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官府的原因是,


    保衛人民的生活、


    創造太平盛世,


    不是應該這樣嗎?


    人民生活困苦、官府夜夜笙歌,


    在遼闊的大地上,


    人民找不到對象可以傾訴時,


    隻好寄托於文字上。


    (中國民謠)


    沙布發出悲鳴聲。


    這、這是我?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沙布,你醒了呀?早安,心情如何?哇啊,知覺全都回複了嘛,太好了!」


    這、這是我?


    不,這不是我!


    不是我!


    「你怎麽這麽說。你看,你如此美麗。而且不隻是美麗,沒錯,你擁有了美貌與能力,還能長生不老。這不是很棒嗎?」


    不要!我不要!


    救我!


    把我還給我!


    把原來的我還給我!


    「沙布,你不能激動。很痛吧?是,你隻要感情沸騰就會出現疼痛,頭痛。所以,冷靜,冷靜下來。冷靜想想你自己該有的樣子。對……乖孩子。好了,我會幫你。對,冷靜……」


    紫苑呢……


    紫苑在哪裏?


    「忘了他,你已經重生了,重生前的事情全都要忘了。對,全部!不論是什麽人、什麽名字、什麽回憶,你都不需要了,沙布。」


    不想忘。


    忘不了。


    不會……忘。


    「明天呢,沙布,有節慶哦,是慶祝這個都市誕生的節日,是國定假日哦,就是『神聖節』,我想你也知道吧?你原本也是市民。」


    紫苑。


    紫苑你在哪裏?


    「慶典這種東西真是有夠愚蠢,沒人會去想是為了慶祝什麽,隻是騷動,真是愚蠢,對不對?不過不愚蠢我也傷腦筋。嗬嗬嗬……真正神聖的在這裏,就是你跟我。喝一杯吧,沙布,要喝葡萄酒嗎?」


    不忘。我不會忘了你。


    我無法忘了你。


    「沙布,為什麽?你為什麽表現出悲哀的感情呢?我送給你的可是很棒的禮物喔。今後也是,我會讓你成為所有人憧憬的存在。」


    我會一直記著你。


    因為那是我自己的心。


    我不會……忘了你。


    「真傷腦筋,我還以為你是個懂事的孩子,真讓我失望,沙布。算了,你很快就會知道我的偉大,到那時候你會甸匐在地上感謝我。沙布,啊!對了!這個名字也不要了,丟了吧,前麵有美好的未來在等著你呢!如何?光想就覺得興奮,對吧?」


    我不會忘了我的心。


    我不會失去記憶。


    不會讓人奪取我的回憶。


    紫苑,你……


    「來,過來,過來我這邊。」


    紫苑,你在哪裏?


    紫苑說完了。從遇見老鼠的那個暴風雨的夜晚開始說起,仔仔細細地詳違一直到今天發生過的事情。雖然不是三書兩語就能說完的事情,雖然沒有自信能正確傳達對自己而言簡直隻能用天地變色來形容的這段時間,但是他還是努力地說了。盡可能排除內心萌芽的各種情感,冷靜、客觀地迤說自身的體驗、所見所聞之事、在眼前上演的情景、震撼鼓膜的聲音……他以為自己做得到。


    然而到最後,他的聲音還是顫抖了,帶著求助般的聲音。


    我太弱了,太無力了,甚至無法壓抑自己的情感。


    紫苑握緊拳頭。


    我知道,這我早就知道了。不過你雖然軟弱,但也多次突破現實,走到這裏來了不是嗎?事到如此才懼怕自己的無力與無知,又有什麽用呢?就算丟臉,也不能害怕,這會讓你退縮,裹足不前。你已經走到這裏,無路可退了。我想你並沒有這麽弱。


    紫苑深呼吸後,接著說:


    「……我想救沙布。不論用什麽方法,我都要救她出來。為此,我來到這裏,請老鼠帶我來這裏。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又要如何才能潛入監獄內部,這些我都無法想像。但是,我一定要做到,隻有這點是不變的事實。還有……老鼠是被我卷進來的,他為了我甘願冒險……這也是事實。」


    老人仍舊默不作聲。


    四周籠罩著寂靜。


    好沉重的沉默,感覺連骨頭都快被壓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老鼠往紫苑身旁蹲下,他將不知何時從紫苑手中滑落的襯衫撿起,遞給紫苑。


