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ma2


    錄入frente


    「不是辭掉工作,就是慢慢走向死亡。隻能二選一。」


    醫生語氣平淡地宣布。聆聽宣布的人隻有他,內容與他的妻子相關。


    「我們得出的結論是,夫人得了非常罕見,從來沒有例子的疾病。」


    「越用大腦思考,夫人的大腦就越快惡化。」


    「並不是得了健忘症或失智症,直到最後一刻,她都能維持清晰的思考能力——直到死亡的瞬間為止。」


    「惡化的是『維持生命所需的大腦區域』。」


    「換言之,一旦思考,夫人的壽命就會相對減少。」


    這種猶如三流科幻電影的情節是怎麽回事?他一邊在心裏吐槽一邊靜靜聆聽醫生說明。


    「現在沒有治療方法。夫人必須辭掉會強迫她做複雜思考的工作,日常生活中也盡可能保持簡單的思考——最重要的就是別想事情。」


    不能想、不能思考。


    對一個人做出這種要求,不就等於要求她別當人嗎?


    尤其對他的妻子而言更是如此。


    「如果隻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那思考一下也無妨。好比說看電視大笑,或開心地看書、看漫畫,因為這些是刺激所導致的反應。但是,若由此深入思考『為什麽如此有趣呢?』就不建議了。重點是要在『啊啊,真有趣』的時候踩煞車。一般日常對話也可以進行,但演變成討論就很危險。」


    光用嘴巴說很簡單——但如果是你、你們,有辦法做到嗎?


    接觸外界的人、事、物卻不做任何思考。


    這時他頭一回開口問道:


    「就算她能維持這樣的生活,還剩下多少時間可活?」


    「我不知道。」


    「什麽叫作你不知道?!」


    他憤然起身,醫生卻異常冷靜。


    「我不知道夫人自從得了這個病後消耗多少『壽命』,依現今的醫學,也不曉得先前健康的夫人原本擁有多長的壽命。隻不過,再繼續思考的話,夫人的『壽命』毋庸置疑會慢慢流失。」


    醫生又一次宣布:


    「要如何選擇是兩位的自由。假使無論如何都想維持目前的生活方式繼續思考,我想精神藥物的處方多少也能發揮一點療效吧。」


    醫生的語氣十分冷淡,甚至讓人想街上前揍他一拳。


    大學醫院。


    「啊,老公,結果怎麽樣了?」


    怎麽辦?該怎麽回答才好?


    這種有如漫畫劇情的荒唐內容。


    回家之後我再說明吧——他本想這麽說,但這樣一來,她在回家之前都會很在意並「思考」檢查的結果吧。精細檢查今天已是第六次了。每一次都得耗上一整天,他都陪著她,檢查結果卻遲遲沒有出爐。她已經察覺到自己身上發生某種異變。


    「醫生說你最好辭掉工作。」


    「是嗎……」


    她的反應比想像中冷靜。是因為已預料(思考)到了,還是因為點滴的精神鎮定劑發揮作用了呢?


    「為什麽?」


    妻子住在單人病房,看來選擇在此告訴她比較好。


    「你得了一種一旦思考就會步向死亡的疾病——是這世上唯一的病患。」


    「……你在說什麽?」


    「被命名為致死性腦惡化症候群的病。」


    僅為他的妻子命名、僅為他的妻子使用的病名。


    「做越複雜的思考,你的大腦就會越加惡化。」


    妻子怯生生地抬起頭來。


    「也就是說,我得了失智症?」


    「不是。」


    她僵硬的麵容頓時放鬆。看見她的反應,他也領悟了她會做的選擇。


    「隻要沒有出現自然老化造成的癡呆現象,直到死亡的瞬間為止,你都能維持清晰的思考能力。」


    「我不明白致死性的意思。」


    「醫生說,惡化的是『維持生命所需的大腦區域』,換句話說,一旦思考,壽命就會減少。」


    最糟的結果你要親口告訴我——她答應做檢查時這麽央求他,他也了發誓。


    妻子安靜地聽他說明。


    「現今沒有治療的方法。為了不讓大腦惡化,隻能克製別去思考事情。你可以看電視,看電影,也可以看書,不過,覺得『啊、啊,真有趣』之後,就要踩煞車。不能思考哪裏很有趣,又為什麽很有趣這些問題。你也可以和他人對話,但不能演變成『討論』。必須極力避免複雜的思考。」


    「……這隆做的話,我的壽命可以延長多久?」


    「我不知道。就算能推斷出你是何時患病,也不知道你從那時到現在消耗多少『壽命』,更不知道你原先擁有多長的壽命。」


    以前他們會一麵看科學節目,一麵興致高昂地討論掌管細胞老化的端粒dna。


    為了保住她剩餘的生命,今後再也無法這麽做了。


    「這算什麽……」


    不知不覺間低下麵龐的她赫然抬頭。


    「意思是,不管我看了什麽節目、讀了什麽小說,都不能和你討論,隻能說些『好好看喔』、『真不好笑』、『喔——』、『咦——』、『這樣啊……』這種沒營養的感想嗎?就因為不能思考事情,就禁止我看我們都喜歡的電視節目或分享感想,然後要我整天像傻子一樣發呆嗎?甚至電影!小說!漫畫!雜誌!新聞!我到底是哪來的人偶啊!難道還要我站在櫥窗裏麵嗎?」


    她因為職業的關係,感情的起伏變化很劇烈。尤其開始發火的時候,就會不斷加速再加速地思考……


    「叫那個醫生到這裏來!他要我從現在起隻要呼吸就好了嗎?有膽的話,就在我麵前說啊!」


    她抓起枕頭高舉過頭,紮在手臂的點滴針頭因而脫落,軟管彈跳晃動著。


    「你冷靜一點!」


    被濺上血跡的枕頭砸中後,他張手緊緊抱住她。


    茌她如此憤怒的情況下,不曉得她的大腦為了思考運轉得多麽快速。光是想像,他就害怕得直打冷顫。


    她瞬間到達頂點的怒火就像幻覺般消失無蹤,在他的懷中縮起肩膀並逐漸恢複冷靜,微微顫抖著。


    妻子是因為害伯才會生氣。她有多麽生氣,就有多麽害怕。直到多年過後,他才明白這件事。


    「因為這是最糟的結果,我才親口告訴你。是你這麽要求的。」


    她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放心吧。不管情況變得多糟,我都會在你身邊。」


    ——直到最後一刻。


    「所以,我們回家吧。」


    「回家……之後……,怎麽辦?」


    她像電力耗光般,斷斷續續地問。


    「總之,就和以前一樣。你每天乖乖吃藥,別做些勉強自己的事。回診還是到我們常去的那間醫院,今天在這間醫院的櫃台領診斷書和處方箋,隻要下次回診的時候再拿給醫生看就好了,——至於要不要辭掉工作,今後再慢慢考慮吧。因為焦急的『思考』,似乎會對大腦造成很大的負擔。」


    接著他按下護士呼叫鈴。


    拔出點滴的針頭時,鮮血沿著她的手臂不停地往下流,點點紅色血跡也散落在病袍四處。


    「不好意思,我們不小心把點滴的針頭拔掉了。」


    說完這句話後,他關掉呼叫鈴,讓她躺回床上。


    「注射完點滴後,我們就回家吧。」


    早知道會變成這樣……


    他一邊摸著躺在床上的她的發絲,一邊心想:


    那時


    候,我絕對,不會建議你這麽做的。


    他和她是同一間設計事務所的同事。


    事務所座落在相當熱鬧的市中心,因此每到午休時間,女員工們都會約個大概的時間,跑到附近評價不錯的餐廳吃飯。


    在這種趨勢下,她卻常說「自己沒錢」,留在事務所吃便當。據說她自己一個人住,與其他住在家裏通勤的女員工相比,是個力行節儉的人。


    由於公司裏帶便當的女孩子很少見,他曾數度偷瞄她便當的菜色。便當盒的尺寸不大,如果是男生,同樣的便當盒要裝兩盒才吃得飽,隻見裏頭都固定放著兩個捏得小小的飯團和看以昨晚吃剩的小菜。


