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了解到事情的嚴重性時,我整個人都呆住了。我能做什麽呢?(略)如果反抗,大概會被殺掉,若不反抗,大概會自殺也說不定。我雖然三度思考要辭職,最後還是沒有付諸行動。 (the nuremberg interviews1 leon n.goldensohn )


    1譯注:《the nuremberg interviews》,戰後首次仲裁納粹主要戰爭罪犯的法庭,開在紐倫堡。這是一本集結駐監獄的美籍精神分析師leon goldensohn,針對納粹黨罪犯進行的訪談的紀錄。裏麵出現了奧許維次集中營( korationger auschwitz-birkenau )營長魯道夫赫斯( rudolf franz ferdinand h?β)、國防軍最高司令部長官威廉凱特爾( wilhelm bodewin johann gustav keitel)、空軍總司令海爾曼蓋林格( hermann wilhelm g )等人的名字。


    黑暗化成銳利的針刺過來。刺進視網膜、耳膜、皮膚。


    紫苑深深地將空氣,不,是將黑暗吸進胸腔深處,藉由這樣的舉動,壓抑痛的感覺及身體的顫抖。他不想害怕,不想發出恐懼的呐喊聲,更不想讓身旁的老鼠聽到。


    怎麽能讓他聽到自己的哀嚎呢?


    不能讓他看到自己如此難堪的模樣。連這個時候,自己的體內還有如此激烈、發疼的自尊心。


    為此,紫苑又吞了一口口水。


    嗤!


    老鼠在耳朵旁竊笑。在同時,放在腰上的手更加用力地握緊身體。


    你的逞強實在太可笑了。


    彷佛聽見他這麽說。然而,實際在耳邊響起的卻是:


    「要掉下去了。」


    完全排除感情的平坦聲音。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變成冰冷的風,包裹住紫苑全身。疼痛、害怕、自尊心,全都被吹走,紫苑在一瞬間全被掏空。彷佛蟬蛻一樣,隻剩下空殼,成為一個空洞。有時候聽到老鼠的聲音,會有這樣的感覺。紫苑並不排斥,甚至覺得清涼,全身被掏空的清涼。


    正打算吸第三口氣時,腳底的地板消失了。它發出沉重的聲音,從中間開了。彷佛絞刑台,差別隻在脖子沒被繩子勒住、沒有聽見頸椎骨折斷的聲音,以及身體並沒有被吊在半空中而已。


    掉下去。筆直地往下掉。應該是那樣,然而,卻無法掌握現在的狀況。分不清究竟是掉落、是飄浮,還是往上升。無法區別掉落、飄浮與上升的差別,感覺被四周的漆黑吞噬。


    一陣衝擊。身體強烈撞擊。無法呼吸。掉落的地方有些微彈力,沒有讓肉體扭傷、骨頭破碎的硬度,有一種緩和衝擊的柔軟。


    掉在什麽上麵……


    沒有時間確認。身體被用力拉過去。


    「滾!」


    紫苑被老鼠推著滾了出去。什麽也沒想,甚至沒有感到恐懼,就這麽滾了出去。肩膀撞到堅硬的東西,傳來一陣麻痹的疼痛,大概是撞到了牆壁。撐著地板的手心感覺搖晃,這震動彷佛一種詭異的呻吟。


    「站起來,貼著牆壁。」


    紫苑站起來,將身體貼在類似水泥的粗糙牆壁上。意誌、思考、感覺都麻痹了一半,光是遵照老鼠的指示動作,紫苑已經費盡全力。老鼠的整個人疊了上來,他的身體比平常燙,然而從紫苑背後傳來的心跳,卻絲毫沒有混亂。老鼠壓得很用力,讓紫苑不自覺發出聲音。


    「好痛苦。」


    然而,幾近呢喃的那個聲音,被背後激烈的聲音抹滅,甚至沒有清楚傳到自己的耳朵裏。


    「老鼠。」


    他微微扭動著。


    「這是……」


    他從未聽過這種聲響、這種聲音。


    什麽?這是什麽聲音?


    歎息?呻吟?呐喊?


    從地麵湧上來的嗎?從頭頂傳下來的嗎?扭曲、交纏的重低音從四麵八方湧進,綁住紫苑。混雜著尖聲悲鳴,那個聲音沙啞、中斷、短暫消失,然後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的寧靜造訪。接著又湧上、降落的東西……


    這不是人世問的聲音、聲響。


    「老鼠!」


    紫苑受不了,扭動身體。壓在身上的力量減弱了,老鼠的體溫瞬間抽離。紫苑的頭發被抓住,轉了過來,背被壓在牆壁上,頭發被粗魯地拉扯著。


    他的下巴上揚,暴露在外的耳朵裏,傳來像老鼠硬塞進來似的低沉聲音。


    「你想看就看、想聽就聽,但是……」


    放開頭發的手指,輕輕撫摸著紫苑的脖子,沿著紅色帶狀痕跡。


    「這一輩子你都會被惡夢纏身。你自己先想清楚!」


    嗬嗬。如同吐氣一般的笑聲,流進紫苑體內。是冷笑,也許是嘲笑。老鼠可以自由地操控多種笑聲。如果是平常的話,他應該會真的生氣吧?會出現那樣的笑,應該是逼急了吧……


    對於嘲笑自己、看不起自己、輕蔑自己的人,要從心底發出憤怒。這不是別人,正是老鼠教的。


    不光是憤怒,哭、笑、畏懼、抗拒、尋求、愛人等,所有的感性都要練得敏銳。這也是從他身上學來的。


    不要讓感性遲鈍、不要讓感性萎縮。要對褻瀆你的眾人,露出獠牙。


    這的確是他教的。然而,現在他沒有氣紫苑的餘力,情感漸漸從他身上剝離。


    「老鼠,這是……什麽?」


    「現實。」


    老鼠的聲音裏已經不再有絲毫的笑意。


    「想看的話,就看到最後吧。想聽的話,就絕對不要搗住耳朵。」


    看到最後……看眼前的情景嗎?


    紫苑張著嘴喘息著。


    眼前一片黑暗,黑暗底下有人蠕動著……應該是在蠕動。黑暗也有濃淡,習慣黑暗的眼睛,捕捉住濃的部分。是重疊在一起的人類肉塊,被塞進電梯裏的人群,被丟到地麵,重疊在一起,蠕動著。


    尖叫聲傳來。一個黑影跌了下來。拚命抓住電梯某個地方的人,筋疲力盡了。分不清是男是女,如同野獸咆哮的聲音,回蕩在被塗滿漆黑的空間裏。


    啪!