    「謝謝。」


    嗬……


    老鼠笑了。


    「你真是一個不論什麽時候都這麽彬彬有禮的大少爺,不過也是一個不知人間險惡的自大小毛頭。」


    「你說我自大?」


    「沒錯,我不是為了你來這裏,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大少爺。」


    在紫苑回嘴之前,老鼠已經別開臉。毫無表情的側臉完全拒絕紫苑的眼神與交談。


    「老。」


    老人並沒有回應老鼠的呼喊,仍舊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看起來像是在冥想,也像虔誠的祈禱。


    「老,紫苑所說的絕無虛假,這是事實,no.6內部已經出現寄生蜂的犧牲者了。但紫苑得救了,不過大部分人並沒有那麽幸運,大家死得都很離奇。」


    老鼠說到此處便停了下來,他瞄了一眼紫苑,雖然隻有一瞬間,但是他的眼中閃過一抹疑惑的影子。


    「老?你在聽我說話嗎?」


    老人的頭微微傾斜。


    「我在聽,你的聲音很清楚地傳進耳裏。」


    「傳進你心裏了嗎?」


    「當然。」


    「那麽請回答我,不,請告訴我。」


    「告訴你no.6的命運?」


    「不,那種事情不需要問,我知道它的命運,它一定會崩壞、毀滅,我將引爆這個導火線。」


    「那麽……你想知道什麽?」


    「寄生蜂的原形。」


    紫苑發出輕微的驚訝聲。他瞪著眼睛盯著老鼠的側臉,接著將視線轉向老人。


    「你要我告訴你寄生蜂的原形?」


    「對。」


    「為什麽……問我?」


    「因為我覺得你知道。我一直在想,說不定……我想知道的事情大部分你都知情。」


    老鼠呼了一口氣。側臉緊繃的線條緩和了下來,疑惑的眼神卻更加深刻了。


    「你知道,因為你是no.6的居民……不,因為你是no.6的創造者。我說錯了嗎?」


    這回紫苑發不出聲音來了,聲音卡在喉嚨。


    創造者?就是這個老人嗎?


    「我說錯了嗎,老?」


    老人沒有回答。老鼠抬頭仰望天花板,那裏隻有灰黑色的昏暗籠罩著。然而,老鼠卻彷佛看到什麽耀眼的東西,眨著眼睛。接著,他以罕見的緩慢動作抬起了手。


    「請看這個。」


    老鼠的手指上夾著一張四角形的紙,他將紙遞給老人。


    是一張照片。使用印刷紙的舊式照片。


    「酒精中毒大叔的照片,上麵有你媽媽。我從相簿裏借來的。」


    「啊,那一張啊……」


    靠著火藍的紙條找到力河時,這張照片混在散落的照片裏。上麵是幾十年前的母親跟她的朋友們。記得力河說過,是他以記者的身分最後一次進入no.6時拍的照片。


    力河說,當時no.6並不像現在這麽封閉,出入必須要有市府發行的通行證,那時沒有通行證者不管有什麽理由,一律禁止進入市內的法令還沒成立,沒有特別關卡,也沒有特殊合金牆壁


    。


    那一段時間是跟周邊往來較為自由的最後一段時期。


    「正中間那位年輕女性是紫苑的母親,她的名字叫火藍。」


    「火藍。」


    「你應該認識她吧?畢竟你們一起拍過照,還是你早就忘了?」


    「一起拍照?這個人跟我母親?」


    紫苑很驚訝。


    他知道自己呆呆地張著嘴。他不自覺地凝視已經白發斑斑的老人,雖然覺得自己的眼神太過無禮,但是他卻無法移開視線。


    他認識母親?坐鎮在地下洞窟,被稱為「老」的男人跟火藍有關係。紫苑心中隻浮現一句話:「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紫苑驚訝到頭腦彷佛一瞬間整個麻痹。


    自從遇見老鼠後,世界的框架崩毀了,過去生活的世界倒塌了。


    驚訝的事情接踵而來,自己深信的東西、從不曾懷疑過的東西,全都天地變色,露出完全不同的另一麵。紫苑已經有多次這種讓人無法喘息的經驗。


    驚愕、感歎、茫然、困惑,還有疼痛,品嚐到各種感情與感覺。那同時代表著在遇見老鼠之前的自己是多麽無知,赤裸裸地告訴自己,過去的生活是如此無知,而且也根本不試圖去求知。