    「老是做便當,你不嫌麻煩嗎?」


    他也曾開口向她攀談。她很常與大叔輩的同事聊天,但每當他跟她說話時,她就會緊張得挺直背脊,


    「啊,隻要煮晚餐的時候多煮一點就好啦。需要燉煮的料理,我也是先煮好一周的份。平常其實都在偷懶,放些罐裝的海鮮食品或醬菜充數。」


    「請別一直盯著看,讓人很難為情。」說完,她害臊地搔搔頭。


    那種不太有女人味,反而像個少年的動作,讓他印象有些深刻。


    「可是,每天都煮飯還是很厲害。」


    「才不厲害呢。一個人生活的話,就隻能節省恩格爾係數的開銷,但還是有很多想買的東西。」


    這時,他忽然覺得和她聊天很有趣。


    ——恩格爾係數。


    一般對話時,大多會用「夥食費」吧。


    他不禁心想,這個女生竟然會不經意地用些艱深的字眼。同時也心想,如果和她聊些理論性的話題,不曉得會演變成什麽情況。


    相較於住家裏的女同事,獨居的女孩子在諸多方麵都很「節省」吧。她的打扮也較其他女同事樸素。


    「好比說服裝費和娛樂費,也不能花得太過闊綽。」


    服裝費、娛樂費;闊綽而非奢侈。她接二連三地吐出不太像口語的單字。


    察覺到這點的人大概隻有他吧。


    沒有一個年輕的社員會將目光放在她身上,不過,她很受對打扮花俏的女孩子敬而遠之的大叔們歡迎。她似乎很善於和大叔打交道。此外,她工作的效率也很高。盡管隻是助理,無法自己動手設計,但工作時既迅速又確實。


    不論男女,大多數的年輕員工都有雄心壯誌,希望總有一天能由自己主導設計,她卻一直恪守本分地當助理。完全沒有「希望我的設計能被采用!」或「有朝一日我要當個獨當一麵的設計師!」這種野心。


    的確,當初事務所雇用她為助理,但也有其他被雇為助理的員工,他們都想將助理當作踏腳石,努力登上設計師這個目標。唯獨她漠不關心,盡忠職守地當著助理。就這方麵而言,她簡直是個珍貴人才。


    他曾在上班時,因為沒發現她將睡袋鋪在桌子底下的地板睡覺而踢到她的頭,她的座位離公司大門很近。


    「對不起!」


    無論如何,他可是赤腳踢到年輕女性的頭。他相當驚慌失措,她卻搔著被踢到的地方起身。


    「不、不,多虧你這一踢,我完全清醒了。」


    「對不起,我……光著腳……你要不要去洗一下頭?雖然不曉得這附近有沒有公共澡堂……。」


    「隻要去網咖就有淋浴設備了喔。不過,做完這個我就能回家了,也快完成了,所以沒關係啦。」


    她折起公司的共用睡袋,轉向自己的桌子。


    她平日常穿褲裝,是料想到會有這種狀況嗎?


    「你可以睡沙發啊。」


    「沙發有很重的煙味。這裏是禁煙區,所以我寧願睡地板。」


    她已將設定為休眠狀態的電腦打開,答答答地按起滑鼠。


    「是誰把這種工作塞給你的?」


    好歹她也是年輕女性,竟丟給她這種趕不上末班車、回不了家、必須通宵完成的工作。


    「是課長。」


    「啊,是嗎……」


    既然對方是上司他也無法多說什麽。他的怒氣就這樣徒勞上升又下降。


    「我本來心想末班車之前可以做完,但真的有些棘手呢。不過,我一個人住,家裏也沒人擔心我。比起搭末班車回家,幹脆在公司住一晚比較安全。」


    是因為剛睡醒吧,她說話的方式比平常大而化之。看來平常多少會裝一下氣質。他不禁脫口說出一時間想到的詞匯。


    「——脫皮小貓。」


    她正在電腦的熒幕做設計上最後繁瑣的加工,「噗哧」一聲笑了。


    「那是什麽?」


    「就是現在的你,意思是你平常披著裝乖的貓皮快掉羅。沒想到你是個男人婆。」


    脫皮小貓、脫皮小貓、脫皮小貓——她在口中重複念了好幾次這個詞匯,「嗯」地點了點頭。


    「真有趣,這句話——」


    我就收下了——她小聲地補上這句。是什麽意思呢?


    這麽說來,他回想起在設計上,她徹底是個助理,但在廣告文宣等方麵,她曾好幾次提出令人大感意外的獨特廣告詞,協助事務所度過危機。


    她背後的頭發全睡翹了。位在住商混合大樓裏的事務所至少也有洗手間,但她連去洗臉也沒有。


    「你明明這麽拚命工作,卻沒有野心成為設計師嗎?」


    「沒有耶。因為比起我,其他人的品味更好啊。大家未來都能成功就好了。不過,我拿了薪水也有我的自尊,會在幕後努力做事。都隻有選手的話,根本無法比賽,也需要有經紀人吧。」


    他當時心想,這就是所謂將助理一職發揮到極致吧。


    那天,她在課長上班前就做完吩咐好的最後加工,在洗手間隨便地整理儀容後,中午前就回家了。


    「她還真方便呢……」


    應該沒有惡意,但聽到課長這麽低喃後,他忽然大為光火。


    「麵對如此認真做事的下屬,不應該形容她很方便吧。好歹她也是女孩子,將這麽強人所難的工作推給她,卻隻有一句方便作結,這樣不太對吧?」


    至今事務所裏,應該還未發生過讓女員工單獨一人留下來過夜的情況。


    「就是說啊——」


    旁邊的女員工也幫腔附和。


    「她的確是個很棒的得力助手,但請不要因此視為理所當然。明明自己悠悠哉哉地很晚才來上班,中午前才出現。竟然還說她很方便,真不敢相信。一般都會說謝謝或是幫了大忙吧——」


    女同事們似乎也多次在危急時刻承蒙她相助,現場掀起了一陣不小的不滿聲浪。


    「知道了、知道了。」課長無比狼狽地落荒而逃。


    在依然被「也有機會錄用為設計師」這句征人標語吸引來的眾多助理中,她依然未曾表現出想成為「設計師」野心的專業助理。


    「你今天就早點回去吧。」


    白天他就發現她的臉色略為蒼白。至於為何會發現——他承認,自那時起,她就成了讓他頗為在意的存在。


    隻有他見過「脫皮小貓」的她;會在對話中不經意摻雜不像對話單字的她。除了他,沒有別人察覺。也許是自己煮飯的關係吧,明明隻化淡妝,皮膚卻很漂亮光滑。


    「啊,不好意思,既然這樣,那就麻煩你了。指定表就是這張。」


    對於看過「脫皮小貓」的他,她這種彬彬有禮的言行舉止相當有趣,但她似乎不打算讓「脫皮小貓」成為公開角色,因此他將有趣的那個她藏在心底。


    在公司裏,她一直將自己定位成絕對的助理,這回竟如此聽話地遵從他的建議,想必真的身體微恙


    吧。臉頰也有些酡紅。


    「我可以直接用你的電腦嗎?」


    「當然可以。離截止日期還很久,所以麻煩你做到一個段落就好了。」


    你做完一個段落後,也可以先回去啊。他苦笑著目送她返家的背影。因為周末的關係,事務所裏除了他沒有任何人。


    坐在她的位置上使用電腦時,他發現旁邊放著一個usb隨身碟。


    事務所內禁止使用usb隨身碟(明明不是什麽大規模的公司),資料的傳輸都透過伺服器。


    難道這個隨身碟是她的?


    這間事務所承接的業務規模都不大,就算消息走漏至他社亦無須太過擔心。如果雜誌的設計被偷走了,當然是件大事,但他們主要的工作都是城市報、手冊和廣告傳單等。


    但是,不論多麽微小、簡單的設計,都是設計師的心血。如果她將資料帶到外頭……不!怎麽可能偏偏是她。


    況且,這也不能肯定是她的東西。


    總之,這裏有一個禁止在工作場合使用的usb隨身碟,必須確認內容才行——他如此說服自己。


    但還是承認了,


    他想讓自己安心。


    想確認她並未做不合法的事情。


    他將隨身碟插進usb的連接孔。


    裏頭沒有任何資料夾,隻是雜亂無章地塞滿了檔案。


    他打開最上頭命名為「筆記」的檔案。


    末班車


    川麵的手


    螢火蟲


    消失的視窗


    上升的閃電


    小行星


    不死的概念


    ……


    意義不明,每一個單字的意思都明白,但完全不懂她為何要列出這串字。


    然後最後一行寫道:


