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從拉的眼睛誕生。創造天地萬物的拉,是太陽,也是眾神的統治者,在這裏成為最初的地上之王。


    (《少年少女世界文學全集(—)》埃及神話,天地之始:水橋卓介譯,講談社)


    朦朦朧朧。


    什麽都蒙朦朧朧又曖昧。


    可是,我一定要醒來……


    沙布拚命想要睜開眼睛。


    她使盡全力用力咬唇。隻有些許疼痛。


    感覺從這個地方開始回來了。


    沙布發現自己被綁在擔架上。


    白色的門開了,自己被送進裏麵。


    還朦朦朧朧的視覺無法確定那裏有什麽。


    身體被移往旁邊。


    「咦,醒了嗎?」


    男人的聲音。


    「你不需要醒來啊。那麽,給你打一針麻醉吧,你再好好睡一覺。」


    「這裏……是哪裏……」


    「你覺得呢?」


    我怎麽了?


    發生什麽事了……


    我去紫苑家……


    穿著治安局製服的男人。


    「是沙布小姐吧?」


    脖子的衝擊,身體的麻痹。


    沙布幾乎要尖叫了。


    她的嘴唇張開了,聲音卻幾乎發不出,牢牢地黏在喉嚨深處。


    「監……獄。」


    突然傳來高亢的笑聲。


    男人在笑。


    「你喜歡監獄嗎?好像還滿喜歡的嘛。好,手術結束後,你就住在特別室等死吧,我來替你安排。」


    手術?


    「手……」


    「對,你現在躺在手術台上。」


    男人的聲音裏含著笑。


    視界裏閃耀著白色光芒。沙布知道那是手術無影燈的光線。


    恐懼,比被治安局局員拘捕當時還要強烈的恐懼貫穿沙布。


    淚水滑落。


    「沒什麽好哭的,不痛也不癢的哦。好了,休息吧。」


    紫苑、紫苑、紫苑。


    這個名字會守護我遠離一切邪惡。


    救我,


    救我離開這裏……紫苑。


    「紫苑。」


    聽到有人叫自己,紫苑停下腳步。


    護衛用的大型犬低吼著。


    「力河叔叔。」


    飲食店粗糙的玻璃門被打開,力河從裏麵走出來。雖說粗糙,在西區商圈裏已經算是好的了。


    大多數的商店隻在路上排列一些木桶跟箱子,料理也是一些不知道用什麽材料做出來的東西。


    強烈的酒精跟來曆不明的料裏發出來的異味混雜在一起,飄出怪味,從店門口傳到路上,紫苑有時候會受不了地搗住鼻子。


    即使如此,這些店門口還是會有許多肚子餓的小孩跟乞討的老人徘徊。


    有些是為了乞討食物而逗留,有些則是凝視著將食物送進嘴裏的大人們。


    老板會大聲斥責或是潑水,像是追趕野狗野貓般地驅離人群。


    在饑餓的人們麵前享用當天食物的顧客們。大口咬著食物,任由油脂弄髒嘴巴,最後再舔乾手指。


    有錢,有能耐。


    在這裏,這兩點是得到食物的唯一條件。


    這幾天學到的。


    但是紫苑好不習慣,無法直視眼前的風景,隻好別開視線低下頭。


    「可以讓你覺得舒服的話,你就施舍他們吧。但是前提是,如果你能滿足所有饑餓者的話。」


    老鼠這麽說。對現在的紫苑而言,那根本是天方夜譚。


    「你半吊子的慈悲心能做什麽?也許能讓幾個小孩子暫時從饑餓中解放。可是,那隻不過是再創造出挨餓的跟沒挨餓的這兩種人罷了。紫苑,我告訴你吧。曾經吃飽過的家夥,比沒有那種經驗的家夥,還要更難忍受饑餓。沒有比忍受吃飽後的饑餓還要痛苦的事了。聚集在這裏的孩子們,全都不曾有過吃飽的經驗,不知道什麽叫做吃飽,所以能夠忍受,懂嗎?你在這裏能做的事情,就是什麽都不要做。」