    所以痛,痛到幾乎要發出呻吟。然而,不,正因為這樣,自己才會毫不猶豫地去驚訝、去疑惑。


    紫苑以自己的方式去期待看清自己本身,以及自己生活的世界的真實,同時也下定決心去看清楚。對,毫不猶豫地去驚訝、疑惑,也不害怕,反而是每當驚訝、疑惑過一次,眼前的薄膜就剝掉一層,讓他能看到世界新的一麵。他非常珍惜這樣的經驗。


    然而這一次,就隻有驚訝。他傻傻地張著嘴凝視著老人。


    老鼠的手撫上他的嘴唇。好冰……


    跟驚愕、困惑無關的東西在腦海中一閃而過。老鼠輕輕咋了咋舌。


    「閉上!你現在的表情真的白癡到讓人無法置信。」


    「呃……無法置信的人是我……老鼠,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為什麽這時候會提到我母親?這個人認識我母親嗎……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哪知道。就是不知道,所以才要問啊。酒精中毒大叔的照片上,站在你媽媽身旁的人……」


    老鼠輕輕吞了一口口水。


    「是老。」


    照片從老人的手中滑落,彷佛飄零的花瓣吻上地麵。


    「看到這張照片時我也很驚訝,雖然沒你這麽嚴重,不過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也很可笑吧……」


    老鼠撿起照片,放到紫苑麵前。


    紫苑探出身子凝視著。


    很舊的一張照片。


    灰色建築物前站著幾名年輕人。


    火藍就站在正中央。


    一頭長發,帶著羞怯的笑容,少女時代的母親的笑容。火藍右邊站著身材高大的長臉男人,他一手抱著白衣,眼神溫和,就算照片已經很老舊,但從他的眼神也看得出來,是一名很知性的男人。


    我的名字是他取的,老鼠指著這個男人這麽說。


    替老鼠取名字的人。


    紫苑跪在老人麵前。


    「請告訴我。」


    聲音沙啞,喉嚨渴到疼痛。


    「請告訴我事實,拜托你。」


    老人的上半身微微地搖晃。


    讓人聯想到風中搖曳的芒草,在蠟燭的照耀下發出淡淡光芒的白發,看起來很像花穗,


    「知道事實跟拯救你的朋友,你覺得這兩件事有關聯嗎?紫苑。」


    聽到老人的提問,紫苑緩緩地搖頭。


    「我不知道。」


    老實回答,真的不知道。


    必須要盡快救出沙布,分秒必爭。為此需要些什麽?寄生蜂的原形、母親與老人的關係、還有no.6的未來……知道這些是現在迫切需要的事情嗎?紫苑無法給予答案。


    想知道,焦急地想知道。然而,現在最重要的事應該是救沙布,不是嗎?


    「我不知道……也許我想知道事實跟能不能救出沙布是兩回事。隻是……」


    「隻是?」


    「我……不,應該是說我們吧。包括我在內,住在no.6的人們一直遠離著真相,我們一直生活在看不見現實、看不見真相的世界裏。」


    「是根本不曾試圖去看吧……」


    老鼠以無情的口吻從旁插話。


    「隻要肯注意看,就可以看得見,隻要肯去采尋事實,就可以了解。然而你們卻不肯,沉溺在虛偽的繁榮裏,以傲慢自居,根本不曾試圖去了解。就是你們的愚蠢將no.6這個怪物養成現在這個模樣。」


    「的確。」


    紫苑深呼吸。


    的確是那樣。


    但是啊,老鼠,在跟你一起生活的時間裏,我觸摸到真實的表麵,用我的手觸摸到了,而且從那裏出發。那也是不容質疑的事實。


    我從那裏出發,現在人在這裏。


    「沙布被綁架之事、出現寄生蜂之事……no.6變成怪物之事,全都因為我們不肯正視事實而引起的。我們犯的過錯太沉重……我察覺到這件事。因此我想知道,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這個世界的真麵目……」


    紫苑緊咬下唇。


    不對。


    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


    不對。


    對老人說的話並不全都是虛假,隻是經過修飾。希望知道真實的願望背後,並不隻有對過去的悔恨跟反省而已。


    好奇心。不,並不是好奇心這種隨隨便便的東西,而是更根深柢固的欲望。那一直盤旋在心底深處。


    對自己無法想像的世界、未知事情的興趣,更何況……更何況還有也許能發現什麽跟老鼠有關的線索的那份期待。


    老鼠表現出來的隻有很少的一部分,還有許多紫苑看不透的部分。這點他總是隨時隨地深刻感受著。


    你從哪裏來的?