    脫皮小貓


    錯不了,這是她的東西。


    是隻有他和她才曉得的詞匯。


    瞬間他覺得眼前一黑。


    但是,如果想帶走這麽多的影像圖檔,隨身碟的容量未免太小。


    況且,儲存在裏頭的全是文件檔。一時間他懷疑她帶走的是企畫書或估價單,但所有的標題——看來都像是書名。


    還是這是偽裝?總之,他想讓自己安心,於是隨便挑一個檔案點開。檔案的標題是「兔月」。


    開啟檔案後,隨即出現word視窗。


    然後出現的——是文章。


    不是企畫書也不是估價單,更不是與公司有關的任何一種枯燥乏味資料。


    就隻是文章,而且是字數量龐大的文章。


    他自第一行起就被吸進故事裏,目光順暢無阻地跟著文章前進。不,是被文章吸引住了,他根本移不開目光。仿佛意識被文章帶走般。


    這是小說。


    啪噠啪噠的嘈雜腳步聲從走廊往這裏逼近。他覺得好吵。


    真擾人。


    接著一道比腳步聲更嘈雜的聲音響起,門打開了。


    「不好意思,我忘了東西在公司……!」


    衝進來的她見到自己電腦上開著word檔案時,失聲發出尖叫。


    由於那聲尖叫淒厲得可能引來警衛,他連忙將她拉進室內,關上大門。


    「啊呀——————!那是私人物品,快點關掉——————!」


    「等……安靜一點!警衛會跑過來的!」


    「不準看!話說回來,你到底看了多少了——————?!」


    「吵死了!」


    夠了!讓我繼續看下去!


    他捉住她的兩隻手腕,將她按在緊閉的大門上——然後堵住她的嘴唇。


    霎時,她全身僵直,縮成一團動也不動。既然她安靜下來了,其實他大可到此結束,但他意外地無法克製自己被迫察覺到的情感,演變為長長的熱吻。


    一開始是單方麵的強吻,中途她也動起舌頭回應。最後變成你情我願。


    「為什麽這麽做?」移開嘴唇後,她用沙啞的嗓音問。


    「在我正好墜入情網的製那衝回來,是你的不對。」


    「為什麽是我?」


    「最後的關鍵一擊是放在你電腦旁的東西喔。」


    「我說過了,那是私人物品。」


    「公司禁止使用usb隨身碟吧。」


    「所以我說了,那是私人物品!我從未把它插在公司的電腦上,你看!」


    她從提包裏取出目前業界尺寸最小的筆電。


    「我都在午休去公園,因為興趣打些文章而已。那個隨身碟隻是備份。」


    所以最近她在辦公室吃便當的次數才減少了啊。他恍然大悟。公司附近有座綠意盎然的漂亮公園。她就是帶著不惜減少「恩格爾係數」也想入手的筆電,一有時間就跑出去吧。


    竟然說成打些文章——


    「用不著說得那麽謙虛,你在寫小說吧?」


    「討厭,別說出來!」


    「為什麽?這是小說吧?」


    「……因為我寫得很差勁,太難為情了。」


    她正想衡向自己的電腦,他又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身體旋即僵硬,要封住她的行動真是簡單。


    「讓我看到最後。」


    「如、如果……我說下要呢?」


    「我會做比剛才更過分的事,直到你願意讓我看完。把你帶到那個你說有很重的煙味、就算過夜也下願意睡在上麵的沙發。」


    「過分……」


    「遇分嗎?後來是你情我願吧?」


    她的臉頰變得火紅。——多半不隻因為發燒。


    「如果你要我讓你點頭說好之後再看,我也無所謂啦。」


    「不過是為了看外行人寫的文章,你就能和我做那種事嗎?」


    「不隻是為了看文章,想做的事情也想做啊。我說了,我墜入情網了。」


    他占據在她的電腦前,又開始將畫麵往下拉。她戒慎地與他保持距離。


    「竟然為了看這種東西就能和我上床,你的感受性真廉價。」


    「我說啊,」他將辦公室座椅轉了一圈麵向她。


    「既然願意讓我看,就請別妨礙我。我的感受性好不好,也和你無關。在公司裏我雖然沒有提過,但從以前我就很喜歡看書,一看到好像很有趣的書就會拿起來看。不過,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一本書比你寫的小說更能牽動我的心。我打從心底希望能不被任何人打擾地好好看完這篇小說。」


    每當說到小說這兩個字,她的臉蛋就會羞愧泛紅,仿佛隨時要哭出來。看來那兩個字隻要一套到她身上,就會非常難為情。


    「你再繼續咕噥抱怨的話,我就當作你想在我看完之前對你做些很過分的事情,然後付諸實行喔。不願意的話,就閉上嘴。」


    接下來,他一次也沒有回頭看向終於安靜下來的她,一口氣看完用word基本格式寫成的小說。


    那是五十頁左右的短篇小說,他愉快地在故事引領降落的地方著陸。沉浸在這片美好的餘韻裏,他深深地吐了口氣——然後回頭看向她,卻大吃一驚。


    她正低垂著頭,強忍著哭泣的聲音。


    「……你為什麽要哭?」


    「我才想問你!」


    她氣憤地抬頭瞪向他,一雙眼睛還是不停流下淚水。


    「為什麽?我不過是忘了帶走私人的隨身碟,就得遭受這種屈辱不可?」


    屈辱?!為什麽?!


    「我的意思明明是你的小說很有趣,請你不要打擾我耶!」


    「你為什麽要擅自偷看?」


    「我們公司禁止使用隨身碟吧。我隻是想確認裏麵的


    東西是不是公司的資料。雖然我們公司的規模不大,我不認為做這種事會有好處,但無論如何我都想確認你與資料外流這件事有沒有關係。……」


    「看一眼就能知道裏頭沒有半點與公司有關的資料吧!」


    「隻看標題的話,也有可能是偽裝啊,而且我也找到了這是你的東西的證據。所以我想確認你並未做瀆職的行為,好讓自己安心。」


    「知道那是我東西的證據……?」


    「脫皮小貓。」


    她像被雷打中般屙頭一跳。


    他立即明白她也記得。這是她與他共有的記憶。這個詞匯對她來說是特別的,這點讓他覺得自己有種特權。


    「那——那麽,我能明白打開其中一個檔案是無可厚非的。可是,打開之後,應該就能看出與公司的資料完全無關,隻是些外行人寫的差勁文章吧。為什麽不在那個當下就關掉呢?甚至還做出……」


    見她難以啟齒,應該是指他封口的手段吧。


    「關於那件事,我隻能說抱歉。我想我的個性還算溫和,但隻有一件事一旦被幹擾就會發火,就是看書。要是讀到一半正精彩的時候被人打斷——」


    「就會做出那種事情嗎?之後甚至還威脅我,在我麵前看到最後一行!」


    「沒錯,我的確威脅你。對不起。強吻的時候嚇到你了吧,但我不覺得你討厭我吻你,告白時你也沒有拒絕,所以才會說了那麽過分的話。」


    「而且還是兩次!連續威脅我兩次!害我無法再要求你住手!因為要是說了,反而像是我想要你對我做什麽一樣才妨礙你。我才不要讓你那樣想。」


    「你不也說了很過分的話嗎?像是批評我的感受性很廉價。」


    「遭到這種屈辱,我當然想發泄一下啊!」


    她的眼眶又撲簌簌地落下淚珠。


    遭到屈辱。他不明白她怎麽會有這種感受,而且情況不明所以越變越糟。他還沒說出自己最想說的一句話。因為眼下他好像對她做了非常過分的事。


    「……你看完的話,請還給我。你滿意了吧?」


    「……抱歉,我還不滿意。我想看完你放在隨身碟裏的所有小說。」


    她瞠大眼睛,仿佛受到前所未有的汙辱。


    他甚至覺得可以聽見空氣中有一條緊繃的線倏然斷裂。


    「我明白了。隻有一件事請你答應我,看完之後請全部刪除。」


    「咦?那怎麽可以,刪掉檔案的話,你會很困擾吧?」


    隨身碟裏有大量的文件檔。這麽有趣的故事全刪除的話,肯定無法重寫。


    「檔案我家裏還有,空白的隨身碟就送給您吧,我——」


    直到剛才還是「你」突然轉換成「您」。他直覺地暗自喊糟。她已設下界線。


    「近日內我就會整理好一切,向公司遞出辭呈。」


    「等一下!」


    他霍然起身想捉住她,這回沒能輕易如願。她用力揮提包,不讓他靠近。


    「別過來!」


    她厲聲大喊,高亢的音階出乎意料地在他心上鑿出一大瑰缺口。


    「已經夠了吧!這裏的確是間好公司,我也不討厭你,坦白說還有點在意!但是我已經受夠了!與其要這樣受你汙辱,我寧願舍棄掉一切!」


    「等一下!……可惡!」


    一直說他很過分很過分很過分,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過分了,但如果他真的已經無法挽回,那麽再做一件過分的事也沒什麽區別吧。


