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的耳朵,是驢子的耳朵。毛茸茸的,驢子的耳朵。一顫一抖的,驢子的耳朵。


    (《少年少女世界文學全集(l)》埃及神話,國王的耳朵是驢子的耳朵,田中秀英,中川正文譯,講談社)


    老鼠漫步在夜路上。


    在這裏,夜跟黑幾乎是同義詞。


    當自然光退去後,這裏就成了漆黑一片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被塗得烏漆抹黑。


    有時會從隻能勉強遮蔽風雨的棚屋裏,透出細微的亮光,不過幾乎馬上就會熄滅,隻剩下黑與寂靜與連衣服底下的肉體都會凍僵的嚴寒,支配著暗夜。連嘴裏呼出來的白色氣息,都會被黑暗吞沒。


    老鼠突然仰望天際。


    有無數顆星星閃爍著。天是晴朗的。


    明天早晨大概會更冷吧。又會有好幾個人在寒風中死去。


    滿天恒星下殘酷的命運。


    這塊土地上,沒有一個人會覺得冬天的星空是美麗的。


    老鼠停下腳步,凝視著遠方耀眼的都市。


    聳立在黑暗中的光之城,神聖都市no.6。


    彷佛摸到的東西全都會變成黃金的米達斯國王的神話一般,都市整體閃耀著金色光芒。


    在冰凍的黑暗中,老鼠淡淡地笑了。


    米達斯國王得到點石成金的能力,卻從此不能吃東西,連最疼愛的女兒也被他自己變成金塊。他終於領悟到自己的貪念與愚蠢,懇求神明原諒。


    no.6,你呢?


    俯視著漆黑,獨自散發光芒的欺瞞與虛構的都市啊,有一天你也會跪地求饒嗎?


    不過,沒有任何一個神明會原諒你。你會身穿金縷衣,崩塌、燒盡、灰飛煙滅。


    我一定會活下去,活下去,親眼看著你的命運落幕。


    老鼠重新裹好超纖維布,再度邁開腳步。


    被紫苑取名為哈姆雷特的小老鼠從超纖維布中間冒出頭來,輕聲吱吱叫。


    對,我要活下去,就像過去一樣,就算甸匐在地上,也要想辦法活下去。避開所有危險,養精蓄銳,儲備實力,準備給敵人致命一擊。


    保住性命,想辦法活下去,一定要做到……


    老鼠伸手摸了摸褲子後麵的口袋,裏麵有火藍的字條。


    沙布被治安局抓走了。救她。火


    他還沒拿給紫苑看。


    到底該怎麽處理這張紙條呢?老鼠傷透腦筋。


    他不知道是該丟了呢?還是幹脆遞給紫苑,撒手不管。


    他很清楚,傷腦筋、無法下定決心或是覺得迷惑,對自己而言是多麽危險的事是左還是右、是上還是下、是戰還是退、是舍棄還是守護,刹那的判斷,將決定生或死。


    他從來也沒有判斷錯誤,所以才能活下來。


    這張紙條有危險。


    那麽,就丟了吧。


    跟可能會成為致命傷的迷惑,一起埋葬在黑暗裏吧!


    這就是正確答案。


    為什麽不照辦?


    為什麽要特意花大筆金錢,委托人調查監獄?


    真是的!我怎麽會這麽愚蠢呢……


    他停下腳步。


    老鼠站在原地,凝視著黑暗。那是一處生長著稀疏雜木的斜坡,離他居住的地下室數十公尺遠處。


    「誰?」


    老鼠低聲問。


    寒風吹拂,光禿禿的樹枝搖晃,頭頂傳來一陣乾枯的聲音。


    黑動了,傳來比風聲還要謐靜的落葉足踏聲。


    「你發現得也太晚了點吧?」


    響起嗬嗬的簡短笑聲。


    二點都不像你,你在發什麽呆啊?」


    「原來是你,借狗人。」


    借狗人的黑色頭發跟褐色皮膚都便於他隱藏在黑暗裏。可是他都走到這麽近了,我卻沒有發現,實在太大意了。


    我是怎麽了?