    丟下這些話之後,老鼠便出去了。


    在出去之前,他在門口停了下來,並回頭。門邊趴著一隻茶色的狗。


    「對了,借狗人借了一隻護衛用的狗給你吧?薪水也比一般多,看來他很喜歡你嘛。」


    「他應該會雇用我一陣子,說要我幫忙打掃客房跟照顧狗。」


    「你做嗎?」


    「當然,我太高興了,連連向他道謝。」


    「哎唷,no.6的菁英那麽喜歡打掃跟照顧狗的工作啊,你可真墮落。」


    「我不那麽認為。你也沒有那個意思,你一點也不覺得我墮落了,不是嗎?」


    老鼠端正的臉稍微綠了,隻好裝作不以為意。


    「對了,紫苑,你今天不是從借狗人那裏拿到薪水了嗎?去買點肉乾跟麵包回來。」


    「去市場買嗎……」


    「你還知道其他賣食物的地方嗎?」


    「是不知道……但是……」


    「肉乾跟麵包。買的時候看清楚,別漫不經心,買回一些發黴又硬得跟磚塊一樣的石頭麵包。還有,記得殺價,能殺多少就殺多少。我走了。」


    門被關上,腳步聲愈來愈遠。


    在那些孩子麵前買肉乾跟麵包。


    老鼠要我去做這種事。


    肉乾跟麵包。


    紫苑的肚子咕嚕地發出聲音,口水不斷分泌。他隻有中午吃了借狗人準備給他的一片麵包跟水果。


    肚子好餓。


    好幾天沒吃到肉乾、軟麵包了。


    肚子又叫了,口水不斷分泌。


    好想吃東西,好想快點滿足空無一物的胃。


    紫苑歎了口氣,戴上帽子,深深壓低。


    你半吊子的慈悲心能做什麽?


    他反覆思考老鼠的話。


    老鼠說得沒錯,我什麽也做不到。


    我隻是假裝憐憫孩子們,安慰自己的良心罷了。


    為了滿足自己的饑餓,打算在那些孩子們的注視下,買肉跟麵包。


    這就是我的真麵目……


    老鼠,這就是你想說的嗎?


    口袋裏有幾枚零錢,是借狗人發給他的日薪。


    「裏麵包括了你今天照顧我兄弟的謝禮,不是每天都這麽多喔。」


    借狗人以略微生硬的口吻這麽說。


    真感謝他的關心。也許就一天的報酬而言,這些是太多了,然而卻也隻能買到幾塊肉乾以及兩、三個沒有發黴的麵包。


    塞滿書的房子裏,幾乎已經沒有吃的了。


    也不能總是靠老鼠,所以,就算不多,也必須用自己的力量去獲得生存下去的糧食。


    紫苑推開門往外走。


    大狗遲緩地站起來,跟在後麵。


    當紫苑踏入市場那條路時,它便用同樣的速度緊跟在紫苑身旁。


    訓練得真好,看來借狗人調教狗的手腕很厲害。


    紫苑苦笑著想,來到西區之後,一直是驚訝、佩服連連。


    已經傍晚了。


    天色漸漸暗了,嬌喝聲與怒斥聲愈來愈明顯。


    人們在破爛的帳篷裏、臨時搭建的棚屋前,買、賣、吃、喝東西。


    當溫暖的白天流逝的同時,大地開始急遠冷卻。


    也許借狗人的飯店生意會很興隆。


    今天將會是一個無處可取暖的人們,難以度過的一夜。


    露著酥胸的女子們躲在暗巷裏出聲招客,在同一片昏暗的天空下,還有衣衫襤褸的老婆婆蹲在旁邊。


    孩子們巧妙地避開人群


    ,嬉戲著,不過有時候還是會被怒斥。而人們則是繼續買、賣、吃、喝。


    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總之今天是活下來了。


    所以,我要吃。


    所以,我要喝。


    在這裏,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隻是在活著的今天,享受化成一堆白骨後,就不能做的事情。


    這才是最重要的。


    在這裏,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最重要的事情。


    空氣中傳來不成調的歌聲。


    紫苑停下腳步,聆聽那個聲音。


    他雙手抱著一包剛買到的肉乾跟麵包。


    喧鬧嘈雜聲蜂擁而至,雜七雜八的喧嘩聲彷佛從地底下冒出來。


    還有執著於生的人們醞釀出的能量從旁經過。


    在這裏,每個人都緊抓著生,貪婪地想要繼續活下去。


    正因為沒有任何東西能保證明日的生,所以人們都用盡辦法想要活下去。


    那樣的能量、這樣的喧嘩,不存在於no.6,不允許存在於no.6。


    老鼠是抱著怎樣的想法,走這條路的呢?


