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嗎?」


    「悲傷。」


    「其實你並不悲傷吧?」


    「其實我並不悲傷。」


    (《最後的地球人》 星新一 )


    有兩台皮帶輸送機在運轉,皮帶上放著人類。


    人類被放在上麵。


    不是活人。


    這一點從窗戶這一頭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是屍體。有幾十具或者是上百具的屍體被運送進去,前方有一台半圓形的巨大機械在運轉著。


    屍體一具具被送進兩個張開的正方形入口。不知道是不是特殊玻璃,完全聽不到那一邊的聲音。


    在沒有聲音的場景裏,屍體一具具被運送進去。


    有男人、有女人、有小孩、有大人。有人穿著衣服,有人裸體。不論體型、年齡、性別全都不同。


    「為什麽大家……頭都……」


    話卡在喉嚨成為塊狀物堵塞住了氣管。


    每一具屍體的上半頭部都被切掉,裝上半透明的塑膠容器。不論男女老幼,額頭以上的部分全變成碗狀的塑膠容器。


    「……是樣本。」


    紫苑喃喃地說,肩膀不斷抖動著。


    「這就是樣本。」


    「……什麽意思?」


    「腦……人類的腦……是必要的樣本。」


    「……那麽,這些屍體的腦部全都被取出了嗎?」


    「對……應該。應該……已經沒用處了……所以……」


    「所以?」


    「要被處理掉了。」


    這次換老鼠吞了口口水。


    皮帶輸送機前方的半圓形機械。


    那是用來處理屍體的嗎?是用高溫在一瞬間燒成灰燼?還是搗碎成灰燼,加以幹燥?還是用藥物溶解到連殘渣都看不到?


    被送進去。


    沒多久之前還活生生的人類,活著,會說話、會哭、會相愛的人類,如同垃圾一樣被處理掉。


    這麽、這麽、這麽……no.6竟然這麽無情?竟然變得這麽無情?


    「不是人。」


    紫苑的聲音傳進耳裏。不是輕聲細語,是非常清楚的聲音。


    「這不是人做得出來的事情。」


    紫苑握緊拳頭擊上強化玻璃。


    這不是人做得出來的事情。


    但是,剛才不是有穿著白衣的工作人員站在這裏談笑風生嗎?不是拿馬克杯喝著熱騰騰的飲料嗎?不是認真在做自己的工作嗎?


    那些人全都是惡魔嗎?


    老鼠望向腳邊的照片。


    微笑的女性、靦腆的少年、沉睡的嬰兒。


    「來,看這邊,笑一個,笑一個啊。」


    「爸爸,等下換我來拍。」


    「老公,小寶貝也要拍進去哦。」


    似乎能聽到這樣的對話。處處可見,因此才特別珍貴的一家人的對話。


    將這個放在辦公桌上的家夥……也是惡魔嗎?


    有動靜。敵人逼近的動靜。


    感覺臉頰被甩了一巴掌,醒了,老鼠抓著紫苑的手衝出走廊。


    我們要逃,紫苑。


    怎麽能死在這種地方呢!


    為了活下去,全身都起了反應。思緒、感覺、指尖,連每根頭發都為了活下去,隻為了活下去,而動了起來。


    不能死。


    「右邊。」傳來紫苑冷靜的指令。


    「往右三十公尺。」


    往右三十公尺。沒時間去思考那裏有什麽。不知道為什麽阻隔牆沒有落下,但是也沒有餘力去思考原因了。


    衝!不,不行!


