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譯者:雨夜、tomomi、te199、庫洛西、飄の芸


    校對:hirondelle


    圖源:te199


    掃圖:kaien


    人類最強承包人開始講述——


    並非最強的故事。


    ■■


    “如果說你是這世上最強的人——那麽僅次於你的人究竟是誰呢?”


    我向哀川氏拋出這個冷不防的問題,已經是五年以前的事了。


    當初哀川答應與我會麵的條件是,不可以提出任何有關承包工作的問題。這個問題雖說還談不上違反約定,不過多少有些冒失。當時的我,已經做好了最壞思想準備——即使哀川立刻起身離去也無妨。


    但是哀川潤並沒有感到絲毫介意——更準確地說,是仿佛根本沒聽到我說的話,隻是默默地、豪爽地用筷子將麵前的火爐上一片片碼放好的肉送進嘴裏。在我看來,那些肉甚至連表麵都沒烤熟。


    同意會麵的另一個條件是——“請我吃美味的牛肉”。於是我一狠心,預約了一家全日本數一數二以昂貴著稱的烤肉店。但是即將會麵之前,哀川本人另外指定了一家店。那不過是一家遍布日本的連鎖店。


    我覺得在這裏吃的話,不管最終吃喝多少,都無需動用經費,自掏腰包也付得起,放下了懸著的心。但同時又開始有些擔心這樣做究竟好不好。但過後我恍然大悟,這樣做的理由很明確。


    雖然說——不管吃喝多少……


    但哀川潤是個超乎常識的“大胃漢”——從進店開始的三個小時裏,始終在連續不停地吃。假如這是在我預約的店裏,自掏腰包是要破產的,並且,經費絕對不會報銷。


    捉襟豈止見肘,連腋窩都要露出來了。


    也就是說,哀川提另指定店鋪,似乎是有意體諒我的財政狀況——或者,也許並非如此,而隻是單純為了讓自己可以毫無顧忌地大快朵頤。


    不過,雖然我剛才用的稱呼是“大胃漢”——


    其實她並不是男性,而是女性——所以才更加不可思議。


    在她那完美的線條之內,竟然能容下比一整頭牛還多的肉。要是再算上韓式石鍋拌飯、蔬菜、麵條等等,一句“不可思議”根本不足以形容。


    說句與剛才有些矛盾的話,看到燒盡兩個爐子都不夠用的饕餮光景,我覺得能為此埋單也是一件快事。於是在恍惚之中,三個小時匆匆流逝,而我連一句整話都沒問出來,隻聽她不停地說著“要說肉的部位我喜歡這裏”“萵苣葉應該跟肉分開吃”等等無關痛癢的話。總之,我根本無法觸及到這位“人類最強承包人”的核心,也沒能抓住任何一個要點。時間繼續一分一秒地過去,店鋪眼看就要打烊了。


    此時的我已經徹底被逼到了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境地。


    “如果說你是這世上最強的人——那麽僅次於你的人究竟是誰呢?”


    我問道。


    “就這樣了吧。”我小聲嘀咕著。


    說是破罐子破摔也不為過。


    但是,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她可真會回避問題——不,或許是出於不想回答,所以幹脆無視掉了。


    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膽量將問題重複一遍。好不容易得來的采訪機會,看來結果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不過,能跟大名鼎鼎的哀川潤共進晚餐已經足可以使我引以為傲了——我已經不得不調整心態,準備放棄。


    雖說是共進晚餐,我根本也沒吃什麽。


    烤肉,幾乎全被她吃光了;要說我吃了什麽,也不過大份米飯而已吧。


    於是。


    當桌麵上風卷殘雲之後,她又一次開始追加點菜——已經數不清是第多少次了。


    “誰知道呢。”


    她突然說道。


    那一瞬間,我完全想不出這一句“誰知道呢”到底是什麽含義。但我很快明白過來,這是對我剛剛那個問題的答複。


    她並沒有無視我的問題。


    看起來,她隻不過是把吃放在了第一位而已。


    也就是說,在下一盤肉到來之前,我必須問出這句話的實際含義——如果肉來了,瞬間就會被置於更高的優先級上。


    於是——


    “‘誰知道呢’,是什麽意思?”


    我不容她喘息地催促著下文。


    “嗯——也就是說……”


    她把筷子撂在筷架上,用餐巾擦了擦嘴,說道:


    “我當然知道自己是最強的——但是,我並不怎麽覺得自己是第一強人。就是這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


    我不得不重複了一遍剛剛說過的話。


    因為我真的沒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我並不覺得她在謙虛。


    “我覺得隻要是聽說過你的人,誰都會承認——你是這世上第一強人。”


    “最強,並不是第一強的意思——因為,第一與第二大體上沒什麽區別不是嗎?”