    「哥哥。」


    傳來細微的聲音。


    旁邊站了一個身上裹著褪色布料的小孩。蓬頭垢麵,分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


    「請施舍我一點麵包。」


    他用著蚊子叫的聲音不斷重複乞求。


    「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求求你施舍我一點麵包。」


    這孩子的長相有點像紫苑在下城認識的女孩,一個名叫莉莉的女孩。


    「麵包……」


    他伸出小小的手。


    紫苑的手反射性地伸進袋子裏。


    正當他拿出一塊圓形麵包時,突然背後一陣衝擊。有人從後麵撞他。


    這時,小手趁紫苑站不太穩時,搶走紫苑手上的袋子。


    就在同時,背後又被撞了一次,這次讓紫苑膝蓋著地。


    「快逃。」


    小孩嘴裏吐出跟剛才判若兩人的宏亮聲音。


    幾個小孩嘩地從紫苑身旁一哄而散。


    一陣暈眩。


    大狗沒有吼叫,隻是腳一蹬,朝著搶奪袋子的孩子襲擊而去。


    哀號聲響起。


    小孩雙手緊抱著肉乾跟麵包的袋子,趴倒在地上。幾片肉乾跟一個麵包掉了出來。


    大狗用腳壓住小孩的身體,齜牙咧嘴。


    「住手!等一下!」


    紫苑馬上叫了起來。大狗服從命令,闔起嘴巴,不滿似地抬頭看著下命令的紫苑。


    小孩並沒有錯過這個機會,他立刻彈跳起來,抱著袋子跑了起來。動作靈敏得就像是野生小動物。


    一眨眼的工夫,小小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人群中了。其他孩子的身影也突然消失了。


    「好厲害……」


    實在漂亮的手法,讓紫苑不由自主地發出感歎聲。


    接著,他發現現在不是佩服的時候,連忙開始撿腳邊的肉乾跟麵包。看到隻剩不到三分之一的食糧,老鼠會怎麽說呢?


    隻是沉默不語地聳聳肩嗎?或是會露出諷刺的笑容呢?


    紫苑脫掉上衣,將麵包跟肉包起來。


    晚餐跟老鼠分吃這些。


    那些孩子們也是吧。跟同伴分享,隻吃少量的食物。


    幼稚又沒有意義的慈悲心。他知道會被老鼠狠狠批評,卻覺得些許安心。


    至少,那些孩子今晚有東西吃。


    自己現在沒有能力解放那些孩子們的饑餓,也無計可施。


    但是,如果這些肉跟麵包能讓他們暫時忘掉肚子餓的話,應該也是有點意義的吧。


    認為無計可施就放棄是很容易的事情。容易,但卻傲慢。


    老鼠,你不這麽覺得嗎?