    竭盡全力的話,當然是身為男人的他有絕對優勢。他強行將她擁進懷裏。


    她立刻抿起嘴唇別開臉龐。是想表示絕不讓他像剛才一樣得逞吧。


    「很有趣!」


    他怒聲咆哮。


    「很有趣很有趣很有趣很有趣!先讓我說我的感想啊!因為很有趣,我才想不被任何人打擾地看到最後!還有其他作品的話,我也想看!」


    明明隻是這樣而已,為什麽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麽就是無法向她表達。


    「很抱歉,我完全不懂你為什麽有那種想法!為什麽明明寫出了那麽有趣的東西,被人看見後卻覺得受到汙辱!」


    在他懷中緊繃身子的她微微放鬆力道。但還是不能鬆懈大意。他直覺要是這時候讓她溜走了,一叨就宣告結束。


    「截至目前為止,我看了很多書,當中最喜歡的就是你寫的故事。所以我現在非常興奮。雖然不是職業作家,但寫著我最喜歡故事的人就在眼前。我一直隻是個讀者,這是第一次遇見寫作的人。而且,還具有我最喜歡的寫作風格。所以,如果你的作品直到現在從沒拿給任何一個人看過,我就是你的頭號書迷。」


    她別開的臉龐已茌不知何時轉回正麵,低垂著。


    「既然喜歡看書,一般也會想嚐試寫作吧。我也曾試著寫小說喔,但完全寫不出來,程度比學校的作文選不如。」


    她將母體的重量靠向他,腦袋「咚」地輕靠在他肩膀上。


    他小心翼翼地試著稍微鬆開圈住她的兩隻手臂,她沒有奮力掙脫逃跑。


    「當時我就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有所謂寫得出來的人和寫不出來的人。不管再怎麽喜歡看書,寫下出來的人就是寫下出來,但寫得出來的人,『生平第一次嚐試寫作』後,就能一舉寫出足以當上作家的好作品。我至今從未認識半個『寫得出來』的人,就連隻是基於興趣寫作的朋友也沒有,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寫得出來』到底是什麽感覺。就在這時候你出現了,所以我才會這麽興奮。我可以訪問『寫得出來』的人了!而且明明不是職業作家,寫作風格卻是我最喜歡的。同時再加上又是一個我原本就有些欣賞的女孩子,我當然會墜入情網啊。而且是一股作氣倒栽蔥地掉了進去。」


    ——掉進戀愛的漩渦裏。


    「……既然如此,為什麽……」


    她繼續將頭靠在他的廣膀上低喃。


    「要做那麽過分的事情?」


    「抱歉,我不懂你說的過分的事是什麽?是接吻那降事嗎?」


    不是。她小聲反駁。當時他的態度相當強勢,她並不討厭嗎?這個念頭閃過腦海。


    「是指……在我麵前看那篇文章。」


    「……抱歉,那是這麽過分的事情嗎?」


    他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


    她明明寫出了如此有趣的故事啊!在「寫不出來」的他看來,這是一件非常厲害的事,有人欣賞,應該要覺得驕傲吧,所以他無法理解她受辱和覺得過分的想法。


    「你說你想問『寫得出來』是什麽感覺吧?如果我是『寫得出來』的人,在還未決定請人觀看之前就被擅自偷看的話,就等同自己的裸體被人看到一樣丟臉。而且我明明講你停止,你卻威脅我,讓我無法阻止你,太卑鄙了。」


    卑鄙這兩個字狠狠刺進他的胸口。


    也就是說,縱使他覺得這篇故事是自己迄今看過最有趣的,但對寫了這篇故事的作者而言,他卻是用卑劣的手段搶來觀看的嗎?


    就在他快要理解她為何說他「過分」時,她又用無力的嗓音繼續反擊:「我不知道您心目中『寫得出來』的是什麽樣的人。但是,我在我的故事裏是毫無防備的。不隻『寫作』這項技術,當然也包括我的內心……自然也包括我最柔軟、脆弱的地方……如果我真的想請人觀看,我一定會先修改過無數次,自己重複看過無數次後,再下定決心,覺得這樣的成果能見人之後再拿出來。否則的話,我絕對……」


    話說到一半就沒再說下去,但他大致上猜得到她接下來想說什麽、


    「一開始純屬意外,那我也沒辦法,也怪我


    自己太不小心了,所以就算了。但是,您卻完全下在意我的感受,隻顧著自己閱讀的欲望,擅自看了起來。還……那樣子威脅我,讓我無法動彈。」


    你再繼續咕噥抱怨的話,我就當作是你想在我看完之前對你做些很過分的事情——


    此話一出,她就不敢再多說什麽。由此可知她是個正經八百的女孩。


    她的第二人稱在「你」和「您」之間搖擺不定。


    「我尚未做好心理準備,您就擅自觀看,也不肯把隨身碟還給我,我隻能安靜地在旁邊等著,讓你在我麵前一行行地看到最後……如果用比喻來說,就像我的內心遭到強暴,像能明白了嗎?」


    好痛啊——————……


    他反射性地緊緊閉上雙眼。


    他明明……沒有這個打算啊。


    他的行為,就像玷汙了自己至今看過的書籍中最喜歡的小說,和寫下這篇小說的人的內心嗎?


    這樣一來,他的讚美「很有趣」——根本就等同在強暴過後,還向對方說「太好了呢」一樣。


    「……你還不明白嗎?男人就是無法確切體會這種恐怖呢。」


    等一下!要是被她誤會他的想像力糟到連這種比喻也不懂,那就太慘了!


    但是,實際上他已做了那麽過分的事情,事到如今他還有資格辯解嗎?


    嘴上一麵說喜歡對方,一麵又做出可說是汙辱對方的行為。


    「我找不到更恰當的比喻了,對不起。」


    「不……我已經明白了。」


    他已經切身體會到了,反倒希望她別再說下去。


    「把隨身碟……還給我……」低喃後,她的身體忽然變重,倒向他來。他慌忙伸手扶住,發現她的身體很燙。


    他這個笨蛋!


    明明是他發現她臉色不好,建議她早點回家。現在卻讓她的身心靈承受著莫大的負擔,將她逼到這種地步。


    「我、我馬上還給你……你等一下。」


    他讓她靠在牆壁上,她的身子便緩緩往下滑,蹲坐在地板上。


    「哇,等一下!」


    他趕在她快要倒地之前捉住她,將她打橫抱起來,讓她坐在她的位置上。接著他邊扶著她邊拔出隨身碟,蓋上蓋子,順勢關了電腦。


    「我現在就還給你,你聽得見嗎?」


    唯獨這瞬間,她動作非常敏捷地一把搶過隨身碟,收進提包裏拉起拉鏈,然後又虛軟無力地垂下頭,


    搶回隨身碟的時候,她在他手上留下抓痕。她的精神狀態明顯不佳,但一聽到願意歸還之後,還是拚命地搶回去,甚至沒發現自己抓傷了他的手。


    是因為若不在他說願意歸還的時候拿回去,就不曉得幾時能討回來嗎?


    她的態度明顯表現出她不信任他,但他已經沒有資格覺得受傷了吧。


    「接,接下來怎麽辦?你要在公司留宿嗎?」


    「我要回家。」她用不成聲的細微音量回答。


    「我送你。」


    她對他的提議搖頭。意思是不必麻煩了?還是不願意呢?