    「還好來人是我,你如果再那樣不經心的話,命再多也不夠你活,伊夫。」


    借狗人叫出老鼠的藝名,又再度簡短地笑了。


    「我從不覺得你是安全的對象,特別是在夜路上埋伏我的時候。」


    老鼠一麵這麽回答,一麵往後退了半步。


    「有何貴幹,借狗人?不可能已經掌握到情報了吧?」


    借狗人的語調變了,揶揄的聲音不見了。


    「發生緊急狀況了。」


    「緊急狀況?」


    「剛才……其實是滿早的時候,紫苑來找我。」


    「紫苑?」


    閃過一股類似疼痛的不安。


    「跟洗狗的工作沒關係。他丟了一件灰色外套給我,追問我是不是從監獄裏拿出來的。」


    「灰色外套……女裝嗎?」


    「沒錯。雖然肩膀的地方有點破,不過是件高級品。是我從監獄那邊拿到,賣給二手衣店的衣服當中的一件。」


    沙布,那個少女的嗎?


    老鼠別過頭,歎了一口氣。


    「然後呢?」


    「然後呢?我還想問你呢!這是什麽戲碼啊?老鼠。紫苑說外套是他朋友的。也就是說,他的什麽朋友之類的人,是被抓進監獄裏的犯人。而你,中午才給我錢,要我去蒐集監獄的情報。別告訴我這兩件事情無關,連狗都不會相信啦。你打算去救紫苑的那個什麽朋友嗎?」


    老鼠無法回答,因為他無法肯定也不能否定。


    「怎麽可能嘛,你怎麽可能為了不認識的人不要命。」


    「不一定會死。」


    借狗人在黑暗中深呼了一口氣。


    「你在說什麽夢話!那可是監獄耶!就算你成功潛入,也不可能活著出來。老鼠,你不要有這種愚蠢的想法啦。」


    「咦?你居然也會擔心我,真讓人意外。」


    「我才不會擔心你咧!老鼠一隻,要死要活關我屁事。但是,紫苑呢?那家夥知道朋友在哪裏羅!他不是一個天然呆的大少爺嗎?他一定認為監獄不過是個服刑的地方而已,隻要提出麵見的申請,就能見到朋友。如果你不阻止他,那家夥一定會去,然後……沒命。」


    借狗人沉默後,夜彷佛更黑了,連樹枝也寂靜無聲。


    「你在這裏等我,就是為了說這些嗎?真是辛苦你了。」


    老鼠往前,抓住借狗人企圖避開的肩膀。隻要察覺到氣息,他就能將對方的動作摸得一清二楚。


    「紫苑想怎樣,是他的事,跟我無關。」


    「那你為什麽要偷偷摸摸地四處探聽?為什麽要瞞著紫苑蒐集監獄的情報啊?」


    老鼠使力,緊扣骨瘦如柴的單薄肩膀。


    借狗人痛苦地叫了出來。


    老鼠在他的耳邊呢喃地說:「別多管閑事,你隻要做好我委托的工作就好。」


    手放開了,借狗人單薄的身軀差點站不穩。


    「你隻對紫苑說了外套的出處,並沒有提及我委托你的事情。」


    「當然。」


    「老鼠,紫苑會自己跑去哦。」


    借狗人甩甩麻到指尖的手臂。


    「那家夥以為你什麽都不知道。那麽,他就會瞞著你自己去。他一定覺得不能把你拖下水,對吧?」


    「你又知道了?你是紫苑他爸嗎?」


    「不是爸爸也知道啦。那家夥的個性如何,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所以你才會瞞著他私底下運作,不是嗎?」


