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什麽玩笑


    我們


    是為了活下去


    才一直逃


    (《手塚治蟲名作集17大娃娃》 集英社交庫)


    風聲愈來愈大。吹拂過廢墟的風,呼呼作響,帶點淒涼的感覺。


    就在這樣的風中,男人醒了。他看起來感覺並不是慌張,就這樣被綁著坐在地板上,環顧四周。


    「這是怎麽一回事?」


    男人以微微沙啞的聲音這麽問。然而,沒人回答。


    「這是怎麽一回事?力河,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嗎?」


    「很可惜。」


    力河歎了不知道是第幾次的氣。


    「我非常清楚,雖然我一點也不想知道。」


    「放開我。」


    男人扭動著身子。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愈動,繩子就吃得愈緊,馬上就安靜下來了。他再一次環顧四周,空咳了幾聲。態度很平靜。


    「你們的目的是什麽?錢?做出這種事,你們以為自己會全身而退嗎?」


    「全身而退那可就不好玩了。」


    老鼠單膝跪在男人麵前。隻見男人睜大了眼睛,說:


    「美人。」


    男人的臉上浮現笑容。


    「力河,這個才算是好貨呀!」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戴著皮手套的手抓住男人的下巴。


    「我隨時可以陪你。不過,我很貴喲,區區五枚金幣,怎麽夠?」


    「果然是為了錢,那你要多少?」


    「我不要錢。」


    嘲笑般的笑容從男人臉上褪去。他雖然企圖縮起下巴,但是老鼠的手牢牢抓住他,一動也不動。


    「不要錢……那你要什麽?」


    「情報。」


    「你說什麽?」


    「我要情報。把你知道的情報,全部在這裏吐出來。」


    「你在說什麽鬼話……」


    「那麽我就會好好陪你。這應該是一件很劃算的買賣。」


    「開什麽玩笑!西區的居民膽敢要情報?你們這種低等的家夥,知道神聖都市的情報要做什麽?啊?有什麽用處?你們隻需要乖乖待在適合你們的地方甸匐,做個下等人就行了。」


    接著傳來一個清脆的響聲,老鼠的右手用力地甩了男人一個耳光。男人跌倒在地上。老鼠抓著男人的頭發將他拉起來,又重重地甩了男人另一邊臉頰一個耳光。再一次,然後又一次。每一次男人都來不及出聲,就摔倒在地上。


    紫苑屏息凝視著。蠟燭的火焰照耀著老鼠毫無表情的側臉。如同戴著麵具一般,毫無表情地折磨著男人。


    「老鼠……」


    紫苑顫抖著。


    住手。再這樣下去……


    在紫苑就快踏出腳步時,一隻褐色的手伸了出來。


    「借狗人。」


    「你就靜靜地看著吧,大少爺。」


    借狗人用舌尖舔了舔雙唇,輕聲地說:


    「好戲才正要上演,別插手。」


    「可是,這……這太過分了。」


    「紫苑,我記得你以前曾說過,」


    「我說過什麽?」


    「你對我說過,老鼠很溫柔,對吧?應該是在這個房間裏說的,你忘了嗎?」


    「我記得。」


    借狗人嗬嗬地笑了出來。


    「好戲要上演了,紫苑。你就好好看看你可愛的老鼠寶貝,究竟有多溫柔吧。」


    男人的嘴角破了,嘴裏好像也受了傷,參雜著唾液的血一點一滴地落下。


    「住……住手。」


    男人喘著氣。老鼠停下手。


    「想乖乖說了嗎?」


    「我……我什麽也不知道……」


    「中央管理局的高官什麽也不知道?這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情報……全都由電腦管理、處理………我知道的事情……沒那麽多。」


    也許他說得沒錯,紫苑想。就算是高官,也無法接觸到no.6內所有的情報。愈是機密的事情,愈是被包裹在重重高牆內,應該隻有少數幾個人才能知道。少數幾個人……


    是誰呢?他突然這麽想。那是過去從未萌生過的疑問。no.6的市府大樓,被稱為「月亮的露珠」的半橢圓形建築物,君臨於那裏的男人。


    市長?


    締造no.6的繁榮,深受市民支持與尊敬的人物。在過去的市長選舉當中,除了第一次之外,全都是沒有競爭者的平靜選舉。


    是那個人嗎?


    紫苑的腦海裏浮現電視畫麵中的市長,笑容很柔和的市長。


    除此之外沒看過市長有其他表情,也沒辦法看到。都市越繁榮進步,市民親眼見到市長的機會也越來越少,而市長的聲望也越來越高。透過媒體對市民發表談話的市長,總是帶著知性與慈悲,是一名溫厚的紳士。


    「真討厭的家夥。」


    母親火藍曾這麽說過,然後馬上關掉電視。母親用罕見的尖銳語調批評人人稱頌的市長,盡管當時紫苑還不滿十歲,卻感到十分驚訝。


    「為什麽說他討厭?」


    「我不喜歡他的耳朵,看起來好低級。」


    「耳朵?」


    「一直動個沒完,好像看上獵物的野獸。」


    畫麵上市長的耳朵有動個不停嗎?紫苑歪著頭想。火藍一臉嚴肅地要他不可以告訴別人;那時候,不準有批評市長的言語、行動,要市民自我約束的氣氛,已經籠罩著全市。距離那個時候已經過了快十年,如今市長仍是no.6的最高權力者,穩坐在市長辦公室裏,而自己已經在城牆外了。