    你在哪裏出生?


    在那個暴風雨夜之前,你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你心裏想些什麽、信些什麽、又拒絕些什麽?


    答應告訴我,卻還不肯說出口的真名……


    心好疼。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想知道的欲望讓我的心好疼。然而,我卻戴著麵具,扮演著一個渴求知道真實的單純年輕人角色。


    嘴裏說的話跟心願背道而馳。


    這張嘴說出來的話怎麽會如此有條不紊又好聽呢?


    正因為有條不紊又好聽,所以包含著虛偽。自己所說的話欺騙了自己的心。


    紫苑咬著下唇,狠狠地咬著。


    我還隻會這麽說話嗎?


    為什麽無法像老鼠那樣說話呢?隻會用看得到的表麵卻沒有內涵的語言。為什麽要假裝?為什麽沒有當眾出醜的覺悟,卻說出那種話?


    都已經在他身邊生活了好幾個月了……


    紫苑幾乎是下意識地看著老鼠。明明不可能沒發覺紫苑的言語中包含著虛假的修飾,但是老鼠的側臉卻完全看不到輕視,沒有嘲笑,甚至連憐憫的表情都沒有。老鼠隻是微微地抬著頭,凝視著昏暗的空間。


    老鼠絕對不會賣弄語言。


    沙布也不會。


    思緒彷佛夜空的雷電,快閃而過。


    沙布也絕對不會賣弄語言,至少對紫苑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的,不是嗎?她率直地、真誠地說過很多話。


    再度覺得羞愧。


    對老鼠、對沙布都該覺得羞愧。


    「我……想知道。」


    一句、一句擠出話來。


    「我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想知道……隻是這樣。」


    老人的身體再度搖晃。


    「知道了,並不代表會幸福,反而還會懊悔不知道比較好……現實很可能就是如此,紫苑。」


    「我知道。」


    與其懵懂地幸福,我更想知道後去痛苦。虛假的幸福比不上真實的苦痛與煩悶。要以那個為動力前進,不能總是憑靠著毫無著力點的虛幻。


    撫摸著心,確認自己的想法。


    沒有錯。我的想法在我的心中,應該沒有欺騙任何人。


    「我知道,我想我己經有所覺悟了。老……我無法斷言我一定不會後悔……我想,我應該會不斷地後悔……但是,我覺得總比什麽都不知道好。這是……我的真心話……呃、所以我……」


    真的想說話時,舌頭卻打結了,話無法說得跟剛才一樣流利。


    真話好沉重。


    充分包含說話者的想念、感情、真心,因此沉甸甸。


    老人突然笑了,紫苑這麽覺得。


    一閃而過的笑容消失了,老人緩緩地閉上眼睛,然後沉默。


    「老,為什麽沉默了?」


    也許是焦急,老鼠的聲音顯得慌張。


    「老!」


    「愛莉烏莉亞斯。」


    老人的嘴唇蠕動,發出如同吐氣般的喃喃聲。對紫苑而書,那是意思不明的一個字。


    「愛莉烏莉亞斯?」


    老鼠蹙起眉頭,看來他也無法理解。


    「那是名字。」


    「誰的?」


    「她的。」


    「老鼠,眼睛。」


    「什麽?」


    「閉上你的眼睛。紫苑,你也是。」


    與老鼠互看。老人的聲音低沉、穩重,完全沒有強製的感覺。然而,回過神時,卻發現自己照做。就像是將身體交給緩緩流動的大河,不知不覺地被帶人大海的感覺。


    紫苑閉起了眼睛。


    「愛莉烏莉亞斯。」


    老人再度呢喃。


    「她曾是偉大的王,非常珍貴的存在。」


    愛莉烏莉亞斯……


    站在紫苑旁邊的老鼠倒抽了口氣。


    「到了今天,感覺就像遙遠的過去。這塊土地……對,那是在這塊土地上還沒有牆壁時的事情。沒有牆壁,卻有蓊鬱的森林,有湖泊、有草原,所有的人事物都保持著關聯,維護著平衡。樂園……也許是這顆星球上殘存的最後一處樂園,在人類的破壞下殘存的樂園。奇跡之地,能夠孕育生命,安祥死亡之地。她就在那裏,真的存在。發現她的人,是我。」