    這句話足以頂得人張口結舌。


    換言之,這句話就好比是在斷言——奧運會的金牌與銀牌是等價的。


    這——不太像是位列榜首之人的發言。


    但是,對於她來說,“榜首”這個概念本身就是有不準確的。


    她繼續說道:


    “第一呀、第二呀——就算墊底也好,在同場競技的那一刻,他們就已經被認為是水平相當了吧。既然已經站在同一平台上,那就談不上什麽上啊下啊左啊右的。你又是怎麽想的?你既然對我感興趣,而且還特意來采訪我,這就說明你已經對我進行過一定程度的調查了吧——我並不是對任何事情都特別拘泥於勝負,這點你知道吧?”


    “嗯——有所耳聞。”


    雖然我認為讓對方覺得我在采訪之前會私下裏對采訪對象進行秘密調查十分糟糕,但是在當前情況下,麵對於哀川潤這種性格的人,我斷定反倒是蹩腳地遮遮掩掩會比較糟糕。於是,我誠實地作出了回答。


    “如果對比勝負次數的話,反倒是負的次數比較多——很意外。任務完成率也出奇地低,不僅如此,據說,將能取勝的對決放棄的案例也不少。”


    “嗯,沒錯。這大概就是因為我覺得勝負其實沒什麽區別——我認為,勝與負是相同的。”


    “勝與負……相同。”


    “但是,當然啦,與人對決的時候我還是會求勝的。‘將能取勝的對決放棄的案例也不少’這話明顯是某位戲言玩家編的謠傳。”


    “但是。”她繼續說道。


    “隻要對決兩方決出所謂‘勝負’,那麽不論結果如何,都說明其中一方與另一方處於同樣立場上。不管有多少差別、多大距離,都應當算作勢均力敵。勝者與敗者之間沒有差距。”


    “……”


    這也許是錯誤的理解,但我認為,哀川氏想說的,大概是“級別”或者“資格”的問題。


    比如,全美職棒大聯盟的選手與少年棒球隊的替補隊員之間無法進行真正意義上的對決——又如,新入門的相撲手無法向橫綱(注:相撲手的最高級別)發起挑戰。


    在這個世上,大部分時候“獲得挑戰權”就具有極高的難度——一想起得到與哀川潤會麵的機會之前跨越的重重障礙,我便覺得非常感同身受。


    假設,人類瀕臨滅亡的危機,世界上隻有將棋名人與一個嬰兒幸存。即便如此,也不能說這個嬰兒是“世界上第二強的棋士”。


    “第一強、第二強”這種思維方式本身,就是與她的想法不搭調的。


    最強,並不是第一強的意


    思——


    原來如此。


    “要是這麽說——‘最強’這個詞反倒沒什麽價值啊。”


    鬆了一口氣之後,我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感想。聽了這句與其說冒失不如說根本就很無禮的話之後,按照哀川氏的性格,就是痛扁我一頓也不奇怪——但哀川氏卻說:


    “或許吧。”


    然後隻是一笑而過。


    從她那張笑臉完全看不出她覺得那是“沒什麽價值”的。她笑得真的很開心。


    實際上,她說出“自己就是最強的,這世上沒有任何概念能與自己相提並論”這種豪言壯語的同時(不是“覺得”自己最強,而是“知道”自己最強,想來,這已經相當傲慢了),卻完全不讓人覺得反感,我想這就已經足以體現出她宏大的氣場了。


    既不是第一,也不是唯一。


    總之就是那一個。


    “不過——且不論是強還是弱,在這種意義上與我對等的人還是有的。說是競爭對手也好,同台競技的敵手也罷,嗯……要說現在還活著的家夥嘛,石丸小唄,想影真心,還有六何我樹丸——”


    她掰著手指列舉出幾個人的名字。


    其中既有婦孺皆知的名人,也有連我這種自詡為萬事通的人都沒聽說過的名字。


    她的交際網真可謂是玉石混雜,不過想必實際上其中所有人都算是寶石吧。不得不說的是,這部分是不能寫進稿子裏的。


    如果原樣照搬地寫進去,我似乎會被從業界抹殺。


    不僅如此,還可能被從現實中抹殺。


    “——這些人與我是不是最強沒關係,總之他們是可以一決勝負的對手。並且,我多半會輸。所以,正如你所說,‘最強’這個詞沒什麽價值——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它根本不足以依靠,無法成為強有力的武器。”


    “哦——”


    “啊,對了。”


    已經傲慢過頭並且轉了一圈的她,突然說出這段聽起來反而極其謙虛的話。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應付,隻得不置可否地點頭。而她似乎連點頭都要阻止,突然想到什麽似的豎起了手指。


    “也有反例。在我看來,自己不足以與之一決勝負的例子。”


    “哀川小姐——也不足以?”