    「回答我的問題。」


    老鼠低沉的聲音,如同匍匐在地麵上,傳進紫苑的耳裏。


    「監獄裏新增的設備是什麽?目的又是什麽?」


    男人搖頭。


    「不知道。」


    「歸哪一局管轄?」


    「不知道。」


    「前幾天,一名菁英女學生被治安局逮捕,我們知道她被關進監獄了。她跟新增的設備有關係嗎?」


    「不知……道。」


    「聽說最近,都市內部出現原因不明的病患。這是真的嗎?他們有什麽症狀?有多少人?」


    沒有回應。老鼠挺起腰,輕輕地聳聳肩。


    「這麽了不起的人,語匯卻這麽貧乏啊!你泡馬子時,應該花言巧語多了吧?」


    「快給我鬆綁。」


    不知道是不是嘴巴腫起來了,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含糊不清。


    「放開我,讓我回去。我會忘了今天的事情,當作什麽也沒發生。」


    「那還真謝謝你。這麽寬宏大量,太感謝了……借狗人。」


    「幹嘛?」


    「壓住這家夥。」


    「來了。」


    借狗人迅速走到男人背後,抓住他的肩膀跟手臂。老鼠拿掉小刀的刀套。


    「你們要幹什麽!」


    男人發出僵硬的聲音,額頭也冒出汗珠。


    「別激動,我隻是要完成你的希望而已。」


    白色的刀刃發出淡淡的光芒。毫無任何裝飾的小刀,美得令人毛骨悚然。繩子被割斷了。老鼠收起小刀,緩緩地拉起男人的手。他抓住男人的手腕,盯著對方看。應該已經獲得自由的男人卻一動也不動。也許是動不了,被灰色的眼眸盯住,想動也動不了。


    戴著皮手套的指尖撫摸著男人的手心。


    「我以為no.6的高官稍微給點苦頭吃,馬上就會叫媽媽要爸爸,什麽都說出來。看來我錯得太離譜了。」


    老鼠一根一根地撫摸著男人的手指,輕聲歎息,彷佛愛撫一般。


    「你有種,太厲害了,應該給你一點獎勵。」


    男人的手心上,多了一塊玻璃碎片,是破酒瓶的碎片。


    「再一個。」


    碎片邊緣發出暗淡的光芒。


    「這是什麽……你要做什麽……」


    顫抖著聲音與身體,男人不停搖頭。


    「住手,別這樣。」


    「為什麽?這是給你的獎勵啊,你就收下吧。」


    老鼠的手包住男人的手,用力握住。


    風停了。寧靜的屋內瞬間響起悲鳴聲。力河變臉,錯開視線。借狗人壓著男人的身體,閉起眼睛,緊咬著嘴唇。


    「說!」


    老鼠握著男人的手,簡短地發出命令。


    「回答我所有的問題,不然,我要你五根指頭都廢掉。」


    「老鼠!」


    紫苑在出聲喊叫的同時,衝了出來,撞上老鼠的身體。染血的玻璃碎片從男人的手心掉落。


    「住手,快住手。」


    大概是預測到紫苑的行動,老鼠既不吃驚,也不生氣,連臉色也沒有變,隻是輕輕咋舌而已。


    「別插手。」


    「不行,你不能這麽做,這……這不就是拷問?」


    「你有別的方法嗎?你以為隻要低頭拜托,這家夥就會全部告訴你?」


    「我……可是,可是這樣不行,你別這麽做。」


    「紫苑,你快把那種天真的想法丟掉吧,否則接下去都不用做了。我們不是在扮家家酒,這可是戰爭。」


    我知道,也很清楚。我很明白自己的天真,也了解接下來要開始的未來有多殘酷。可是……


    「可是……不行,不要拷問他,別這麽做。」


    「為什麽?」


    「他是人,不能折磨他。」


    老鼠笑了出來。他別開臉,悶笑著。男人哇哇哭喊著,滿是鮮血的手顫抖著。借狗人喃喃地說可憐。老鼠穿著靴子的腳輕輕踢了男人一腳,然後轉身直視紫苑。


    「你聽到這家夥講的話了吧?西區的居民對這些家夥而言,不過是低等、該甸甸在地上的螻蟻之輩,跟他們有天壤之別。他們根本不認為我們有血有感情,跟他們一樣都是人。管我們是流血還是餓死……我們再怎麽痛苦,也不幹他們的事。他們就是這麽認為。為什麽隻有我們必須要把他們當人看?如果我們是螻蟻,那他們也不是人……」


    「我不想看!」


    紫苑叫得比剛才更大聲。他大叫,阻止老鼠繼續說下去。


    「啥?」


    「我不想看。我不想看到你折磨別人。」


    紫苑突然覺得惡心想吐。對於這樣的自己,體內升起一股強烈的厭惡。


    不想看?那閉起眼睛不就好了?你總是這樣。遇到不想看的東西,總是避開不看,總是假裝沒看見。老鼠如此殘酷,是為了誰?不全都是為了你?這不是你強迫老鼠做的事嗎?要老鼠替你背負你自己該背負的汙穢,而你自己盡在這裏講些漂亮話,不是嗎?那些都是漂亮話啦,紫苑。你說的話,你做的事,全都是一些假惺惺的虛假。你不會弄髒自己的手、不會要自己心痛、也不會讓自己受傷,盡會在這裏叫著不可以折磨別人,叫著正義。


    如此獨善其身、如此傲慢、如此虛偽、如此輕薄、如此醜惡的本性!


    那就是你!