    反正已經被她討厭了。既然如此,再讓她更討厭自己也沒什麽區別吧。


    「你現在無法自己一個人回去吧。看你要留在公司由我照顧你,還是乖乖讓我送你回家,二選一吧。」


    他一麵說一麵扶著她的手臂協助她起身,她明顯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


    離開公司來到大馬路上後,為了要不要叫計程車,他們又爭執一番。


    他不顧她想搭電車的意願叫計程車,代替聲音已經沙啞到司機聽不清楚的她,轉述她低聲說出的地址。


    計程車費由他支付。畢竟她已陷入昏睡狀態,更何況說什麽他也不打算讓她付錢。


    下車之際,他已不得不背她走路。


    他一會兒搖晃背在背上的她一會兒連聲呼喚後,她才勉強張眼醒來,指著一棟年代頗為久遠的套房公寓,然後掏出鑰匙。


    房間的陳設很簡單——可以說幾乎沒什麽東西。看樣子她過得很節儉。


    走進房間後,他先讓她躺在床上。她的體溫相當高。


    將房門上鎖後,他出門尋找超商。慶幸的是,如今超商也開始販賣不少藥品和外用藥。


    他在附近嬈了十五分鍾左右才找到一間超商,買了貼額頭的冰敷貼布、兩公升裝的運動飲料和果凍狀的營養補給食品。他也考慮買感冒藥,但內服藥有些危險。如果她出現過敏反應,屆時就得叫救護車了。


    回到房間時,她已徹底熟睡,但睡臉並不安詳。他先撥起她的瀏海,在額頭貼上冰敷貼布,然後猶豫自己的去留。


    該從外麵上鎖,再將鑰匙丟進信箱或大門上的小籃子裏嗎?可是,一個年輕女子獨居在外,做這麽簡單的緊急處理後,也不係上門鎖鏈,就這樣回去也不妥吧。但是,他也無法果決地為了關緊門窗就叫醒她,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總之,他擔心她——但,現在他還有權利這麽說嗎?


    都來到這裏了,不管她再怎麽討厭自己,也沒什麽區別了。


    最後,他決定錯到底地留下。


    拂曉,她很早就醒了。他也很淺眠,一察覺到她的氣息後也張眼醒來。


    他借用坐墊當枕頭,睡在房間的一角。見她醒來,他也坐起身。


    他還以為她會失聲尖叫,但她隻是不發一語地注視他。


    「……你並不驚訝呢。」


    「至少坐車之前的部分我還記得。」


    「也記得我把隨身碟還給你了嗎?」


    她點點頭,但神情有些不安。看來是記得已拿回去,但不確定放哪裏吧。


    「就在你昨天拿著的提包裏。」


    他說,指向放在床鋪下方的提包。她又點點頭,但沒有拿起提包確認。


    他回想起了她搶隨身碟時留下的抓傷,傷口一陣刺痛。


    「我發誓我沒有趁你睡著的時候打開電腦偷看隨身碟裏的內容。」


    她又點點頭。第三次了。


    「總之,你先補充水分吧,然後再吃早餐。我買了一點東西回來。」


    他走向廚房,拿出冰箱裏的運動飲料、果凍和一片冰敷貼布,再從流理台的瀝水籃裏拿起一個杯子。


    「我不曉得你是否對藥物過敏,所以沒有買藥。」


    他說,從她的額頭上撕掉已經變溫的冰敷貼布,再貼上新的。不經意碰觸到的額頭還有點燙,但比起昨天已經好多了。


    她接過倒了運動飲料的杯子後,盡管速度不快,還是不間斷地喝完一整杯飲料。果然喉嚨很渴吧。


    「有辦法吃果凍嗎?」


    「我等一下再吃。我想再喝一杯。」


    她接著喝第二杯,低垂著頭說,


    「計程車費和這些東西的費用我會還您,麻煩告訴我多少錢。」


    「饒了我吧。我害你哭得那麽慘,至少讓我表示道歉的心意。」


    他再也沒有立場和資格說喜歡她了。


    他戰戰兢兢地試探性詢問:


    「……你……不會向公司辭職吧?」


    她默不作聲地喝著運動飲料。


    「我希望你不要辭職。」


    她的不理不睬讓池如熱鍋上的螞蟻。


    「你想辭職的話,不如我離開吧。」


    「……為什麽?」


    被反問後,他一時語塞。可是——


    「事到如今你若說我厚顏無恥,倒也沒錯。我原先並不想那麽做的。在你看來,那個……可能就像是精神上的那個,非常過分吧。但我真的很喜歡你寫的故事,從視窗一跳出來就非常喜歡,我想看到


    最後,不想被人打擾。這些都不是謊話。」


    這世上沒有比這更像借口的借口了。雖然窩囊,但他也想不到其他說詞。


    「也隻有我看過你變成『脫皮小貓』的模樣,雖然大家都沒發現,但其實你很男孩子氣,與假裝氣質時的落差又很有趣,隻有我才曉得——」


    充滿男子氣概、能立即下定決心寧可辭職也不願受辱的她。


    就連在離開前決定先交接好份內工作,這點也很有男子氣概的她。


    「我也注意到,你時常不經意地說些一股女孩子聊天時不常使用的單字。好比說恩格爾係數、服裝費、娛樂費等等,其他還有很多大家因為聽得懂就直接忽略,但其實不常使用的詞匯。一般人都說買衣服和玩樂吧;比起闊綽,更常說奢侈吧。這些事大概也隻有我注意到。」


    他情不自禁地越來越偏離主題。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很有趣的女孩。而且知道你很有趣的人就隻有我而已,這讓我有些自豪,所以八成從『脫皮小貓』起就一直注意你了。另外,我想還有一個原因。」


    她始終低垂著臉龐,偶爾將杯子湊至嘴邊。


    拜托你,看著我吧。你現在是什麽表情?聽著我絞盡腦汁擠出的差勁借口,臉上究竟帶著什麽表情?是多少受到感動?抑或是——


    「我之前說過吧,我雖未在公司裏提過,但從以前就很喜歡看書,所以我一直暗忖,你該不會也喜歡看書吧……如果你是常看書的人,我就能明白你為何常說些讓我感到納悶的單字。又知道你是『寫得出來』的人,所以我非常興奮。對了,設計時你始終隻是個助理,但好幾次廣告文宣遇到危機時,都是因為你臨時提出好點子才安全過關。因為你是『寫得出來』的人,這種小事當然算不了什麽吧。」


    他終於再也按捺不住,驟然下跪。


    「拜托你!請你不要辭職!」


    「咦!討厭!」


    她打著哆嗦,首度抬起頭來。


    「快起來,您這樣我很困擾!」


    「我請你不要辭職讓你很困擾嗎?」


    「我是指下跪!」


    他膽顫心驚地仰起頭。


    「總而言之,我喜歡你。你也許會覺得我嘴上這麽說,怎麽還做得出那種過分的行為。你討厭我也沒關係,不,我反而希望你討厭我。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奢望你給我稱心的答覆,在公司裏我也會盡可能不和你接觸。可是,我不想從你那裏奪走一塊,隻有這點希望你能明白。我已經傷害你這麽深了,絕不想再奪走你的工作。所以,你非得辭職的話,不如我辭職吧。與其讓寫出我最喜歡的故事、又是我喜歡的女孩子辭職,倒不如我離開吧。拜托你。」


    好一陣子,她都沉默不語,最後終於開口:


    「我不會……辭職。所以您也不用辭職。我隻是有起床氣。」


    啊啊,就算在這種時候,她還是很有男子氣概。


    在這種情況下冒出「我隻是有起床氣」這句話,讓他聽了更加傾心。至此,他又更喜歡她了——雖然也伴隨著些許痛苦。


    她將小口小口喝完後空空如也的杯子放在膝蓋上。


    他輕輕拿起杯子放在地板。


    「當時,我腦袋一片混亂。」


    見她今天頭一回放軟姿態,他有些鬆一口氣。


    「確實,我也一直注意著你。但是,你卻以那種方式強看我的文章,我一時間完全不曉得該怎麽辦。因為從來沒有人稱讚過我寫的文章,就算你稱讚說很有趣,我也無法相信。」


    「你讓其他人看過嗎?」


    既然如此,怎麽可能沒有人稱讚過她?