    老人的聲音更加低沉了。


    「不,不對……那樣的說法太過傲慢。不是發現,該說是相遇。偶然地……彷佛天神在冥冥之中的牽引,讓我遇見了她。愛莉烏莉亞斯,過去的偉大的王。不,應該還是吧,她現在應該仍舊君臨。」


    「愛莉烏莉亞斯。」


    紫苑模仿老人,也喚起了那個名字。


    愛莉烏莉亞斯。


    耳朵跟舌頭部不熟悉的回響。無法想像擁有這個名字的那個人是什麽模樣,又有怎樣的聲音,更別說是什麽偉大的王了……實在太過誇張,而且可疑,讓紫苑不解。


    偉大的王、君臨。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好可疑,有統治的感覺。過去這裏曾有王國嗎?就像no.6現在支配這塊土地一樣,過去一名叫做愛莉烏莉亞斯的王統治了所有……


    老人說她,也就是女王羅。


    女王統治的樂園。


    聽起來就像三流的肥皂劇,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空氣突然動了,傳來輕輕的呻吟聲。張開眼睛的紫苑眼裏,躍進老鼠雙手搗住臉龐的模樣。


    「老鼠!」


    紫苑趕緊伸出手接住老鼠倒下的身體。傳來肉體的重量與熱度,低沉的呻吟聲從老鼠的指間散出。


    一模一樣,就跟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那時候兩人正在居住的地下室裏談論著寄生蜂的事情,就在話題從新興病毒轉到寄生蜂的真麵目時,老鼠突然暈倒。


    當時自己正在喝熱開水,還記得老鼠手中的杯子滑落,掉落在地板上,然後彈起來又滾落。


    「老鼠……放鬆。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紫苑懷抱著老鼠的身體跪了下來。


    如果跟之前一樣,那就不需要慌張,那個時候的老鼠平安地恢複了。如果一樣的話…


    「痛。」


    老鼠用力抓住紫苑的手臂。他一邊用力呼吸,一邊喘息。微微顫抖的指尖加深了紫苑的不安。


    「水。」


    紫苑看了看周圍,沒有人動。


    「請給我水!誰請給我一杯水!」


    「要死了嗎?」


    背後傳來聲音,一個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灰色的男人,毒蠍的聲音。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正後方。


    「那家夥要死了嗎?那就不需要水了。」


    毒蠍的口吻帶著諷刺。


    「將死之人不給予任何東西,更何況是一度離開之人,不需要給予任何東西。」


    紫苑轉身,抬頭看著斷言不需要給予任何東西的男人。


    「去拿來!」


    他命令地說。他不曾用這種威嚇的口吻命令過人,然而如今說出口卻沒有任何突兀的感覺。


    「去拿水來,快點!」


    毒蠍的身體微微晃了晃,瞪大的眼眶痙攣著,眼角旁一道汗水滑落。


    「這個……」


    一個木碗遞了出來,裏麵裝了半碗水。一個瘦小的孩子捧著碗站在旁邊。


    「媽媽……媽媽要我端來。」


    「謝謝。」


    紫苑接過碗。小孩轉身快步消失在黑暗中。


    吱吱……


    一隻小老鼠爬上紫苑的肩膀,一邊抖動著鼻子,一邊看著紫苑的手。


    「老鼠……喝水。」


    紫苑扶著老鼠的身體,慢慢地喂他喝水。喉嚨咕嚕咕嚕地動著,水咽了下去。


    「老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眼簾升起,露出灰色的眼眸。真漂亮,彷佛黎明前天空的顏色,內斂著光芒,靜靜發光。