    人的肉體與肉體撞在一起。那個聲音並沒有震動鼓膜,而是震動了全身的皮膚。


    紫苑試圖回想,試圖回想跟自己一起被塞進電梯裏的每一個人的樣子。


    有男人、有女人、有一頭斑白亂發的老婆婆、有褐色皮膚的年輕女孩、有眼睛凹陷的瘦弱商人、有臉色蒼白、殘存下來的「善後者」……


    沒有抱著繈褓嬰兒的母親嗎?沒有被母親懷抱著的嬰兒嗎?有,確實有。


    包裹在肮髒的白布裏,在母親胸前哭鬧的小嬰兒,就在這團肉塊的某處……


    臭味蜂擁而至。彷佛過去幾乎快要麻痹、封閉起來的感覺,一口氣向外界開放。


    冒出汗來了。牙齒無法咬合,發出喀喀的顫抖聲音。血腥的、汙穢物的臭味、體臭,比組合屋裏彌漫的,還要濃上好幾倍的濃度,襲向鼻腔。傳來人被壓扁的聲音。人因為人的重量,而被壓扁。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卻明白那是人被壓扁的聲音。


    「地獄。」


    紫苑嘟囔著。


    「是現實。」


    嘟囔聲傳了回來。


    「這不是地獄,這是你生存世界的現實,紫苑。」


    反胃。紫苑靠著牆壁,用手搗住嘴巴。緊緊咬住的牙齒之間,漏出胃液。汗水滴進眼裏,緊閉的眼簾裏,浮現在no.6度過的每一天。


    「克洛諾斯」的住宅區綻放各式各樣的薔薇:掛著晚霞的


    天空;淡藍色的教室牆壁:揮手的沙布:下城的早晨—家中飄著的麵包香—火藍的背影—少女的腳步聲;「早安,哥哥」、「早安,莉莉」三二坊笨手笨腳的圓圓身體;一坊沒抓好,不小心弄爛的淑女帽,上麵有桃色的花環。「啊!這下糟了,一坊。」山勢大叫的聲音;跟沙布一起去過的咖啡廳的咖啡香味;風吹拂過的樹枝,啊啊,綠意是如此鮮明。


    我想要回去。


    非常渴望。


    想要回去no.6。


    想要回到牆壁的內側。想要回到穩定、富足、寧靜的世界,即使那是充滿虛幻之地,也想要活在美麗的虛構中。


    紫苑更用力晈緊牙關,暍下嘴裏的胃液。他用手撐著牆壁,緩慢地抬起臉,那張被汗水弄得濕淋淋的臉龐。


    「老鼠……」


    雙腳用力,努力保持著搖搖欲墜的身體的平衡,因為一旦跪下,就再也站不起來。就算喘息困難,也要奮力站著。老鼠絕對不會伸出援手,不會幫助我。如果在這裏蹲下了,如果在這裏發狂了,如果不能用自己的腳站著,那麽一切就在這裏結束了。


    「接下來該怎麽辦?」


    雖然沙啞,但還是發出聲音來了。似乎聽到吸入簡短氣息的聲音。


    「能動嗎?」


    「我會動。」


    不動就隻有死路一條。我不能死。我不是找死,才來這裏。我在這裏是為了拯救、為了活下去。千萬別忘了。我要在這個現實裏活下去。


    眼裏浮現的no.6的片段出現龜裂,全都粉碎了。伴隨著想要逃回去的念頭,一起粉碎、消失了。


    紫苑帶著會被撥掉的覺悟,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堅硬的手腕,用力握緊。


    老鼠。


    我並不是要向你求救,我隻是想告訴你。


    我沒問題,可以動,我不會就這樣蹲著無法前進。


    老鼠沒有撥掉紫苑的手,他冰冷幹燥的手腕隻是輕輕扭動而已。紫苑沒有說出口的想法,得到了回答。


    「好。」


    幾乎在同時,老鼠的背後有橘色的燈光閃爍。紫苑瞪大了眼睛,小小的、如同豆子一樣的光線,讓他的心顫抖,突然很想哭。老鼠抓住紫苑的手腕。


    「沿著那個光線走,點燈時間約一分半。」


    等間距排列的電燈泡,裝設在牆壁上。那是相當細微、真的是很微弱的燈光,稀釋黑暗的效果幾乎是零吧……但這確實是一道光,這裏終於有了黑暗以外的東西。


    「走了。」


    老鼠轉身開始跑。打算追隨的腳步滑了一跤。腳邊積了一攤血跡。


    「該死!」


    不自覺低吼。雖然心裏滿是不知道是恐懼還是驚訝的感情,發出聲音,波濤洶湧著,然而,最深處又點起了一把火。是憤怒。憤怒之火如同螺旋狀漩渦,極遠攀升。


    這就是現實!現實!現實!


    「可惡!」


    不可原諒。我絕對無法原諒這樣的現實。


    前進,彷佛踩著血跡前進。為了不讓背影被黑暗吞噬,拚命追隨。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著破壞這個現實。


    憤怒變成了熱量,在紫苑體內流竄,連指尖都充滿力量。老鼠回頭。太暗了,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輕輕轉身,放慢步伐。連這個時候,他的動作都很優雅。


    電燈泡閃爍。變成僅能讓一個人勉強通過的走道,兩旁是光禿禿的水泥牆。


    「沿著牆壁前進。」


    「老鼠,這個通往哪裏?」


    「刑場。」


    「什麽?」


    「你的前麵、後麵,都同樣是刑場。隻是行刑的時間早或晚而已。」


    後麵傳來馬達聲,是吱吱作響的舊式馬達。


    「老鼠,等等。電梯又動了。」


    「別停下腳步。」


    老鼠咋舌。


    「往前走,不準停。」


    「可是,電梯……」


    紫苑雙唇顫抖,冷汗沿著背脊流下。老鼠以毫無抑揚頓挫的口吻說:


    「當然啊,他們打算把抓來的人,全都丟進地下。」


    「又有人會掉下來嗎?」


    「是被丟下來。就跟絞刑台的原理一樣,腳下的踏板一開,就掉進地獄裏。如果當場能折斷頸椎骨,也許能死得輕鬆點。」


    「要告訴他們這條通道才行。」


    「告訴誰?」


    「大家啊。還有一些人可以動,要快點通知他們,讓他們逃到這裏來。」


    「那會怎樣?你想想看吧。」


    「呃……」


    「的確還有些家夥可以動,而且不少。若是那些家夥全衝進這條狹窄的通道,會怎樣?」


    「會……」


    拚命想逃的人會衝進這裏,爭先恐後地衝進這條僅能讓一個人勉強通過的通道。


    會怎樣?