    撇開商業作家不說,她的文章明明非常有趣,甚至是他目前為止最喜歡的,他不認為自己的喜好非常偏頗。


    「你讓誰看過?」


    「抱歉,我現在不想談這些。」


    「啊,對不起……」


    他也沒有權利過問這種事。


    她隔著棉被抱住膝蓋。


    「抱歉,你請回吧。我不會辭職的。」


    當然,他沒有抗議的權利,於是順從她的要求起身。


    「……那你好好休息。」


    他隻能對她這麽說,走向玄關。「喂。」中途她出聲叫住他。


    「你會看時代小說嗎?」


    「……有時會看得很入迷。」


    「我覺得,現今這個時代,一般對話裏會使用『厚顏無恥』和『稱心』這種詞匯的人也不常見喔。」


    她為什麽要說這些話呢?他完全想不出所以然來。


    那之後又過了數天。他滿腦子隻擔心與自己在同一個職場工作,會不會造成她的負擔。因此,在旁人看了不會感到不自然的範圍內,盡量不與她接觸。


    然後,某一天,她用公司的通訊係統傳送訊息給他。


    當畫麵跳出顯示她登錄名稱的視窗時,他的心跳了一下。


    他打開訊息。


    如果您有私人的電子信箱,可以告訴我嗎?不方便也沒關係。


    大概還介意前幾天的衝突吧,內容寫得非常客氣。他立即回複。本來想加一句貼心的問候語,但不管寫什麽看來都是畫蛇添足,於是便作罷了。


    @.ne.jp


    隨後她又傳來回複:「謝謝您。」當時的互動僅此而已。


    回家之後他打開信箱確認,她已寄郵件給他,標題上寫著自己的名字。


    不是公司的電子信箱,應該是私人的。


    謝謝你願意告訴我私人的電子信箱。


    那之後我想了很多,你是第一個說我的文章很有趣。


    所以,也想請你看看其他文章。


    附加檔案是我一再推敲之後,覺得「可以請別人看」的作品。


    你不嫌棄的話,再告訴我感想吧。


    ——簡直像在作夢一漾。


    他用兩手拍自己的臉頰。


    他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了——還以為再也無法接近她了。


    沒想到還能再次看到,還能再次與她說話。


    他迫不及待地打開附加的文件檔案。


    依然自第一行就深受吸引,喜歡得不得了。


    他在剛看完,心情還相當激動的情況下飛快打完感想,然後發送出去,隔天早上重看一次信後,才發現自己寫的感想簡直像糟透的情書。


    喜歡、喜歡、喜歡、喜歡,哪裏寫得很好、我喜歡哪個角色、那句台詞很棒、我喜歡那個場景——


    果然,我真的很喜歡你寫的故事。


    哇嗚——他不由自主抱住自己的頭。——我真的寄了這種感想出去嗎?


    接著自動啟動的郵件確認係統發出收到信件的提醒聲。打開察看後,寄件人是她,而且是在他寄出感想三十分鍾後就回信。


    謝謝你。


    很高興能收到你的感想。


    我真的很開心。


    下次能再寄一些文章給你嗎?


    他本來想回信,但會趕不及搭電車。總是很早上班的她多半已經到公司了。他以電光石火的速度梳洗打扮完後,衝出比她的房間還要淩亂的套房。


    如他所料,他是第二個到公司的人。她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開始工作。


    他一邊打上班卡一邊向她攀談。


    「……早安。」


    那天之後,他始終隻敢點頭致意,不曾向她搭話。


    她點頭的同時也給予回應:「早安。」


    那件事之後,這是她首度對他敏出回應。


    你知道光是如此,現在的我就高興得快要飛上天了嗎?


    「我會等你。不管有多少,我全都想


    看。」


    他說完後,她有些靦腆地點點頭。


    如果再繼續喋喋不休打開話匣子,似乎又太「厚顏無恥」了,因此他僅頷首致意,走向自己的座位。


    她時而數天一次、時而一周一次寄文章給他。


    她會依據工作的忙碌程度調整寄信的頻率。一旦間隔一周以上,他就覺得身心各方麵都非常寂寞。總的來說,就像一隻暫時吃不到飼料的小狗。


    這種情況持續了約三個月吧。


    公司的規模不大,但年末仍因為聖誕卡、賀年卡和特惠傳單的訂單而忙得不可開交。在十二月的最後一個工作天之前,他完全沒有收到她的文章。


    他們甚至忙得沒有心思籌辦尾牙。社長和上司都是好不容易才騰出時間參加廠商和客戶舉辦的尾牙。


    最後工作日這天,做完了自己份內工作的人也是慌忙寒暄幾句後,就飛也似地趕回家。大家都很忙,不是返家的車票時間快到了,就是有家庭聚會,或是與情人有約。在這間公司上班的人一到忙碌期,家庭不和或是被另一半甩了的新聞時有耳聞,所以大家都卯足勁維護感情。


    在此情形下,沒有特定計劃的他和她在事務所待到最後,負責收拾殘局。


    那件事之後,這種狀況就不曾發生過。因為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好不容易她願意讓自己再次接近她,他不想再踩到地雷。


    「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做就好了。」


    他試著提議,但她笑著搖頭。


    「反正就快好了,兩個人一起收拾也比較快吧。」


    兩人簡單地打掃辦公室後,打卡下班時,已快過淩晨十二點。


    鎖上位於三樓的事務所大門後,因為電梯已經停用,兩人走樓梯下樓。


    「這種時候單身又無計劃真吃虧呢。因為大家都把收拾殘局的工作推紿我們。」


    「可是坦白說,社長在的話也很礙事呢……」


    聽見她直率的發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社長在承接工作這方麵手腕高明,但在設計現場卻是個讓人傷透腦筋的存在。由於他離開第一線已久,不僅對操作軟體生疏,設計的品味也每每大幅偏離客戶的需求。


    或是一時興起更改近乎完成的設計,卻說:「這樣子果然不好。」又退回來。讓大夥在忙碌時更容易興起殺人的念頭。


    兩人走出大樓後門,一路並肩來到大馬路。


    「末班車還來得及嗎?」


    她邊看手表邊點頭。


    「那麽,新年快樂。我很期待能在寒假看到你的新作品喔。」


    他抬手留下新年問候語,轉過身時,外套的下擺忽然被人拉住。


    他回過頭,發現是她拉著下擺。她低垂著頭,用僵硬——不,是用緊張的口吻小聲說:「如果……你有空的話,要不要順路到我家呢?」


    各種期待與邪念互相交錯,他一時間答不上話。


    「我至今都非常執拗地一再推敲修改,但我想如果是你,其實也沒關係吧。就在幾近於剛寫好的狀態給你看也沒關係。所以——」


    你要不要來我家看呢——?


    她問的時候應該抱著必死的決心吧。


    「……我可以茌你麵前看嗎?」


    到了此刻,他也明白她能接受自己做到哪種地步。


    起初他強行看她的文章時,她還說過那樣就像強暴了她的內心。


    她點點頭,下巴上有著下定決心後緊皺成一團的紋路。


    「我的末班車也快到了喔。」


    她又點點頭。


    「我不全部看完的話絕對不會回家喔。」


    她又點頭。


    「很可能會過夜喔。」


    又點頭。


    「你還記得我說過我喜歡你吧?」


    因此聽到她的提議,他沒有自信可以忍住什麽都不做。他的問題裏也包含了這層含意,她則用力拉了拉他的下擺。


    糟了。


    那麽用力拉的話——他的理智線會斷掉。


    路上行人不多也助長了他的勇氣。他回過頭緊抱住她。切斷理智線的人是你喔,我說過我喜歡你了吧。


    第二次的親吻,她自一開始就給予回應。


    結果順序前後顛倒了。


    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發生,她也沒有拒絕。


    「截至目前為止,」她與他裹在同一條棉被裏,娓娓道來:「從來沒有一個人說過他喜歡我寫的文章。」


    「我真不敢相信有這種事情。」


    他皺起臉龐。的確,每個人閱讀時皆有好惡。但是,如果曾讓好幾個人看過,不可能沒有人喜歡她的文章。


    絕不可能隻有我喜歡她的文章。


    「可是,真的沒有半個人喔。」


    「是怎麽樣的人看過?」


    「大學時我加入文藝社……在那之前,我一直是自己私下寫寫文章,沒有請任何人看過,後來我與其中一名男社員交往。他的文章對我來說太過艱澀,我都看得一頭霧水,但他每次拜托我先看過一遍時,我都會看。之後他問我:『你不寫點東西嗎?』我就鼓起勇氣拿出了我寫的文章。結果——


    對方竟嗤之以鼻說:『你寫小說還是當成興趣比較好吧。不過三十頁左右的短篇小說卻從頭到尾都很拙劣,根本不到足以稱為小說的水準。』


    因為他是我第一個男朋友,我又很喜歡他,所以受到非常嚴重的打擊。小說明明就是自己最脆弱的部份,我把它拿出來一決勝負,為什麽他卻如此無情地抨擊交往對象最脆弱的地方呢?而且,那個人是社團的中心人物,最後還當上社長,所以我的文章一次也沒能登上社團的會誌。大家都說,我寫的東西不到可以刊登的水準。」


    原來如此,難怪她會留下心靈創傷。當他問:「你在寫小說吧?」,她才會露出羞愧的表情。那幫家夥聯手灌輸她「你寫的東西不過是自不量力的丟人興趣罷了」這種想法。


    「所以我中途就退出社團,也和那個男生分手。本來……也考慮過放棄寫小說,但我實在很喜歡寫作,怎麽樣也無法放棄。」


    所以才會出現那一排為數眾多的標題嗎?