    跟黎明一樣美麗。


    即將破曉的天空連係著可以活在某處的希望,是一道光芒,祝福決定要好好活過今天的人們,所以美麗。


    這麽美麗的眼眸也曾經給予我多次的希望。


    嘖!真受不了自己。


    笨蛋,什麽時候了,還看傻了眼。


    「……紫苑。」


    「你醒了嗎?來,慢慢喝水,對,全部喝掉,然後用力深呼吸。」


    老鼠乖乖地遵從紫苑的指示。喝光水,用力深呼吸,吐氣。


    「好些了嗎?」


    「還好。」


    「會不會頭痛?想吐或心悸呢?」


    「十。」


    「啊?」


    「三加七的答案。接下來是二十一。」


    「是啊……三的七倍。」


    上次回複意識時紫苑問的問題,老鼠似乎還記得一清二楚。


    突然很想笑。


    現實很嚴苛,非常殘酷,過去的時間裏總是充滿了人們的感歎、死亡、呐喊,渲染著恐懼、絕望、悔恨;然而內心溫暖、興奮到想尖叫的瞬間也很多。跟老鼠的回憶總是那樣,讓人感受到心情的躍動與溫暖。


    回憶?


    紫苑挺直腰杆,手臂僵硬。


    為什麽……我會開始回想?


    紫苑懷中的老鼠喃喃地說:


    「我聽見風聲。」


    「風


    ?」


    「風在唱歌,我聽見風的歌聲。」


    老鼠坐直起來。


    「之前也聽到了,不過這次更加……聽得更加清楚。是一首旋律緩慢的歌曲……」


    「怎樣的歌?」


    「那是一首……」


    「那首風的歌你唱得出來嗎?」


    「我?啊……是啊,我應該唱得出來。」


    「唱給我聽。」


    老鼠眨眨眼,開始唱了。


    旋律緩慢的歌曲回蕩著。


    風攫取靈魂,人掠奪心靈。


    大地呀、風雨呀、天呀、光呀。


    請全都停留在這裏,


    務必全都留在這裏。


    活在這裏……


    靈魂呀、心靈呀、愛呀、情感呀。


    全都回到這裏,


    留在這裏。


    紫苑肩上的小老鼠不動了。彷佛被釘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喘。人也一樣,黑暗中的人們也全都著迷地聽著。他們閉上眼睛,用心聆聽。


    一切都靜止了,彷佛連時間都停住了。老鼠的歌聲滲透、包容、搖曳人心,彷佛身心都飄浮的感覺。


    風攫取靈魂,人掠奪心靈。


    但是,我還是留在這裏。


    繼續唱歌……


    懇求,


    傳遞我的歌聲。


    懇求,


    接受我的歌聲。


    歌聲停了,有人輕輕地歎氣。不隻一個人,黑暗的每一個角落都悄悄地傳來歎息聲。


    老鼠緩緩地搖搖頭。


    「我覺得好懷念,感覺好像很久以前就常聽到這首歌。有人教我唱這首歌。」


    紫苑抬起頭,對著坐著的老人問:


    「這首歌跟那個叫愛莉烏莉亞斯的人有關係嗎?」


    「你覺得有嗎?」


    「有。」


    雖然是直覺反應,但是紫苑確信沒有錯。


    老鼠跟愛莉烏莉亞斯有關。


    老人眯起眼睛,視線在空中旁徨。


    「好久沒聽到這首歌了,我以為這首歌已經消失在這塊土地上了。原來……還有人會唱啊!」


    「是風在唱。」


    老鼠用手背擦拭濕潤的嘴唇。


    「不,也許是誰站在風中唱也說不一定。但是……我聽到了,我開始聽得到這首歌了。」


    老人點頭說:


    「從什麽時候開始?」


    「這之前開始。嗯……『真人狩獵』前不久開始,這是第二次……突然覺得意識不清,彷佛舞台拉下幕簾,眼前出現綠色風景……然後……」


    老鼠看向紫苑,眼神不定。紫苑想起暴風雨的夜晚,第一次遇見老鼠的那個晚上。全身濕淋淋又染著血出現在自己麵前的少年,脆弱到似乎一碰就倒。那樣的脆弱與那股跟脆弱完全不符合、充滿生氣的眼眸吸引了他,讓他伸出了手。


    「我幫你包紮傷口吧……」這句話毫不猶豫,也沒有任何抵抗地脫口而出。隻覺得要趕快幫他做點什麽才行,戚受到一股使命感,覺得一定要保護這個少年。對他人燃起如此深切的保護欲隻有那一瞬間,不論之後或之前,都不再有過。


