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要寫什麽好呢……」


    「上次是女作家死掉,這回試著寫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聽了他的提議,她皺起臉。


    「哇嗚,這種故事有點難以下筆呢。」


    「寫吧寫吧。故事內容也恰巧相互呼應啊。這樣剛剛好。」


    「嗯……」


    「別畏畏縮縮的。來,殺了我吧!」


    他故作滑稽地張開雙手,她不禁噗哧一笑。坦白說,她很心動。


    的確,寫這種故事好像很有趣。


    「說得也是,說不定會很有趣呢。我寫寫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就因為她這麽想——


    所以,我才會遭到天譴。


    所以,我現在才會聽著這些話。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人家說作家多是夜貓子,她也不例外。黎明時分入睡,中午過後才起床。


    普通上班族的丈夫為了不吵醒她,總是躡手躡腳地起床,自己做早餐吃,躡手躡腳地梳洗整裝,再躡手躡腳地出門。


    她很少在丈夫準備出門的時候醒來。偶爾在該倒垃圾的那幾天早上,半夢半醒地感覺丈夫在清理房間的垃圾。


    有時她甚至大感佩服,為何他能將移動時的氣息隱藏得這麽完美。


    「其實你的祖先是忍者吧?」


    這麽問丈夫時,他得意地咧嘴笑答:


    「這是因為愛啊,愛!」


    其實也是不想吵醒工作到天亮、還在熟睡的她,卻總是笑著用這樣一句話帶過他無微不至的關懷。結婚之後,他的體貼包容一直讓她深感慶幸。


    結婚當初,她曾努力將生活作息調回白天工作的模式。但是,在白天無論怎廢動筆,就是寫得不順。生產量也大幅下滑。


    我寫得出來啦。她如此堅稱了一個月。


    「你差不多該放棄了吧?」


    聽丈夫的口吻,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在硬撐了.


    「你以為我們交往多久之後才結婚的啊,之前你明明是個徹底的夜貓族,如今怎麽可能變成白天工作。」


    「你就變回夜貓子吧。反正也不會給任何人造成困擾啊。」


    「話說回來,你寫不出來的時候心情會變差吧。我工作一整天回到家後,迎接我的卻是臭著一張瞼的老婆,我很可憐耶。」


    「真希望自己的太太能過得開開心心呢。」


    他如連珠炮般滔滔不絕。


    但是,想變回白天工作也有她的理由。


    丈夫是一般上班族,自己則在家工作。既然如此,她認為生活作息上可以自由配置時間的自己,就應該配合丈夫。


    然而,丈夫毫不留情地駁回她的理由。


    「為什麽你非得要配合我呢?你也在工作啊。而且賺的薪水和我差不多,有時甚至比我還多。你有權要求擁有一個便於工作的環境啊。話說回來,我現在也將你目前的薪水算進未來規劃裏,所以如果你不確實維持好可以提升效率的環境,我也很傷腦筋。」


    「可是,如果有了孩子,也得變回白天工作才行吧……」


    她不屈不撓,但這個理由也被他推翻。


    「有了小孩以後,會因為孩子老是半夜哭鬧,生活作息變得亂七八糟喔。況且,到時你也會請產假吧。隻要在育兒期間慢慢適應白天工作的生活模式就好了吧?真有困難的時候,也可以拜托老人家幫忙照顧啊,況且我們是雙薪家庭,有些事情也可以花錢解決。像是雇用保姆或女傭等等。為了有更多的選擇,我們反而該在可以賺錢的時候加緊賺錢吧?像我們現在彼此都在賺錢,生活也確實比較充裕。而且你用自己的步調寫作的話,生產力比較高,也接得到工作啊。」


    丈夫氣定神閑地接連列出反駁的理由後,她又變回夜貓子的生活。


    她本想至少早上要送他出門,結果也未能達成。因為在還聽不到鬧鍾響的時候,醒來就絕不賴床的丈夫將鬧鈴關掉了。


    丈夫的上班時間正好是她熟睡的時候,要是鬧鍾被關掉,她根本起不來。


    「你為什麽要關掉——!」


    她一抗議,丈夫就臉不紅氣不喘地斷然說道:


