有侍女在旁焚了香,蘇阮坐到琴案對麵, 華維鈞抬頭向她一笑, 問:“夫人想聽什麽?”


    “什麽都好, 你想彈什麽, 就彈什麽。”蘇阮挺好奇他是不是彈琴也如阮鹹那般精彩,便叫侍女給自己拿了個憑幾,靠上去聽華維鈞彈奏。


    華維鈞便不多說, 左手按弦,右手在弦上一抹, 動人琴音便響了起來。


    蘇阮凝神細聽,這曲子有些陌生, 且曲風充滿慷慨任俠之氣, 不是平常宴飲歡聚時能聽到的,就聽得更入神了些。


    兩個被晾在一邊的男子,見徐國夫人對自己無意, 幹脆回到水邊席上, 一邊聽琴一邊對飲,倒也自得其樂。


    永嘉公主扶著情人的手回來時,瞧見這一幕,不由一笑, 偷偷跟情人說:“竟歪打正著。”


    她本以為蘇阮會喜歡遲應麟那種年輕俊俏會哄人的, 蘇鈴則會喜歡年紀大一點、更沉穩健壯的華維鈞, 哪想到兩姐妹竟然反了。


    不過不要緊, 隻要不落空就行。


    她拉著情人悄悄入席, 此時琴曲正到要緊處,華維鈞彈琴的手越來越快,琴音也漸趨激昂,隱隱有兵戈之氣侵襲而來。


    在場之人都覺寒毛直豎,不由自主停下手邊動作,連蘇鈴和遲應麟都從林中走出,倚著涼棚柱子聽得全神貫注。


    華維鈞卻毫無所覺,他的世界裏好像隻剩下他和麵前這張琴,而他正以琴為劍,在他的世界裏鋤強扶弱、快意恩仇。


    坐在他麵前的蘇阮,聽著琴曲,彷佛親眼看到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身處刀光劍影之中,卻從容不迫、意定神閑,手中寶劍總能毫不遲疑的刺中敵人,直到他遭遇生平勁敵!


    琴聲陡然尖銳,一串急促而嘹亮的樂音直直鑽入眾人耳中——這一刻,在場每個人都覺自己像是遭遇一場直奔要害的襲擊,剛剛躲過,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樂音戛然而止。


    永嘉公主輕輕呼出一口氣,拍掌讚歎:“維鈞的琴技又進步了。”


    華維鈞正向著麵露怔然的蘇阮微笑,聞言才看向公主,欠身道:“是琴好。”


    蘇阮回過神,也忍不住先呼出口氣,才說:“我以後可再也不敢說自己會彈琴了。”又問,“這是什麽曲子?我竟從未聽過。”


    “有人說是《廣陵散》,在下也不知真假,獻醜了。”


    永嘉公主命人送上美酒,邀著大家共飲,並說道:“是不是《廣陵散》都無所謂,好聽就行。夫人若喜歡,讓維鈞教你此曲可好?”


    蘇阮有些心動,但覺得公主在這個場合說這話,好像有點別的含義,正要婉拒,華維鈞說道:“此曲其實不難,隻是須得練習,在下謄抄一份曲譜,送到府上可好?”


    “好啊,多謝你。”蘇阮欣然接受。


    永嘉公主笑道:“夫人別輕易放過他,維鈞不光琴彈得出神入化,劍舞也跳得好極了,隻是輕易不肯顯露,非得是酒喝多了才行。”


    蘇鈴聽見,便笑道:“是麽?那可得多敬他幾杯,叫他快點醉了才好!”說著就催遲應麟代自己去敬華維鈞。


    遲應麟非常聽話,自己提著酒壺就來敬華維鈞。華維鈞也沒拒絕,跟他連著對飲了六杯酒,喝得遲應麟麵上泛紅,敗退而去,他自己卻麵不改色。


    接著另外兩個落單的男子也輪番來敬,眨眼間就喝空了四壺酒,華維鈞還是沒看出有醉意。


    蘇阮怕再鬧下去不好看,忙出麵製止:“好了好了,劍舞下次再看也不晚,今日聽了兩首妙曲,已然心滿意足。”


    她出麵解圍,自是沒人再有話說。


    此時正好外麵下起小雨,永嘉公主就提議轉去廳中繼續飲宴,一行人從藤蘿遮蔽的涼棚中魚貫而出,輪到蘇阮時,華維鈞上前一步,接過侍女手中的傘,遮到她麵前。


    蘇阮愣了一下,華維鈞坦然一笑,低聲道:“多謝夫人解圍。”


    蘇阮想說不必,後麵永嘉公主已笑道:“夫人放心走吧,這傘夠大。”


    蘇阮下意識看了一眼傘,確實不小,隻得邁步出去,華維鈞跟在她身旁,側身而行,在她身側留出足有半臂之遠的距離。


    這真是個很難讓人不對他心生好感的人。


    舉止穩重,不輕浮,有分寸,又琴技驚人。可這樣的人,又是怎麽淪落到這種地步的呢?從他琴曲之中,明明聽出身有傲骨、誌向遠大,為何他甘願給永嘉公主的宴席做陪客?


    “夫人這邊走。”


    在蘇阮出神之時,華維鈞突然出聲提醒。


    蘇阮回神,看了眼他指的方向,是要上台階,便提起裙子,緩步上去,順勢問道:“你常來公主這處別館?”