    前方出現士兵。


    「蹲下!身子縮起來!」


    往地板丟一顆硬幣型炸彈,然後朝著它開一槍。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玻璃碎片四處飛散。


    「準備衝過去!」


    一旦被包圍,就完全沒有勝算,要是他們一起開槍,我們準被打成蜂窩,所以也隻能衝進去了。


    「別離開我!」


    消防係統被破壞了,開始灑水。兩人衝進被淋得全身濕答答的士兵群當中。


    先用手刀擊中士兵的喉嚨,接著回頭拿刀刺向後麵的敵人。壓著肩頭,從倒地的士兵腰上拔出軍用小刀,揮向迎麵而來的對手的手腕。手槍掉在地板上,發出聲音,血與水混在一起流了出去。


    士兵們全都無聲,保持沉默。他們不僅攜帶正在開發的雷射槍,同時也擁有殺傷力強大的軍事槍械。沉默、迅速且確實地殺敵。他們應該是如此被訓練的吧。


    隻不過用刀我可是比較在行。


    一旦打近距離戰,低科技的小槍械比高科技的兵器有用多了,而且有些場合,小刀比最新式的槍還更能派上用場,如果能用刀如手腳一樣順暢,那就更沒話說了。


    一眨眼三名同伴被撂倒,士兵們的動作略顯僵硬,因為是沒預料到的抵抗。他們的僵硬成為弱點,變成老鼠攻擊的最佳時機。老鼠扭住眼前士兵的手臂,拿刀從背後抵上他的喉嚨。


    「不準動!」老鼠舔舔唇,這麽命令士兵。


    「把槍丟下,如果不從,這家夥就會沒命。」


    士兵們全都往後退一步。


    可以順利逃脫嗎?


    可以就這樣挾持這個男人,順利逃脫嗎?


    「紫苑。」


    「嗯。」


    「還活著嗎?」


    「活著。你的動作太迅速,似乎沒人有空顧及到我。」


    「很好,接下來就押著這家夥當作人質……」


    響起拍手聲。


    「漂亮,幹得好,不過隻能到這裏了。」


    這句話彷佛暗號一般,士兵們動作迅速地讓出一條路。一名男人從中間走出來。


    他站在紫苑跟老鼠麵前,輕輕舉起右手,說:


    「遊戲到此結束,vc103221,還有紫苑,對吧?」


    紫苑發出「啊」地一聲。


    「你認識他?他該不會是你的親戚吧?」


    「他是治安局的調查員……羅史。」


    「你還記得我啊,真是光榮,不過我跟你還真是有緣。好一陣子不見,你變強壯了嘛,沒想到你會入侵到監獄裏來,老實說我很驚訝。當然能再見到你,我很高興。」


    「那還真……感謝。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我很驚訝。」


    「對了,關於這件事,其實我的正職是軍事訓練教官,上次沒好好自我介紹,真是失禮了。」


    「跟他要張名片吧,紫苑,找工作時會有幫助。」


    羅史歪了歪嘴,笑著說:


    「還是這麽伶牙俐齒,不過你使小刀的本事比嘴巴高明多了,很厲害,沒想到你這麽輕而易舉就能擊敗我的手下。真是太漂亮了,值得稱讚,我還真想收你當部下。」


    「很高興你的賞識,不過我拒絕。你們是怎麽軍事訓練的?拿囚犯當箭靶來練習射擊?」


    「嗬嗬,是有這一項。有時候也會迅速驅逐誤闖進來的笨老鼠,也有這一項訓練。」


    老鼠更用力扭動士兵的手臂,說:


    「把槍丟掉,讓開一條路!」


    羅史搖頭回答說:


    「你們很棒,能闖到這裏來,可不是隨便誰都做得到。真的很棒,不過你們還是太年輕了。」


    羅史輕輕舉起右手。


    「你們的反擊太兒戲了。」


    羅史舉槍。


    什麽!