    「小兄弟。」


    賣串烤的店裏傳出老板娘嘶啞的聲音。


    「可以別站在我店門口發呆嗎?很討厭耶,你妨礙到我做生意了。」


    「啊,對不起。」


    紫苑急忙低頭道歉,然而老板娘忙於招呼其他客人,早已沒空理會紫苑。


    在這裏,沒有人會去管別人的事情,也毫無興趣。


    就算路上發生搶劫、乞丐死在路旁、有人開始吵架,都沒有人會關心。


    這些都已經融入日常生活中了。


    「好了,我們回去吧。」


    當紫苑催促大狗時,發現它嘴巴不停嚼動著。


    「咦?你該不會……」


    大狗將嘴裏的肉吞下,看起來就像在笑。


    「你什麽時候撿肉乾吃了?動作比我還快嘛。」


    大狗桃紅色的舌頭舔了舔嘴巴周圍後,便邁開腳步走了。


    感覺好好笑。


    紫苑就是在追著狗走後沒多久,被力河叫住的。


    力河表麵上在出版成人猥褻雜誌,背後卻以仲介賣春為生。


    他的顧客當中,也有no.6的高官,老鼠說他沒有道德又狡猾,賺了很多黑心錢。


    力河也是母親火藍要他去找的人。


    根據力河所說,很久以前,在no.6還沒用堅固的特殊金屬牆隔開之前,他認識了火藍,陷入了愛河。


    隻不過,陷入愛河的隻有力河單方麵,當時的火藍,隻是對身為社會記者的力河所寫的報導持有同感而已。


    「簡直就像墮落的人類的典型範本。」


    這也是老鼠說的。


    然而紫苑覺得以前曾愛過母親的力河,有一種瀟灑的感覺,他很喜歡。


    這個人並沒有全然墮落,還保留著些許社會記者的骨氣。


    紫苑這麽覺得。


    力河的臉因為酒醉而赤紅,連眼睛都充著血,看來應該喝了不少。


    「力河叔叔,你不稍微控製一下酒精,身體會搞壞喔。」


    「紫苑,你真關心我,感覺就像火藍在勸誡我一樣。之前她也這麽對我說。她說,不能這樣喔,力河,要稍微替自己的身體著想一下。」


    「之前……家母這麽說的嗎?」


    「對,不過是在夢中。自從跟你見麵後,火藍常常出現在我夢中。每次出現都以悲傷的表情勸誡我。別喝太多酒、別自暴自棄、別迷失自己該做的事……」


    力河的臉頰上出現跟酒醉不同的紅潤。


    他別開臉,避過紫苑的視線。


    「夢終究隻是夢,她也已經有你這麽大的兒子了,外表跟心靈應該跟年輕的時候不同了。」


    「她是老了幾歲,也胖了點……但是,要是她現在見到你,一定會講跟你夢裏一樣的話,因為她的個性就是那樣。」


    力河似乎想說點什麽,口齒不清地蠕動雙唇。


    「別說火藍了……老實說,我還是會覺得難過……今天你一個人?」


    「我跟狗一起。」


    「就是那隻從剛才就覺得我很可疑,一直盯著我看的家夥嗎?別咬我唷,笨狗。這可不是我自豪,我的肉裏、血裏都是濃濃的酒精,要是你咬到我,你馬上就會因為急性酒精中毒而躺平唷。」


    大狗翻翻眼珠看了眼這個喝醉的男人,似乎很厭惡地動動鼻尖,皺起眉頭。


    太滑稽,紫苑笑到彎腰。


    「真是的!這是什麽狗啊……不過,你身旁除了狗之外,還有別人嗎?」


    「你是指老鼠嗎?」


    「對啦,就是那個人小鬼大、又喜歡諷刺人的戲子。真是的!沒看過嘴巴那麽賤的家夥。」


    「你不是他的戲迷?」


    「那是我還不知道他的真麵目。舞台上的伊夫真的很棒,我沒想到


    他會是個想說就說、一點都不懂禮貌的小鬼。那麽漂亮的一張臉,為什麽講得出那麽狠毒的話呢?真是的!」


    「因為老鼠隻說實話。」


    不管他說的話多麽辛辣、多麽無情,也絕對都是事實。因此他的話會成為刀刃、箭矛,刺進這個胸膛,留下忘不掉的痛。


    那是如果沒遇到老鼠,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的痛。


    每當胸膛的深處不斷地發疼時,紫苑知道自己的某個地方又出現變化了,雖然不多,但是漸漸地改變了。


    當某處崩塌時,就會有某處重生,出現嶄新的自己。


    老鼠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讓紫苑出現伴隨痛苦的變化,並促使他不斷變化。


    紫苑清楚地知道,因為他人而漸漸改變的自己。


    「紫苑,如果你覺得辛苦的話,可以來找我。」


    跟紫苑並肩走著的力河這麽說。


    充滿酒味的氣息撲上紫苑的臉。


    「辛苦?你是指什麽事?」


    「別隱瞞,不需要瞞著我。跟伊夫那種人在一起,不痛苦才奇怪。而且,你們一定住在很破爛的地方吧?有沒有好好吃飯?我想應該是我想太多了,不過如果你受到伊夫的影響,個性也變得跟他一樣偏激,那就不好了……嗯,沒錯,我不能讓火藍的兒子有這種命運。你來跟我住,我會讓你吃好的、睡好的。」