    一個人摔倒,會有好幾個人跌倒在摔倒的人身上。這樣隻會讓通道上充斥著新的悲鳴聲與呻吟聲而已。


    「沒錯,你終於明白了嗎?你看看後麵。」


    紫苑仍舊扶著牆壁,回頭看。


    有幾道影子甸匐著往這邊靠近。


    「隻有發現這條通道,能夠逃進來的人,才能得救,可以前進到下一關。」


    「這些光線是為了……」


    還沒說完,電燈泡就消失了。再度被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然後,有聲音。空氣震動,黑暗微晃。


    那台電梯究竟塞了多少人?十人?十五人?二十人……更多嗎?不過,那種舊式貨運電梯,也許隻能在博物館裏看到……有刺耳的雜音,驅動用的皮帶大概也磨損得很嚴重吧……啊,下城好像有一台那樣的電梯。是在哪裏呢?有刺耳的雜音……


    被甩了一個耳光,疼痛甚至滲透到嘴裏。空轉的思考與知覺回到正常,同時也等於意識被拉回如同地獄的現實。


    「紫苑。」


    「啊……嗯。」


    「沒有下一次了。」


    下一次我就會把你留在這裏。我可不是好人,會拉著發呆的你走。是你自己說可以動,那麽就用你自己的腳逃命。


    紫苑用手背擦去從下巴滴落的汗水。


    「跟著我,別離開我。」


    老鼠再度轉身。四周如此黑暗,然而老鼠的背影卻牢牢印在紫苑的眼眸裏。


    我才不會離開你。


    紫苑壓著發熱、疼痛的臉頰。


    誰要離開你!我會緊黏著你,直到天涯海角。


    牢牢盯著這個背影,就算用爬的也要跟上。現在的腦海中,隻有這個念頭。no.6的事、母親的事、沙布的事、寄生蜂的事,現在沒空去想。這次自己拍打自己的臉頰,再一次親身體驗到,痛是活著的證明。臉頰的疼痛,傳達出「你可以活著走下去」的訊息。


    似乎隻有通道的入口附近才有燈光。通道比較起來算是筆直,也有一定的路寬。一直不停地走著這個行為,似乎讓思考回路慢慢啟動了。


    這條通道……是人工建造的。


    想到這個,紫苑輕聲笑了出來。雖然沒想到自己還笑得出來,不過嘴角稍微歪曲了。那是對自己的苦笑。


    紫苑試著揚起嘴角,心想這也難怪了。這裏是監獄,收容no.6認定是罪犯的建造物。不管是通道、牆壁,當然全都是人工建造的嘛……紫苑剛剛在黑暗中看到的光景,也是一樣。那不是自然災害造成的地獄景象,那是人類故意造成的現實,不是嗎?這裏全都是由人工造成的東西。


    這是你生存世界的現實。


    老鼠的這句話不斷地在腦海的一角重播著。


    這是我生


    存世界的現實。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麽是誰?為了什麽目的造成的呢?


    試著回想市長的麵容。常常可以在街上的各個地方,看到帶著敦厚笑容的照片。電視上也常看到。雖然母親火藍丟下一句:「我討厭他的耳朵,很沒品。」但在no.6裏,沒有任何人批評現任市長,支持率將近百分之百。


    那個人……是那個人嗎?可是,光憑一個人,就能造成這樣的慘狀嗎?這淒慘的現實,no.6的居民沒有一個人知道。為什麽不知道呢?為什麽……腦筋如同舊式電梯一樣,吱吱作響,發出不舒服的聲音。然而,還是要繼續思考下去。


    為什麽誰也不知道呢?


    「因為沒人試圖了解。」


    老鼠仍舊背對著,這麽說。他的腳步暫停,轉動上半身,回頭看紫苑。大概是眼睛已經習慣黑暗了,抑或是老鼠的身影撥開了黑暗,紫苑清楚捕捉到老鼠的表情。


    「老鼠,為什麽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紫苑坦率地表達出內心的驚訝。因為太驚訝,差點忘了自己在想的事情。老鼠聳聳肩。


    「我之前也講過,不是嗎?你很容易懂……有些部分。雖然完全不懂的部分比較多。」


    聲調變了,帶著淡淡的溫柔。好美的聲音。究竟是怎樣的美呢?紫苑說不上來。雖然難以雷喻,但卻能感受到靜靜滲透進來的舒適感覺。彷佛躺在輕柔的草堆上睡覺的舒適,甚至彷佛窺探到清澈的藍天。


    「累了嗎?」


    「不,我還能走。」


    「肚子呢?」


    「啊?」


    「我問你肚子餓不餓?」


    「呃……嗯,不餓。」


    上一回好好吃東西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呢?試圖回想,卻想不起來。但是,並不覺得餓,絲毫沒有想要進食的欲望,更別說剛經曆過那樣的經驗,要是我還說餓肚子的話,那就太過分了。


    「完全不餓。」


    「但是,你的能量用完了吧?」


    「不……」


    手伸長了過來。老鼠的指尖輕輕觸摸紫苑的胸膛。隻是一個安靜、緩慢的動作而已,然而,身體卻傾斜。


    咦?


    蹣跚,跌坐在地上。膝蓋無法用力。


    「你看,連站著都很勉強。你至少要好好掌握自己的狀態!」


    手臂被抓住,身體被拉了起來。胸口一陣疼痛:心跳好快、呼吸困難。汗又滲了出來。


    「壓力很大吧?注意別讓心髒停止跳動了。我想大概沒有醫生如此慈悲,肯來這裏出診。」


    「醫生都該抓去喂狗!一點用處也沒有。」


    「啥,你說什麽?」


    「你找不到方法可以治療心病。你說,能從記憶中摘去牢牢紮根的悲傷,並將腦海中深刻的痛苦都擦拭幹淨嗎?」


    老鼠動了動,傳來深深的歎息。


    「別念了,你那樣照本宣科地念,糟蹋了馬克白的台詞。」


    「就是我不適合當演員的意思嗎?」


    「完全沒有天分。莎士比亞劇,你連跑龍套都沒辦法。你放棄吧,紫苑。」


    「真可惜,不過我會從善如流。」


    「好孩子。」


    笑了。並不是醜陋地歪歪嘴巴。感覺自己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笑容。在同時,也感覺到頭上一片空曠。


    被老鼠的聲音吸引,紫苑笑了,抬頭望著天空。


    睡在草原上,看到的最漂亮的藍天。現在頭頂上的天空,是一片黑暗。這個世界,混雜著殘虐與虛構,千真萬確。但是,絕不是隻有那些。不論在這個世界上,抑或是人的心裏,一定存在著如同天空的藍,一樣美麗的東西吧?