    “嗯。我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跟那人處在同樣的立場上進行對決——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跟那人站在同樣的平台上,完全找不到頭緒。沒錯,那根本就談不上‘勝負’二字。如果硬要說的話,那……”


    就是個失敗。


    說著,她眯縫起眼睛,仿佛回想起那時的往事。接著,她開始了講述。


    此時,好像瞄準了這個時機似的,五盤肉被端上桌來。


    而她完全沒有在意,繼續講述著自己的故事。


    ■■


    我跟那家夥第一次見麵是在工作現場。


    話又說回來了,我跟那家夥見麵基本都是在我承包的工作的現場——除了最後一回以外全部都是吧。


    那家夥既不是跟我一起工作,也不是我合作夥伴,更不是同行中人,甚至不是工作內容中的敵對方。


    那家夥不過是個業界外人士。


    嗯。


    唉,真麻煩。


    一直“那家夥、那家夥”的,說起來別扭死了,我都快說不下去了。反正,我不知道那家夥的名字。


    不是忘了。


    那家夥,他一次都沒報過自己的名字。


    真罕見——業界裏,也就是我周圍的世界裏,能報出自己的頭銜、姓名是一種榮耀,是有尊嚴的象征。但是那家夥一次都沒對我報上姓名。


    那家夥身上完全沒有自負這種東西。


    一點都不想彰顯自己。


    不過,這還不同於那種故意的隱姓埋名。


    其實,我的熟人裏也有愛隱姓埋名的人。但那家夥不一樣,他似乎單純隻是認為,報上姓名沒有什麽價值。


    所以,如果我去問他,想必他會告訴我的。


    但是我連一次問的機會都沒有——我始終把那家夥稱作“繪畫人”。


    這樣比較容易理解。


    這樣可以嗎?


    那我接著說啦。


    第一次見麵的工作現場——說得太詳細會違反保密義務,所以我會把該隱去的部分都隱去。如果我一不留神說出來了,那對不起。


    你會被滅口。


    嗯……那是在摧毀某個從事非法交易的壟斷商業組織的工作中發生的事。


    我發現了那個壟斷組織的總部,然後立刻進入其中。準備?我從來不做。裝備?那玩意不需要。


    隻是普普通通地走了進去。


    當時我手裏好像還拎著包子一類當作麵見禮的東西吧?


    然後——工作本身很快就解決掉了。不用驚訝。其實我什麽都什麽都沒做,當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總部就已經被滅掉了。


    真的,我什麽都沒做。


    倒不如說,當時的現場讓我感到相當失望——到那一看,那個光總部就有一百多成員的組織,發生了內訌,所以人都死光了。


    用手槍相互射擊。


    或者用刀對砍。


    全都死了。


    準確地說,好像有幾個底層的人不見了。但是檢查了屍體過後發現,至少主要成員全都死了。


    這不是個吃肉的時候該談的話題。


    內訌的原因?


    嗯,這個嘛,我不大願意說,不過恐怕是“我”——“作為承包人的我收到一件摧毀你們組織的委托”這條消息不知怎麽泄露到了他們那裏。


    所以,與其說是內訌,或許倒不如說是集體自殺更為準確。


    這也不算什麽。總之就是,那幫人沒能承受的住將要與我為敵這個事實——就是剛才說的“無法在同一平台上進行對決”的一個例子。


    他們甚至沒有選擇失敗方式的餘地,就連趁夜逃走都做不到——憑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他們在為自己幹過的壞事感到愧疚,所以根本不值得同情。


    這種事情常有。


    像這個案例中這種北極鼠一樣的集體自殺行為,做得是有些過頭了;不過從我接受委托的一刻起整件工作都已經不複存在的情況並不少見——所以雖說有些失望,其實並不感到驚奇。


    我不過在想——“怎麽又是這樣”。


    話雖如此,工作還是要做。像剛才說的一樣,我清點了屍體的數量——哦,關於有幾個底層的人不見了這件事,我後來進行了一番追查,已經做好了善後工作。我是個在工作中追求完美的人——再順便說一下,善後工作並不是“做掉了”的意思;既然他們當時沒有自殺,就說明他們沒有幹需要那麽愧疚的壞事。然後,正當我準備就此打道回府,好好享受一頓摩登燒的時候——


    我與“繪畫人”相遇了。


    初次見麵。


    準確地說,是我“發現”了“繪畫人”。


    因為那家夥根本沒往我這邊看——豈止如此,他連聲招呼都沒打,根本沒意識到我的存在。


    你想問,既然“繪畫人”沒意識到我的存在,那他在做什麽?


