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為我想著他入睡,所以我夢見他嗎?


    如果旱知道是一場夢,那我寧可不醒來。


    (小野小町)


    「你可以寫封信。」


    老鼠看著書,頭也不抬地這麽說。


    「寫信……給我母親嗎?」


    「如果你有其他筆友,也可以順便寫。」


    「你幫我送去嗎?」


    「是它幫你送。」


    小老鼠在老鼠的膝蓋上,整理著胡須。


    「哈姆雷特,謝謝你。」


    「不用道謝。每次去你媽媽那裏,都有好吃的麵包可以吃到飽,這家夥非常高興呢。」


    在紙片上寫字。短短十幾個字,隻能有一行。要在上麵寫什麽心情呢?


    紫苑寫完裝進膠囊裏。哈姆雷特咬著膠囊,揮動著長長的尾巴。


    老鼠闔上書,發出啪地一聲。那是一本藍底精裝本,上麵散落著白色花瓣,很精致。紫苑問:


    「你在看什麽?」


    「一個很久很久以前,位於天涯盡頭的國家的古老傳說。非常古老的故事。」


    「神話嗎?」


    「是人的故事。」


    老鼠站起來,把藍色的書放回書架。堆滿書的房間裏,因為舊式暖爐的關係,非常溫暖。在這裏不可能像在no.6的高級住宅區「克洛諾斯」生活時那樣,有環境管理係統的保護,不用煩惱季節、時間、天候,可以在總是保持一定的舒適溫度、濕度中生活;但是,現在屋內溫度不均暖暖的感覺,卻比經過機器調節過的溫度還要舒暢許多。冷了就蓋毛毯,靠近暖爐;熱就遠離暖爐,脫掉外套。不過如此。紫苑原本連這種事情都不知道。他是在這裏,在這間房子裏學會的。


    「對了。」


    紫苑一邊將暖爐上沸騰的熱水倒進杯子裏,一邊問:


    「這裏的夏天熱嗎?」


    站在書架前的老鼠回頭,眯起眼睛。


    「夏天怎麽了?」


    「不是,我想這裏是地下室,應該很涼,書也沒有發黴,濕度應該也不高,我覺得這裏是一個很適合居住的地方。」


    「算是吧,至少比借狗人的飯店好。」


    「可是,暖爐該怎麽辦?」


    「啊?」


    「冬天可以像這樣使用,但是夏天應該不行吧?如果不能用暖爐的話,要在哪裏做飯?連開水都不能煮。」


    紫苑將裝著白開水的杯子,遞給老鼠。這是在這裏唯一的飲料。


    「你連夏天的飯都在擔心?」


    「也不是擔心,隻是好奇該怎麽煮……啊,對了,在外麵煮啊,可以在外麵起火煮飯。」


    「是啊……也可以。」


    「對哦。但是,如果下雨就麻煩了。」


    「紫苑——」


    老鼠輕輕拿起杯子。水蒸氣的另一頭,深灰色的眼眸凝視著紫苑。


    「你夏天也打算住在這裏?你覺得你能待在這裏嗎?」


    「你沒趕我出去的話。」


    「我不會做那種不通人情的事情,你可以一直住在這裏。」


    「謝謝,我鬆了一口氣。」


    「夏天啊……不知道會如何。我沒想過那麽遠的事情……你會在這裏嗎?」


    「我是那麽打算啊!」


    「活著嗎?還是已經化成骨灰,放在小小的骨灰壇裏呢?」


    「我不想化成骨灰,也討厭被埋在土裏。」


    我要活著,待在你身邊,一起體驗夏天。我想要在被幾千本書掩埋的這間屋子裏,過日子。我想要流汗,想要感受刺痛肌膚的炙熱太陽。


    「老鼠,我想在這裏迎接夏天。」


    「活著嗎?」


    「活著。」


    「很渺小的願望。但是,很難。」


    老鼠靠在書架上,轉了個話題:


    「紫苑,你覺得都市內部的騷動,跟寄生蜂有關嗎?」


    紫苑坐下,蹺起一條腿。小老鼠立刻跑上來。這隻小老鼠的毛偏黑色,因此紫苑替它取名為月夜,它是紫苑命名的第三隻老鼠。


    「嗯。雖然我不是富良先生,但是我也不認為no.6有可能會突然流行未知的疾病。」


    「是嗎?也有可能是新型病毒啊。因為感染到新興病毒,不可能嗎?」


    一九八零年,wh0(世界衛生組織)宣布由天花病毒引起的天花已經根絕,但是很諷刺的是,自從那時候起,就接二連三出現人類未知的病毒。


    伊波拉病毒、hiv、無名病毒、立百病毒、拉色病毒、漢他病毒……這些接二連三出現的新病毒,人類統稱為「新興病毒」。


    紫苑搖頭,表示否定的意思。


    「我覺得不是病毒。」


    「為什麽?」


    「新興病毒原本是以棲息在熱帶森林的動物們,為天然的寄生主。密閉在森林深處裏的病毒開始出現,應該是因為人類砍伐樹木,開拓森林,才會遇上病毒吧。也就是說,病毒並不是自己來的,而是人類入侵到對方的地盤所帶來的後果。但是,no.6不一樣。它是密閉的,有高聳的外牆,隔絕外麵的世界,出入境都受到奈米(十億分之一米)規格的嚴格管理和檢查。所以,我想不可能有病毒從外入侵。」


    「講到這種話題,你就自信滿滿。但是,也有像那個愛好女色的高官一樣,偷跑來西區的家夥啊。也有可能在這裏感染病毒吧?」


    「如果是那樣的話,西區也會出現病人。就人口密度來看,應該會出現都市內部的好幾倍病人。突然昏倒,出現從未見過的病狀的病人。如果出現這種情況的話,關卡會完全封閉,誰也無法出入才對。」


    「你認為就是寄生蜂?」


    「老鼠,我親眼看過。山勢先生就在我眼前昏倒,突然老化死去。之後,從他的脖子……我看見蜂從他的體內飛出來。真的是異常的死狀,我想不到其他原因。現在都市內部發生的事情,一定跟寄生蜂有關。」


    「但是,那些蜂從哪裏來的?用電子顯微鏡才能看得見的病毒都無法入侵的神聖都市裏,出現了全長好幾公分的昆蟲,而且還不是普通的蜂,是會寄生在人體內,殺害寄生主的職業殺手。」


    老鼠噤聲不語了。他雙手握著溫熱的杯子,與紫苑四目交會,問:


    「紫苑……你跟我想的一樣嗎?」


    「應該。」


    「那你說說看。」


    喉嚨好渴,渴得好痛。紫苑含了一口熱開水,慢慢咽下,說:


    「蜂,並不是外來的,」


    他再喝了一口熱開水。


    「而是原本就存在於no.6部。」


    老鼠也拿起杯子喝水。他也很渴嗎?


    「你之前也講過一樣的話。你說,發生的場所可能是森林公園,怪物瞞過管理係統,誕生了。」


    「對。因為包括山勢先生,總共有兩個人在公園內犧牲了。我隻是猜測……但是,那真的太不真實了……」


    「在神聖都市內部,一般的蜂突然化為食人蜂。這就叫做突然變種嗎?」


    「是完全沒有前例的異常變種。而且,在這麽寒冷的季節還能活動,在自然界是不可能發生的。」


    在自然界不可能發生。那麽……


    「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情?」


    砰。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杯子掠過紫苑的手臂急速落下,然後從書上彈起,掉落在地板上。


    「怎麽了?」


    在紫苑視界的角落裏,老鼠的身體正往前傾。彷佛慢動作一般,向前緩緩地癱了下去。


    「老鼠!」


    紫苑跳起來,抱住癱瘓的身體,大喊:


    「老鼠,你振作點!」


    好重。完全無重力。老鼠無法自己支撐自己的身體。無法置信。紫苑的腦海裏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思考,無法冷靜判斷,也無法做出應對。


    「老鼠,老鼠!」


    紫苑拚命喊著老鼠的名字,緊緊抱住他。紫苑感覺到手指下的身體在顫抖,他的手所覆著的臉龐,發出低吟:


    「不要……不要唱了。」


    「老鼠?你怎麽了?振作點,老鼠!」


    「別唱了……誰?是誰……?」


    老鼠的手抓住紫苑的手臂,用力抓著,抖得很厲害。


    翻倒的熱開水讓紫苑的腳步一滑,抱著老鼠滑倒在地。書塌了,小老鼠嚇得躲了起來。


    「老鼠,你怎麽了?你到底怎麽了?」


    冷靜,你要冷靜。


    紫苑對自己說。但是,恐懼布滿他的全身,讓他也不停顫抖著。


    老鼠,該不會連你也….