    老鼠的聲音滲透到體內,變成泉水,滋潤了紫苑。真不可思議的聲音,使人心神蕩漾,死而複生。


    「再一小段就能稍作休息。」


    老鼠閃了一下。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看到淡淡的光線。並不像電燈泡一樣閃爍,雖然不是很亮,但也不像隨時會熄滅。


    「那裏是?」


    「休息地啊,不過隻是暫時的。」


    「休息……能休息嗎?」


    覺得好像要永遠走下去的感覺。如果不一直走的話,就無法逃脫的感覺。


    真的,可以休息嗎?


    吐了一口氣。雖然想用跑的,但是腳沒有力氣,光走就很勉強了。


    即將走到盡頭,紫苑屏息。眼前的環境截然不同。


    那是一個有白色牆壁與地板,相當寬敞的房間。天花板上裝設的人工照明,


    讓彷佛鑲設的漆黑,變成如同夕陽時分的昏暗。雖然朦朧,但是視力還是能捕捉到東西。


    通道正麵出現一道帶著灰色的門。沒有家具、沒有窗戶,聞不到血腥味,也聽不見呻吟聲,什麽都沒有的白色房間。在房間的角落,蹲著幾個人影。似乎是最早被塞進電梯的那一批人當中,劫後餘生,逃到這裏來的人。


    紫苑跌坐在入口處。全身漸漸無力。


    「別睡著了。」


    老鼠單膝跪在他身旁。


    「可沒有充足的時間可以睡覺。」


    「還要從這裏往哪裏走嗎?」


    「這裏並不是目的地,太過單調了吧?你不是來找那個可愛的女孩子嗎?」


    沙布。


    紫苑握緊拳頭。環顧四周,當然不可能對上被治安局綁架,應該被關在監獄內的少女的視線。


    「沙布平安無事吧?」


    「不知道。如果還活著,應該是待在比這裏好一點的環境裏,這點毋庸置疑。也許現在正享受著優雅的午茶時間哦,要是還活著的話。」


    「沙布還活著。」


    「隻是你認為她還活著而已,那是你自己給自己的希望。」


    「你不也一樣?你應該也如此相信,要不然的話,你怎麽會跟我一起來呢?」


    「怎麽可能!」


    「不是嗎?」


    「紫苑,你偶爾也切換一下你那種過於天真的思考回路吧!」


    「老鼠……但是……啊……」


    紫苑閉上嘴巴。眼前有個步伐蹣跚的男人走過去,然後直接往前倒下。後來的男人被那具軀體絆倒,兩人都一動也不動了。隻能確定他還有呼吸,因為背部微微上下起伏。但是最早倒下的那個男人,已經完全不動了。


    「不救人?」


    麵對老鼠的問題,這次紫苑沉默了。


    「怎麽了?要是過去的你,應該早就衝過去,幫忙扶起來了啊……」


    「我做不到。」


    手腳都如同綁上鉛錘一樣,連動一根手指,都需要很大的努力。光支撐自己的身體,就已經筋疲力竭了,根本無法伸手援救他人。而且……


    伸出手來扶起他,然後該怎麽辦?我無法替那些人療傷,無法安慰他們,甚至連喂他們喝水都做不到。


    突然,男人呻吟、激烈咳嗽,然後,再度呻吟。是不是傷勢很嚴重呢?傳來心如刀割般的痛苦呻吟聲。


    「……誰來……救救我……」


    男人呻吟。如同受傷的野獸般喘息。


    「拜托……求求你……」


    紫苑搗起耳朵,閉起眼睛。他知道這樣很懦弱。閉起眼睛不看、搗起耳朵不聽,是如何懦弱又可恥的行為,老鼠不是一直這樣告訴我的嗎?


    去看!去聽!別找藉口!對抗自己想逃避的心情!


    敵人並不是隻在外頭,同時也存在於你的內在。不想看的東西就撇開視線、遇到不想聽的聲音就搗起耳朵,必須向這樣的自己對抗。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老鼠。但是,現在沒辦法。現在的我如此


    無力又軟弱。不管是看的東西、聽的東西,我都已經到了極限了。


    男人抬起頭,與紫苑的視線相逢。紫苑嚇了一跳。男人快死了,快死卻死不了,正在痛苦的深淵裏徘徊。


    「救……救我。」


    不知道是骨頭折斷了,還是內髒擠破了,男人的嘴角冒出像血的泡沫。全身都微微痙攣著。


    對男人而言,死是唯一能從痛苦中解放的方法。可是,卻連死神都嘲笑著男人,不肯輕易眷顧。活著這件事,繼續嚴苛地折磨著男人。


    男人爬了過來,視線不肯離開紫苑。一雙如同汙濁沼澤的眼睛,同時也像是一個無底洞。


    「救我……」


    求求你,救我。求求你救我遠離這個永劫不複的痛苦。藥,快點給我藥!


    紫苑吞下口中的唾液。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跪在仰躺著的男人身旁。如同碎布的襯衫下,有著長長的脖子,瘦成皮包骨的可憐脖子。他待在地麵上的時候,應該也沒過什麽好日子吧?真虧他能活著走到這裏。


    男人隻盯著紫苑看。混濁的沼澤、沒有底的空洞,什麽都無法倒映,什麽都帶不了的暗沉眼睛,連眨都不會眨了。隻有滿是血跡的嘴唇還能動。


    「為什麽……如此……」


    是啊,這個人做了什麽?為什麽要受到如此對待?他是西區的居民,隻不過如此,為什麽必須像昆蟲一樣被毀滅?為什麽必須承受這樣的痛苦?