    他在畫畫啊。


    繪畫人還能幹嘛。


    畫畫。


    畫的是集體自殺現場的風景畫。


    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那的——我去別的房間看了一眼,然後再回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那了。


    “那”指的是自互殘殺的人數最多的那個房間——他已經在那排開顏料,支起畫板,腋下夾著調色盤,正在準備畫布。


    “繪畫人”心無旁騖地開始畫畫。


    “……你幹嘛呢?”


    我問道。


    我當然會問了。


    老實說,這句問話可能很怪異——那家夥好像在理所當然地描繪殺人現場,仿佛那就是他的工作。


    不過,實際那就是他的工作。


    因為那家夥的職業是畫家嘛。


    畫家?不,我倒覺得我剛才稱呼的“繪畫人”出人意料地貼近那家夥的本質。


    在我的印象裏,他根本沒有“家”的感覺,不過是個“畫畫”的家夥罷了。


    所以我才稱呼那家夥“繪畫人”。


    咯咯咯。


    他畫的畫可真夠難看的!


    連基本功都沒學會。


    他倒是在用畫筆——可在我的印象裏,畫出來的東西就像是幼兒園的小孩畫的手指畫。


    他兩手都拿著畫筆,嘴裏還叼著兩根。


    大概,這個距離。


    他的臉到畫布大概,就是這麽近的距離。


    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仔細觀察繪畫對象——不過要看的風景竟然是殺人現場,這可真夠好笑。


    不好笑嗎。


    總之,我還是問了。


    我對那個怪異的家夥——姓名不詳,相貌、性別之類暫不透露;就算說出來也沒什麽問題,不過我覺得,還是在僅僅能夠捕捉到“繪畫人”這一抽象的概念的情況下,比較容易聽懂這個難以理解的故事——提出了問題。


    “你幹嘛呢?”


    “我在畫畫。”


    “繪畫人”這樣答道。


    這一看就知道。


    隨後給出一個看了也不明白的答案——頭也沒回,看都不看我一眼。


    瞥都不瞥一眼。


    “我在做記錄。我正在做記錄。我想準確地記錄,世界發生改變的瞬間。”


    “……世界發生改變的瞬間?”


    我沒明白是什麽意思——你也沒明白對吧?——我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那家夥還是頭也不回地繼續說道:


    “你摧毀的這個組織,曾經為世界的安定做出過貢獻——這與善惡無關。他們曾經在一方與另一方之間牽線搭橋,曾經對某些事物進行過一定的限製,也曾經對某些事物起到過一定的抑製作用。他們就像是一座阻斷命運長河的大壩。而現在,它倒塌了——命運像洪水一般湧出。從今往後,世界將發生變革。不,現在正在發生。崩塌。決堤。我要把這一瞬記錄下來,留在世上。”


    準確地說並不是我摧毀了他們,而是他們主動選擇了自我毀滅——不過,在“繪畫人”看來,這兩者應該沒什麽區別。


    因為對那家夥來說,組織垮台這件事本身才是有意義的。


    不過,我說句有些自大的話啊——那家夥真心覺得“兩者沒區別”,確實讓我感到很驚訝。


    也就是說。


    從那家夥說的話中能夠解讀出的意思是:他清楚地了解那裏是怎樣的地方,我是怎樣的人;即便如此,他仍然能夠頭也不回對我說話。


    他並不是單純的案發現場狂熱者或者屍體狂熱者那一類人——這世界上,還真有這類人——他知道那裏是非法壟斷組織的總部,即便有一丁點牽連都將帶來生命危險;也知道我是人類最強承包人哀川潤。


    但是。


    他對這些沒有絲毫興趣,同時,甚至沒有戒備心。


    掰開嚼碎了說,意思就是——


    他一點也不害怕。


    沒錯——雖然處在同一間屋子裏,那家夥跟我卻並沒有站在相同的立場上。


    沒有處在同一平台上。


    就是這麽回事。


    那家夥,他根本就沒在乎我呀——直到最後都是一樣的狀況。


    到了最後,雖然說我們隻是斷斷續續地見見麵,也可以算是老相識了——那家夥作為繪畫人,一次都沒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我想以你為模特畫一幅畫。”