    蜂會爬出來。咬破你滑嫩的皮膚爬出來。那樣的話……如果變成那樣……


    「我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無法忍受!


    現在,這個時候,如果失去你,我會無法自處。我會發瘋,我的世界就會走樣!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混亂讓恐懼攀升,讓他無法思考。


    我不要!這太殘忍了。我該怎麽辦才好?誰來、誰來告訴我?


    老鼠的身體發燙,冒出的汗水弄濕紫苑的手。


    「……紫苑。」


    老鼠在呻吟之餘,喊了紫苑的名字。


    「……救我。」


    紫苑感覺好像被用力甩了一個耳光。他醒了。


    快!有時間哭喊,不如快點想辦法!除了緊抱老鼠之外,什麽都不會嗎?


    紫苑緊咬下唇,雙手用力。他將老鼠平放在地板上,拉開他胸前的衣服,摸了摸他的脖子。雖然汗流浹背,身體是濕的,但是沒有異常變化。沒有老人斑,也沒有隆起。紫苑用耳朵貼近老鼠的胸膛,聆聽他的心跳聲,計算他的脈搏。雖然比平常快,但是並不是異常混亂的心跳。沒有呼吸困難,也沒有嘔吐,應該沒有窒息的危險性。意識呢?


    紫苑蹲著,緊握老鼠的手。


    「老鼠,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聽我的聲音!把我的聲音聽進去!睜開眼睛回答我!


    「我會救你,我一定會救你。」


    這次換我救你,所以,求求你,回應我。


    請你回答我。不,我命令你回答我。


    「老鼠!」


    「是完全沒有前例的異常變種。而且,在這麽寒冷的季節還能活動,在自然界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紫苑說到這裏就停住了,低頭沉默不語。似乎企圖在思索中,沉靜思緒。


    這時候不要打擾他比較好吧。


    老鼠這麽想,又啜飲了一口白開水。總之,今天結束了。明天會怎樣是無法預測的,所以,擔憂、膽怯、為明天做準備,都沒有意義。我不信神,深知命運這個東西有多陳腐,也不想將自己交給那種東西。我怎麽能因此受到左右呢!如果放棄,不再抵抗,那隻會不斷墮落,墮落至死或是到達等同死亡的境界。


    繼續對抗。如此下定決心之後,究竟過了多少歲月呢?我要繼續對抗,不能失去對抗的意誌,同時也靜待時機,與無法預測的明天對抗。我也曾像紫苑一樣,深切思索,沉靜思緒吧。紫苑的確認真、專心三思地對抗、戰鬥。雖然笨拙,抓不到要領,又幼稚到讓人受不了,但是他是在對抗,以自己的方式對抗著,從未試圖從戰鬥中溜走,一次也沒有。借狗人說得沒錯,我是有點佩服他。


    暖爐的光線,把紫苑那一頭白發閃耀成橘色。雖然從未說出口.但是老鼠喜歡紫苑的頭發,他認為那一頭白發比黑發漂亮好幾倍。


    是該輕撫這頭發,然後告訴他,我先睡了,還是不要妨礙他的奮鬥,靜靜地消失呢?


    伸手。


    這時,腦海中出現一道閃光。無法呼吸。風、疾風吹進頭蓋骨內。身體往前傾。慢慢倒下,癱瘓。意識隨風遠去。


    「老鼠!」


    聽見紫苑的叫聲。在同時,傳來歌聲。有人在唱歌,這如風的歌,是誰……?


    「別……別唱了。」


    好想搗住耳朵,手卻動不了。他已經陷進去了。這究竟怎麽回事?發生什麽事了?