    「為什麽……為什麽……」


    男人的嘴唇不停地動著。用盡最後的力氣,不斷地、不斷地問。


    呐,為什麽呢?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紫苑在男人的臉龐上方,緩緩地搖頭。


    我無法回答,我什麽都無法給你答案。


    「對不起了。」


    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


    紫苑伸手掐住男人的脖子。濕濕的,但是冰冷。隻要稍微用力一點,就行了。已經如此微弱的氣息,應該輕而易舉就會停止了吧?那麽就能解脫了。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這雙手用力掐。


    手心、手指都傳來肉體與骨頭的觸感,還有輕微的痙攣與脈搏。男人的嘴巴張大,冒出血泡與呻吟,舌尖抖動著。紫苑的手顫抖著,無法用力。


    「好了,夠了!」


    肩膀從後麵被拉開。脖子如同布滿黏液的生物,從紫苑的指尖滑落。


    「那樣沒辦法讓他走得痛快。」


    紫苑回頭,凝視著老鼠。充滿光澤的深灰色眼眸,霎時閃過陰影。憐憫紫苑的陰影。


    「老鼠,我……」


    「這種事你做不來。」


    形狀漂亮的嘴唇裏,悄悄歎了一口氣。


    「劊子手比演員更不適合你。」


    推開紫苑,老鼠走向前。男人依舊仰躺著,慌亂地喘息著,每呼吸一次,喉嚨深處就傳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手指彎曲,在空中亂抓。絲毫也沒減輕痛苦,甚至連痛苦到會扭曲身體的力氣都用盡似的,男人隻是嘟囔著。


    老鼠單膝跪地,彎下身軀,在男人的耳邊輕聲說:


    「痛苦嗎?」


    隻有呼吸的聲音傳回來。


    「已經過去了,你馬上就會舒坦了。」


    「舒坦……」


    「沒錯。你很努力了,不會再痛苦下去了。你就安心地閉上眼睛吧……」


    「我……有罪……」


    「罪?」


    「我曾經……毆打過……年幼的小孩。」


    「是嗎?」


    「我騙過……老人家……偷走……他、他的錢。」


    「是嗎?」


    「我說過……很多……很多謊。」


    「是嗎?」


    「背、背叛過……背叛過……很多人……」


    老鼠戴上皮手套,然後輕輕地撫摸男人的臉頰。


    「我聽到了,全都聽到了。你不用擔心,全部得到原諒了。」


    「得到……原諒。」


    「是的,你的罪惡全部得到原諒了。沒什麽好害怕。」


    老鼠的手捂男人的嘴巴、鼻子。


    「你很忍耐,你很認真過日子。我要為你獻上由衷的敬意與歌曲。」


    「為……我……唱歌……」


    「為你唱歌。」


    在臉的下半部被蓋著的情況下,男人慢慢眯起眼睛,露出微笑。紫苑瞪大著雙眼,凝視男人微笑的眼角。


    微笑著。


    「慢慢閉上眼睛。你看,痛苦已經遠離了。」


    靜靜的旋律流過,聲音靜靜地、緩慢地串連。連紫苑都覺得自己的身體浮起來了,如同棉花一樣,失去重量,飄浮在風中;像鳥一樣抓住氣流,在空中飛翔。從所有的一切中解放,得到自由。


    那家夥的歌聲能帶走死不了、還在痛苦掙紮的靈魂,就像風會吹散花一樣,讓魂魄跟身體切離。


    借狗人說過。是真的,他的歌聲的確能帶走靈魂,輕而易舉地帶離到別的地方。奪走。


    歌聲停了,四周被寂靜包圍。紫苑不知不覺閉起眼睛,如同被寂靜催促般,他抬起了眼。正好看到老鼠維持著單膝跪地,要將手從男人臉上收回的時候。


    男人仍舊閉著眼睛,嘴角雖然仍有血跡,但是已經不是歪著的了。


    「他走了嗎?」


    「剛走。」


    老鼠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攤在牆壁上。他脫下手套,緊握著。


    「混帳!」


    傳來低沉的罵聲。


    「老鼠……」


    「真是個混帳。」


    「你說誰?」


    「你啦!」


    手套飛了過來。彷佛擁有自己的意識般地打上紫苑的臉。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你真的沒救了。無可救藥的愚蠢、白癡、一點用處也沒有!」


    「嗯。」


    紫苑撿起手套。一點也沒錯,自己是愚蠢、白癡、一點用處也沒有。不管怎麽被罵,也隻能點頭說沒錯。


    「不隻你。」


    老鼠攏著劉海,低頭。


    「我、剛才死的那個男人,大家都是混帳。」


    「你不是!」


    紫苑站到老鼠麵前。老鼠抬起頭,皺著眉頭。


    「一樣,我跟你都一樣。」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紫苑收起下巴,凝視著灰色的眼眸。


    「你救了那個人。」


    「我?我隻是幫助那個人停止呼吸而已,稍微推一把而已。」


    「那就等於是救了他,不是嗎?」


    老鼠的眼眶微微扭曲。


    「是殺人。」


    聽到意料外的話語。老鼠在紫苑麵前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然後伸出手。


    「手套還給我。」


    「耶?」


    「我的手套啦!還給我。」


    「啊……思。」


    老鼠接過手套,咋舌說,真是的,弄髒了。


    「上頭沾了那個男人的唾液及血液。真是的,我很喜歡這手套耶……」


    「老鼠,你說殺人……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我所做的事,就是殺人。我捂住還有呼吸的人的嘴巴,扼殺了他的性命。紫苑,如果你不懂的話,我告訴你,那種行為就叫殺人。」


    「可是,那個人因此得救了,因此可以脫離痛苦,不是嗎?」


    「所以?」


    「所以……所以,你救了那個人啊!那個人輕鬆了,從痛苦中得到解放,懺悔自己的罪惡,安穩地死去了,不是嗎?你所做的事情,不是殺


    人,是救贖。」


    靠在牆壁上,老鼠再一次眨了眨眼睛。


    「真是傲慢。」


    「傲慢?」


    「沒錯,你很傲慢。居然把殺人的行為,說成是救贖,實在傲慢。紫苑,你是神嗎?你偉大到能掌控人的死嗎?」


    「老鼠,我……」


    「那個男人不能脫離痛苦。」


    「呃?」


    「一直到死,都必須持續痛苦下去才行。不能夠懺悔自己的罪惡,安穩地死去,而是必須要埋怨、詛咒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合理,痛苦掙紮到斷氣才行。你看看。」


    老鼠用下巴指了指。


    「你看看這間房間的樣子,再回想一下剛才那問死刑房的樣子。如同昆蟲一樣被壓扁、殺害、折磨,如何能安穩地死去?不可能的事,不是嗎?隻要被真人狩獵抓到的人,幾乎都無法獲救,會死得很淒慘。那麽,死去的人,就必須撂下許許多多的痛苦與怨恨的話,才能斷氣。至少要留下真正的想法……即使那是怨懟、詛咒,隻有真正的想法,不能被剝奪。安穩的死這種東西,根本就是虛假的,不是嗎?被視為昆蟲、被虐待,還能笑著死去?去你的救贖!那隻是欺騙,令人惡心的欺騙。不是嗎?這裏隻有殘酷的死。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也該懂了吧?」