    「我說啊……」


    他摸著她的頭發開口。


    「我不知道那個社團活動的宗旨是什麽,可是,從『讀者』的立場來看,這樣很矛盾吧。」


    什麽意思?她做出歪頭的動作提問。


    「身為『讀者』的我們,單純隻想看自己喜歡的作品。所以碰到了不喜歡的作品時,隻會覺得不合胃口,然後跳過無視。即便是暢銷書,有時也不合自己的口味,有時情況則剛好相反。隻是,如果是自己看得不開心的東西,就會不斷跳過。我們隻想趕快翻開下一本,也沒有時間理會自己覺得很無聊的作品。有那種閑工夫的話,還比較想快點找到下一本有趣的書。這是當然的吧,因為時間有限啊。不合自己胃口的書隻會馬上被我們拋到腦後,特地記在心上的話,反而浪費腦容量。」


    說明完身為「讀者」的自己認為非常理所當然的論調後,他小心謹慎地觸及她的心靈創傷。


    「你剛才說,那個前男友光是你寫的三十頁短篇小說,就執拗地從頭到尾不斷吹毛求疵吧。這表示他非常受你寫的小說吸引。如果真的覺得寫得很糟,隻會講一句『嗯,還不錯啦』就了結吧。你的前男友自無法無視的那一刻起就輸了。因為他認為自己也是『作家』,認為自己也是『寫得出來』的人,所以如果不狠狠批評你寫出來的不過三十頁的短篇,他就無法一吐怨氣。因為若不否定你的小說,他身為『作家』的自我認同就會崩潰。表示對他而言,你寫的小說具有


    如此大的威脅性,同時對周遭的人也是。」


    你給錯對象,不該給他們看的。


    他輕聲呢喃地說服她。


    「如果是給我這種『寫不出來』又是『讀者』的人看就好了。」


    「真希望可以早點遇見你呢。」


    他擁著挨向身邊的她。


    「現在遇見了。」


    見她露出昏昏欲睡的表情,他將枕頭讓給她。


    「起床之後把所有作品給我看吧。我全都想看。」


    最後這麽央求後,他也墜入夢鄉。


    他連吃她做的早餐的時間也舍不得浪費,急忙請她打開筆電,然後盡情徜徉在存放於電腦裏的故事。一個接著一個,感受著近年來不曾有過的幸福。


    同時殘存的些許冷靜也在內心咋舌不已。


    這些小說根本不需要推敲嘛。


    「啊,那篇幾乎是一股作氣寫完,所以有些粗糙,請你不要介意。」有時她會在旁邊不安地找些借口,但所有小說都維持在幾乎沒有錯字和漏字的水準。就算有錯漏字,他也會配合劇情的推演,在腦海裏自行補充修正。


    迄今她之所以那麽固執地一再推敲,是因為曾被當作笑柄的過去讓她希望作品沒有一絲瑕疵,才會近乎神經質地不停修改吧。


    當他看得入迷,她拉了一下他後背的襯衫。


    回過頭後,隻見她低垂著臉龐在原地正座,略顯含蓄地主張:


    「……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每一篇的感想。」


    「啊,對喔。抱歉。」


    自從被人當作笑柄後,這是她第一次願意讓別人在自己麵前看她的小說。


    「因為太好看了,我完全停不下來。」


    他竭力地運用自己貧瘠的表達能力,告訴她每一篇的感想。


    他閱讀時,她就在不遠處惴惴不安地等待。等他看完一篇,她就戰戰兢兢地靠過來,茌他身旁正座。


    就這樣周而複始,重複著看書、發表感想的循環,很快就天黑了。


    買了簡單的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具後,他一連住在她家好幾天。遲遲賴著不走,兩人還一起跨年。


    穿上她為他洗好去年最後工作日穿的衣服後,兩人一起去神社做新年初次參拜,終於在回程時互相道別。直到最後一刻他都不想離開她,戀戀不舍地握著她的手。


    總覺得最後工作日之後的這幾天,都像作著自己期望的夢境。


    「下次也來我家吧。我會先打掃好家裏。」


    「那我想趁著放假的時候去一趟,反正也沒有其他計劃。」


    見她答得毫不猶豫,他總算湧起這不是在作夢的真實感。


    然後終於能夠放開手與她道別。


    交往兩年後他們結婚了。


    婚禮隻邀請親人,既簡單又低調。據她的說法,她的親人「在沒有發生任何問題的情況來往時,就是一般的善良市民。」聽了她意有所指的說明,他隱約明白為何明明離老家不算遠,想回去的話其實也負擔得起,她卻鮮少回家。


    為了結親而登門寒暄與婚禮時,她的家人確實是非常普通的善良人家。——雖然造也成了日後他們對她窮追猛打的原因之一。


    至於他的老家,由於他是三兄弟的老麽,兩個哥哥都已成婚,也都生了孩子,所以他的雙親雖不是刻意,但對他的關心十分淡泊。他們這種沒有惡意的漠不關心他並不討厭,生活既自由自在,也不會對她造成負擔。實際上結婚之後,婆家也鮮少為她造成負擔。


    結婚之後,她仍繼續工作。由於婚前他們本就是一來一往住在彼此的住處,所以生活模式上沒有太大改變。一住在同一棟屋子裏後,反而能省下不少時間。他認為雙薪家庭會失敗,就是因為夫妻其中一方或雙方都期待著能「輕鬆一點」的緣故,他也向她說明了自己的看法。


    婚後,生活上就隻是原本獨居的兩個人住在一起,他並不認為生活上的勞力工作就會減輕。結婚最大的好處是心靈上能互相扶持的另一半經常陪在自己身邊。她也同意他的看法。


    他們沒有特別規劃家事的分工,有空的人再打掃就好了。單身時期他們也常吃便利商店的食物,如今工作繁忙時,三餐就算演變成淋蛋飯和味噌湯也不成問題。即便工作不忙,想偷懶也無妨。彼此都沒有過敏症,所以也用不著那麽勤奮地打掃家裏——忙碌時兩人還曾兩、三個星期沒有打掃。但快超過一個月的時候,她終於看不下去,開始嗒嗒嗒地揮起雞毛撣子,他也拿出吸塵器。


    在生孩子之前,維持現狀就足夠了。其實隻要能確保每次洗完澡後都有內褲可穿,他就心滿意足了。有件事他不好意思告訴她,其實單身的時候,他曾好幾次洗完澡才發現沒有半件幹淨的內褲,因而慌慌張張地一邊操作洗衣機,一邊沒穿內褲就套上長褲衝到便利商店購買——當他心急地拉上拉鏈卻不小心夾到了自己的陰毛時,當下宛如置身茌地獄裏!這件事情打死他也說不出口。


    由於他已看完她屯積的所有小說,比起認真做家事,她著手寫新作品反而更讓他開心。所以每當看見她對著電腦開始打字,似乎在寫作時,他就會自動自發地承接下瑣碎的家事。


    就這樣,為了他這個全世界唯一的讀者,她偶爾會寫寫小說,維係著簡單又幸福的家庭。


    「欸,你參加比賽看看吧?」


    他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改變了此後的命運。


    (——恐怕是自此刻起,直到日後演變成那種狀況的命運。)


    當時他每個月都會購閱刊登著喜歡作家連載的小說雜誌。那本雜誌開始舉辦不論長短篇,也不論體裁的小說比賽。


    購閲那本雜誌的同時,他總是在想。


    如果她的小說刊戴在上頭,絕對毫不遜色。雖難以割舍掉「隻有自己是她的讀者」這種秘密的幸福感,但他也經常在內心深處存著這種渴望:真想讓世人看看構築出他最喜愛世界的作品。


    怎麽樣,她很厲害吧?


    是我最早發掘到的喔。能夠挖掘到她的我,品位不同凡響吧?


    他不否認自己存有這樣孩子氣的炫耀心態。


    可是,其他也有不少讀者和他一樣,誰不知道這世上存在著她寫的小說,卻又一直等待著這種小說出現吧——況且身為讀者,他也有單純想向與自己一檬的愛書人分享有趣作品的渴望。


    欸,你知道〇〇這個作家嗎?


    不知道。


    她的小說真的很好看,你去找來看看吧。


    ——喂,我看完了,真的很不錯耶!