    眼前是一片綠色風景。老鼠感覺到草叢中的熱氣,草的味道被熱氣蒸發,飄浮而上。這裏樹木茂密,有一整片的羊齒葉。多重的草與樹葉,交織成各種不同的綠,覆蓋著大地。歌聲從遠處傳來。歌?那是歌嗎?是歌。沒錯……但是,其中混雜的聲音是……翅膀振動的聲音。有無數的昆蟲飛舞著。


    這個聲音、這首歌曲、這片風景,似乎曾在哪裏見過。曾在哪裏……


    不行,不能被拖進去。


    「我不要!」


    突然闖進來的呼喊聲。是我自己的聲音嗎?我抓住了些什麽。有人緊抱著我。


    這是我的救命繩索,絕對不能放手。


    用盡全力抓住。


    抓住人的觸感,稍微喚回一點意識。


    紫苑。


    緊抓著。


    紫苑……救我。


    電梯門無聲無息地關上。鐵灰色的門闔上那一刻,富良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站在兩旁的治安局局員,兩個人都像石像一樣,動也不動。


    「為什麽……」


    雖然知道問也沒用,但是他就是無法沉默。


    「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還是沒有回應。


    「這裏是……監獄嗎?」


    富良試著再問一次。他的雙腳發抖,連站著都很勉強。


    今天早上,他如同往常一樣出門。妻子抱著兒子站在門口送他。


    「看起來還好痛哦。」妻子說。


    「沒什麽大礙,幾乎不明顯。」


    「居然會跌倒受傷,真好笑。」


    「不要告訴別人啊。我這麽大個人了,居然還會在公園的階梯跌倒,丟臉死了,我還沒跟別人提過哩。」


    妻子突然一臉嚴肅,說:


    「你要小心點,這次隻是受輕傷,還沒關係,想到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好害怕。」


    「怎麽可能會有什麽事。那我去上班羅。」


    他親了親妻子的臉頰,坐上從中央管理局來接他的車子。


    「老公,你考慮看看哦。」


    坐上車前,妻子這麽對他說。


    「考慮什麽?」


    「我回去上班的事情,我想過完年就回去上班。」


    妻子原本是交通管理局的員工。在兒子被認定為菁英,保證可以得到完善的教育環境後,她打算藉著這個機會,回到職場,繼續工作。


    「那個啊,應該沒有問題啦。」


    在no.6,隻要本人有這個意願,生產後的女性將近百分之百都可以回到職場工作。富良的直屬上司也是有兩個小孩的女性。在no.6,性別沒有任何關係,完全是以個人的能力為基準,賦予職務。


    「你可以開始複職的準備了,如果需要幫忙,盡管說出來吧。」


    「謝謝,我好高興喔。」


    妻子微笑。兒子在妻子的懷裏動來動去,對著富良揮動雙手。


    「爸爸,有蟲。」


    「嗯?」


    「蟲蟲在飛耶,黑色的蟲。」


    「這麽冷的天氣怎麽會有蟲呢?哈哈,天氣再溫暖點,才可能有蟲哦。」


    雖然是晴天,但是吹著寒冷的北風,也許下午會下雪。今天早點回家,富良心想。


    富良跟妻子、兒子揮手道別。車子出發了。一如往常的早晨。除了手心的傷口有點疼之外,沒有什麽不一樣。這個早晨也是一如往常。


    通過「克洛諾斯」的關卡後,這個早晨才出現了變化。治安局局員攔下他的車,要求他跟他們走。


    「很抱歉,由於市長的命令,您必須要改變目的地。」


    兩名穿著警備課製服的男人,用語雖然很有禮貌,而口吻卻是不容拒絕的強勢。富良覺得有點冷,顫抖了一下,他知道這和冷冽的北風無關。


    「麻煩您換搭我們準備的車。」


    「要去……哪裏?」


    「市長在等您。」


    「那是要去市府羅?那麽也不需要……」


    「請跟我們來。」


    富良隻得轉搭治安局的車子。


    「抱歉了。」


    在恭敬的言語後,富良被蒙住雙眼。特殊的眼罩遮斷外來的光線,將富良囚禁在黑暗的世界裏。


    本來以為很像西區的暗夜,不過他馬上就覺得不一樣。西區的暗夜更深沉、更美麗;好深、好深,那幽合深淵裏彷佛潛藏著什麽一般。雖然感覺恐懼、毛骨悚然,卻吸引著富良;那種隨處都有不明物體潛藏的感覺,吸引著富良。他穿越城牆,不隻為了那些女人,也為了要感受那暗夜的氣息。