    那家夥的興趣點完全不在我這樣的區區個體上——他僅僅關注世界發生改變的瞬間。


    世界與世界的節點。


    世界與世界的接縫。


    僅僅瞄準變革。


    伊吹佳奈美總是到處鼓吹自己從不挑選素材,任何素材在她的筆下都會被描繪成有名的作品。而他與那種人恰恰相反——繪畫的主題隻局限於一個。


    不過嘛,他說的話也有道理——由於那個壟斷組織的垮台,那一帶的地理狀況和社會背景都會暫時陷入天下大亂的狀態。


    其危害也會波及到平民。


    我很清楚,這些都是必要的犧牲,也知道有些人並不能認清這一點。他們說,惡勢力是必要的,正因為有那種非法組織存在才有社會的安定。


    嗯。


    不過,這種糾纏不清的爭論以後有機會再說——借用“繪畫人”的一句話,“這與善惡無關”。


    總之就是,世界發生改變的瞬間。


    世界跟從前相比出現偏差的瞬間。


    世界仿佛進行蛻變一樣,滑溜溜地化作另一物體的瞬間——那位繪畫人始終不停畫著這樣的東西。


    所以,主題不止人的死亡。


    當然,就世界發生改變這點來說,“大量死亡”必然是最容易成為主題的——他似乎經常畫戰地或者國內紛爭地帶的景象——因為那的確可以稱得上是世界發生改變的瞬間。


    如果用一句話簡單地概括,那就是“大事件”。,


    比如,他曾經偷偷潛入某個的島嶼,在島民全體避難的情況下,一個人描繪火山劇烈噴發的壯景——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打聽來他的這些值得炫耀的經曆。


    平凡一點的,比如大企業破產之類的——引起世界恐慌的那種,他也會走進事件的中心,貪婪地描繪其中的狀況。


    聽說他還會去描繪足以刷新一個時代的新技術的發明現場,比如手機。他畫的不全是負麵的東西——為了維護那家夥的名譽,我姑且添上這句話。


    不過,這些都是我認識他一段時間以後才聽說的事了。要說初次見麵的時候我都問出了什麽結果,那也無非是他對這個問題——


    “且不說世界的變革還是什麽的。想記錄的話,拍照片不就好了嗎?”


    ——的答複罷了。


    “如今數碼相機的像素很逆天的,沒必要非得費那麽多時間去畫油畫啊。要麽我借給你?我的手機上的攝像頭就能拍得相當清晰。”


    “我想要畫的,是我眼裏的風景——”


    “繪畫人”答道。


    他毫不裝腔作勢地給出了答案。不過在我看來,那答案顯得格外做作。


    “不是透過照相機的鏡頭看到的風景。你眼裏的景色與我眼裏的景色,一定是完全不同的吧?視力,可分辨顏色的範圍——個體差別就像那個詞說的一樣,‘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這是為我自己畫的畫,所以我不會把我看不見的東西畫上去。”


    雲雲。


    簡直胡扯一樣。


    不過每個人對於事物的見解各不相同這點倒是不假——照片的確能捕捉到現實,但它還是與世界有所不同。


    我聽說專業的攝影師可以隨心所欲地將現實捕捉下來。但是,“繪畫人”想要描繪的“世界發生改變的瞬間”,想必是任憑誰也無法烙印在膠片上的。


    因為,那家夥畫的畫啊——


    簡直難看得讓人笑話。


    ■■


    哀川潤就這樣講述著“繪畫人”的故事。怎麽說好呢,不知不覺地,她的樣子變得就好像被什麽事情逗笑了似的。


    就像有人碰到了著她的舊傷一樣,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種羞澀的表情。


    所以,雖然她的講述依然很流


    暢,但從她漸漸變弱的語氣上,我察覺到“繪畫人”對於她來說絕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正如她事先說的都一樣,這應該歸類於失敗經曆之中。


    在我的印象中(我覺得大多數人的印象應該跟我一樣),哀川潤應該是個渾身上下無處不充滿自信,幾乎與失敗這個詞無緣的人——沒想到,這或許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換句話說,最強,絕不意味著從不出現失誤。