    「羅嗦!」


    老鼠的聲音變得粗暴起來,他的情緒動搖,氣息混亂。


    不過,借狗人彷佛不在意似地繼續說。


    「如果他是你不想失去的重要的人,就好好保護他到


    最後。為了守護他,就別顧形象了吧。笨蛋!你以為自己有辦法耍帥,瞞著他,什麽都自己一個人解決掉嗎?別那麽自大了吧。」


    「借狗人!」


    借狗人比老鼠的一步快一秒往後退。膝蓋著地,帶著淺笑。


    「你輸了,老鼠。」


    「你說什麽!」


    「有必須要守護的東西的你,輸了。那是這個地方的遊戲規則,不是嗎?你認命吧。」


    老鼠一蹬,跳到借狗人麵前,將打算脫逃的對手撂倒在地。


    「你說我輸了?少用這種開玩笑的口吻跟我說話。」


    「我沒有開玩笑。老鼠,如果是以前的你,哪有這麽容易就被我挑撥,也不可能走在夜路上還呆呆地想事情。」


    借狗人以異常冷靜的聲音說:「放開我。」


    他站起來後,又歎了一口氣。


    「你還沒注意到嗎,老鼠?」


    「什麽?」


    響起彷佛要劃破空氣的尖銳口哨聲。


    就在口哨聲響起的同時,借狗人後退了幾步。


    漆黑的四方,出現許多個赤紅的小火焰。不需要多少時間,老鼠就發現那是狗的眼睛了。


    不知不覺被狗包圍了。


    所有的狗都安靜無聲,一步一步地縮小圈子。


    「這些狗是我訓練來看門的,可不像中午那樣羅。」


    借狗人的聲音從比剛才更遠的地方傳來。


    「你毫無自覺地就踏入狗包圍的圈子裏了。真是無法想像的失誤啊,老鼠。這就是你現在的弱點。別說紫苑了,你連你自己都保護不了羅!」


    在瞬間的沉默後,傳來簡短的命令。


    「上!」


    狗跳躍。


    凶猛又柔軟的身體從蹲著的老鼠頭上飛越而過。


    老鼠站起來,用力一踢。


    嗚~~


    第一次有狗發出聲音,接著撲倒在地上。


    老鼠絲毫沒有喘息的機會,下一隻狗撲上來了。它立刻緊咬老鼠卷上超纖維布的手腕。


    老鼠將那隻狗摔落地麵,背對著一棵雜木站著。


    「借狗人,你再繼續胡鬧下去,我可就不客氣了。」


    老鼠抽掉小刀的皮革套,調整氣息,數了數紅色火焰。


    還有四隻。


    「你最重要的狗被我割斷喉嚨你也不在乎羅?」


    幾乎從剛才相同的位置,傳來借狗人的聲音。


    「有本事你就試試看啊。剛才隻是準備運動,接下來可就不會像剛才那樣優雅地一隻一隻上,會全部一起攻擊你。」


    借狗人還沒講完,老鼠就往聲音的方向跳。幾乎在同時,肩膀傳來溫熱的刺痛。


    「閃開!」


    刀柄敲到狗的額頭。


    隨著衣服破裂的聲音,黑狗摔向後方。


    「借狗人!」


    抓住長發,拉倒。


    壓住身體,抵住褐色的喉頭。


    「叫你的狗退下,不然的話……」


    借狗人嗬嗬地笑。


    「不然的話怎樣?殺我嗎?」


    「如果你想的話。」


    「你連一隻狗都不敢殺,會殺我?」


    這次換老鼠輕聲笑了。


    「因為我今天沒帶替換的刀子。」


    「什麽?」


    「一沾上狗血,刀子會鈍。我是為了你,才不弄髒刀子的。」


    借狗人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混帳,住手!你敢殺我看看,我的狗會全部撲上來,將你五馬分屍。」


    「是嗎?你不是它們的頭頭嗎?我聽說好像頭頭被擊敗的狗會喪失戰鬥力耶。」


    「沒、沒那回事!住手啦,很危險耶。」


    「叫狗退下。」


    「知道了啦。」


    借狗人一彈指發出聲音,狗狗們立刻變換方向,瞬間消失在黑暗中。


    「原來如此,你訓練得很好嘛。」


    「謝謝誇獎。雖然我不覺得高興。你很重耶,能不能下來了?我跟你不用在這裏演愛情片。」


    「那正是我的心聲。就算在舞台上我也不要。」


    放開借狗人的身體,收起刀子後,老鼠再問一次。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拍拍沾在衣服上的枯葉,借狗人嘖了一聲後,說:「這是為你準備的特別課程。」


    「你說什麽?」


    「你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強。我隻是想告訴你這一點。你的確很厲害,能跟我的狗對抗到這種地步的人,還沒幾個。」


    「謝謝誇獎,雖然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但是,你並不是超人也不是怪物,你隻是個人。而一個人能做的事情,畢竟有限。」