    大概在他三歲那年吧,他覺得庭院角落的黑暗裏好像有東西,結果被父母嚴厲斥責,告訴他這世界上不可能有什麽不明物體,不準再說這麽愚蠢的話。平常溫柔到不像話的慈祥父親與母親,彷佛變了個人似地,痛打兒子。


    自從那次之後,富良再也沒提過潛藏在暗夜裏的不明物體,後來也就忘了。在西區與真正的暗夜相逢時,雖然很恐懼,但也令他非常興奮。年幼時塵封的記憶,又再度蘇醒。他被深深地吸引了,那個地方確實吸引著他,


    那會要了他的命嗎?


    出入西區的事情被市府發現了嗎?


    如果是,那會如何?篡改記錄是重罪,如果被發現的話,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了事。


    剝奪資格、取消所有特權、趕出克洛諾斯……


    富良想像所有最嚴重的後果。意外地,卻讓他覺得很平靜。


    對於資格、特權、克洛諾斯,他都沒感受到對西區暗夜的那種執著。真是不可思議,那種奇妙情感連他自己也無法說明。


    腦海中浮現少年的臉。一頭白發的不可思議少年,果決地說他不想回no.6。


    是因為他那麽年輕、那麽無謀、那麽無知,所以才敢那樣斷言嗎?但是,就


    算他如此年輕、愚蠢,就能那麽輕而易舉地舍棄no.6嗎?這一點他不懂。


    不過,還真遠。


    要去市政府,需要花這麽多時間嗎?這個時間,應該早就經過市區了。


    「請問,要去哪裏?」


    富良緊張地問。


    「市長找您。」


    「但是,『月亮的露珠』應該已經過了吧?」


    「請您安靜,要不然的話……」


    「要不然的話?」


    他聽見男人微微的陰沉笑意,那比威脅的話語還要恐怖。


    「你們,帶我來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什麽?拜托你們,告訴我。」


    「請安靜!」


    右邊的男人這麽說,左邊的男人輕拍富良的肩膀。


    又過了好一段時間,車子才停下來。


    車子停了。富良下車後,戴著眼罩直接被壓坐在電動椅上。他坐著椅子通過長長的走廊。那是非常安靜的地方,隻聽得到電動椅輕微的馬達聲。不知道是穿著特殊的鞋子,還是受過訓練,兩名治安局局員一點腳步聲也沒有。從椅子上站起來,拿下眼罩時,富良看到的就是即將關上的電梯門。門的另一頭有間玻璃窗的房間,裏麵有穿著白衣的男女。


    醫院?不,也許是……


    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這裏是監獄嗎?