    「不用了,我沒問題啦。」


    「但是,火藍不是要你來找我嗎?」


    「是沒有錯,但是我不想給你添麻煩……我沒問題,還過得下去。而且跟老鼠在一起還滿快樂的。」


    「跟那種爛個性的人在一起怎麽可能快樂!別逞強,我看你過得很辛苦吧?連上衣都沒得穿,真可憐。」


    「不是,因為我把上衣拿來包麵包跟肉……」


    不過,力河並沒有聽紫苑的回答,獨自環顧四周,一個人嗯嗯嗯地點著頭。


    「正好有一家好店,我們進去。」


    力河拉著紫苑的手,往一家衣服堆積如山的店裏走去。


    這似乎是一家二手衣店,店裏的天花板上垂吊著各式各樣的衣服。從感覺就像二手衣的衣服,到看起來像新的衣服,應有盡有。


    「歡迎光臨。」


    一名體格不輸給剛才串烤店老板娘的女人,從衣服堆後頭突然冒出來。一看到客人是力河,馬上就堆滿笑容。


    「哎呀,原來是力河先生,歡迎光臨。如果您要找送禮用的洋裝的話,我最近進了一批非常棒的貨,要是女孩子收到這樣的洋裝,一定非常高興。」


    「不,今天不買女孩子的。幫我替這孩子找些合適的防寒衣。」


    女人眯起眼睛,視線掃過紫苑全身。


    「好可愛的小少爺,頭發的顏色真漂亮,現在年輕人流行這種顏色嗎?」


    紫苑重新把毛線帽拉低。


    有光澤的白發連在昏暗的店內,也非常醒目。


    不知是從寄生蜂的羽化活下來的代價,或是副作用,紫苑的頭發在一夜之間喪失了色素,而且出現了彷佛蛇行痕跡般的紅色疤痕,從腳一直延伸到脖子。


    疤痕可以用衣服遮蓋,可是頭發沒辦法。


    一張年輕的臉龐頂著一頭白發非常特異,引人注意。


    在西區,年輕人因為營養不良而掉發或冒出白發並不罕見,彷佛剛邁入老年一般,明顯出現白發的孩子也很多。


    不過,自得像紫苑這麽徹底,又有光澤的人卻很罕見。


    「你這已經超越白,可以說是透明了。老實說,我覺得比以前漂亮。」


    連老鼠都曾用手觸摸他的頭發,這麽讚歎過。


    「您公子?不可能吧。」


    女人仍舊堆滿笑容看著紫苑,彷佛在估價一樣,讓紫苑覺得很不自在。


    「力河叔叔,那個……我不需要防寒衣。」


    「你說那什麽話,這裏的冬天很冷。你瘦得跟竹竿一樣,沒防寒衣怎麽過冬?喂!快點拿出來。沒有的話,我去別家了。」


    被力河一瞪,女人慌了。


    「當然有,才剛進貨呢!請稍待。」


    女人從肮髒的門簾後麵抱出一堆衣服出來。


    「請您自己選選看,這些全都是上等貨哦。」


    是不是真上等,還有待商榷,不過種類倒是很豐富—大衣、短大衣、毛衣、厚披肩、運動衣……大小、素材、顏色,各式各樣的衣服堆積如山。


    「原來有的地方,還是有。」


    紫苑不自覺地喃喃自語。


    在穿著破爛衣服、冷到發抖的人們身旁,就有這麽多的衣服。乍看窮到不行的西區,其實還是有明顯的貧富差距。


    「紫苑,別客氣,喜歡哪一件就拿。」


    「可是,力河叔叔不需要對我這麽好……」


    「沒關係,火藍的兒子就像是我的兒子,你就當作是父親買給你的吧。」


    紫苑眨著眼睛,凝視力河赤紅的臉。


    似乎因為酒精的關係,他無法像平常一樣控製自己,也許他現在講出來的話正是他的心聲。


    力河應該沒有家人,一直孤獨住在西區吧。而他現在要對著以前愛過的女人所生的兒子,演出模擬家人的戲碼。


    自由與孤獨。以no.6的高宮為對象,進行台麵下交易的強韌,以及厭倦獨自生活的脆弱。


    人真是複雜。


    強韌與脆弱、陰與陽、光與影、聖與邪。每個人都擁有這樣的一體兩麵。


    從在no.6學習到的龐大知識,可知人類的實體形象是無法計算的。


    人體的遺傳質數約三萬兩千,蛋白質數約有十萬種、鹼基配對約有三十億種、神經元、膠原蛋白纖維、巨噬細胞、肌肉的層次構造、血液循環量……


    知識並不是無用的,絕對不是無用的。


    然而,要理解人類,那又是另一個次元的問題了。


    從可以換算成數字的情報及知識,是無法捕捉到活生生的人類的複雜度及實際形象的。這是跟老鼠在這裏生活後學到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