    「嗯……」


    「懂了嗎?那……」


    老鼠從紫苑身上移開視線。


    隻有灰色的眼眸微微地錯向旁邊,微弱地照著自己的燈光,便形成了陰影。雖然不可能,但是紫苑的確這麽覺得。


    「就別那麽傲慢。稍微尊敬一下自然之死。別自以為自己可以帶給別人安穩的死,別再試圖掐住別人的脖子。」


    紫苑張開自己的雙手,男人脖子的觸感還在。指尖顫抖著。


    要是這雙手有力量的話,要是自己像老鼠一樣,擁有可以引導安穩之死的力量,擁有可以掠奪魂魄的力量的話,我會怎麽做呢?


    紫苑問自己。顫抖的指尖似乎給了答案。


    應該會直接用力,不放鬆吧……如果那就叫殺人,那麽成為殺人者的,就是我。隻是、隻是,那樣有錯嗎?


    「老鼠。」


    「幹嘛?」


    「欺騙不行嗎?」


    「你說什麽?」


    「在臨終的最後一瞬間,從痛苦中得到解救,是錯的嗎?帶著微笑死去,不可以嗎?」


    不管是欺騙,還是虛假,紫苑無法像老鼠那樣,否定希望能安詳死去的這件事,以及試圖去實現的這件事。


    「紫苑,你還不懂嗎?在這裏死去的幾十……不,加上已經被虐殺的人,應該有幾百人的怨懟與憎恨,該怎麽辦?蒙混過去,當作沒發生過嗎?」


    「不是。無法當作沒發生過,那種事當然不能被允許。但是,那是活下來的人該做的事情吧?活著、記憶、傳達,真實的傳達這裏究竟發生過什麽事。這是活下去的我們,應該做的事情。牢牢刻印在記憶裏,不能忘掉。但是、但是……死去的人不該帶著憎惡,至少、至少……」


    「至少給予永遠的安息,是嗎?」


    「沒錯。」


    「真是天方夜譚。」


    「我認為沒有錯。至少我不認為你所做的事情,叫做殺人。我完全不認為。」


    老鼠的呼吸微微紊亂。眼眸中閃過陰影,投向紫苑的眼神帶著黯淡,跟氣息一起搖晃著。


    「記憶是活下來的人該做的事情……說得真好。你確定有人可以存活下來?不,這是以你自己存活下來為前提所說的吧?真是樂天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大少爺。」


    「我們說好要活著回去。」


    「不管遇到什麽事,都不會死?」


    「對,我要活著,跟你回那間屋子。」


    回那間屋子。紫苑的腦海裏浮現跟老鼠一起生活的那間位於地下的房子,色彩鮮豔到彷佛房子就在眼前。花了一個禮拜整理的書本三局聳到天花板,變成牆壁的書櫃;裝訂美麗又豪華的精裝本,老鼠說是遙遠國度的故事。雖然老舊、褪色了,但還是很牢固的椅子;硬又粗糙的床;放在暖爐上,冒著煙的鍋子;在房間裏跑跑跳跳的小老鼠們,克拉巴特、哈姆雷特、月夜。


    紫苑搗著胸口。懷念到令他覺得暈眩。


    好想回去,回到那個地方。好想再過一次那樣的生活。那並沒有像no.6的殘影一樣破碎,並沒有搖曳、瞬間消失,而是栩栩如生、鮮明地呈現在眼前,連書本的味道、小老鼠的嗚叫聲,都如此觸手可及。難以壓抑的衝動糾纏著我的心,是如此地渴望,我想回去。


    隻有那個地方,是活著回去的歸屬。


    老鼠輕聲地彈了一下手指。


    「你活下來之後,可以寫潛入監獄實況報導,也許會大賣哦!」


    「你以前說我不適合當作家。」


    「有這回事嗎?要找個適當的工作給你,還真難。不過你照顧狗、整理書本的本事不錯,這點我承認。」


    「對了,你讀到一半的書還放在床上。」


    「什麽書?」


    「外國的故事,一個將靈魂賣給惡魔的男人的故事。」


    「那本啊……」


    老鼠瞬間閉起嘴,不知道在嘴裏喃喃地說些什麽。


    「紫苑。」


    「嗯?」


    「好戲才剛要上演。」


    「我知道,才正要開始……」


    「真令人期待。」


    「呃?期待什麽?」


    「看你的表現啊。記憶是活下來的人該做的事情,這是你自己說的,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麽程度,是不是真的打算記憶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不是故意不遺忘?我會一直看下去。我要看看你這張隻會說漂亮話的嘴巴,到底會扭曲到什麽地步。」


    淡淡的口吻。完全不帶諷刺、憤怒或焦躁,不帶感情的語調,聽起來異常沉重。紫苑握緊拳頭,問:


    「你不相信我?」


    「我絕對信任你的記憶能力。」


    「那是懷疑我的人性?」


    「相當懷疑。」


    老鼠伸出指頭,抓住紫苑的下巴。他眯起眼睛,濃縮灰色的光。


    「我們不合,我一直都這麽認為。我覺得我們再怎麽生活在一起,再怎麽同甘共苦,我一輩子都無法理解你。紫苑,我就老實說,我有時候……會覺得憎恨你,恨到想殺了你……真的有那麽想的時候。」


    「我發現了。」


    「你發現了?」


    「我發現了……我發現你恨我。」


    老鼠的指尖陷入下巴裏。


    「你屬於no.6。雖然你到處散播好聽的話和理念,但是你的真麵目是醜陋的,彷佛纏繞了美麗薄紗的殘酷惡魔。」


    「我?你這麽認為?」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腕。手指被迫剝離下巴。


    「那就是你眼中的我的真麵目?」


    老鼠沒有回答。紫苑更用力握緊手腕。


    「我跟no.6不一樣,絕對不一樣。你並不了解這一點。」


    指尖傳來老鼠的脈搏。紫苑更用力了。


    「哪裏不一樣?」


    「我不會欺騙你。我沒有覆蓋著薄紗,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在你麵前。」


    「紫苑,放手,很痛。」


    「我是完完整整地攤在你麵前,朦朧的是你的眼睛!你被no.6綁住,不肯忘記n 0.6的存在,好好看看我。真麵目?開什麽玩笑!你曾經試圖好好看看我真正的模樣嗎?」


    心裏的情感沸騰,帶著光熱,讓全身發燙。


    不願意靠近的人,不是你嗎?如果恨到想殺我的話,為什


    麽不殺了我?你隻會隔著no.6定我罪、憎恨我。如果你願意認真與我這個人相處的話,就算那是懷抱著殺意的憎惡,我也能接受,我也做好接受的心理準備了。


    為什麽你不懂?


