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溫泉山莊也是聖上所賜, 占地廣大、屋宇眾多,這次宴客因有聖上親臨,林家便將宴客之所設在了前院正廳。


    付彥之之前毫無防備,是因為他們到了林家以後, 並非直接進到宴客的正廳,而是先被請去其他院落喝茶。而且因為賓客眾多,此時就已經根據身份被分流招待——他這時還是同四五品的官員在一處。


    等到聖上駕臨, 大夥一同迎了聖駕到宴客廳,又有人過來引領,請眾賓客按座次開始入座。


    付彥之隨著引導的人走到一半,突然察覺不對,站定了問那僮仆是不是走錯了, 那僮仆卻恭恭敬敬道:“沒有錯的,中丞的座次就在前麵。”


    “還在前麵?”付彥之環顧左右,落座的已有侍郎,心知事情有異,更不肯走了,“不對吧,再前麵就是幾位相公了。”


    僮仆答道:“中丞是皇親,座次挨著鄭國公,請您隨小人往這邊走。”


    付彥之聞言往前麵一看,果然已經落座的蘇耀卿身旁, 空著一個位子, 但他絕不可能過去坐下, 就說:“這不合適,我區區一個五品官,怎可坐於諸位相公之上?”


    說完掉頭就往後麵末席走,卻剛走了兩步,就被林思裕第二子林屹攔住了。


    “中丞這是要去哪?可是沒找到座次?來,我帶你去入座。”林屹說著伸出手去扶付彥之——他樣貌肖似林思裕,笑著的時候總讓人覺得不懷好意,這麽一伸手,倒像要綁人一樣。


    林屹如今的官職是太子中舍人,比付彥之低一階,付彥之便沒避開,讓他扶住手臂,笑道:“有勞舍人。方才貴府管事同我說笑,要叫我坐到鄭國公身旁去,我嚇了一跳,正想找人問個清楚呢。”


    林屹手上用力,想帶著他往席上走,卻沒帶動,隻得陪他站著,問:“怎麽?中丞是對位次不滿麽?”


    “豈敢。隻是以卑淩尊,實非待客之道,付某擔心下人不明事理,卻讓林相擔了怠慢同僚之名……”


    “中丞多慮了。此處是宴飲之所,又非朝堂,而且你同鄭國公是郎舅至親,坐在一處方便說話,萬一聖上找你,也近便不是?”林屹自覺有理有據,說完手上再次用力,往裏拉人,“中丞快入席吧,馬上開席了。”


    付彥之腳下生根、紋絲不動,“正因為聖上在此,我等臣子更要守禮……”


    此時其他賓客都已入座,他們兩個立在廳中,還拉拉扯扯的,自然吸引了很多人注意,蘇耀卿很快也發現了。


    他性情沉穩,沒有急著動作,而是先觀察了一下,發現廳中除自己身旁已再無空位,立即明白付彥之為何同林屹相持不下。


    蘇耀卿站起身,打算過去解圍,偏在這時,聖上轉頭想同他說話,看見他站起來,笑問道:“怎麽酒還沒上席,鄭國公就想逃了?”


    林思裕正陪在聖上身邊,聞言先捧場笑了笑,接著看向十步之外的付彥之和林屹,笑道:“聖上誤會了,臣瞧著,鄭國公不是要逃席,是要去尋人呢!”


    聖上順著他目光看去,驚訝道:“他們做什麽呢?”


    這邊聖上一發話,立刻就有人過去提醒付彥之二人,林屹忙鬆開手,和付彥之一起行至聖上麵前。


    “你們兩個站那兒說什麽悄悄話呢?”聖上笑問。


    按理付彥之官品高,該他先答話,但林思裕插了個嘴,教訓兒子:“二郎怎麽這麽不懂事?就算想同付中丞親近,不能先請客人入席麽?立在那裏不動,像什麽話?”


    林屹忙說:“大人容稟,兒正是在請付中丞入席,不過付中丞覺著席位安排得不太妥當……”


    聖上看了付彥之一眼:“自來客隨主便,怎麽你還嫌起主人家來了?”又問,“哪裏不妥?”


    付彥之不慌不忙:“回聖上,林舍人定要請臣於鄭國公下首入座。”


    聖上目光轉到蘇耀卿那裏,見他已坐了回去,下首座位果然空著,眉心微微一蹙。


    林思裕一向擅長揣摩聖意,見狀立刻斥責兒子:“胡鬧!誰叫你們這麽安排的?”


    “大人息怒。”林屹慌忙跪下,“是兒考慮不周,隻想著付中丞是皇親,坐於鄭國公下首,方便……”


    “方便什麽?你這個糊塗蛋,當人人都同你似的嗎?付中丞進士出身,知禮守禮,從不仰仗皇親身份,難道你不知?還不快去把座次重設!”