    「當然,這樣才對。想要哪一件?有沒有中意的?」


    紫苑拿了一件偏黑的厚大衣。


    「就這件,看起來好溫暖。」


    「要選顏色這麽單調的大衣嗎?那麽,毛衣就選花稍的。你這麽年輕,明亮的顏色比較適合你喔。」


    「不,不用買那麽多。」


    「你說那什麽話,光一件大衣怎麽夠禦寒。」


    「就是啊,小少爺,我們的毛衣特別暖和,你試穿看看。」


    女人抓緊時機從衣服堆中拉出毛衣。


    山崩了。


    整堆的衣服如雪崩似地散落一地。


    「哎呀,糟糕,真對不起。」


    力河嘖了一聲。


    「你在幹什麽!這樣怎麽選?對吧,紫苑。紫苑……怎麽了?」


    明明力河就在旁邊說話,但卻傳不進紫苑耳裏。因為紫苑正盯著出現在崩塌的衣服底下的東西。


    聲音跟顏色都消失了,隻剩下那個東西飄浮在紫苑的視界裏。


    灰色的短外套。


    帶點藍色的柔和色調、上等的觸感、袖口的大鈕扣……他看過。


    「這是……」


    抓著外套的手顫抖著。


    肩膀的地方有裂痕,不過已經用黑線簡單縫過了。少了一顆鈕扣,隻留下被拉扯掉的痕跡。


    紫苑的手顫抖著,想停卻停不下來。


    「你喜歡那一件?可是那是女裝耶。雖然是上等貨,但是對你來說太小了,剛才的黑色大衣比較適合你。」


    「你在哪裏拿到……」


    「什麽?」


    「你在哪裏拿到這件衣服的?」


    紫苑大叫。


    雖然他沒有威嚇的意思,但是女人還是挑了挑眉,往後退了半步。


    「這件外套是從哪裏……從哪裏拿到的?」


    「紫苑!」


    力河從後方抓住紫苑的肩膀。


    「怎麽了?你幹嘛那麽激動?這件外套有什麽問題嗎?」


    紫苑倒抽一口氣,抓緊外套。


    「這是……沙布的。」


    「沙布?沙布是誰?」


    「朋友……很重要的……」


    「朋友?在那個都市裏的朋友嗎?」


    「對。」


    「是不是看錯了?類似的衣服到處都有。」


    ,


    紫苑咬緊牙根,企圖壓製手指的顫抖。他搖搖頭。


    不會有錯,這就是沙布的外套。


    沙布唯一的親人——她的祖母送給她的這件外套,在紫苑男人的眼睛看來,高


    貴又可愛,非常適合輪廓很深的沙布。


    「你祖母真的很了解你,她選的東西都很適合你。」


    「是啊,她是一手帶大我的人嘛。紫苑,如果是你的話,你會選怎樣的外套送我?」


    「啊?我的薪水買不起那麽高級的外套。」


    「隻是打比方而已啦,我想知道你會選怎樣的東西嘛。」


    「嗯……好難。」


    「想啊,解難題不是你的強項嗎?」


    去年,兩人聊著這樣的話題,走在冬天的大馬路上。


    冬天的陽光從掉光葉子的樹枝間灑落在沙布頭上,外套也閃耀著淺淺的光輝。


    那時候,紫苑第一次覺得青梅竹馬的少女好美。


    冬天的陽光、溫柔的微笑、灰色的外套。


    是沙布的外套,絕對沒有錯。


    為什麽這件外套會出現在這裏?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


    紫苑逼問女人。