    “這是第二次來。”華維鈞隨著蘇阮的腳步,走得很慢,“上次是今年早春,各地士子齊聚京城,公主宴請幾位名士,叫我來見見世麵。”


    說到這裏,他回頭看了一眼,見永嘉公主離得不近,就低聲和蘇阮說:“我就是那次喝醉了,提起寶劍撒酒瘋,他們還當我是跳劍舞,紛紛給我叫好,真是慚愧。”


    蘇阮實在忍不住,掩麵笑出了聲。


    “所以,今日我要是再喝醉了,去拿寶劍,夫人千萬記得,離我遠一點,莫要誤傷了。”


    蘇阮笑得更厲害了。


    華維鈞一臉自嘲,等蘇阮笑夠了停下,他接著又說:“反正實話已經說了,我再多說一句可能冒犯夫人的話,希望夫人聽了,莫要責怪。”


    蘇阮笑意還沒全收斂,就彎著眉眼看他,等他語出驚人。


    “其實我今日,是為了琴來的。”


    蘇阮沒懂:“琴?”


    華維鈞鄭重點頭:“剛才那張琴,夫人沒上手一彈,真是太可惜了,聽說是魏晉名士嵇公彈奏過的名琴,尋常宴客,公主都不舍得拿出來。”


    “是麽?”


    華維鈞又一次點頭,蘇阮就笑道,“所以你今日是為了彈這好琴,才勉為其難來的?”


    “不不不。”華維鈞搖頭,“不勉強。有好琴可彈,還有人焚香伺候,加上美景美酒……”


    他目光大膽地落在蘇阮臉上,令人幾乎以為他下一個詞就要說“美人”,華維鈞卻垂眸一笑道:“還有夫人的美妙阮曲,此番維鈞,真是不虛此行。”


    蘇阮名阮,對這個字本就比較在意,讓他這麽一形容,心裏更覺異樣,便沒答話,徑自上台階往廳中去。


    華維鈞有點驚訝,但仍很快就跟上了蘇阮的步伐,低聲認錯道:“果然還是冒犯了夫人。我這個人,生於鄉野之間,禮儀粗疏,還請夫人……”


    “生於鄉野之間?”蘇阮不信,“那你從何處學的古琴?我瞧你技法嫻熟,至少練了有十幾年了吧?”


    “瞞不過方家,我七歲開始學琴,至今十五年了。”華維鈞說完這句,似乎有點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才道,“早年經曆,實在一言難盡,改日夫人有暇,若不嫌棄,我再說給夫人聽吧。”


    這時他們已經到了廳堂簷下,華維鈞收了傘交給侍女,蘇阮這才發覺他另一邊肩頭都濕了,忙叫侍女拿布帕給他擦。


    自己旁邊站著說道:“沒什麽冒犯的。我隻是有點疑惑,你既心有誌向,公主也有提攜之意,為何……”


    華維鈞接過侍女拿來的布帕,一邊擦肩頭的雨水,一邊走向蘇阮,低聲答道:“維鈞學琴,並非為此。”


    他們都已經到了門口,卻不進去,隻站在這裏說話,時間長了未免奇怪,而且這種場合也確實不適合談得太深,蘇阮便沒再問,轉頭進了廳中。


    這一日的宴飲,到了後半廳中這段,漸漸有些乏善可陳,所以雨一停,蘇阮就提出告辭,永嘉公主也沒深留,約了改日再聚,就送她們走了。


    蘇阮回去頗覺疲憊,早早就睡了。第二日又下了一日雨,她懶怠動彈,想起華維鈞的超卓琴技,便叫找出聖上賜的琴來,自己撥彈著練習了一天。


    到晚間她才想起來,跟麗娘嘀咕:“大姐倒挺沉得住氣,我以為她會來和我談談呢。”


    麗娘不解,蘇阮就悄悄和她說了席上的事,麗娘聽得咋舌不已,蘇阮卻笑道:“有什麽的,我早聽說京中貴主愛養男寵。你不覺得這樣也好麽?大姐有個寄托,免得她東想西想的,又去惹別的事。”


    “那……您……”麗娘小心探問。


    “我什麽我?”蘇阮斜她一眼,“一個冤家我都理不清楚,我哪有閑心惹這些?”


    麗娘偷笑,見蘇阮又瞪她,忙說:“也不知道郎君到東都了沒有?”


    “哪有那麽快?他才走了九天……”


    話沒說完,就見麗娘又笑起來,蘇阮恍然發覺自己竟算得如此清楚,頓時惱羞成怒,把麗娘趕出去,自己翻身睡了。


    到得天明睜眼,窗中透進日光,天已晴了。


    蘇阮起來梳洗,麗娘早早溜進來,附在她耳邊悄聲說:“您說的那個美少年,昨日去了隔壁府裏,到現在都沒走。”


    蘇阮:“……”


    她實在沒想到姐姐如此性急,食不知味地吃過早飯,正打算備車進宮,和小妹講這件事,門房上就來回報:“夫人,一位自稱叫華維鈞的郎君,來給您送曲譜。”


    旁邊聽命的麗娘唰地一下扭過頭,直直盯著蘇阮。


    蘇阮:“……請到廳中奉茶吧。”等人領命去了,才對麗娘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隻是送曲譜。而已。”


    麗娘深吸口氣,憋出一絲假笑:“那奴婢陪夫人去見見?”


    蘇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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