    富良不斷問著沒人回答的問題。


    告訴我,誰來告訴我。


    電梯停下來了。


    電梯是往下降的,不斷往下降。


    監獄、地下、新增設的場所、全新的電梯。


    我利用職務上的特權篡改記錄,將被追究責任,由市長親自嚴重警告、勸告、處罰。


    不是那樣,沒有那麽簡單。


    恐怖貫穿全身。


    「放我回去!」


    富良扭動著身體。


    「讓我離開這裏,放我回去。」


    脖子感受到一股衝擊。電流通過,全身一陣麻痹。


    「不是告訴你要安靜嗎?」


    他又聽見治安局局員含笑的聲音。


    「已經準備好了。」


    穿著白衣的男子回頭這麽告知。


    no.6的第一任市長拿起白瓷的咖杯,啜飲了一口褐色的飲料。


    「嗯……我知道了。」


    「咦,怎麽了?你的臉色不太好。」


    「大概是最近太忙了吧。」


    「累了嗎?這樣不好哦。疲勞會引起各種疾病,一定要小心。待會我拿藥給你。」


    「好。」


    「這個計劃就快完成了,至少到那個時候,不,今後你也必須要一直健康下去才行。好了,走吧。」


    市長放下杯子。看起來毫無特色的杯子,仔細一看,手把的背麵描繪著精細的紋路,看得出來是相當昂貴的東西。


    「還是要執行?」


    聽到市長這麽問,白衣男睜大眼睛,用力點頭。


    「那是當然的啊!」


    「但是,這次跟之前那個女孩情況不一樣……對了,那個女孩現在怎麽樣了?」


    「她?很好啊,雖然還不是很清醒,不過就快醒來了。真漂亮的孩子,我很喜歡,我會好好珍惜她。」


    「雖然同樣是菁英,那孩子畢竟隻是個學生,不過,這次可是現役的菁英。」


    「正因為是現役的菁英,所以有用,就各層麵看來都是。而且根據你的調


    查,這個男人不是不良品嗎?已經宣誓效忠我們都市,卻做出背信的事。」


    「是啊……沒有正當理由,就去西區。他臉上跟手心上的傷,大概是在西區


    弄的吧。篡改記錄的嫌疑也很大,的確背信。」


    「那就應該處罰啊!」


    「用這種方法?」


    「大耳狐。」


    白衣男叫了市長以前的綽號。


    大耳狐,這個住在沙漠的小型狐狸。學生時代,幫我取了這個綽號的人,就是他嗎?


    男人站在市長麵前,將手放在肩上。


    「大耳狐,你會當上王的。」


    高挑的男人屈身,說話的速度微微加快。


    「以市長的身分掌政的時代結束了,今後你將以君王的身分絕對掌權,統治這塊土地。」


    「我知道。」


    「那你還猶豫什麽?一、兩個不良品又怎樣,根本無所謂啊!」


    「說得沒錯。」


    「而且,這也是貢獻啊,對我們的貢獻。而且對那個男人來說,應該也是很光榮的事情。」


    白衣男再度呢喃。


    你會以王的身分,君臨此地。


    市長點頭,挺起胸膛。很好,我們走吧,白衣男催促。


    那是一個什麽都沒有的房間,叫做第一實驗室。房間四周的牆壁是有光澤的特殊合金,沒有窗戶。家具隻有一張椅子。男人就被固定在椅子上,眼底盡是


    恐懼與混亂。


    從牆壁的這一頭,可以清楚觀察到房間裏的情況。


    白衣男用手指輕敲著有幾個燈與操縱鈕的桌子。細長白皙的手指如同演奏鍵盤樂器一般,有規律地敲打出旋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是什麽曲子呢?不過,這裝置怎麽看都很糟糕,簡直就像失敗的玩具,就不能做得好看些嗎……


    手指停下來了。白衣男微笑著說:


    「你有什麽打算,大耳狐?」


    「什麽打算?」


    「要以市長的身分,對他下判決嗎?」


    「不用了,不需要吧?」


    「這個可悲的罪人,完全無法理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你看他害怕成這樣,不是很可憐嗎?你不想救他嗎?」


    「救?你是什麽意思?」


    「給他一個承認自己的罪惡,向神祈求原諒的機會啊!」


    市長的表情扭曲了起來。


    真是的,這家夥又開始講些唐突又莫名其妙的話了。


    他以前就有這種怪癖嗎?


    「你信神嗎?」


    「怎麽可能!但是,應該有人會希望能在死前得到神明的原諒,安心地踏上旅程吧。」


    「也許有,但是,至少在no.6內不存在。」


    「說得也是,我真是無聊。」


    「真不像你會開的玩笑。」


    「抱歉。那麽,開始吧。」


    剛才敲打著輕快旋律的手指,以不經意的動作按下按鈕。牆壁的一部分變成白色的螢幕,上麵有各種數據、曲線。


    「這是罪人現在健康狀態的資料。記錄著心跳數,腦波、肌肉組織的僵硬、身體各部分測量到的數據。」


    「嗯嗯……」


    「現在,那個房間裏,有人類的聽覺捕捉不到的頻率音。聲音來自空氣的振動,這些振動,會經由人類的鼓膜、鎚骨、砧骨、鍾骨,傳達到耳蝸。人類的聽覺反應,這你應該知道吧。」