    「你在哪裏、如何拿到這件外套的?告訴我,快點!」


    「紫苑,別激動。」


    力河跨出一步,擋在女人麵前。


    「喂,這從哪裏進貨的?從no.6流出來的嗎?還是……」


    女人臉上諂媚的笑消失了,換上不可一世又充滿懷疑的表情。


    「你們在說什麽?真是的!我是因為是力河先生,才這麽親切地招呼你們,你們到底想怎麽樣?我從哪裏進貨跟你們沒關係吧?還是怎樣,你們想要雞蛋裏挑骨頭,乘機殺我價是吧?哼!別笑掉人家大牙。」


    「我們絲毫不想跟你說笑。為什麽不能講?你在小心翼翼什麽?難道是從不能說出口的黑市進貨的嗎?」


    「開什麽玩笑!我可是打開門堂堂正正做生意。如果你們想要挑毛病的話,就請回吧。走!快走啦。」


    女人大聲嚷嚷著。


    看她怎麽都不肯說,力河幹脆扭著她的手,把她壓在桌子上。


    「你要幹嘛!你不是人!」


    「如果不想手被折斷的話,就快點招!到底如何弄到這件外套的?」


    「從no.6的垃圾場撿來的啦,就漂在從那裏排出來的汙水裏。我隻是撿來的啦。好痛!」


    「垃圾場會排出汙水?我最近沒聽說有這種事啊。」


    「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隨便都可以啦。反正我就是撿垃圾回來嘛,要怎麽處理是我的自由吧,輪不到你們說三道四。」


    「你說謊!」


    紫苑叫著說。


    「不可能是那樣!這是沙布最重要的外套,她不可能丟掉。」


    「店裏在吵什麽?」


    店裏後方的門開了,有個男人走進來。


    體型龐大的男人。身高大概有兩百公分吧,體重也許將近一百公斤。頭上一根毛也沒有,表情看起來有點扭曲,


    已經是這個季節了,他身上卻隻穿一件短袖上衣。粗厚的雙手手臂上,紋著蠍子跟骷髏的刺青。


    「老公!你回來得正好,快幫我把這兩個人趕出去。」


    雖然還被力河壓製著,但是女人笑了。


    「我老公的力氣可不是開玩笑的唷,扭斷脖子可是家常便飯。如果你們還想活命的話,就快走。」


    力河放開女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老公,你在磨蹭些什麽啦,給這些家夥好看啊。」


    男人沉默。沉默地低頭。


    「唷,好久不見了,肯克。沒想到你變成二手衣店的老板了。」


    「從一個月前開始……」


    「那真恭喜你了。那,能不能麻煩你,問問你這位漂亮的新婚妻子,究竟這件外套是從哪裏得來的呢?你太太很固執,不肯說實話。」


    這名叫做肯克的男人,盯著紫苑手中的外套看了一會兒之後,轉頭對女人說:


    「跟力河先生說實話!」


    「你怎麽了?為什麽要聽這些家夥的話?」


    「我以前受過力河先生的照顧。快說!」


    被肯克盯著看的女人,恨得牙癢癢的。一臉不甘心的她,哼地別過頭。


    「我隻是從中盤商那裏買來的,我哪知道那家夥從哪裏弄來的。」


    力河不以為然。


    「你說謊,你怎麽可能不知道商品來自哪裏。」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啦!關我什麽事!」