    「住手!」


    士兵扭動身體。老鼠一放開手,槍彈便貫穿步伐蹣跚的士兵身軀。被貫穿的身體砰地一聲倒地,這時上方天


    花板開始噴水。士兵一度抬頭,視線旁徨,彷佛在找些什麽,然後,他出聲呼喊:


    「媽媽。」


    他的聲音傳到老鼠耳裏。


    這麽不在乎地射殺部下……


    接著老鼠的肩膀及腳傳來激烈疼痛。


    「老鼠!」


    紫苑的手從背後撐住老鼠的身體,腳因為踩到水一滑,兩人一起跌落在地。疼痛貫穿全身。


    「呃……」


    咬緊牙根。全身冒汗,心髒激烈跳動。


    「你看看,既然帶著超纖維布,如果不包好,怎麽能發揮作用呢。不過,這下子你也不能再拿刀了,我看活蹦亂跳也沒辦法,終於能安分點了。雖然我也玩得很愉快,但是遊戲結束了,103221。」


    結束?在這裏嗎?


    羅史蹙眉,歎了口氣說:


    「我沒想到你這麽棘手,老實說真可惜,要殺了你真可惜……但是,我也身不由己。我不會戲弄你們,就給你們個痛快,聊表對你們戰力的敬意,一人一槍收拾你們。」


    「你還真……慈悲啊。」


    「有什麽遺書要交代嗎?」


    真的結束了嗎?


    突然,灑水器停止了。在同一時間,阻隔牆也開始落下。士兵們開始騷動,羅史也瞄了阻隔牆一眼。


    好機會!可以趁他分神時奪取那把槍,是起死回生的大好機會……可是,身體動不了。


    「怎麽會這樣?」


    「阻隔牆這時候才啟動。」


    「怎麽可能,為什麽?」


    「快逃,會被關在裏麵。」


    一旦阻隔牆完全落下,封閉的空間裏將會釋放高壓電,沒有人能逃得過一死。


    「快逃,快點逃!」


    士兵們扶起負傷的同伴們趕緊撤退。


    「教官,阻隔牆快落下了,快點!」


    一名士兵停下腳步,回頭叫著。


    「教官!」


    阻隔牆正在下降,筆直地往下降。


    肩膀有股燒痛戚。壓著傷口,老鼠微笑著說:


    「他們在叫你耶,你不快過去嗎?」


    「處置完你們之後,我會過去。」


    槍口筆直對準老鼠的心髒。也許是想保護吧,紫苑的手伸到老鼠胸前,另一


    隻手也放了上來。一雙沾著血跡,相當沭目驚心的手。


    是嗎……我果然要跟你一起死。


    老鼠靠在紫苑身上,用力喘著氣,全身失去了力氣。


    我不閉上眼睛。


    到最後一瞬間,我都要凝視著這個世界。


    紫苑的手加重力道。


    我不閉上眼睛,到最後一瞬間都不閉上……


    耳邊傳來槍聲,彷佛在水底聽到的朦朧聲響。


    羅史的胸前深紅花朵盛開,花瓣散落一地。


    咦……?


    羅史蹣跚地往後退了幾步,靠在牆壁上,然後直接滑坐下去,嘴裏也不斷冒出深紅色花瓣。


    老鼠深呼吸,卻無法直接將氣吐出來。


    那不是花瓣……是血。


    血花濺在牆壁上,彷佛隨意噴灑的紅色水彩一樣。羅史垂下頭,大量鮮血流下,染紅了他的下半身。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教官!」


    呼叫聲響起,阻隔牆隨即落下,瞬間切斷了所有聲音,帶來短暫的寂靜。


    老鼠能吐氣了,他撐起自己的身體,說:


    「……紫苑?」


    他轉頭凝視環抱著自己的少年。


    「紫苑……這……」


    雖然能吐氣,卻無法好好說話。心髒跳動得比剛才強力、激烈、快速,怦怦怦地拍打著。


    紫苑的手上握著槍,小口徑的半自動手槍,連防彈背心都能貫穿的軍用製式手槍。那是剛才老鼠從士兵手上敲落的槍。


    硝煙升起,火藥的味道嗆鼻。汗水滲入眼裏,嘴裏幹渴,舌頭僵硬。硬要動的話,會發出啪啪的聲音。


    「紫苑……你做了什麽……」


    紫苑放開環抱老鼠胸前的手,站了起來。他緩緩走近羅史。


    「……嗚。」


    羅史呻吟。他抬起頭,身體不停地顫抖著。


    「……你這個門外漢……」


    模糊不清的呢喃聲隨著鮮血從嘴角傳出來。


    「要開槍……也要瞄準……要害。」


    「我有事要問。」紫苑拿著手槍指著羅史,以一種不帶感情的低沉聲開口問。「為什麽一開始不啟動阻隔牆?」


    「……它不動……」


    「無法啟動的意思嗎?」


    「……沒錯……」


    「原因呢?」


    「……不清楚……」


    「為了以防萬一,你們應該暫停了阻隔牆係統才來這裏,然而它卻突然啟動了……是這樣嗎?」


    羅史顫抖著身子抬頭望著紫苑說:


    「……求求你,給我一個痛快。」


    眼眶裏泛出淚水。


    「回答我。」


    「……沒錯……無法控製……原因不明……」


    「無法控製,原因不明……」


    「我不清楚,什麽都不知道……紫苑,你是晚輩……快點!給我一個痛快……救救我……」


    「救救我?」紫苑的肩膀微微顫抖。


    「我沒多久前才剛聽到同樣的台詞,就在這棟建築物的地底下。」


    這個時候老鼠才終於能夠站起來,雖然肩膀跟腳都流著血,他卻絲毫不覺得疼痛。


    一定要站起來,一定要拉住紫苑的手,一定要阻止他才行。


    紫苑,你打算做什麽?


    腳不聽使喚,雙膝往前跪下。士兵的屍體就倒在旁邊,是一名年輕男子。黑色鬈發的他,脖子上掛著一條金色墜鏈,閃閃發亮。最後的那一句「媽媽」似乎還留在唇上。


    「是被你們丟進地底下的男人,『真人狩獵』的犧牲者,因為死不了,所以哀求我,哀求我說『救救我』。那個男人痛苦不已的時候,你在做什麽?喝咖啡嗎?泡澡嗎?還是上課中?」


    「……拜托你……讓我死……我好痛苦。」


    「我救不了那個人。」


    「……救救我。」


    「我救不了任何人。」


    紫苑的右手緩緩舉起。


    「紫苑,住手!」


    槍聲響起。


    老鼠閉上眼睛,背過身去。硝煙味更濃了,混雜著血腥味,讓空氣帶著黏稠戚。應該是早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味道,卻讓老鼠反胃,無法忍受。


    不想張開眼睛。


    因為一張開眼睛就必須跟現實對峙,真想就這麽閉著眼睛逃,逃到不是這裏的任何地方去。


    我……不想看。


    有什麽拂過。


    像是風的感覺。


    帶來花的香味,淡淡清香的野花香味。


    有什麽拂過。


    風拂過臉頰,劉海隨風搖曳。


    啊啊,又來了,又是……那片風景。


    張開眼睛。


    陽光好刺眼。


    眼前是一片草原。


    柔和的草原。風雖然還有點冷,陽光卻很燦爛。草原上開滿小白花,隨風搖曳,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遠遠的山頂上籠罩著雲霧,在山麓反射白光的是湖泊吧……有各式各樣大小的湖泊與沼澤分布四處。天空是蔚藍的,好藍、好藍,彷佛全都染成藍色一般的蔚藍。可是地上卻盛開著白花,還有淡綠色的草地。


    藍天、綠地,還有森林。


    草原的盡頭是森林,可以聽到樹木沙沙作響聲,樹


    葉隨風搖擺,翻出葉子的


    白色背麵,鳥兒展翅高飛,又翩翮落下,羽毛飄過老鼠眼前。


    好想隨之而去。


    能隨之而去嗎?


    老鼠抬頭,仰望。仰望……仰望著誰?