    肩膀傳來微微的疼痛,血沿著手臂流下來。


    這是四年前紫苑幫忙處理槍傷的地方。


    老鼠突然這麽想。


    「老鼠。」


    傳來紫苑的呼喊聲。提燈的光線愈來愈接近。


    「唷,大少爺親自來迎接了,那麽,我就閃人了。」


    借狗人這麽說後,又飛快地加上一句。


    「老鼠,no.6部有奇怪的騷動。」


    「奇怪的騷動?」


    「詳細狀況要調查後才知道。我聽說正在流行怪病,不過並不是很確定,我會再深入調查的。還有,關於監獄內部的情報也快到手了。那裏好像也有不太尋常的變動。看來再過不久,就會有好戲上演了。狗鼻子嗅到味道了。所以……」


    「所以?」


    「我助你一臂之力。」


    借狗人伸出手,用力拍打老鼠的肩膀。


    傳來一陣劇痛。


    老鼠呻吟,壓著肩膀跪了下去。


    「閃了。再跟你聯絡。」


    借狗人的動作比剛才的狗還要迅速,混入黑暗中,漸漸遠去。


    相反地,紫苑的腳步聲愈來愈近。


    「老鼠,發生什麽事了?」


    紫苑用提燈照著站起來的老鼠,怱地瞪大了眼睛。


    「怎麽了?你這不是在流血嗎?」


    「被狗偷襲。」


    「被狗偷襲?為什麽?」


    「是野狗。大概把我當成可愛的小白兔了吧。對了,你為什麽來這裏?」


    哈姆雷特從紫苑的上衣口袋裏探出頭。


    「是它來叫我的。我以為你出事了。」


    「所以你是來救我的?就憑一盞提燈?」


    「沒錯。」


    紫苑拿著提燈靠近傷口一看,皺起了眉頭。


    「要趕快清理傷口才行。我們回去吧。能走嗎?」


    「當然。」


    紫苑大概是想扶老鼠,他將手插進老鼠的腋下。


    老鼠撥開紫苑的手,一個人邁開大步走。


    肩膀好痛。


    然而絕不能依靠朝自己伸出的手。


    隻要嚐過依靠的甜頭,就再也無法獨立了。


    伸到麵前的他人之手,總是那麽唐突,又隨興就消失。就是這個樣子。


    一回到地下室,紫苑的動作開始迅速起來。


    察看傷口、洗淨、消毒。


    「又要縫嗎?」


    「很抱歉,你的傷似乎沒那麽嚴重。」


    紫苑蓋上急救箱,很罕見地笑得很得意。


    「你以為會跟四年前一樣,有點害怕,對吧?」


    「什麽有點,感覺一到你手上,就連被蚊子叮,你都要縫。」


    「你怎麽這麽說,我到現在還認為四年前的處理是正確的呢。」


    四年前,台風夜。


    對,第一次遇到紫苑的那個夜晚,no.6正處於暴風雨中。


    那天夜裏,彷佛邀請股敞開的窗戶;窗戶裏,紫苑十二歲的臉龐;「你受傷了吧?我幫你包紮傷口」這麽令人意外的話;縫合好傷口的那一瞬間,展露的滿足笑容;可可亞的甜;櫻桃蛋糕令人身心蕩漾的美味;床鋪的舒適;一張開眼睛,就聽到身旁沉穩的呼吸聲,這些都還很鮮明地留在老鼠的腦海裏。


    想忘也忘不掉,想丟也丟不盡。


    那天夜裏,體驗到那些彷佛奇跡般的事情,即使已經過了四年,也毫無褪色,仍栩栩如生地留在這裏。


    人們稱那個為回憶,取名為記憶。


    也可以叫做命運。


    嘲笑不帶任何條件就接受他人,想要拯救他人的人天真,是很容易的事。


    事實上,正因為拯救了自己,紫苑幾乎失去了他當時所擁有的權利與幸運。


    一路接受培養而長大、不知人間疾苦的菁英,怎麽會這麽天真呢?