    超過沸點的感情不斷地沸騰著。老鼠搖頭,彷佛在抗拒。


    「放手。」


    手從紫苑的指尖抽走。


    「真是的,別用蠻力,要是骨頭折斷了怎麽辦?」


    「你的骨頭沒那麽纖細吧?」


    「是你的力氣太大。我個人是希望,你這個力氣能用在更緊要的關頭。你看,都紅了。」


    遞出來的手腕上,浮現淡淡的紅色痕跡。看得出來是用很大的力氣去抓住的。


    「你不知道自己的力氣這麽大吧?」


    「嗯,不知道。」


    「你根本不了解你自己。」


    老鼠戴上手套,遮住變紅的地方。


    「你不了解自己是怎樣的人。我想,連你那個會烘焙麵包的媽媽,大概也不了解你吧……她一定認為你是一個溫柔、可愛、聰明的小孩。」


    「你一樣不了解我,不是嗎?」


    「我?誰知道。不過我至少比你媽媽了解你。紫苑,你說得沒錯。我太拘泥於no.6,所以無法掌握你的心思。不過,並不是一直都那樣。偶爾……真的隻是偶爾而已……我也有覺得抓到你這個人的把柄的時候。」


    「那種時候你就會想殺我?」


    「不,並不是。與其說是殺意,不如說是……」


    「是什麽?」


    「也許是……恐懼。」


    「恐懼?什麽意思?」


    老鼠沉默。隻有嘴形微微蠕動著。


    怪物。


    那張形狀漂亮的薄唇,是不是那麽說?


    怪物?


    紫苑覺得困惑,正打算開口問。


    這時傳來腳步聲。好幾個人,而且腳步都比剛才的男人穩。幾個男人跟一個女人步伐蹣跚地從背後走過去,跌坐在房間的中央。每一個人都呼吸急促,但並不是處於瀕臨死亡的狀態。


    「看來全都結束了。」


    意思是,在西區遇到真人狩獵的倒黴鬼,除了在走到電梯之前,就斷氣的人之外,全都被丟進漆黑的地底下了。不論是老年人、嬰兒、男人、女人,沒有區別,全都丟進去。這個工作已經結束了。


    「好了,走吧。」


    「呃?」


    「呃什麽呃,往下走了。一直站在這裏跟你抬杠也於事無補,而且我想彼此的耐性也用得差不多了吧!」


    「老鼠,等等,還沒說完……」


    「不說了。」


    老鼠丟下一句話,阻止紫苑再說下去。


    「我們現在的立場,可沒悠閑到可以一直站在這裏,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可惡,每次跟你在一起,就是會亂了步調,所以才說你是混帳。你看,再怎麽等,也不會有下午茶端出來啦。休息時間結束,動作快一點!」


    「要去哪裏?」


    「往回走啊,沿著這條路往回走啦。很簡單吧?連你都可以做得到。」


    「往回走!為什麽?」


    「為了前進。」


    老鼠邁開腳步。紫苑再度追著他的背影。通道裏彌漫著血腥味。異味是不是也有輕重之分呢?人體內流出來的血腥味多麽沉重,落在地表,又從腳底攀爬而上。


    紫苑發現他已經有點習慣這股腥臭味。胸口的反胃、想要搗住鼻子的衝動,都不像剛才往這條路走來時,那樣強烈湧現。不知道是味道沒那麽強了,還是嗅覺遲鈍了……


    紫苑邁開步伐,彷佛想拉開糾纏在身上的腥臭味。


    怪物。


    老鼠的嘴巴裏說出來的無聲話語,究竟代表什麽意思?問他也不肯回答。


    紫苑抬起頭。老鼠的肩膀就在想抓就能抓得到的距離之外。血腥味愈來愈濃,死也死不掉的人們的呻吟聲,席卷而來,讓他重新感受到生與死的一線之間。


    「老鼠。」


    沒有回答,隻有右肩輕輕上揚而已。


    「監獄的平麵圖裏,除了新增設的部分之外,地底下還有很大一片的空白部分,對吧?」


    「是啊……」


    「那片空白是這裏嗎?」


    「沒錯。」


    傳來肯定的答案。


    「你早就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


    「如果我說是呢?」


    「從空白部分再往下延伸的線,那是什麽?」


    老鼠沒有回頭,不過腳步慢了下來。


    「你發現啦?」


    「因為很奇怪……」


    很奇怪的一條線。配置了好幾層的用電係統用線、等距離裝設的斷電牆、無數間房間等,監獄複雜的內部構造圖上,紫苑發現有兩處空白部分。一處在最上層,新增設的部分。另一處就是這個地下的部分,以及從這裏再往地底下延伸的白線。是一條直線,並沒有電線或是管狀的標誌,看起來就像通道。然而什麽都沒有,連空白都沒有,在中途就斷了。在不論是入侵或是逃脫,都完全被封閉,計算得完美無瑕,所有功能都設定在最有效率的監獄內部,隻有那條線特別突兀。


    老鼠停下腳步。上半身轉了過來,瞥了紫苑一眼。


    「你覺得那是什麽?」


    「想得出來的東西嗎?」


    「不,以你那麽貧乏的想像力,再怎麽想也是徒然吧?連這裏,都超越你能想像的範圍吧?」


    什麽想像的範圍,早就被粉碎了。根本連作夢都不曾想過會有這樣的世界。


    什麽都不知道。但是,現在知道了……


    兩處空白部分。最上層的部分有什麽,貧瘠的想像力根本想不到。但是,地下的部分已經知道了,而且非常透澈。這個構造圖上空蕩蕩的白色部分,是神聖都市在這個世界上製造出來的地獄。no.6是都市國家。那麽,掌控的就是人類。人類真能殘酷到這種地步嗎?人類究竟能多無情?還有,要如何才能阻止?而且……


    紫苑緊咬下唇,咬著下唇搖頭。


    現在不行。


    沒有思考的時間,也沒有那個力氣。但是,有一天、有一天我一定會找出答案。


    人類究竟能多無情?