    「因為我愛我的妻子啊。丈夫就該保護妻子,讓她能安心睡覺。」


    見他朝她露出燦爛到刻意的「開朗笑容」,她忍不住噗哧一笑,無法再抗議下去。


    就這樣,丈夫一直寵著她。家事也被他搶去一半。


    「你負責洗衣服吧,畢竟洗衣機隻有白天能用,而且要是下雨,我也沒辦法把衣服收進來。相對地,我負責煮飯。你通常都是傍晚開始寫得很順吧。如果中途跑去煮飯,節奏就會被迫中斷。反正我喜歡煮飯,回來之後再煮也不嫌麻煩。打掃的話,你想掃的時候再掃就可以了,也可以放假時兩個人一起。」


    維持這種分工的生活模式曝光後,老家的媽媽臭罵她一頓。


    你怎麽能這麽倚賴丈夫呢,你都在家工作吧,至少家事要由你來做啊。


    說的正是。但是,人類的本性就是一旦有人能讓自己依靠,就很難抗拒。實際上當她寫作的節奏上了軌道,她就懶得停筆去做晚飯。


    她心想至少可以幫忙買菜,丈夫卻說如果不由煮飯的人自己采買,就無法確定要買哪些東西。


    「你可以趁白天的時候寄信給我,寫下要買的東西,我再出去買。」


    她曾如此建議,也被丈夫駁回。


    「這樣就不能確認有哪些東西在特價了。我回去的時候,正好店家快要關門,東西也開始降價,一邊看賣場裏有什麽東西一邊思考晚餐的菜單比較有經濟效益吧。而且我也不討厭買菜啊。」


    「可是,你這樣未免太寵我了……」


    她歉疚地低喃後。丈夫一如往常咧嘴笑了。


    「因為我喜歡寵你啊。寵你說是我的人生目標也不為過喔。怎麽樣,開不開心啊?」


    然後他伸長手亂揉她的臉。其實說這種話時,丈夫也很害羞。


    望著丈夫煮飯的背影,當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說出「謝謝你每天都幫我煮飯」時,他就會突然揮舞雙手大聲宣告:


    「我真是偉大呢!太偉大了!快點稱讚我、快點稱讚我!」


    有時就像傻瓜一樣。


    「嗯,你很偉大喔。我一直都很感謝你。因為有你,我才能專心寫作。」


    她強忍下發笑的衝動,做出一本正經的表情稱讚,他則心滿意足地哼著歌繼續煮飯。


    雖然像個傻瓜,卻又可愛又令她不勝感激。


    她當然也看得出來、他是一麵故作誇張地要求稱讚,一麵減輕她的歉疚。


    那是丈夫還是第三人稱的「他」的時候。他隸屬於同間公司的公關部門,是個工作勤快認真的年輕人。而她主要負責一般業務,由於位在同一樓層,所以認得彼此的長相。


    他屬於很少流露情感的類型,表情也稱不上豐富。


    燼管被女孩子們列入將來有為青年的候補裏,卻因為他給人的第一印象都是「不苟言笑」、「冷漠」,所以從未有人積極采取行動。本人也很少在聯誼或飲酒會上露麵,頂多出席歡送會和尾牙。