    「到我身邊來。」


    傳來溫柔的聲音,身體輕飄飄地被抱起。


    啊啊,又來了。


    我的意識將被帶走,我的心將隨之而去。


    感覺好像回到童年時候,溫柔地被擁抱著的小小的、小小的幼童。


    之前那次是夏天。


    嗅到草叢散發出來的熱氣。


    這次是春天……嗎?風景柔和,風、光、氣息、顏色都很輕柔、溫和地環抱著老鼠。


    「我教你唱歌。」


    老鼠搖頭。


    「我會唱……我能唱得出來。」


    「你會唱?那首歌嗎?」


    「嗯。」


    老鼠抬頭挺胸地回答。


    風攫取靈魂,人掠奪心靈。


    大地呀,風雨呀,天呀,光呀。


    請全都停留在這裏。


    務必全都留在這裏。


    活在這裏。


    靈魂呀,心靈呀,愛呀,情感呀。


    全都回到這裏。


    留在這裏。


    風靜止了。


    因為在聆聽歌聲,老鼠這麽認為。


    風停了,羽毛輕飄飄地落地。


    「這樣啊,你會唱啊……」


    頭發被輕揉著,背脊被安撫著。


    「再多唱一些,再多讓我聽聽你的歌聲。」


    風攫取靈魂,人掠奪心靈。


    但是,我還是留在這裏。


    繼續唱歌。


    懇求。


    傳遞我的歌聲。


    懇求。


    接受我的歌聲。


    眼瞼又開始沉重,身體失去力氣。


    「……我好困。」


    「睡吧。」


    真的能閉上眼睛沉睡嗎?


    「睡吧,我會帶你走。」


    「……帶我去哪裏?」


    「去森林。」


    「去森林?」


    「睡吧,什麽都不必想,休息吧。」


    真的能就這麽睡去嗎?


    身體搖蕩著,好舒服,非常舒服……


    「我不去。」


    出聲呐喊。


    我不能去,我不能睡,我必須回到有紫苑的現實,不論那裏會有什麽,我都不能獨自逃走。


    紫苑。


    我一定要回到你的身邊。


    不停地咳嗽,硝煙與血腥味滲入身體深處,引起猛烈咳嗽。擦拭嘴角,站了起來。


    看到紫苑的背影,他雙手垂在兩側,右手還握著槍!


    「我救不了任何人。」


    含糊的聲音這麽說著,不斷地重複說著。


    我救不了任何人。


    「……紫苑。」


    呼喊他的名字。


    紫苑,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老鼠。」


    紫苑的目光捕捉住老鼠的身影。


    眼眸中閃爍著歡喜,笑容不斷地擴張,嘴裏吐出安心的氣息,槍也從手中滑落……


    「太好了,你沒事。可是……你流了好多血,還好嗎?至少要幫你止血才行。」


    紫苑脫下外套,撕下袖子。


    「現在隻有這個,也許能代替止血帶,讓我看看你的肩膀,我幫你包紮。」


    那是平常的紫苑。平常的口吻、平常的眼神、少一根筋又愚蠢、不了解現實、隻會說著理想、個性耿直到讓人難以置信、溫和的紫苑。


    心頭一陣糾結,眼眸深處溫熱。


    「紫苑。」


    「怎麽了?痛嗎?」


    「你救了我。」


    「嗄?」


    「別忘了,你救了我……你保護了我。」


    「我嗎?」


    紫苑閉起嘴巴,不斷眨眼,他的視線飄移,最後停在滾落於地板的槍上,接著轉向靠著牆壁斷氣的男人。男人的眉間被射中一槍。


    漂亮。


    一瞬間閃過這個想法。


    子彈命中額頭正中央。不過,即使是近距離,沒有裝設瞄準器的手槍能射中幾公分前的目標,對一個門外漢而言實在是件不簡單的事情。


    紫苑的氣息慌亂,將雙手放在眼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彷佛手心上刻劃著難以理解的文字,接著手心、手臂、身體都開始顫抖了起來。