    反之,正因為無論出現何種失誤都能從中恢複如初,才成其為最強——或許可以用這種說法。


    隻不過,“繪畫人”的事對於哀川潤來說究竟意味著怎樣的失敗經曆,我還是沒有搞清楚。


    “‘難看’這個說法雖然有些過分——真的是很難看。至少就我個人的美學觀點而言,那東西太扯淡了。剛才,我說像“幼兒園的小孩子畫的手指畫”是吧。那聽起來不過是打個比方,但我覺得這個比方真的是一語中的。那感覺就像:不用調色盤調出好看的顏色,而是直接把顏料混和在畫布上——”


    哀川潤使用了各種表達方式來描述“繪畫人”畫的畫,總結起來就是:那些畫不單單是風景畫,同時或許還是抽象畫。


    “幼兒園的小孩子畫的手指畫”這句話無論怎麽看都是哀川潤特有的詼諧——我沒真正見識過那些畫,所以沒法做出準確評價。


    “那個——我不想問得太具體,那位先生,是位有名的畫家嗎?如果您說他的職業是畫家,或許,他是那種在業內很有名的人之類的——”


    “不會,這不太可能。他也說沒開過個人畫展。‘職業是畫家’就算我說錯了吧。那不是職業,不過是‘業’而已。他不過是個繪畫人——‘描繪世界變革的瞬間’不過是那家夥的個人興趣罷了。”


    “但要說是興趣,這也太玩命了。”哀川潤補充道。


    這我能理解。


    他與哀川初次相遇的地點——某壟斷組織的總部(我有些印象,不過不提為上),以及她列舉的另外幾個事件現場——“繪畫人”所進入的這些現場,我根本不願意接近其中任何一個,更不願意遭遇其中任何一個。


    說到底,“繪畫人”所說的“世界發生改變的瞬間”,無論從好的意義上講還是從壞的意義上講,都可以與“崩塌”混為一談——遭遇這樣的狀況簡直等同於麵臨生命危險。


    哀川潤曾舉出過“手機的發明現場”的例子,作為“他畫的不全是負麵的東西”的佐證。但是,一想像到這一發明將無數“過去的世界”逼入毀滅的境地,我便覺得這也不得不說是這世上的負麵的東西之一。


    所以說實話,大部分人都不會想要記錄‘世界的接縫’或世界即將改變的瞬間,甚至連看都不想看。


    “嗯,我也是這麽想的——喜歡安定才是正常的;想必大多數人都不希望世界發生改變;雖然我是改變世界一方的人,但是我真的覺得像我和那家夥這樣的人很奇怪——這種想法我能理解。不過我大體屬於那種對於恐怖已經麻木了的人,跟那家夥那種腦子缺根弦的類型還是不一樣。他在不畫畫的時候完全就是個普通人,雖然沒有才能,倒是不缺藝術家的範兒。”


    然後。


    結局就是那家夥不久就被自己的那種性格給害死了——雲雲,哀川潤隨口將這種重要信息夾雜在了講述中。


    “關鍵啊——我想說的是,那家夥沒有跟任何人競爭。不止是我,沒有任何人成為跟他站在同一平台上的‘競爭對手’。他孤身一人,孑然一身。所以,把畫畫好、磨練技藝什麽的,完全不在他的考慮之中。想畫的東西就按心想的樣子畫出來,管他好看不好看——想必他自己也不覺得畫得好看吧。“想創作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這種崇高的誌向與他無緣——其實他根本就沒指望得到認可。他甚至連成為人上人——以此謀生——都沒有想過。……話說回來,那家夥是靠什麽賺錢的呢?


    說著說著,她的頭偏向一邊。於是我才發現,其實哀川潤自己也不甚了解“繪畫人”的個人信息。


    “然後——最關鍵的是,那家夥‘無害’。應該關注的就是這一點。像我這種人,說白了是相當有害的。我時刻都會注意不要插手太過惹麻煩的工作,但不管怎樣,與我相關的人還是會受到危害。那件摧毀壟斷組織的工作也是個例子。”


    “因為您是——改變世界一方的人。”


    “沒錯。但我並不是想說我是一個極端的例子——誰都會以某種方式與這個世界發生關聯。像振翅的蝴蝶一樣,以微弱的量級、在微小的範圍內搖撼著世界。這世上,既有想終結世界的人,也有極力維持世界和平的人,更有想改變世界、發起革命的人。但是那家夥,他自己什麽都不做。僅僅是——在做記錄。而且,作為記錄留下的繪畫,他沒有給任何人看過。”


    “可以理解成他根本沒有感情——沒有任何意義,隻是在像機器一樣在畫著一幅幅畫嗎?”