    要如何才能阻止?


    有一天我一定會找出答案。


    紫苑深呼吸,聞著腥臭味。他有自信,內心深處有一股自信,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能找到答案。那同時也是一種信念,確信自己不論陷入怎樣的困境,也一定能維持在人的範疇內。


    回過頭的老鼠,一直看著紫苑。紫苑從正麵捕捉到老鼠的眼神。


    沒錯,老鼠,我有自信,隻要能待在你身邊,我就確定我能一直是人。


    「幹嘛?」


    老鼠眨眨眼,說:「你在笑啊?」


    「我在笑?」


    紫苑摸著臉頰。


    汗水交纏著血,乾枯、凝固在皮膚上。


    「我在笑嗎?」


    「是啊。一般人身處這種狀況下,還能笑得出來嗎?我還以為你終於瘋了。」


    「我還很正常,應該。」


    「那就好。這裏是正常與瘋狂的交接處,兩者隻在一線之間。」


    「如果我瘋了,你會丟下我嗎?」


    「廢話!再讓你繼續成為負擔,那還得了!」


    「說得也是。」


    嗬嗬。


    老鼠的嘴角上揚。他還不是在這種狀況下笑,而且不是苦笑,不是冷笑,是非常愉快地笑。


    「我不會拋下你的,紫苑。」


    紫苑收起下顎。接下來當然不


    會出現「我會背著你走」這種思心的台詞。


    「我會心一橫,割斷你的脖子。」


    老鼠帶著笑,豎起一根指頭。然而,灰色的眼眸一點也沒有笑意,彷佛結冰的湖水一樣平靜。


    紫苑下意識地摸著喉嚨。幾天前被老鼠劃破的傷口還在。被刀刃輕輕地劃破皮膚,隻有滲出一點點血,應該早就結痂的傷口卻發疼著。


    「你放心,我也是有感情的,我會在一瞬間就結束,給你一個痛快,絕不會讓你覺得痛苦。」


    「謝謝。」


    紫苑壓著喉嚨道謝。


    「你對我真好。」


    「我一直都對你很好啊,我還反省自己對你太好了呢……」


    「也可能是一時錯亂。」


    「啥?」


    「你要看清楚我是真的瘋了,還是受到打擊,一時精神錯亂而已喔。看清楚後再割斷我的喉嚨,也還不晚吧?」


    「有那個餘力的話。」


    「怎麽這樣,你也等等嘛……」


    手心下的傷口還疼著呢!


    死在老鼠手上,我一點怨言也沒有。


    他應該會遵照約定,沒有絲毫痛苦地割斷我的喉嚨吧。剛剛才親眼看到,安樂死是一種多麽幸福的事。我不會抱怨,但是我不想死得無謂。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要活著回到那間房子。


    「也許很難,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確認一下。拜托了。」


    「怎麽確認?」


    「可以潑我水。沒水的話……沒辦法,那你可以像剛才一樣,甩我一巴掌。如果是歇斯底裏性發作的話,那種程度的驚訝應該可以讓我回過神來。」


    「我會給你一個吻。」


    「啊?」


    「在我割你喉嚨之前,我會先給你一個吻。讓你親身體驗到我的離別吻,比你高明太多之後,再去天堂。」


    「老鼠……」


    一定從臉頰紅到耳朵了吧?好熱,額頭上甚至冒出汗來了。雖然聽起來像開玩笑,但是他一定不是在開玩笑。


    不管是發狂或是受傷,隻要動不了,一切就此結束了,所以他會在割喉之前吻我。


    死亡之吻。身體最深處起了反應,心跳得好快。紫苑搖搖頭,不管多麽具有蠱惑性,隻要會帶來死亡,一定都要拒絕。


    「那可不行,你一定要想別的辦法才可以。」


    「為什麽?」


    「那隻會讓我更錯亂。」


    老鼠轉向旁邊,笑了出來。


    雖然想忍住不笑,但是還是忍不住,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你這個人……真的……真的很單純耶……居然認真回答……實在太令我意外了……堪稱奇葩了你!」


    「那麽好笑嗎?」


    「太好笑了。」


    老鼠脫下手套,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笑出來……太意外了。真的好好笑!」


    「我……我不是在講笑話。」


    「夠了……紫苑,你饒了我吧……可以了,我懂了。我知道你不可能會發狂的啦。」


    老鼠再一次擦拭眼角,然後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人類這種生物,還真愛笑。新發現。」


    笑容從老鼠的臉上消失了。頂著一張沒有表情,彷佛戴著麵具的臉,緩緩地抬高下巴示意。


    「走了。」


    通道已經走到盡頭,再度站在這個地方,感覺比逃出去時,更加漆黑了。


    犧牲者堆得跟山一樣高。因為多了第三批的人,應是當然,也是當然啦,不過紫苑下意識地往後退。


    掉下來,被壓扁的人類肉塊,居然愈來愈大……


    「哦……這樣應該勉強沒問題。」


    老鼠站在黑暗、惡臭、死不了的人群的呻吟漩渦中,喃喃地說。紫苑覺得背後一陣寒顫。


    「老鼠,接下來要怎麽做……」


    「要爬啊!」


    「爬?」


    「你有爬山或是攀岩的經驗嗎?」


    「老鼠……你在說什麽……爬?不會吧……」


    「就是會。沒有路了,當然也沒有路標、地圖、照明器具,隻能靠自己的身體。聽懂了嗎?跟好。」


    老鼠的腳踏上黑色肉塊。


    紫苑半張著嘴,呆在原地。


    「你在做什麽?快跟上來。」


    上麵傳來老鼠的聲音。雖然絲毫不帶有焦躁、嘲笑,卻讓紫苑覺得好痛,彷佛被鞭打般疼痛。


    不許猶豫。我們不能回頭、迷惘,或是找別條路,我們隻能前進。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你才在躊躇,我可不答應哦,紫苑。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紫苑朝著黑色肉塊伸手。指尖激烈顫抖,根本抓不住。


    「紫苑!」


    我知道,也不容許膽怯。將手指插進嘴裏,狠狠地咬自己一口。止住顫抖了。肉塊的某一處傳出低沉的地震聲。身體都僵硬了。


    不是地震的聲音,是人的聲音。這團肉塊全都是人。不可以遺忘,要活下去,記憶全部,活著走出去,告訴別人。


    我才不會躊躇!


    紫苑伸出手。這時,指尖的顫抖已經完全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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