    「沒什麽變化啊。」


    市長往前踏了一步,凝視著隔壁房間的情況。


    完全沒有變化。


    被固定在椅子上的男人,隻是不安地低著頭,看著腳尖而已。


    「不需要著急。才剮開始,需要花點時間。你要坐下嗎?」


    「不用。」


    「那我再請你喝杯咖啡?我有最高級的咖啡豆。」


    「在這裏暍咖啡?」


    「還是你想喝葡萄酒?」


    「不……不用了。」


    「你似乎對我的演說沒有興趣。」


    「很抱歉,我對聽覺器官沒什麽興趣。」


    男人聳聳肩,沉默了。什麽也沒發生。


    「是不是失敗了?」


    市長小聲問。


    「失敗?我嗎?大耳狐,你這才是不好笑的笑話哦。」


    「但是……」


    白衣男的表情僵硬,毫無血色的臉龐更加鐵青,太陽穴微微痙攣。


    對了,這家夥最討厭「失敗」這兩個字了。彷佛這兩個字具有危害自己的力量,非常忌諱、厭惡。


    換個話題。


    「上次那件事,目前好像穩定下來了,沒再發現新的案例。」


    「應該不會再發生了吧。」


    「你敢肯定嗎?」


    「當然。」


    「就交給你羅。如果那些家夥再繼續在都市內部活動,那可不妙。」


    「那隻是例外。」


    「為什麽會出現例外?而且,全都是沒有登記在樣本資料裏的人。」


    「計劃的前期在某個地方出現疏忽,但是,沒什麽好緊張的,例外畢竟隻是例外……咦?」


    「怎麽了?」


    「開始了。」


    白衣男指著說。


    椅子上,被叫做罪人的男人往後仰,脖子左右搖晃,在叫著些什麽。


    「想聽聲音嗎?」


    白衣男指著綠色按鈕問。


    「不,算了。」


    他慌張地說,但隨即又搖著頭,小心不讓對方察覺到自己的狼狽。


    如果可以的話,我才不想看這種東西。我想離開這間無趣的房間,回到我的辦公室,回到我在「月亮的露珠」最上層的房間。裏麵有高級的家具、優美的風景,那才是適合我的地方。


    「仔細看,那家夥要出來了。」


    白衣男的聲音顫抖著,一臉陶醉。


    椅子上的男人已經不動了。才不過沒多久的時間,他的頭發已經完全白了。不隻變成白色,還精疲力盡一般地掉落。看起來半透明的皮膚上,出現點點老人斑,從這裏都能看得出來。


    「放大來看,你看。」


    白衣男用下巴指著螢幕。螢幕上放大著男人低垂的臉龐,瞪大雙眼,歪著嘴巴的臉上,帶著無法理解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什麽事、就這麽斷氣的表情。褐色的斑點布滿整張臉,還有著深深的皺紋。半開的嘴裏,牙齒搖搖欲墜。怎麽看也像近百歲的老人。脖子上還隆起一塊特別醒目的黑色斑點,蠕動著。明明隔絕了聲音,但是耳裏卻似乎響起晈破人肉的聲音。


    出來了。


    揮舞閃耀著銀色光芒的翅膀與觸角,腳還動個不停。


    一隻蜂從人體內誕生了。


    「要捉羅。」


    白衣男喃喃自語,臉上還是出了神的表情。


    椅子下方出現一顆透明的球,是一個直徑十公分的捕捉用球型機器。它就像肥皂泡泡一般,輕輕飄起,瞬間就抓住蜂,將它關在球內。


    「成功!」


    白衣男大叫,高興得紅了眼眶。


    「終於成功了。不,是邁向成功的第一步。不過,我們確實前進了,大耳狐。」


    「是啊,恭喜!」


    「雖然還不算完美……還不夠完美,然而,成功就是成功。再過不久、再過不久,我就能完全控製它們。孵化、生長、羽化、產卵,全都能夠控製,我就能隨心所欲操控它們。太美妙了,總算、總算走到這一步來了。」白衣男握緊拳頭,以緩慢的腳步在房間內來回踱步。他興奮得雙頰紅潤,嘴唇失去了顏色。