    「老鼠……我做了……什麽?」


    「你救了我,你誓死守護了我。」


    「不對!」


    被牆壁困住的空間裏響起尖叫聲。


    「不對!不對!不對!」


    「沒有不對!如果沒有你,我已經沒命了,躺在那裏流血的人不會是他,會是我。」老鼠指著羅史說。「我會變成那樣。」


    他抓住紫苑的手用力搖晃。


    紫苑的脖子前後搖晃,彷佛斷了線的人偶一樣。


    「你聽著,聽我說。你懂嗎?你保護了我,你救了我一條命啊!紫苑。」


    聽著,紫苑,聽清楚我說的話,相信我說的話!


    「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做同樣的決定,我一定會做出跟你一樣的事。這裏是戰場,不是殺人,就是被殺,你做的事是正當的。」


    老鼠緊晈下唇,說出口的話語漸漸崩潰腐敗,他並不是想說這些。


    那麽,我想說什麽?我現在必須讓紫苑了解什麽?


    「老鼠……」


    紫苑沙啞地呢喃著。


    「我……殺了他。」


    他彎腰拾起手槍。


    「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是我毫無猶豫地就……殺了人。」


    與紫苑四目相對。


    我必須要告訴他什麽?


    「這是可以被原諒的嗎?能夠……被原諒的嗎?」


    僅僅五點四毫米的槍口,看在眼裏卻異常放大。


    「你曾說過,我跟no.6很像。當時我回答你說不對,但是……也許你說對了,我跟那個都市很像。不論理由為何……毫無慈悲又冷血地剝奪人命。老鼠……」


    全長一百五十五毫米,重四百六十公克,子彈數八,四條膛線,右旋。


    還剩下幾發呢?


    「能被原諒嗎?」


    紫苑閉起眼睛。


    紫苑?你在做什麽?


    「住手!」


    老鼠發出尖叫聲。不是發自聲帶,而是以全身呐喊。


    他衝過去使出全力毆打紫苑,騎在倒地的紫苑身上。


    「開什麽玩笑!」


    抓住他的胸膛,揍向他的臉頰。


    「開什麽玩笑!開什麽玩笑!開什麽玩笑!」


    手掌心傳來肉體的觸戚。


    「混帳東西!你以為你是誰!都來到這裏了,才想一個人夾著尾巴逃嗎?你想解脫嗎!開什麽玩笑!」


    紫苑輕聲呻吟。


    「膽小鬼!殺人無法被原諒,那自殺就能被原諒嗎?你在這裏自殺看看,你會犯下雙重殺人罪,你懂不懂!」


    月夜跳上老鼠肩上,吱吱地發出激烈鳴叫聲,似乎想勸架。


    紫苑完全沒有抵抗,甚至連氣息都沒有。他雙眼圓睜卻無神,嘴角滲出血來,唇上還留著舊的血跡。


    滿身瘡痍……全身是傷。


    是不是不應該來這裏?明知道隻要入侵到監獄裏來,麵臨的就是戰場。明明十分清楚,卻硬是把紫苑扯了進來。救沙布這名少女對老鼠而言,不過是個名目,他需要紫苑的力量,需要紫苑


    能夠完整記憶監獄內部構造的能力,給他下正確無誤的指令。他要借……不,是利用紫苑的力量破壞監獄設備,讓no.6的基礎出現龜裂。為了這個目的,紫苑是求之不得的武器。


    沒錯,我利用了紫苑。


    如果結果是這樣……是這樣的話,那根本不該來這裏,不可以來這裏。


    當然早就覺悟這會是一場非常殘酷的戰爭,也知道自己是賭上連百分之一都不及的可能性,挑戰一場無謀的兵戈。隻是仍然自負於自己具備著必勝的決心,以及可以抑遏急切的冷靜。


    自信能控製現狀的不是no.6,而是我們。


    沒有覺悟就無法戰鬥,沒有自負就無法獲勝。


    我沒有錯,我絕對沒有做錯!