    如果能這麽嘲笑紫苑的話,該有多輕鬆。


    想要嘲笑,卻如此痛苦;想要忘記,卻如此鮮明;想要丟棄,卻如此沉重。


    「紫苑。」


    「嗯?」


    「你真的那麽想嗎?」


    正在包裹繃帶的紫苑停下手來。


    「四年前的事情。你真的覺得是正確的處理嗎?」


    「這個嘛,因為是在有限的條件下……至少那已經是我能做的全部了。如果是現在的話,我應該可以縫得高明些吧。」


    修長的手指,看起來很靈巧的手正如給人的印象一般,靈巧地裹著繃帶。


    「不光是傷口的事,我指的是那晚發生的所有事情。一將繃帶前端仔細地綁好之後,紫苑沉默地盯著老鼠的眼眸。


    「那一夜,讓你的人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你現在還能斷言當時你所做的事沒有錯嗎?」


    「嗯。」


    聽到這麽幹脆的回答,讓老鼠覺得好無趣。


    「你不後悔嗎?」


    「嗯。」


    「一點也不嗎?」


    「嗯。」


    「為什麽?」


    「老鼠,我不懂你這個問題的意思,不過,搬到下城之後,有時我也會想,如果時光倒流,回到四年前的那個夜裏……回到遇見你之前,我會怎麽辦。」


    紫苑靦腆地笑了笑,將急救箱放回櫃子裏麵。


    「我想過不隻一次,然而答案卻隻有一個。不管給我多少次機會,讓我回到那個夜晚,我會做同樣的事。我會打開窗戶,等你來。」


    「即使知道前方等待你的是毀滅?」


    「沒有什麽毀滅啊,我也不認為現在在這裏做這種事是毀滅。對吧,克拉巴特?」


    一隻茶色的小老鼠站在堆積成山的書上點頭。


    「它不是哈姆雷特嗎?」


    「哈姆雷特在床上睡。」


    「啊……是哦,都是你愛亂取名字,反而愈搞愈複雜。」


    「連名字都沒有也太可憐了,它們都很聰明又勇敢,剛才也是哈姆雷特告訴我你有危險。」


    「它找錯對象了。你來救我,也起不了什麽作用。幸好你來的時候,我已經把狗趕走了,要不然的話,現在的你大概傷痕累累了。」


    「嗯,這個有可能。」


    老鼠站了起來,抓著紫苑的胳膊。


    「你聽好,以後別再這麽做了,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別想要來救我。」


    紫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老鼠。


    老鼠抬起下巴,咬緊牙根。


    「聽到了沒?給我記好,你太弱了,不懂戰術,也沒有心理準備,就像一隻從鳥巢裏掉下來的雛鳥,啾啾地叫著,下場就是被狐狸吃掉。所以,至少別自己呆呆地靠近危險,絕對不可以。用點腦筋吧,讓你優秀的腦漿好好工作,判斷狀況。真是的!沒帶武器就往黑暗裏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什麽都沒想。」


    「你說什麽?」


    「危險啦狀況啦,我根本沒去想。還來不及想就衝出去了。」


    「紫苑,所以我說啊,別再做那種愚蠢又輕率的事情了。」


    「那我應該怎麽做?」


    「什麽都不用做。沒有你能做的事情,你乖乖躲在棉被裏就夠了。」


    紫苑垂下雙眼,搖搖頭。


    「我做不到。明知道你遇到危險,卻什麽都不做,乖乖待著,這種事我做不到,我還是會衝出去找你。」


    「你來隻會礙手礙腳。」


    「好傷人。」


    「是事實。」


    「老鼠……你講得沒錯。我一點用都沒有。我不懂如何打架,更無法傷害別人。」


    「對,最低層級的戰士,不,應該說是完全不及格,所以你別妄想戰鬥。你根本無法照顧別人,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保護好,不是嗎?所以你什麽都別做。拜托你,別靠近危險地帶。」


    我在講什麽啊!


    老鼠再一次咬緊牙根。


    我在說什麽?


    我幹嘛這麽認真?


    為什麽要想辦法阻止紫苑?


    紫苑會自己跑去哦。


    借狗人低沉的聲音再度浮現在腦海。


    沒錯,紫苑會自己一個人去吧。


    不會求我幫忙,甚至不會跟我說,就前往絲毫不可能讓他生還的地方。


    完全不懂戰鬥技巧,不懂流血時的痛苦與殺意的恐怖,就悄悄地離開這個地方


    你這個頑固的、沒用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超級混蛋。


    「無法解釋的。」


    紫苑輕聲地說。


    「什麽?你有說話嗎?」


    「這是無法解釋的,老鼠。就算我趕過去,也無法救你……我救不了你。我腦袋裏很清楚這一點。」


    「很好。你唯一能自豪的,不就是那顆腦袋裏的東西嗎?既然清楚,就該好好順從。」


    「不要。」


    紫苑緊抿著嘴巴。


    頑固的表情,同時也是隱藏著深邃強硬意誌的表情。


    老鼠第一次看到紫苑這樣的表情。


    「這是無法解釋的!剮才哈姆雷特來叫我的時候,我好不安。你出事了。說不定你會死。這種時候,你要我在腦袋裏算計,告訴自己去了也沒用,告訴自己乖乖待著就好嗎?我做不到,怎麽可能做得到。有沒有那個能力、能不能救得了你……誰有辦法冷靜思考那些!笨蛋!」