    “機器?別,怎麽可能有那麽有感情的機器。他是一個太過有血有肉的人了,以至於看起來不像人——如果要說意誌的話,他就是一團意誌的凝集體。在我看來,對於世界改變的瞬間以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的人,活得沒有絲毫的生機、活力,所以我曾經痛斥了他好多次——在我對他講道理的過程中,他根本就心不在焉。”


    哀川潤。


    說著說著——又一次,露出被逗笑了一樣的笑容。


    “直到最後,我到底還是沒能理解那家夥,也沒能跟他站在同一平台上。現在也是。”


    ■■


    第二次見到他、第三次見到他,也都是在我承包的工作的現場——第二次和第三次的時間間隔相當短,以至於當時我懷疑那家夥是在跟蹤我;當然,結果是我太高看自己了。


    其實隻是我的工作與那家夥的畫的主題撞上了而已——當我把工作擺平的時候,回過神來,他就已經在那畫畫了,好像妖怪一樣,


    禮節什麽的完全沒有。


    最初的時候我感到很不可思議,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在不被任何人發現、不為任何人察覺的情況下潛入現場的——答案很單純,因為那家夥無論對我還是對誰都沒有心懷“愧疚”。


    因為那家夥從不在意我,所以我也就看不到那家夥。


    我每次遇到他都會多多少少跟他聊上幾句,有時候還會一起出去喝兩杯。讓我氣憤的是,那家夥每一次見到我的反應都像初次見麵一樣。


    他應該是記得我的,隻是沒興趣罷了——我也跟工作夥伴打聽過,別說,還真有人見過這號人物。


    他似乎在各處都露過麵。


    但是他不管對待誰,態度都差不多——簡而言之,就是個無禮的家夥。但是,他從不幹擾我的工作——


    這使我感覺很放心。


    一看到他畫的畫,我就惡心得不想跟他湊的太近。


    記錄員——也有人這麽稱呼他。


    而對我來說,他不過是個畫畫的人。


    繪畫人。


    的確,他自己也說是在做記錄,但是那記錄對於他自身以外的人沒有任何意義——假設他在畫布上畫的是我,而看了他那手指畫之後能認出那就是我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現在回想起來,他的畫就像是暗號一樣。不把人畫成人,也不把物體畫成物體,如果以小說作比的話,他所描繪的盡是字裏行間的引申義。


    當這位“繪畫人”——事件結束之後突然出現,旁若無人地畫自己的畫——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一道理所當然的風景的時候;當我早就看慣了他的存在,也已經不太在意了的時候——


    當我終於成功戎自己接受『那家夥就是這樣的生物』這個想法


    時。


    “繪畫人”突然不再露麵了。


    當然,他並不是任何時候都露麵,而且不露麵的時候反而比較多。所以我最終意識到他再也沒出現過,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了。


    我也問過剛剛提到過的工作夥伴,結果回答是“你不說我還真沒注意,說起來,最近好像確實沒見過”——


    哼,這叫什麽事啊


    算了,這也不是什麽重要問題。


    我跟那家夥關係不過是偶然撞上的罷了,既稱不上朋友,反之也沒有結仇——實際上不要管他就好了。


    但是,他說不見就不見了,這讓我很是覺得放不下。


    我覺得這是我性格上的弱點——十分在意某件事情的時候就會放不下。


    模棱兩可的東西放不下,不可思議的東西也放不下——總之,我的習慣是,無論遇到什麽事都希望得出明確的結論。


    當時。


    我隻是有些擔心。


    不知道他遇到了什麽事。


    要是放得下,就再好不過了——我趁著工作的間歇,開始尋找“繪畫人”。


    結果失敗了。


    其實,並不是沒找到——轉眼工夫就找到了。他一沒躲,二沒藏,三沒隱退。


    就是死了而已。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不停地描繪世界發生改變的瞬間,根本做不到嘛。這種活法怎麽可能活得長。你明白吧?


    更何況那家夥跟我和我的工作夥伴不一樣,不要說戰鬥的方法,他連求生的方法都沒掌握——唉。


    改變世界的我們與記錄改變的“繪畫人”之間的差別,大概就是他做得太過了。


    要是說出他的死因,你說不定就知道他是誰了。不過,如果不說清楚那件事的話故事就連不起來,所以我還是得說。


    那是一處火災現場。


    一家商場失火,造成五十多人死亡——火源是餐飲樓層,火勢從那裏蔓延到商場各處。他似乎始終在一處能觀察到全景的屋頂上描繪著當時的狀況。


    那幅畫當然已經被燒掉了,具體畫成什麽樣也不得而知……我覺的那幅畫上,大概連一筆紅色都沒有。


    紅色呀。


    他就不是那種會把火畫成火的人。


    熊熊燃燒的烈焰,在那家夥的眼裏到底是什麽樣的呢?