    不是別人的聲音,真真實實是自己的聲音在說話。思心,一股厭惡感在心底翻騰。


    但是,不想看,我就是不想看。這個想法是真實的。


    「我……不想看。」


    老鼠,我不想看你的冷酷,因為那是虛假的。你教我的,全都與重生、創造有關。你命令我活下去,你要求我去思考。愛他人、互相理解、團結、渴求……對,你教我的事情,全都跟冷酷搭不上邊。我不想看到虛假的你。


    「伊夫。」


    力河搖搖晃晃地走上前。


    「紫苑說得沒錯,你就適可而止吧。富良自小就被當作菁英培育長大,對疼痛絕對沒有免疫力.再繼續下去,很可能會心髒麻痹,一命嗚呼。」


    老鼠聳聳肩。看不出感情的眼眸,來回看著哭喊著的男人與紫苑。最後無言地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慢慢脫掉被鮮血弄髒的手套。


    舞台讓給你吧。你就好好地、看你想怎麽樣,就用你的方法去問吧。


    紫苑跪在四處都是血跡的地板,開始對男人說話。


    「富良先生,你請聽我說。被治安局抓走的少女,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我一定要救她出來,因此,我需要你提供的情報。」


    「好痛……好痛……我流了這麽多血……」


    「如果你肯說的話,我就幫你療傷。」


    「幫我止血,幫我止痛。快點。」


    男人伸出手心。他哭著伸出手心。他的手心上有好幾處傷口,雖然滴血,但是傷口並沒有那麽深,隻要不化膿,應該不會要命。


    「那點小傷口,叫狗舔一舔,一個晚上就沒事了啦。」


    借狗人露出牙齒,嘿嘿地笑著。


    「力河叔叔,可以幫我準備幹淨的水跟酒精嗎?」


    「能消毒用的酒精,就隻有我的酒哦。」


    「那就可以了。」


    「水從河裏提來就可以吧?」


    「嗯。」


    「好,我去提。」


    力河歎了一口氣,離開房間。


    紫苑再度麵對男人疲憊的臉龐。


    「我會幫你療傷,所以請你回答。我們沒有時間了,請你好好回答我們。」


    「啊……我會……快點幫我止痛……快點。」


    「監獄裏新增設的是什麽設備?」


    「那個……我真的不知道。」


    「連你地位這麽高的人都不知道,那就表示是屬於市的最高機密嗎?」


    「沒錯……有一個直屬市長的專案團隊,那些全都是他們在管理……我們什麽也沒參與……無法參與。」


    「無法參與?但是,你知道有這個專案的存在?」


    「市投入了相當龐大的預算……因為列在議會審議預算的資料上……所以……」


    「在議會上被質問嗎?」


    那麽龐大的預算,當然會在議會上被質問,而且市長一定要答覆。是為了什麽的預算?為了什麽的專案?如果有議員提問的話……


    「怎麽可能?」


    男人的嘴角如同嘲笑般扭曲,說:


    「誰敢對市長的專案有異議?誰敢質問?隻是文件上記載著預算……我們也是因此才知道……那個時候,就已經……」


    「監獄裏的設備已經完工了。」


    「對。」


    「關於專案的成員呢?」


    「不知道……連成員的名字、人數……我都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我想。」


    借狗人吹起口哨。


    「真厲害。沒有人知道,也不用說明,隻要是市長的計劃,就能使用龐大的預算。難道沒有人會說話?天啊!太羨慕了,羨慕到我都快翻過去了。我也好想坐坐那個位子哦。」


    借狗人真的抱著膝蓋往後倒,如同他所說的一樣翻了過去。


    力河提了一個水桶進來。廢墟附近的小河,好像是來自山林中的湧泉水,總是流著清澈的河水。每到春天,河川沿岸就會盛開著淡粉紅色的小花。這是跟母親火藍同名的少女告訴紫苑的。


    透明的水在老舊的水桶裏搖蕩。


    「我幫你洗幹淨。把手放在水裏……借狗人,有沒有幹淨的布?」


    「幹


    淨?我不認識這個字耶。這裏可是西區,狗的舌頭可能是最幹淨的東西。」


    力河默默地遞出一疊紗布。雖然有點老舊、泛黃,不過是沒用過的。在西區,紗布應該是貴重品之一吧。


    「我就猜應該會有這種事發生,所以事先準備了。不過,沒有消毒藥那種好聽的東西,如果這個可以替代的話,就拿去用吧。」


    力河丟了一個小酒瓶到紫苑膝上,裏麵裝著無色的液體。


    「是我特別保存的琴酒。」


    「謝謝。」


    男人的手浸在水裏。血如同紅色的水藻一般,在水裏搖蕩。


    「會有點痛哦。」


    紫苑用沾著琴酒的紗布壓住男人的傷口。男人雖然呻吟,不過並沒有抵抗。


    紫苑用紗布包紮傷口,並牢牢打結。


    「神經跟筋並沒有切斷,你回去後好好重新治療,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還是……好痛……」


    「這裏並沒有止痛藥,請你忍耐。」


    男人的視線,首次注意到紫苑。


    「你……幾歲?」


    「十六歲。」


    「你的頭發為什麽變成那樣?」


    「這個啊……」


    紫苑撫摸自己一頭色素幾乎褪光的頭發。在西區生活,每一天都為了活下去而努力,這幾天腦海裏又隻有沙布的事情,因此根本不在意發色的問題,早忘了自己頭發的顏色。雖然老鼠說,很有光澤,就某個角度來看,算是很漂亮。然而,年輕的十六歲與白發,還是很不搭軋,看起來很奇怪。


    「有很多原因,並不是我故意脫色。」


    「你不是這裏的居民。」


    「不是。」


    「你從哪裏來?」


    「城牆裏麵。」


    「從都市內部來的嗎?怎麽可能!」


    「不久之前,我還生活在no.6裏。」


    「都市內部的人,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個嘛……這也有很多原因。」


    從城牆的內部到外側。就數據來說,並不是很遙遠的距離,然而卻是絕對隔絕的兩個世界。如果要解釋自己跨越界線,來到這裏的各種理由,那麽千言萬語也說不盡吧。


    「你在裏麵的時候,是做什麽的?」


    「我負責公園的清掃業務,不過身分是學生。」


    「喂,喂。」


    借狗人撞了撞紫苑的手腕,說:


    「你夠了吧,還這麽有禮貌地回答他的問題,立場顛倒了吧?」


    「哦,對哦。」


    「你怎麽會天真到這種地步啊?拜托,放聰明點行不行?真受不了你。」


    「啊,嗯,對不起。」


    「跟我道歉有什麽用?真是的,你實在不適合盤問,就像教鼴鼠遊泳一樣白搭嘛。我的狗可能還比你厲害哩。」


    借狗人搔著黑色頭發,刻意挖苦地歎了一口氣,讓紫苑有些無地自容。的確,他不知道盤問的方法,也不認為自己能做得好。他跪在地上,抬頭看老鼠。


    幾乎沒有光線的昏暗中,老鼠雙手交叉,靠在牆壁上。紫苑看不到他的表情。


    紫苑緊晈下唇。沒時間了,已經不容許自己說什麽不在行、做不來的話了。


    「富良先生,也就是說,你對監獄是一無所知羅?」


    「沒錯。」


    「那你認為是什麽呢?」


    「啊?」


    「就你個人的看法,監獄裏的設施是為何而設的呢?」


    「我個人的……」


    「對,市長不讓任何人參與,在背後偷偷建造的東西,會是什麽?我想聽聽你個人的看法。」


    「我、我怎麽知道?幾乎沒有任何情報或是資料啊!」


    「講你的推測、你的想像,就可以了。」


    想像。男人緩緩念著這兩個字。


    彷佛要吃第一次看到的水果,十分恐懼地說。


    「想像……」


    空氣中彌漫著酒臭味與血腥味。


    風又開始呼嘯,發出更高亢、更悲感的聲音。


    男人失去血氣的雙唇動了。


    「我認為……可能跟保健衛生局有關。」


    「保健衛生局?不是治安局?」


    保健衛生局統轄管理市的衛生,以及市民的健康,市內所有的醫院、保健設施,全在保健衛生局的管轄內。實施幼兒健診,早期遴選菁英就是這個局的工作之


    一;實施市民一年一度的義務定期健診,當然也屬於該局的業務。雖然很重要,但是應該不像治安局與中央管理局,台麵下直接和中央高層有接觸才對。紫苑在市內的工作單位-—公園管理辦公室,就隸屬保健衛生局的末端組織,因此對於局的活動內容,可以接收到某種程度的情報,也有相當的認知。


    監獄跟保健衛生局。看起來毫不相關的兩個機構,居然有關聯?


    「富良先生,你為什麽會這麽認為?」


    「隻是單純的想像,是你自己說想像也可以。」


    「是,沒錯。」


    「是我的想像,隻不過……」


    「隻不過?」


    「市立醫院的……」


    男人沒再說下去,把話咽了回去。不是為了吊紫苑的胃口,而是猶豫,猶豫


    這種話是否能說出來。


    紫苑在等。等待男人將想說的話,將心裏知道的事情,化成言語。除了等,他什麽都不會,所以他等。這是他的做法。


    男人用包紮著紗布的手背,擦拭嘴角。紗布染成了紫紅色。


    「幾個月前,市立醫院有人事異動。一些醫生……勤務態度跟能力都是最優秀的醫生、護士,各有幾名被調離市立醫院,但是不知道被調到哪裏去了。」


    「不知道?」


    「完全沒有記載。市民的所有檔案全都集中在中央管理局,連每一天的行動都完完全全被資料化。職場的異動,而且是市立醫院的醫生、護士的動向,更應該嚴密登記才對。」


    「可是,卻沒有?」


    「沒有。我覺得很奇怪,隻是覺得……如此而已。」


    「有想過去查嗎?」


    「想都沒想過。就算想,也不可能真的去查;要是一個不小心接觸到機密情報,那就不得了。」


    男人別開臉,彷佛在說問這什麽蠢話。


    保健衛生局、優秀的醫生與護士、監獄……紫苑的腦海中閃過了一些東西。


    「我聽說no.6內部出現一些異常變化,你覺得那跟監獄的事情有關聯嗎?」


    「你說什麽?」


    「不是出現病人了嗎?沒有嗎?」


    「你們還查得真清楚,從哪裏得知的?」


    力河搖晃著身體,吐出來的氣裏,滿是酒臭味。


    「從no.6來的客人,並不是隻有你一個三個過,沒有像你這種大人物就是了。市井小民也有市井小民的情報,那些人躺在床上不小心就對女人說夢話了。」


    「那算是情報?不過是傳書罷了吧?」


    「有時候路邊的傳言,比公家機關公布的消息,更接近事實。不過……」


    力河皺起眉頭,眯著眼睛,接著說:


    「最近市府的取締突然嚴格了起來,真是受不了。先別說你這種大人物,連最基層的家夥,也愈來愈難到這裏來了。聽說再不久就會全麵禁止,我看這行是越來越難混了。」


    「而且還把你最大的客戶搞成這個樣子,我看你不隻是很難混,根本很快就會破產吧,大叔。」


    借狗人哈哈地笑著。力河瞪了借狗人一眼,小聲地咋了咋舌。


    「總之,都沒得混了。我跟你也一樣。」


    借狗人收起笑意,陷入了沉默。


    「病人當然會送到市立醫院去吧,然後呢?情況如何?」


    「不知道。」


    「不是傳染性的疾病吧?」


    「市府什麽也沒公布,而且,no.6不可能會發生傳染病蔓延的情況。」


    「的確。」


    紫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到處都是傷痕,皮膚幹燥,看起來骨瘦如柴。雖然喪失在城牆內側時的柔軟、滑嫩,但卻變堅強了,變成一雙活著、試圖去抓住什麽的手。這雙手將會布滿皺紋、彎曲,隨著時間老去。紫苑的腦海裏,浮現山勢死時的模樣。


    「病人並沒有得救……說不定還死狀淒慘。比如,急速老化至死……是不是這種死法?」


    男人有些驚訝,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睛問:


    「你在說什麽?」


    紫苑盯著男人,然後抬頭望向老鼠。夜愈來愈深沉,企圖隱藏一動也不動的少年身影。


    這個人不知情,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寄生蜂的事情,不知道那起不可思議的事件,更不知道那種殘忍的死法。連位居高官的人,都一無所知。