    老鼠咬緊牙根,眼前赤裸裸的現實似乎要吞沒了他。


    怎麽會變成這樣……完全超乎原本的想像。


    不可以來這裏的,不應該來這裏的,不應該把紫苑扯進我的戰爭裏。


    終於明白了。


    隻是,已經來不及了。


    「紫苑。」


    要問能不能被原諒的人是我,要請求原諒的人不是你,是我呀!


    「背負著吧!」


    彷佛衝破緊咬的牙根,老鼠擠出這一句話來。


    紫苑的眼眸緩緩地動了,他輕輕眯眼,彷佛想把焦點集中在老鼠身上。


    「背負著吧……背負著活下去!」


    不是說給紫苑聽,而是說給自己聽。


    背負著罪惡活下去!


    紫苑,抱歉,讓你背負了我,我成為讓你肩膀嘎吱作響的沉重負擔了。


    能獲得原諒嗎?我做的事情會有得到你原諒的一天嗎?


    紫苑用力喘氣。


    他伸出手,用指尖觸碰老鼠的臉頰。


    「我第一次看見……你哭。」


    「嗄?」


    哭?


    誰?


    「夠了,老鼠……別哭了,我知道了,我照你的話做,所以請你別再哭了。」


    「傻瓜!」


    你怎麽這麽傻,到現在還關心別人做什麽!什麽夠了,一點都不夠!而且我才沒哭,我跟你可不一樣,我才不會不知羞恥地流淚……


    已經到了極限,無法再忍耐,淚水一湧而出,緩緩流下。


    原來淚水如此炙熱,流過臉頰,從下顎滴下,落在紫苑身上。


    可惡,為什麽淚水……可惡!


    老鼠趴在紫苑身上,泄露出哽咽聲。


    可惡!笨蛋!混帳!


    「紫苑。」


    「嗯……」


    「我不知道如何止住淚水。」


    「嗯。」


    「我真的……不知道……再這麽下去……不妙。」


    「是嗎?」


    「當然不妙啊,如果借狗人看見我這張臉……一輩子都會被他拿來當笑柄。」


    「……說得也是。」


    紫苑將手伸到老鼠背後,在背部正中央拍了拍,說:


    「老鼠,我們走吧。」


    是啊,要走了,這裏不是終點,必須要繼續前進。


    但是,怎麽走?如何從被關閉的這個空間裏逃脫呢?


    「啊!」


    老鼠跳了起來。月夜被驚嚇到,連忙鑽進紫苑的襯衫底下。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沒有發生任何事?阻隔牆完全降下的同時,不是會釋放電流嗎?」


    「是啊……」


    紫苑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哪裏疼痛,他蹙著眉,不過隨即轉變成微笑。


    「阻隔牆降下已經將近五分鍾了,沒想到你也會過了這麽久才發現。」


    「什麽嘛,你那是什麽口氣!」


    老鼠閉嘴,瞄了眼紫苑那張沾了血跡的臉。


    「難道你早就發現了?你已經預知不會發生任何事?」


    紫苑搖頭回答說:


    「我沒發現,也沒預知,隻是……」


    「隻是什麽?都來到這裏了,別再吊我胃口了。」


    「嗯。也許你會笑我,不過……我總覺得我們是被邀請來的。」


    「被邀請?」


    紫苑舔舔嘴唇,以一種很有他風格的樸實語調繼續說道:


    「原本在我們衝過走廊的那個時候,阻隔牆就應該啟動了,然而它卻沒有,反而在我們被士兵包圍的那個時候才敔動,而且還是在已經被暫停啟動的狀態下。這太不可思議了,所以大家才會那麽慌張無措。」