    「之前的樣本都還無法控製羽化。指標個案的雄蜂跟公園管理員的雄蜂,都隻能預測到羽化的時期。從那時候起,又過了幾個月?不過才幾個月,就做到這個地步。啊啊,過去那麽漫長的歲月彷佛一點也不真實,簡直就像作夢嘛。已經做到這一步了,就快完成了。隻差一點點……」


    天才與瘋子隻有一線之隔嗎?說得一點也沒錯。


    市長的視線從獨自喃喃自語,在房間內踱步的男人身上,轉到牆壁的另一側,第一實驗室。他覺得叫死刑室還比較適合。


    屍體已經不在了,被運往解剖室去了。椅子也自動收納,房間內變成一片空蕩的空間,完全看不到死的痕跡。這裏又變得空無一物。


    「不行不行,不能光顧著高興。雖然已經能成功控製羽化,但是,並不是完全沒有問題了。當然不是。唉呀,不是還有一個大問題還沒解決嗎?那個問題該怎麽辦……大耳狐!」


    白衣男興奮地叫著市長的綽號。厭惡感變成小小的刺激,刺進市長的肌膚。


    「什麽事?」


    「我要人。」


    「當作樣本嗎?」


    「那個也需要。」


    「種類呢?數量呢?」


    「這次我不選種類,我要大量。」


    「不是都市內部的人也可以嗎?」


    「無所謂,重量不重質。數量比較重要,大耳狐。」


    「那正好,最近預定進行清掃作業。」


    「太棒了!盡快。還有,我要人才。」


    「人才?」


    「優秀的工作人員呀!我想要可以成為我的助手,又有最高等級頭腦的工作人員。」


    「現在的人員不夠嗎?」


    「完全不夠,我需要更優秀的人才。」


    「這個嘛……有點困難。菁英人數本身就很缺乏,如果再調來給你,人手就更不足了。」


    「把我的需求擺在最優先!」


    在白衣男喊叫的同時,牆壁上的燈閃爍了。


    「解剖室好像準備好了,我得走了。你呢?」


    「我要回去,回『月亮的露珠』。」


    因為那裏才是我的地方。


    「是嗎?那就拜托羅,樣本跟人才我都要。」


    牆壁的一部分無聲地敞開,白衣男走了出去。


    真的有必要嗎?


    突然浮現疑問。由於太過唐突,呼吸混亂,他不自主地壓住胸膛。


    對我而言,他是必要的嗎?這個計劃本身是必要的嗎?不需要依賴他,也不需要依賴他的計劃,我不也一樣能統治這塊土地嗎?


    為了調整氣息,他多次反覆深呼吸,凝視著眼前空蕩蕩的房間。


    該如何處理死刑犯的後事呢?


    得好好想想。


    如果不像往常一樣當作病死處理,而是公布他被處死的話,會怎樣呢?讓大眾知道違反神聖都市no.6規定的人、企圖欺騙的人、不乖乖服從的人、叛逆的人,會有什麽下場,殺雞儆猴,不容許絲毫的違背。正式公布那樣的態度,並且強化取締、徹底執行。隻要懷疑,就全部逮捕。看情況,關閉議會也無妨。


    如果這麽做,會怎樣呢?市民會抵抗嗎?長久以來過著跟抵擋、抗議無緣的生活,他們有辦法、有精力做這種事嗎?那些跟狗一樣忠實、比小貓還脆弱的可愛市民,會質疑我嗎?


    市長的嘴角上揚,笑出聲音來。


    不可能。


    怎麽可能。他們隻會畏懼我的力量,臣服於我。


    「市長,議會的時間快到了。」


    市徽章內建的麥克風,傳來秘書官的聲音。


    「我知道了。」


    「車子已經在等您。」


    「我馬上過去。」


    不能焦急。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了,沒必要焦急,要巧妙地秘密進行。


    市長朝著牆壁走去。門開了,前方是微亮的走廊。走廊也是一片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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