    這是第二次被紫苑罵笨蛋。


    那時候也跟現在一樣,老鼠根本沒料到紫苑的憤怒會爆發。


    第一次的時候,老鼠對紫苑這麽說:「別為了別人哭,也別為了別人打架。哭泣跟戰鬥隻能為了自己。」


    紫苑回答聽不懂。


    他的確不懂。


    因為他現在又為了別人,衝進黑暗中。不管理性警告他危險,就這麽衝進黑暗危險,太危險了。


    對自己而言,紫苑的存在是腳鐐,這點我早就覺悟了。


    然而,也可能相反。


    我也有可能成為紫苑的手銬。


    就是因為這樣……


    老鼠從眼前的少年身上別開視線。


    就是因為這樣,人類才難搞。


    關係愈密切,枷鎖就愈重,不再能夠自由的行動,隻為了自己而活變得困難。早知道還不如不相識。


    也許真是這樣。


    也許有一天,你會這麽怨歎,紫苑。


    紫苑覺得好難受,他噘著嘴問:「老鼠,你為什麽不說話?」


    「沒為什麽。」


    「你想笑就笑,反正你覺得我講的都是無知之人的戲言而已,對吧?沒關係,你就笑個夠吧,笑啊。」


    「等等,紫苑……我又不是在笑你……我隻是在告訴你,接近烏雲、接近危險是很危險的事而已。」


    「那種事情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擔心你啊。我不能擔心你嗎?我沒有擔心你的權利嗎?」


    「權利……你在講什麽啊,紫苑?」


    「是你逼我的啊!」


    紫苑握緊拳頭,敲向書架。


    堆積如山的書全倒了下來,克拉巴特尖叫著躲進老鼠的衣服裏。


    「抱歉,我太激動了……我沒有要吼你的意思。」


    「不會,你激動的表情也滿有魅力的,有機會我還想再看看呢。」


    「跟你在一起,我好像常常激動,原來我是這麽感情用事的人,連我自己也嚇一跳。」


    「你一直都是感情用事的人,感情總是駕馭理性。率直地順從自己的感情並不可恥。四年前也是。在你還是no.6菁英候補時,你就順從自己的感情,接受了我。」


    那是好不容易才能聽清楚的輕聲呢喃。


    紫苑垂著頭彎下身,唇輕輕貼上老鼠的唇。


    啪!


    有本書從哪裏掉下來的聲音。


    老鼠抬頭問:「這該不會是感謝吻吧?」


    「隻是個晚安吻。」


    「晚安……啊。」


    「明天我要幫狗剃毛。有好幾隻長毛狗,可是借狗人都放著不理,害它們的毛都打結,快要得皮膚病了。」


    「我才剛被咬而已,管他長毛還是短毛,我不想聽狗的事情。」


    紫苑笑了出來,伸出手揮了一下。


    「那晚安了。」


    「嗯,祝好夢。」


    「你也是。」


    紫苑消失在書後。


    可能想要跟他一起睡吧,克拉巴特鑽出老鼠的衣服,跟了上去。


    「晚安吻嗎?」


    老鼠用手指輕輕撫摸嘴唇,往椅背靠去。


    「撒謊,原來你也會。」


    空腹感、疲勞感及傷口疼痛感全都遠離,取而代之的是體內慢慢湧出的東西。


    難以區分是悲哀還是寂寞的東西。


    這是什麽?


    突然有溫熱的水滴滑過臉頰。過了好一段時間,才發現原來是淚水。


    我老早就忘了如何哭泣。


    好鹹。


    感覺就像加了太多鹽的湯。


    老鼠曲起雙腿,將頭靠在腿上,慢慢地喝下滲透到嘴裏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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