    「等一下,我聽不太懂。你是說管理保全係統的電腦出現錯亂了嗎?恰巧救了我們……雖然被關在這裏難論好壞,不過我們卻因此得救了。偶然發生的電腦故障救了我們……是這個意思嗎?」


    no.6的電腦故障?怎麽可能,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


    紫苑再度搖頭。


    「不是偶然,是故意。」


    「故意?你是說電腦有意識?」


    第三度否定。


    「不是。雖然是故意這樣做,但是機械本身並沒有意識。」


    「紫苑,能不能說得讓我明白一點?你到底在說什麽?被邀請是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我無法說明。但是,除此之外,還能如何解釋呢?我覺得有人在召喚我們……」


    「你是說那個人操縱電腦,以他的意識救了我們。你是這麽認為嗎?」


    「對。」


    「那個人是誰?你的女朋友嗎?」


    「沙布……是沙布嗎?但是……」


    紫苑拖著腳走到牆壁前。隻有那個地方的顏色不一樣,比較白。


    「這是電梯吧?」


    「對,通往最高層的唯一途徑。」


    往右三十公尺。


    紫苑是要他以這裏為目標跑過來嗎?


    牆壁上完全看不到類似操控按鈕的東西,沒有任何突出物,是要用感應器感應特殊晶片才能敔動嗎?


    「要怎麽上這部電梯?」


    紫苑轉頭,凝視著一點。老鼠追著他的視線,發現是羅史的屍體。


    「也許他身上嵌有特殊晶片。」


    老鼠先說出了紫苑腦海裏也許正在想的事情,他不希望紫苑再說出任何跟那具屍體有關的話。


    紫苑錯開眼神,將手舉在半空中說:


    「不……行不通,這個係統沒有感應到活體反應就不會殷動,也就是說,不


    是活生生的人體內的晶片就不行,屍體起不了作用。」


    「是嗎……」老鼠低著頭喃喃地說。


    剛才幾乎要擊碎自己頭蓋骨的混亂,已經從紫苑心中完全消失了。


    沒有感應到活體反應就不會啟動。


    屍體起不了作用。


    這是在那種混亂之後,能輕易說出口的話嗎?


    老鼠看著自己的腳。


    不光是讓他背負了,也許也開放了,開啟盤旋在他心底的東西。


    紫苑,你的心底有什麽?我未知的你有著怎樣的表情?


    老鼠突然打起冷顫,肩膀跟大腿的傷口彷佛呼應般地作痛……剛才連槍傷的痛都幾乎要遺忘了……


    「有什麽方法嗎?」老鼠簡短地問。


    「應該會有人來接我們。」


    紫苑也簡短地回答。


    「有人來接我們?」


    突然聽到輕微的機械聲。


    電梯下來了。


    門幾乎寂靜無聲地開了。


    裏麵有兩道影子。


    老鼠連忙警戒,不過隨即發現是自己的身影,麵對的一整片牆壁是鏡子


    。


    「老鼠……要上吧?」


    「當然啊,我還沒那麽愚蠢又無禮到不理專程來的迎接。」


    「思,說得也是。」


    老鼠大步邁開步伐,搭上電梯。隱隱作痛,傷口又痛了起來。依出血量來看,已經無法再做勉強的動作了。而且,如同羅史所說,這隻手無法拿刀了。


    現在想這個也無濟於事吧……


    根本無法預知電梯門開的那一瞬間,會有什麽在等待自己。與其思考以後,倒不如坦然麵對現在。


    如今也隻能這樣了。


    環顧四周。


    除了鏡子之外什麽都沒有,牆壁十分光滑,沒有一絲汙垢。當然也沒有按鈕、開關、螢幕,是一個幹淨、明亮的純淨空間。


    電梯門要關上了。


    正前方是雙腳一攤、歪著頭的羅史,同時也看見在臨死之前呼喊母親的年輕士兵的軍靴鞋底。


    紫苑的手在胸前動作。


    是為了祈禱而想雙手合十嗎?


    老鼠這麽以為。


    然而,紫苑雙手緊握成堅固的拳頭。


    隻是這樣。


    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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