    對吧,很不錯吧。


    他與交往至今的友人仍會互相推薦小說,彼此大致都掌握對方的喜好和閱讀方向。而他現在最推崇的作家,就是尚未出道,甚至沒有筆名的她。


    「咦——我沒辦法啦!」


    不出所料,她如此反駁。


    「因為你是我老公,才會說很有趣吧。這是家人間的自吹自擂啦。」


    隻要他閱讀她的小說,她就心滿意足了。但對他而言是不足夠的。


    她的寫作功力越來越精進。因為她得到自己這個讀者-—這種想法也許是種傲慢,但他仍覺得是自己的閱讀品味促使她不斷提升。


    她先前屯積的小說很好看,已具備吸引住他目光的文筆.沒錯,起初甚至好看到讓他不由得用那種強硬的手段一口氣看完。


    但是,如果現在的她再寫一次相同的故事,而且不是看著原先的文本,僅仰賴殘留在記憶裏的印象和構成重新執筆的話,寫出的小說一定會更去蕪存菁。者是他身為讀者,又是她頭號書迷的確信。


    欸,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寫出多麽驚人的東


    西,但我知道。決計無法成為「寫得出來」的人,又饑渴般索求著好看作品的「讀者」的我知道。


    你是那種可以打開大門,邁向全世界的人。


    「但是一開始我看你的作品時,並不是你的家人啊。但我還是不惜侵犯你的內心強行觀看。因為我無法阻止自己想看的那股欲望。」


    那是讓人想要搔抓胸口,既疼痛又難為情的起點。如今這陣痛楚中又混雜著因道份痛楚而起的甜蜜。


    「當時你讓我看的小說,都很有趣。我絕對沒有說謊。到現在我遇是覺得很好看,就算是職業作家,我想不比你有趣的作家觸目皆是。」


    見他如此鍥而不舍地說服她,她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現在的你絕對更加厲害。不過兩年而已,你就超越了當時我最喜歡的作品。當然,你寫的小說我全都喜歡,可是,你總會寫出下一部更棒的作品。你是能夠在這個世界裏與人一決高下的人。你認為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這樣的人?又有多少人想要這樣的能力而不停掙紮,最終還是不得不死心放棄?——真是的,我接下來要說非常老掉牙的台詞喔,你可別笑我。」


    說著說著,他的情緒越來越激動,無法阻止自己。


    「你擁有翅膀喔,我很想看看你展翅高飛的模樣。」


    ——但她沒有笑。


    「你真的覺得我能展翅高飛嗎?」


    「嗯。」


    「你想看我展翅高飛的模樣?」


    「嗯!」


    她陷入沉思半晌。房內幽幽地回蕩著古早的歐陸舞曲。她喜歡在寫作的時候聽這種歌。據她說是因為這種歌單調又不刺耳,有助於她動筆(打字?)。


    「……那麽,如果我現在寫的小說趕得上截稿日期,我就參加。」


    「真的嗎?!」


    「可是你要答應我。」


    她無比認真地注視著他。


    「如果我無法飛翔,你還是要喜歡我寫的小說喔。」


    這侗前提對他來說太過理所當然。就算她無法展翅高飛,那也不是因為她具備的條件還不足以飛翔。


    而是這個世界具備的條件無法讓她飛翔。有時不論再有才能,也會出現這種遺憾,這在任何世界裏都一樣。何況,就算世界反複無常,導致她這次無法飛翔,知道她其實可以展翅高飛的他也絕不會因此就對她的小說失去興趣。


    「無論你展翅高飛與否,你都不會失去任何東西。我永遠是你的書迷。」


    結果,她一舉榮獲小說比賽的首獎。


    一百萬圓的獎金對新婚家庭來說是筆龐大的臨時收入。他們儉約地將獎金存進存簿。


    由於這項比賽才剛開始舉辦,頒獎典禮的規模不大。在典禮之前,責任編輯也馬上約她見麵。


    「我告訴責編我是雙薪家庭後,他就叮嚀我千萬別辭掉工作。因為能靠寫作維生的人隻是滄海一粟,他無法為得獎者的人生負起責任。」


    嗯,這話說得倒中肯。


    她確實如他所確信出道了,但往後「能否靠寫作維生」又另當別論。坦白說,他也覺得作家的收入不穩定,況且現在放棄雙薪也還有些吃力。


    對兩人來說,成為作家——「飛翔」這件事本身已達到自我滿足的境界,原本就不打算列進人生規劃裏。光是能夠展翅高飛,他們就很開心了,之後隻要能在不對工作和生活造成妨礙的前提下持續寫作就好了。為此,一旦她需要幫助,他都會欣然伸出援手,除此之外什麽也不會改變。


    既然編輯部也這麽叮囑她了,兩人與出版社的看法完全一致。


    原本應該就這樣。


    唯一的失算,就是「等待她的讀者」出乎預期的多。


    結果不到兩年,她就決定向公司請辭。


    由於小說方麵的工作如雪片股飛來,她根本無法兼顧兩者,到了第二年,版稅還超過在事務所上班的年收入。


    第一本書出版後,出版社說她的印刷量打破一般新手作家的慣例。光是版稅,就超過她往昔的年平均收人,之後接連再版,甚至追過了他的年收入。


    他們不得不開始認真思考「未來」。如今兼職已是不可能。要繼續上班,還是當作家?必須兩者取其一,不論選擇哪一方,都會對另一方造成困擾。


    「你想怎麽做?」


    他詢問後,她打著哆嗦似地縮起身子。


    「……考慮穩定性的話,我覺得應該放棄當作家。」


    她苦借地如此低喃,像在說服自己一樣。


    「可是,現在已經不能指望終身雇用製了。就算留在公司裏,可能也無法擁有堪稱穩定的穩定性。」


    他早就明白了。


    她已經知道了自己能飛,既然如此,當然會想展翅飛翔,


    「可是,我也不曉得今後能不能一直順利地當個作家。」


    「你聽我說。」


    他伸手包覆她放在桌上交握的雙手。


    「以我身為讀者的直覺,你現階段都會很順利吧。不僅可以預見這段期間你的年收入會和今年差不多,成為職業作家以後,說不定還能賺到更多錢。的確,你有可能會某一天忽然跌至穀底,但屆時還有我在。」


    她鬆開了原先十分僵硬的雙手。


    「不過,這終歸隻是我身為讀者的直覺。就算你跌到穀底,照我們公司的加薪速度來算,屆時單靠我的收入應該也養得活你吧。即便你成了職業作家,隻要和往常一樣繼續過著儉樸的生活就好了。這樣一來不論有無跌落穀底,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隻要能在短時間內累積存款,我們反而會過得比其他人輕鬆。況且就算跌進穀底,你也無須辭去作家的工作。既然選擇成為作家,『現在』就必須是專職才行。可是,當作家的工作減少了,你隻要重新就業或出外打工,再當回兼職作家就好了吧?」


    「可是……如果我們有了小孩……」


    「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有了小孩之後,幾乎所有女性在生產和育兒告一段落之前,什麽也不能做吧。而且我也在你身旁,總會有辦法的。其他夫妻都有辦法解決,我們當然也做得到。」


    見她支支吾吾地不停搬出借口,他開始從其他方麵著手。


    「你一開始就不打算成為作家,是我硬推你一把才變成這樣。所以你原本就不曾擁有過什麽,也不會失去什麽。因此,根本用不著擔心。想飛就飛,想降落的時候就降落,這樣就好了。」


    「可是,說不定過一、兩年後,我就跌到穀底了,卻舍棄穩定的工作,我覺得這樣太任性了。」


    「不對。」


    他斷然否定。


    「希望你展翅高飛的人是我。你是聽了我的請求才開始嚐試。如果你現在想飛,就請不要降落。別讓我變成一個隻讓你品嚐了飛翔的喜悅後,卻因為看不清楚前方的道路就叫你降落的自私任性的男人。」


    兩行清淚滑下她的臉頰。


    「我想寫作。直到所有人說再也不想看到我之前,我想一直寫下去。」


    「反正到時候,又隻是變回我一個人獨占罷了。」


    說完,他用指尖拭去她的淚水。


    成為職業作家後,她是個運氣非常好,同時也非常差的作家。


    她的工作一帆風順,許多出版社爭相邀稿,甚至多到了她無法悉數接下。


    一旦下定決心當職業作家,她的工作態度依舊充滿男子氣概。隻要接下的工作,她絕不會讓它開天窗。縱使是編輯部單方麵的失誤導致截稿日對她來說太過吃緊也一樣(他不曉得截稿日這個名詞在小說界裏是否正確。但是,他與她在那年之前隻是普通上班族,因此兩人談論到她的工作時,也不會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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