    力河製止握住拳頭,往前邁出一步的肯克,問道:「那麽,告訴我你口中的那個中盤商是誰,隻要知道名字,我大概就知道東西從哪來了。」


    女人不回答。


    力河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幾張紙鈔,塞到女人手上。


    「你隻是喃喃自語中盤商的名字而已,我們是偶然聽到的。事情就是這樣,不會給你添麻煩。」


    女人斜眼瞄了一眼手上的紙鈔,依舊別開頭對著旁邊說。


    「借狗人啦,一個利用狗做生意的怪小孩啦。」


    蹲在紫苑腳邊的大狗耳朵抖了抖。


    力河低聲沉吟。


    「借狗人嗎……那來源是監獄吧。」


    「監獄!」


    「沒錯,我聽說那家夥在背地裏販賣犯人的私人用品。」


    心髒停了。


    紫苑覺得自己的心髒不動了,無法呼吸,耳朵深處響起微弱的聲音。


    監獄、犯人、監獄、犯人、監獄……


    「你是說……沙布人在監獄裏?」


    「對,而且應該沒有受到很好的招待,她應該是被抓了……很可能是一名犯人。」


    紫苑緊抓著灰色外套,衝出服飾店。


    借狗人,我要去找借狗人,我要問清事實真相。


    「紫苑!」


    力河的呼喚聲在紫苑的背後化成一陣風,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個男人從剛才開始,走路的樣子就怪怪的。感覺好像喝醉似地,搖搖晃晃,走得很不穩。


    十二歲的少年樹勢覺得很奇怪,便停下腳踏車。


    樹勢一家人居住的公寓在左手邊,就在住宅區處處可見的小公園的一角。雖然比不上森林公園,倒也是個綠意盎然的寧靜地帶。


    他一邊推著十二歲生日時,父親送給他的登山公路兩用腳踏車,一邊用目光追著那個男人的背影。


    他很在意,無法視若無睹。


    雖然母親老是怨歎說:「別管別人的事,你太愛管閑事了,這樣不好。是不是遺傳到你祖父啊!」但是樹勢卻由衷覺得,如果能遺傳到祖父,那就太棒了。


    樹勢非常喜歡祖父。以


    前曾是船員的祖父,從小就讓樹勢坐在他的膝蓋上,講故事給樹勢聽。


    從未見過的大海、如山一般龐大的白鯨、整年都冰封在雪與冰裏的大地、飛舞於空中,成千上萬的蝴蝶群、住在雲端上的巨人、沉睡於海底的神秘生物、妖精、魔法、眾神的爭執……


    雖然母親很不喜歡,不過樹勢有一陣子很沉迷祖父告訴他的神話故事。


    長大後,開始上教育局指定的教育機關後沒多久,就被教師指出有幻想癖,遭到注意,還被指出如果再這樣下去,將來會有問題。


    母親哭泣、父親驚慌失措,而樹勢則被轉到特別課程,接受一年的特別指導。


    幾乎是強製性的。從祖父的書架上借來的古書全都被丟掉,幾個月後,祖父也不見了。他去了「黃昏之家」。


    大家都說對一個老人而言,那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樹勢卻因為再也見不到祖父,好多夜晚都躲在棉被裏哭。


    哭著睡著的夜裏,他總會夢到祖父留下的神話故事的夢。


    一年過後,樹勢已經不講巨大白鯨,也不講擁有透明翅膀的妖精了。


    大人們終於安心了,然而,神話故事仍秘密地、栩栩如生地潛伏在少年的心靈深處,這是絕對拭不去的。


    可能是因為這樣吧,樹勢現在仍會在意別人的事。


    這個人從事什麽工作呢?


    他心裏在想什麽呢?


    樹勢總會不知不覺地思考起來。同時他也學會不把想法說出口。


    「啊!」


    樹勢不自覺地發出聲音。


    因為男人跌倒在山毛檸的樹根旁,痛苦地呻吟著。


    樹勢停好登山公路兩用腳踏車,跑向男人。


    他覺得好像有什麽黑色的東西,從趴倒的男人身體裏飛出來。不過他沒時間確認。男人全身痙攣,馬上就不動了。


    「那個……叔叔……」


    樹勢有點害怕地叫他,並探頭望向男人的臉。


    下一瞬間,樹勢尖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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