    「樣本。」


    男人突然喃喃地說。


    「樣本?」


    「樣本的收集情況。保健衛生局的檔案裏,確實有這一項……」


    「什麽樣本?」


    「我不清楚。我隻看到樣本的收集情況這個項目……沒有密碼無法進入查看。隻是……跟這次市長的專案……」


    「有關係嗎?」


    「我猜的,應該有。」


    樣本。真冷酷的說法。紫苑打起冷顫。


    沙布。想起她,紫苑覺得更冷了。


    「紫苑。」


    老鼠終於出聲。昏暗的空氣動了。


    「到此為止,從他身上已經問不出什麽來了。」


    老鼠的聲音冰冷無情。男人察覺到那股冷酷,身體僵硬了起來。


    「你、你要殺我?」


    「當然。」


    老鼠的靴子踏過未幹的血痕而來。


    「我、我已經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你們了,我都講了,你不能反悔。」


    「我們跟你們之間,沒有約定,也沒有協議。」


    「別殺我,我不想死!」


    「老鼠,夠了啦。」


    紫苑擋在男人跟老鼠之間。


    「沒必要嚇唬這個人,已經夠了。我們要送他到關卡附近才行……力河叔叔。」


    「好,我知道,我會的。我去把車開來。」


    「他可是敵人啊。」


    老鼠手中,已經脫鞘的小刀轉了一圈。


    「你要我眼睜睜放他活著離開?」


    「現在沒有必要殺他。」


    哼。上半身還隱藏在黑暗中的老鼠,微微地笑了起來。


    「對你而言,在什麽情況下才有必要殺人啊?你以為這家夥回到no.6,會對我們的事情保密嗎?」


    「對。」


    抬頭,望向黑暗,視線對上黑暗中的灰色眼眸。我可以不被暗夜的黑、不被光明的耀眼迷惑,隻捕捉到你的眼眸。你發覺這件事了嗎?


    「這個人什麽都不會說,因為一說,就會要了他自己的命。中央管理局的高官,沒有任何名目、沒有取得正當的許可,就出入市府禁止進出的西區。這件事要是曝光了,會有什麽後果,這個人非常清楚。所以他不可能說出我們的事情,這一點你應該也很清楚才對啊!」


    「關我屁事。」


    老鼠無聲無息地站了出來。


    「沒有任何保證這家夥不會說漏嘴,說西區有一群家夥在打聽監獄的事情。」


    「這個人會守口如瓶。」


    「紫苑。」


    老鼠的聲音微微低沉。


    「我再問一次,你真的要讓這個人活著回去?」


    「對。」


    老鼠伸手。刹那間,紫苑已經在老鼠懷裏。看起來使不上力的纖細手臂,卻隻要一隻就讓紫苑完全動不了。紫苑的脖子上有種冰涼的觸感,是小刀的刀刃。


    「我已經受夠你那種愚蠢的正義感、偽君子的麵貌了。真的很討厭。我一直很想跟你說,如果你不拿掉你那種天真的正義感,還有你的好人麵具,你可是無法存活下去。紫苑,你自己要死,是你的自由,但是別拖我們下水。你不需要有『是否有必要』這種無聊的想法,敵人就是敵人,不是敵死就是我亡,如此而已。」


    刀子沿著脖子滑下,帶著微微的尖銳刺痛感。擁抱對方,割喉。紫苑凝視著老鼠。雖然隻有一瞬間,但是甜美的感覺在體內深處發痛。


    死亡的擁抱。


    是啊!這的確是惡魔才做得出來的事。


    老鼠鬆手。紫苑伸手一摸,脖子熱熱的,脈搏跳動著。手心上沾著些微鮮血。他看著老鼠,握緊拳頭,說:


    「力河叔叔,開車。」


    「啊?」


    「請開車送這個人走。」


    「啊……哦,對哦。」


    紫苑轉身看著男人,微笑地說:


    「很抱歉對你做出這麽殘酷的事情,隻是,我們別無他法。」


    「紫苑……」


    男人眨了好幾次眼,盯著紫苑的臉看。


    「我記得有一個一級罪犯叫這個名字。發狂的前菁英學生,下藥毒殺同事,後來逃到西區……那個人是你?」


    「我被說得那麽恐怖嗎?」


    紫苑苦笑,腦海裏浮現火藍的臉。想起母親要在兒子被傳說是殺人犯的社會裏生活,那有多殘酷,心裏就好痛。然而,心再怎麽痛,現在除了道歉以外,自己也無能為力。還好老鼠將請求原諒的話送到母親手裏了,他將隻有一行字的信,送給母親。那隻有十幾個字的潦草紙條,也確實將火藍從絕望的深淵拉了起來。都是老鼠的功勞。


    總之,目前母親並沒有危險。那麽,就壓抑胸口的痛,忘了母親的事情吧。不要想其他的,現在隻要想沙布的事就好。


    不能讓思緒混亂,要有取舍與選擇,那是為了生存下去必備的能力。紫苑在不知不覺中學會了這件事。


    男人緩緩地搖頭說:


    「我不相信。」


    男人對著紫苑抬高下巴。


    「跟我在畫麵上看到的一級罪犯紫苑那家夥,完全不一樣。簡直就是兩個人。」


    「因為我頭發的顏色變了,而且我也瘦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臉的形狀、五官的確是相同……但就是不一樣,感覺不一樣。他真的有一雙發狂的眼睛,看起來很凶暴,我的部下還說,這個人會殺人一點也不奇怪,但他一點也不誇張。那個人沒有你那雙……溫和的眼睛。簡直就是不同的兩個人。」


    「臉部表情隨便都能加工啊。」


    力河喝著消毒後剩下的琴酒,繼續說:


    「不光是臉部表情,不管任何情報都能依照市當局的意思,想怎樣扭曲、造假都沒問題。富良大人,你也真愛說笑,配合市府,操縱情報,不是你的工作之一嗎?」


    「力河,你太失禮了。」


    「這都是事實嘛。」


    力河喝光最後一滴,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因為是事實,才要加以隱瞞。那個神聖的no.6裏,大概沒有所謂真相吧。」