    林屹答應一聲,起身叫了人,將座次挪到末席,又恭恭敬敬請付彥之入席。


    付彥之向聖上和林思裕行禮退走,聖上沒有開口,林思裕等他走得夠遠後,卻有意無意說了一句:“不愧是才華橫溢的探花郎,就算娶了徐國夫人,也不以皇親為念,真是難得,難得。”


    他聲音不高,廳中此時恰好奏起雅樂,準備上酒饌,付彥之便沒聽清林思裕說了什麽。但聖上和蘇耀卿都距離林思裕很近,皆聽得一清二楚,連同附近席位上的太子和幾位親王,都一起若有所思地看向到末席就座的付彥之。


    有趣的是,這句在前廳都沒傳開的話,開席之後沒多久,就傳到了後麵女眷聚飲的廳中。


    “相公對付中丞讚不絕口……”林夫人的大兒媳婦趙氏,笑眯眯地向一眾女眷轉述。


    蘇阮挨著蘇貴妃坐,聽到這兒,笑著插嘴:“這是誇讚麽?我怎麽聽著,林相像是在說,我們中丞娶了我跟沒娶一樣啊?”


    她們三姐妹周圍,除了林夫人,就是太子妃、王妃、長公主和公主,這些人個個都是人精,哪會聽不出林相的話意有所指?


    ——其實早在林相初上位,宋景亮被貶之前,朝中就已隱隱形成兩股勢力,一股是以宋景亮為首、進士入仕、一路位在清要的文才之士,另一股則是林思裕那般,從地方小吏入仕,一步步以政績升遷入京的官員。


    林相這話,明顯是將付彥之歸在了文才之士裏——當然他的仕途履曆,也確實屬於那一派——但問題就在於,這等文才之士,一般不會成為皇親國戚,也就是說,他們避免同皇室聯姻,更不想成為外戚!


    而林思裕甚至點了徐國夫人的名,說付彥之並不以皇親的身份為念,那豈不是說,他也並不以徐國夫人為念?


    話音兒都聽出來了,但她們萬萬沒想到,徐國夫人會毫不示弱,當場點出來!


    眾女眷一時都心中興奮,目光盯著徐國夫人和林家婆媳,看這一場龍虎鬥到底誰勝誰敗。


    “夫人多心了。”兒媳婦不好開口替家翁辯白,林夫人隻好親自上陣,“相公的意思,是說付中丞不以皇親身份為倚仗,堅守禮儀。”


    蘇阮仍是麵帶笑容:“是麽?看來還是夫人懂林相的心思,不像我們,總聽著像有別的意思。”


    林夫人連稱沒有,讓蘇阮千萬別誤會,蘇阮笑道:“我自然沒什麽好誤會的,就像夫人深知林相一樣,我也深知我們中丞的為人。就怕別人誤會。”


    林夫人隻好再次重複:“絕無此意。”


    蘇貴妃倚著憑幾聽了半晌,到此才笑著出聲:“我們徐國夫人平日最是好脾氣的一個人,怎麽同她玩笑都成,但就是聽不得旁人說我姐夫不好。”


    蘇鈴沒有蘇阮心思轉得那麽快,但聽了她同林夫人交鋒,也明白了一些,當即接話道:“妹夫本來就沒有不好,當然不能聽憑旁人胡說!”


    這兩姐妹直呼“姐夫”“妹夫”,毫不掩飾護短之意,林夫人忙賠笑道:“是啊,為人/妻者,理當如此。”說著舉起杯來祝酒,總算把這一茬揭過去了。


    但前麵既然鬧了這一場,蘇阮心中總是不快,趁著更衣的空兒,悄悄同蘇貴妃商量:“你說我提前退席回家,好不好?”


    “不好吧,你走,是不是得叫著姐夫?”


    蘇阮點頭:“當然不能留他在前麵受林家父子的氣!”


    “但如此一來,林家必會說你徐國夫人勢盛、姐夫懼內。你耐著性子再坐一會兒,我說頭痛,要回宮去,自然就散了。”


    “可是,萬一聖上興致正高……”


    “放心,我這就打發人去前麵盯著,時機合適再說。”


    兩姐妹計議停當,方才回去席上。蘇阮見蘇鈴正與新安長公主說話,就同太子妃喝了杯酒,和她閑話家常。


    蘇貴妃那裏,不停有人去敬酒討好,她有的喝了,有的隻沾沾唇。過了一會兒,有女官從外麵進來,悄悄行到她身後,給她倒了盞溫水,附在耳邊說了句話。


    蘇貴妃喝了水,叫蘇鈴陪她去更衣,然後就沒回來,席上的林夫人久等不回,正想親自去問問,外麵就傳來消息,說是貴妃不適,聖上要攜貴妃起駕回離宮。


    聖上貴妃要走,同林相有嫌隙的東宮自然也不可能留下,是一定要奉聖上回宮的。


    蘇氏三府送了聖駕,順勢告辭,剩下親王公主也沒久待——聖上本就忌諱宗室結交大臣,他一走,親王們為了避嫌,略坐一坐就都離去——於是林相這場盛宴,最後隻能草草收場。


    待賓客散盡,林思裕帶著幾個兒子返回後堂,林夫人、趙氏等人迎了他們進去,一家人坐下,林夫人先把後堂宴席上的情形說了,末了歎道:“沒想到徐國夫人不但見機快,應對也這麽快,同付彥之還夫妻情深。”


    “夫妻情深?”林思裕捋須而笑,“尚在新婚罷了。不是同路人,早晚要分道揚鑣,我們隻管等著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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