    我想,他一定連自己的身體燃燒起來都沒注意到,直到最後還在不停地畫著——想必畫布燃燒起來也沒注意到吧。


    他就是那種人。


    不過,在我的圈子裏,有人死去並不是十分稀奇的事,所以當時我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想。


    我隻是在想:無非就是這種結局吧。


    覺得失敗,就是那以後——我去探訪那家夥生前的居所時——的事了。他對於我來說就好像剛搭乘的船一樣。所以我突然想去給他上柱香。


    他的家是一戶普通人家,他跟父母兄弟一起住在家裏。我謊稱是他的朋友,進入了他家的大門。


    啊,那時候要是看了他家的門牌,或許就知道那家夥的名字了——不過,我根本就無心顧及那麽多。


    豈止無心顧及這些,原本就連去探訪他家這件事本身都是一時興起。


    或許隻是因為事情發生在特殊的時期,我才變得格外傷感吧。哦,那時候我自己恰好也遇到了一些煩心事——與我的父母有關。


    嗯?我當然也有父母了!


    於是我忽然一時興起,上過香之後——那時看到的遺像就是我與那家夥見的最後一麵——對那家夥的父親說“我想收藏‘繪畫人’至今為止所有的畫”。現在想來,我都不敢相信那句話是我說的。


    我出錢。


    家人也無法理解那家夥的愛好,所以二話沒說,以很便宜的價錢賣給了我——那家夥用一生所描繪的“世界發生改變的瞬間”,總共四千三百二十一枚。


    沒錯,現在全部都在我手裏——唉……唉。


    真是用錢打水漂啊。


    因為至今為止,我無論是橫著看還是豎著看,不管如何仔細端詳這四千二百三十一枚塗鴉,結果就連其中一幅都看不懂。


    鬼才明白。


    ■■


    聽哀川潤把話說完,我感覺到,她並不是在為用錢打了水漂的事而歎息。


    不知是怎樣的心理使得她在說出了這段話時,語氣中帶著微妙的惡意。但我想她的本心並非如此,她是在因為當初輕率地為“繪畫人”的畫標上了價碼而感到後悔。


    亦或是。


    她現在覺得,就算是免費也不應該收下那些畫。


    如果這世上存在不可交換、不能流通的價值,那麽則非“繪畫人”的作品莫屬。


    隻有他本人能夠理解的作品,他人即便擁有又能如何呢——


    “我拿那些畫怎麽辦才好呢?又不能扔。如果將來有跟那家夥擁有同樣價值觀的人出現,我一定二話不說地賣給他。可哪有那樣的人啊!畫的數量那麽龐大,保管起來都很費事。”


    哀川潤一邊發著牢騷,一邊開始生吃端上來的肉。


    看樣子,那位繪畫人的故事大概就到此為止了——本來應該是對哀川潤的采訪,結果聽到的完全是另一個人的故事。回過神來,打烊的時間已經快到了。


    要說失敗,我覺得這應當算是我的失敗才對——不過,且不論是否足以讓我引以為傲,我想這都是一次寶貴的經驗。


    她的確是最強的。


    但所謂最強絕不意味著完美——光是理解了這一點就算是收獲匪淺了。


    對於她來說,那次失敗也一定不算稀奇,隻不過是人生中司空見慣的一個章節罷了——正因為經曆了各種各樣的失敗,哀川潤才能以最強者的姿態屹立在世間。


    看著她講述時的表情。


    我有感而發。


    初聽到哀川潤的傳聞時,我覺得她本身就代表了自由。不曾想,被稱為最強的她卻是身陷進退兩難的窘境之中,世上恐怕再沒有人比她更不自由了。


    但是,像她一樣享受著無法逃避的失敗和不自由的人,世上恐怕也再沒有第二個了。


    “世界發生改變的瞬間啊——咯咯咯。對我來說,那種東西早就見怪不怪,反而好像已經看煩了。與人無競,與人無爭,沒人理解,沒人認同;為了自己的所欲所求犧牲了自己,所做所為既沒有善、也沒有惡——做想做的事就按照心想的方式去做,想活的時候就按照心想的方式生活;想死的時候就按照心想的方式死去。那樣的人生是我完全無法理解的!”


    沒錯。所以。


    所以——她真的無法理解。


    最後,哀川潤將剩下的生肉一口氣塞進嘴裏,鼓著腮幫子說道:


    “我是個相當容易寂寞的人。”


    miss/ion1./ple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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