    「我從來沒有做過操縱情報這種肮髒的工作,我隻負責管理與傳播情報。」


    「你懷疑過情報來源嗎?」


    「你說什麽?」


    「你隻是把從市府來的情報,直接傳布給各媒體吧,


    你從未懷疑過情報的真實性,對不對?」


    「那是當然啊,怎麽會懷疑……」


    力河厚實的手搭上紫苑的肩膀。


    「你眼前的這孩子跟有著瘋狂眼睛的罪犯,這之間的差異,就是真實與虛假情報的差異。」


    男人的雙唇顫抖、掙紮,似乎想說些什麽。


    站在沒有暖氣設備的房間裏,他的額頭卻冒著汗。沉默了將近一分鍾後,男人的雙唇終於不再顫抖,他開口叫了紫苑的名字。


    「紫苑。」


    「是。」


    「你說想要監獄的情報?」


    「對。」


    「你說是為了救朋友?」


    「對。她突然被治安局逮捕,關進監獄裏去了。」


    「名字呢?」


    「沙布。她本來應該是留學中的菁英學生才對。」


    「你知道她的市民登記號碼嗎?」


    「市民登記號碼……」


    沙布在出發前往留學前,兩人曾經吃過飯。在走到車站途中,他們曾被治安局警備課的警察叫住,要求提示id卡號碼。那個時候,沙布說過的號碼。紫苑閉起眼睛,探尋自己的記憶。雖然不是電腦,但是紫苑自小就被訓練記憶、儲存眾多情報,並加以整理、應用。他自小就接受這種能力的開發與訓練,要在瞬間找出隻聽過一次的文字與數字的組合,並不是很困難。


    「是ssc,000124gj。」


    「ssc,000124gj。」


    男人複誦了兩次。


    「那個號碼的市民並沒有被治安局逮捕的事實。」


    「事實就是有。全都秘密進行,隻是你不知道而已。」


    「你們想去救她?」


    「對。」


    「你們要去劫獄,救出罪犯……你們是認真的?」


    「沙布並不是罪犯,她沒有犯罪。如果說有罪,抓她的人才是有罪的一方吧。」


    借狗人打了個大哈欠,說:


    「喂,怎樣都好啦,我可以先去睡了嗎?明天一早我還得照顧狗呢。」


    「是啊,如果太晚的話,就算有高官的id卡,要進關卡也很難吧。走吧,富良大人。」


    男人無視力河,仍待在原地不動。汗流了下來,參雜著血,從下巴滴落。當汗水滴落在手背上時,男人以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地說:


    「我知道最新的。」


    「什麽?」


    「我有最新的資料,不過新增設的部分是空白的。」


    紫苑睜大眼睛,雙膝跪在男人麵前,聲音興奮到變得沙啞。


    「你肯告訴我監獄的內部構造?」


    男人不發一語。他擦了擦流下的汗,點了點頭。借狗人立刻上前,拿出白色


    的機器老鼠,壓了一下老鼠的頭。老鼠的背開了一條縫,投射出一道帶點紅的黃色


    光線。光線裏有影像。男人吞了口口水,說:


    「這是……雷射光攝影機?」


    「應該是,這我也不懂。畫著紅色圓圈的地方,是我調查到的警報係統設置場所。如何?應該沒有錯吧?大叔。」


    借狗人動了動鼻頭,盯著男人看。男人目不轉睛地看著浮現在光線裏的監獄內部平麵圖。


    「電子筆給你。」


    老鼠遞出銀色的筆。


    「不用,我自己有。」


    男人從大衣內側的口袋裏取出筆,將筆尖插入光線中。男人包裹在手背上的紗布滲血,臉上表情僵硬,指尖顫抖,但是筆尖仍柔順地滑動著,在平麵圖上畫著複雜的線。


    「哇……好厲害。」


    借狗人發出驚歎聲。力河則是以同情的目光,俯視著男人。


    男人手中的筆掉落。


    「我知道的……隻有這些。」


    警報係統的設置位置,比借狗人調查到的多出三倍以上;相反地,收容囚犯的房間數量減少了三分之二。不知道是為了防止囚犯逃獄,或是外來者入侵時也能有所防備,走廊上固定距離設置了自動阻隔牆,一旦啟動,不管是逃亡者或是入侵者立刻會被關起來,然後逮捕。不,大概在被逮捕之前,就先被處死了吧。


    紫苑吞了口口水。從電力係統的配線來看,阻隔牆上應該有釋放高壓電流的裝置。當阻隔牆阻止了來者,切斷退路的瞬間,被關起來的人,就如同坐上死刑用的電椅一樣。走廊當場變成了死刑場。


    「簡直就是一座軍事要塞。」


    紫苑歎息。


    「是大屠殺。」


    老鼠撿起筆,放回男人的口袋裏。


    「有一天會變成一個漂亮的屠殺紀念館。」


    「屠殺……過去有多少人在這裏被殺?」


    老鼠緩緩地搖頭,說:


    「紫苑,不是過去被殺。這不是過去的事情,現在,這個時候,仍有人被殺。囚房變少,並不是囚犯人數減少,隻是收容的人數減少而已。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