    鮮明強烈的一瞬間,讓人生印上色彩的一瞬間。每次想起總覺得胸口騷動。


    那個時候喚起紫苑保護欲的脆弱,四年後重逢時,已經從老鼠身上完全消失的脆弱,如今又重新在他的眼神中複蘇了。


    忐忑不安。


    「我也搞不太懂。我還很小,撥開草叢往前走。天空……看得見天空。」


    「嗯。」


    「蔚藍的天空,非常漂亮的藍。然後聽得到振翅聲跟……歌聲。我無法判斷是女人的聲音,還是男人的聲音,很不可思議的聲音,聽起來也像風聲,像是吹拂過草原的風、盤旋在地上的風,也像是從天而降的風。我……我隻是呆呆地站著……聽著那首歌……」


    盤旋在地上、從天而降的風之歌。


    該不會是……


    「奉獻之歌嗎?」


    幾乎是直覺。閃過腦海的想法化成語言脫口而出。


    「奉獻給愛莉烏莉亞斯的歌……為了讚美她,或是為了安撫她的歌……對嗎?」


    老人的胸膛鼓起,又陷落,像是不斷地深呼吸。


    激動嗎?還是感到混亂?


    「毒蠍。」


    老人出聲喚男人。灰色的男人彷佛從黑暗中被擠出來似的現身。


    「給這兩個人食物,帶他們去休息。」


    「老……」


    「隻能一下子……不過還是讓他們休息吧。盡可能滿足他們的要求,能給的就給吧!」


    「為什麽?!」


    毒蠍憤怒地問:


    「為什麽要幫這兩個人?老鼠是從這裏離開的人,發誓再也不回來,轉頭就走的家夥,不該再回到這裏的人,不是嗎?」


    「沒錯。」


    「可是他回來了,而且還帶了惡魔。老,你看不出來嗎?這家夥是惡魔,會帶來災難與破壞。」


    毒蠍直指著紫苑繼續說道:


    「你剛才看到這家夥的眼神了嗎?根本就是魔眼,黑暗之眼。老鼠被惡魔操控了。」


    「什麽啊!」


    紫苑真的覺得不舒服。


    「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說同樣的話,不過瞪你一下而已,就把人說成惡魔一樣,真是太沒禮貌……」


    毒蠍搖頭阻止紫苑再說下去。他的臉部表情扭曲,彷佛紫苑口中說出來的話全都是詛咒。


    「你就是惡魔。老,老鼠可以,如果是你的命令,我會遵從,我會帶他休息,給他食物;但是這家夥不行,如果現在不殺他,今後一定會禍及我們,也許會毀滅我們。」


    「毒蠍!」


    老鼠站了起來。


    「毒跟藥有時候會從同一種藥草裏提煉出來,有時候不吃,根本不會曉得是毒藥還是救命藥,不是嗎?」


    「……你想說什麽?」


    「不管紫苑是不是惡魔,都不需要揭穿他的真麵目,因為那不重要。現在最重要的是他必須活下去,就僅僅如此。」


    「因為……」


    老鼠撥撥紫苑的頭發說:


    「在他的腦袋裏呢,毒蠍,有監獄的內部構造圖,而且是最新版的。我想應該跟電腦一樣準確。如果沒有這個情報,就無法破壞監獄。」


    「破壞監獄……」


    毒蠍的臉上閃過驚愕。雖然隻是一瞬問,不過已經足以將灰色的男人變回有血有肉的人類。力河及借狗人聽到老鼠的話時所表現出來的反應,同樣也出現在這男人的臉上。


    紫苑明白了。啊啊,原來如此……


    雖然他的皮膚跟瞳孔都是罕見的顏色,但那隻是表象,他同樣有血有肉,是個有溫度的人,負傷會痛,也有感情與知性。他的不同,隻有肌膚跟瞳孔的顏色,這種不足為道的差異而已。


    「你……真的打算那麽做?」


    「對,也許我隻有這麽一個打算。監獄不隻是個收容所,同時也是肩負跟no.6的基礎有關的研究機構。隻要破壞那裏,no.6必定出現龜裂……一定會!我要以那個龜裂為導火線,毀掉整座都市。所以,我一定需要紫苑。我剛才也說過了吧,我可不會讓你簡簡單單就殺掉他唷,毒蠍。」


    老人搶先毒蠍一步,開口說:


    「也許早就龜裂了。」


    「你說什麽?什麽意思?」


    「也許在你出手之前,no.6就會慢慢被愛莉烏莉亞斯瓦解……這個意思。」


    「老!請你說清楚,到現在你根本還沒說出任何一個真相。」


    「老鼠……你會帶著紫苑回到這裏也是命運吧,這也許是早就注定好的事情。」


    「早就注定?誰能左右我的人生?我豈會讓人左右!什麽神啦、命運啦,我絕對不會照著那種無聊的東西走。老,夠了,別再玩文字遊戲了,不要再意有所指地迂回了,請回答我的問題。你跟no.6的誕生有關係,對吧?」


    「對。」


    「有什麽關係?」


    「坐吧,紫苑也坐下。放鬆一點。給你們水喝,你們應該口渴了。」


    老人的話還沒說完,旁邊就遞來比剛才大一點的碗,裏麵裝滿清水。


    口渴的感覺,猛烈地複蘇了。


    一直很想喝水。來到這裏為止所經曆的一連串事情,似乎已經把體內的水分吸得一幹二淨。因為太過口渴,喉嚨的黏膜都黏在一起了。扶著老鼠喝水時,絲毫沒想到自己也想喝,忘了自己也口渴。也許因為這樣,一股強烈想喝水的感覺席卷而來。


    「水……」


    雙手捧著碗,貪婪地喝著水。好冰,又冰又好喝,跟那時候的水很像。和正當跟寄生蜂奮戰時,老鼠多次喂自己的水、借狗人居住的廢墟附近小河裏的水好像,如同滲透人心般的好喝。


    紫苑一口氣喝光。空的碗裏又注入新的水,他感激到幾乎落淚。


    「好喝吧?」


    聽到老鼠這麽問,紫苑用力點點頭。真是無法形容的好喝……


    「這裏有座地底湖,那裏的水富含礦物質。不過……看來你很渴。」


    不知道喝光幾碗後,紫苑歎了口氣。可能是等待這個時機吧,老人開口說:


    「故事有點長。這輩子我本來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不過今天必須要講了,隻是在我開始說之前……老鼠……」


    老鼠抬頭。


    「這條路通往監獄,不過路隻到一半,因為監獄那邊設了遮斷門,已經幾十年都不曾開放的門。」


    「這我知道。」


    「不打開那道門是無法進入監獄內部的,這點你也知道吧?」


    「當然。」


    「要從這一側開門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監獄那邊也不可能打開那道門,絕對不可能。」


    「門這種東西……」


    老鼠的嘴邊浮現出淡淡的微笑。


    「可不能期待它會乖乖開門,是要用力撬開的。」


    「你有方法?」


    「不是沒有。」


    「我想你不會什麽都沒有考慮就行動……但是,我不覺得有任何方法可以打開那道門。」


    「紫苑。」


    老鼠蹲下來,抓住紫苑的肩膀。小老鼠匆匆忙忙地跳了下去。


    「我們講的那道門是地底下的空白部分跟地麵上的部分唯一相連的那一點,你知道是哪裏吧?」


    「知道。」


    紫苑的腦海中浮現平麵圖。


    是老鼠命令他必須以必死的決心牢記的監獄內部構造圖。


    「位置在p01-22 2,監獄那側以點標記。」


    「也記得那一點的電力線路吧?」


    「嗯,單一式的舊式線路,並沒有設置輔助線路。」


    「不會開殷的門不需要精密的輔助係統。效率第一,不需要多餘的東西,不論人或設備都一樣。嗬嗬……這就是他們的想法。就是這樣的想法讓我有機可乘。」


    老鼠折了折手指。


    「我會打開那道不再開啟的門,我會撬開來的。老,我們的戰爭,我們自己會想辦法,不需要你擔心。」


    「那可是會要命哦。」


    「我們的命嗎?」


    「很多人的命,會有超乎想像多的人喪命。而能夠阻止這一切的人,也許隻有你們。老鼠,我相信宿命。你們會認識是宿命,會站在這裏也是宿命,我遇見愛莉烏莉亞斯也是宿命。就從這件事開始說起吧……你們聽我說,聽完之後要快,不快就來不及了,必須要快……知道嗎!」


    老人開始說了。


    那是no.6的故事。


    紫苑跟老鼠彷佛聽著祖父講遊過往故事的幼子一般,一動也不動,隻是豎起耳朵。


    那是no.6的故事。


    破壞與創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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