    被逮捕的人在關進囚房前,就已經被處死了,如同收拾垃圾一樣,毫不猶豫地處理掉。


    「惡!」


    力河搗住嘴巴,毫無血色的臉龐滲出汗水。


    「別說了,我聽了很不舒服。」


    「開什麽玩笑,別在我的房子裏吐啊你。」


    借狗人揮動著瘦弱的手。


    「我有問題。」


    老鼠單膝著地,指著雷射光攝影機。


    「你為什麽這麽清楚?你為什麽會如此詳細地記得監獄的內部?」


    「因為我最近才剛看過。極機密的情報裏,有關於監獄的項目。我看過內部構造的資料。」


    「監獄的極機密情報是什麽?」


    「那是……」


    「表示那不是市長的專案。你這個層級的高官可以知道的極機密情報……是什麽?」


    男人緊閉雙唇不語。不知道是不是嘴裏的傷口發疼,他皺著眉頭。


    「是真人狩獵嗎?」


    聽到老鼠這麽說,借狗人跟力河互看了一眼,又同時錯開視線。紫苑不解,因為還沒有人好好跟他說明「真人狩獵」的意思。男人依舊無言,虛脫的視線飄浮在半空中。


    「最近,會有真人狩獵嗎?」


    「是清掃作業。」


    「清掃作業?嗅,原來如此。你們這麽稱呼真人狩獵啊,清掃垃圾的意思……什麽時候?」


    「不知道,正式的日期還未定,不過應該會在『神聖節』前吧。」


    「神聖節」。這個紫苑倒很清楚。這一天是no.6誕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日子,舉市歡騰。市內會施放煙火,市區的每一個角落,都會掛著白色的市旗,旗上仿照「月亮的露珠」的模樣畫著金色橢圓形。市民們會慶祝自己是幸福的神聖都市居民,並讚揚自己居住的偉大no.6。


    一年前,紫苑還處於那樣的喧嘩中。他還記得,那天他走回下區時,被一位剛步入中年的紳士叫住,責備他為什麽不揮舞市旗來慶祝「神聖節」。不,不光是那位紳士,他從中央車站徒步走回家,不到一小時的時間裏,他被好幾個人投以類似疑問,又好像責備的話。年輕女性、老人、中年婦人。最後跟他說話的那名婦人,還硬塞了一支市旗給他,強迫他「你要負起身為市民的義務,給你,快揮旗」。


    他想起那時候的不舒服、不快、揮動的旗子、以及人們連呼「我們偉大的都市」的聲音,有多麽的惡心。「神聖節」就是這樣的一個日子。


    老鼠扯著半邊臉冷笑,說:


    「重要的節慶前,所以要大掃除啊!」


    「西區的人口增加太多了。


    最近遊民愈來愈多,人數暴增,凶殘的犯罪也增加了,之前還襲擊出入境管理辦公室。現在正是……清掃作業的時機。」


    「現令,地麵上能讓人類安心居住的地方有多少?人們為了尋找稍微適合生存的地方而流動,是罪惡嗎?」


    「如果是適度的人數,我們也是默許的。」


    「適度?嗬嗬,指的是不會威脅到no.6的數字嗎?」


    「沒錯。西區饑餓的家夥要是自暴自棄,引起暴動,那就麻煩了。而且,你們也能脫離這種擁擠的情況,稍微緩和一些,不是很好嗎?」


    「那還真謝謝,感謝你們細心為我們著想。」


    老鼠誇張地聳著肩膀。紫苑用力抓住老鼠的肩膀。


    「老鼠,真人狩獵該不會是……」


    「該不會是什麽?」


    「該不會是……怎麽可能……告訴我,在『神聖節』前,這裏會發生什麽事?」


    「自己想!」


    老鼠撥開紫苑的手,聲音很激昂。


    「我可沒說要當你的家教啊!你別以為什麽都能簡簡單單就得到答案,你要自己用腦袋去思考、去想像!」


    老鼠深呼吸,口吻緩和了下來。


    「不過,現實應該比你想像的,還更要可怕吧。」


    老鼠輕拍雙手,站了起來。


    「我要回去。」


    男人這麽說,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要回去,讓我回去。」


    「富良先生,謝謝你。」


    紫苑說出感謝的話。雖然他因為老鼠跟男人的對話,思緒混亂,心情也很不平靜,但是,他還是要對富良這個男人為大家帶來的情報表示感謝。


    自小就以菁英身分長大的人,如今卻做了背叛市的行為。紫苑能體會富良現在感受到的沉重壓力與害怕。


    「對你做出這種事,還對你道謝,實在很奇怪,但是我真的很感謝,謝謝你。」


    男人在門前停下腳步,回頭問:


    「你呢?」


    「啊?」


    「你不回去嗎?」


    紫苑無法理解這突來的問題,盯著男人腫起來的嘴角看。


    「回no.6的意思嗎?」


    「對,你不想回都市內部嗎?」


    「不想。」


    「你要一直待在這裏?」


    「是啊。」


    「為什麽?你不懷念神聖都市嗎?不想回去嗎?」


    「那裏有我懷念的人,也有我想見的人。但是,我不打算回去。」


    「為什麽?」


    「因為那裏已經不是我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因為我明白了這一點……吧。」


    男人轉動門把開門。


    「你……真愚蠢。」


    「是嗎?我並不那麽認為。」


    「太愚蠢了。」


    男人走了出去,力河隨後追了上去。門關上,蠟燭的火焰隨風搖蕩。


    留在屋內的三個人,俯視著男人留下的平麵圖。


    「我想起來了。」


    借狗人坐到床上。


    「我想起我媽跟我說過的童話故事。北風與太陽的故事,你們聽過嗎?」


    「啊啊,老鼠的書裏有。是一本繪本。北風跟太陽比賽,看誰能先讓旅人快點脫掉外套的故事,對吧?」


    「對,沒錯,就是那個故事。北風不斷地吹出冰冷的風,旅人為了不讓外套飛掉,緊抓著外套不放。但是,當太陽一綻放溫暖的陽光,旅人馬上就脫掉外套了。」


    「借狗人,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老鼠不爽地皺著眉頭。


    「我覺得很像你們啊。你輸了,老鼠,紫苑比你更會讓他脫外套。」


    「隨你愛怎麽說……紫苑。」


    「嗯?」


    「你以為那地圖真的能用嗎?」


    「是啊。」


    「別太天真。」


    「你認為他故意畫假情報給我們嗎?」


    「如果是的話,怎麽辦?你以為你成功地讓他脫掉外套,但是其實他裏麵穿著盔甲的話呢?」


    「他沒有必要說謊。他應該知道就算他什麽都不說,也能回去。不過,他還是告訴我們極機密的情報。」


    「也許他想陷害我們。」


    「這是你的想法嗎?你真的那麽認為?」


    「我是說有那種可能性和危險性,但我們也沒辦法了。他留下的東西,是我們現在能掌握到的最詳細情報。我們沒時間,也沒辦法去采真假。」


    「除了相信他,別無他法的意思嗎?」


    「很可惜,隻能那樣。」


    借狗人哈哈大笑,笑翻在床上。


    「什麽很可惜!拜托,少裝了啦,嗬嗬。紫苑,看到那個男的那麽輕易就泄漏極機密情報,你的老鼠老師隻是被嚇到而已啦。他沒想到你能做得這麽好:心裏對你另眼相看了。真不誠實,如果覺得佩服的話,就老老實實說佩服,不就好了嘛。」


    「借狗人!」


    「幹嘛生氣啊,我說的是真的嘛。」


    借狗人收起笑臉,趴在床上看著紫苑與老鼠。


    「對了,接下來要怎麽辦?老鼠。你真的要利用『真人狩獵』,潛入監獄嗎?」


    「沒錯。而且很幸運的是,看來最近就會有『真人狩獵』了。」


    「幸運……我先說在前頭,我不幹了哦。那麽危險的事情,我不想參一腳,而且我也沒必要參一腳。」


    「你的工作才正要開始呢,你要在監獄外側好好工作。酒精中毒的大叔不也說過了?我們坐在同一條船上。拿了兩枚金幣就想落跑,那怎麽行?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不是嗎?借狗人。」


    借狗人嘟起嘴巴,非常不高興。老鼠指著雷射光攝影機,叫了紫苑。


    「紫苑。」


    「嗯?」


    「把這個平麵圖全都記起來。我們無法帶著機器老鼠潛入監獄內部。沒有認證晶片的機器,再怎麽小,也會被炸毀,一不小心,有可能連拿著的人都會被炸死。而且就算迷路,也不可能隨時拿出平麵圖來對照。」


    「這些全部嗎?」


    「全部,要記得一清二楚。所有感應器的位置、警報係統的排列、垃圾桶的地點,全都不能有失誤,細微的差異,會是致命的關鍵。」


    「我知道了。」


    老鼠將雷射光攝影機丟給紫苑。


    「我們沒什麽時間。你要全部記得一清二楚,這是你的作業。」


    「這是你給我的作業裏最難的了。」


    「有信心嗎?」


    「有。」


    老鼠冷笑一聲,眼睛眨了眨。也許對紫苑肯定的回答感到意外吧。


    「不愧是菁英,看來使用頭腦是你的強項。」


    「不是強不強的問題,也不是做得來、做不來的問題,而是不做不行。」


    攸關性命。攸關著沙布、老鼠、自己、借狗人、力河寶貴的性命。


    紫苑緊握白色小機器鼠。就算使盡全身力氣去握,人工的機器不會像克拉巴特、哈姆雷特一樣高聲尖叫,手心也不會有溫暖柔和的觸感,隻有冰冷。老鼠的嘴角浮現微笑。


    「嗬嗬,看來你也稍微認清現狀了。」


    「你訓練出來的。」


    老鼠收起笑容,喃喃地說:


    「……別離開我。」


    「啊?」


    「近來會有『真人狩獵』,你別離開我身邊,一定要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如果在『真人狩獵』時走散了,大概再也見不到麵了。至少,你生存的機率會變得很小。」


    「我知道了……」


    「我想就算沒有走散,生存下來的機率也很小。」


    借狗人搖晃著身體笑著。生鏽的彈簧發出刺耳的聲音。


    「被『真人狩獵』抓到,丟進監獄裏。大部分的人在裏麵,不是死了,就是瘋了。能活下來,還能逃出來,那簡直是奇跡,就像太陽裂成兩半一樣的奇跡.」


    「奇跡比想像中容易發生唷,借狗人,你媽沒教過你嗎?」


    老鼠披起超纖維布,走向門口。借狗人在後麵叫住他。


    「老鼠,還有後續。」


    「後續?什麽的後續?」


    「我媽是沒講奇跡的事情,不過她在北風與太陽的故事之後,對我說:『我們的皮毛不管是北風還是太陽,都無法讓你們脫掉』。接著又說:『你雖然沒有皮毛,但是不能輸給北風,也不能輸給太陽哦。』然後舔了我全身。」


    「真是個好媽媽。」


    「天下無敵。」


    借狗人從床上跳下來,一溜煙地跑到老鼠身旁。


    「我是我媽養大的,我記得她身上毛的觸感、味道,也記得她對我說過的話。所以……」


    「所以?」


    「所以,我活下來了。我要在這裏跟狗一起活下去,就算你們死了,或是再也無法從監獄裏出來,我呢,我一定會活下去給你們看。我要活著,把我媽的事情講給其他狗聽。」


    「很偉大的誌願。如果你死去的媽媽聽到,一定很高興吧。」


    老鼠伸手撫摸借狗人褐色的臉龐。


    「晚安,小少爺。希望上帝給你一個好夢,讓你獲得明天的食糧。」


    老鼠以溫柔的女聲這麽說。在借狗人開口之前,老鼠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外。借狗人對著黑暗喃喃地說:


    「我會……我會活下去。」


    「大家一起活下去。」


    紫苑也喃喃地這麽說。這不是以死為前提的行動,而是為了活下去的行動、思考、戰鬥。


    是為了……大家一起活下去。


    「對了,我忘了說了,」


    黑暗的遠處,傳來老鼠含笑的聲音。


    「借狗人,叫紫苑給你一個晚安吻吧,他會給你一個高超又熱情的吻哦。」


    「老鼠!」


    笑聲漸漸遠去。然後彷佛被吸入暗夜一般,化為風聲,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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