    但不可思議的是,他沒有遭到孤立的跡象。包括八卦在內,他似乎很清楚公司內部流通的消息。偶爾還有出人意表的部門響應他的行動,他的人脈似乎遍及全公司。


    據勇敢主動向他出擊的女孩子說:「他很棘手。」


    「試著向他攀談後,他意外地很和善呢,可是呀,總覺得有一道看不見的牆壁。就像一麵沉默的屏障,不準別人再往前跨一步。如果能突破那層屏障,可


    能就有機會成為他的女朋友吧。」


    哎呀——真難攻下呢。有戀愛高手之稱的那個女孩連連搖頭。


    她也和他聊過幾次,的確有一道奇特的牆,形容為屏障真是再貼切不過。他不如外表那般冷漠,反而出乎意料地開朗又親切。話題豐富,口才也好。


    但是,想要再繼續深入時,他就會冷不防踩下煞車。


    無論聊天時氣氛有多麽熱烈,回到辦公室後數值又會降回零。以為交情變好了,用眼神向他打招呼時,他卻回以禮貌性的頷首致意。


    就算鼓起勇氣約他一起喝茶或吃飯,他也會麵帶笑容立下銅牆鐵壁:「不好意思,今天不太方便。」從來沒有女孩子剛好遇到他有空的時候。


    以為他沒空,他卻在走廊上和清潔阿姨聊得熱絡。阿姨向他揮手時,他也笑著回應。


    據同期進公司的男同事說,他與男同事相處時也一樣有道牆壁。


    「一旦話題歪了,他就會馬上喊停,似乎不是很喜歡腥羶色的話題。基本上很少說些不必要的廢話。」


    但不說不必要的廢話這點,反而讓男同事們留下好感。由於口風緊,值得信賴,聽說從同事乃至上司,不少男員工都找他傾吐心事或是商量事情。


    「而且他也很體貼細心喔。像是我和老婆吵架、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曾經過來問我『休臉色不太好看耶,沒事嗎?』真的很厲害呢。當明顯表現出不開心的時候有人來關心自己,真的會很高興。忍不住就把煩惱的事情全盤說出。但同時,他又不會插嘴多說什麽,很懂得察言觀色呢。」


    麵對男同事才會顯現的這份體貼卻從未用在女孩子身上,應該是公司外麵已經有女朋友了吧——於是大家如此推測:


    當時,對於在公司裏秘密從事作家工作的她而言,他是個令她大感好奇的觀察對象。作家都是好奇心非常強烈的本性。


    那種一視同仁地與周遭人們保持距離的人,會讓什麽樣的人進入自己的「屏障」裏?如果是男性友人,會是哪一種?如果是女朋友,又會是哪一種?經常對外人掛著的一號表情,在「屏障」裏又會是什麽模樣呢?


    不曉得能不能套用在新角色上。抱著這樣的私心,她繼續暗中觀察他。


    命運就出現在不怎麽羅曼蒂克的地方。


    也就是專門放置儲水槽和各種機器,到處都沾滿鳥大便的頂樓。許多野鳥在此安置鳥巢,有時會看到無毛的雛鳥被曬幹如木乃伊般,或疑似烏鴉叼來的剩飯或破銅爛鐵。絕不會有人喜歡出入的地方。


    有事上頂樓的人都有個共通點,那就是手機。某間電信公司在公司裏很難收到訊號,當收訊不好的時候,隻能化身為漂泊者,四處尋找收得到訊號的地點,而頂樓即是絕對收得到訊號的地點之一。雖然室內也有好幾處地方收得到訊號,但不適合講私事,因此若是私人電話,大家都會逃到頂樓。


    她也是手機漂泊者的其中一員,那天最後也前往頂樓報到。


    午休時間,她走上通往頂樓的昏暗樓梯時,正巧有道人影走下來。在看向對方的臉之前,她率先注意到對方夾在腋下的東西——拆開壓平的紙箱。


    為什麽要帶著這種東西上頂樓呢?她詫異地看向對方的臉龐,是他。


    「哇嗚,不好意思,請不要看我。」


    他抬手遮住眼睛,但她已經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像水衝洗過般淚汪汪的。


    呃……究竟要出聲向他攀談?還是不要呢?她確實有事到頂樓,但要就這樣擦肩而過?還是折返回頭呢?


    她僵住不動,他則尷尬地搔了搔頭。


    「……果然,你會很在意吧。」


    「嗯,對不起。」


    說不在意的話,絕對是騙人的。


    他瞬間視線遊栘。她頓時恍然大悟——他現在正在衡量。


    「我不會向任何人說的,所以你可以不用說明。」


    語畢後,他露出驚訝的神情。不出所料,他剛才是在擔心身為女孩子的她會不會對這件事多作揣測。與其因為臆測而傳出奇怪的謠言,不如自己主動說明清楚,剛才他的表情就是在做這種考量。當下他給人的感覺,並不是單純地想說些難為情的借口。


    更何況,她也不希望他做那種衡量。


    他以為我是那種會將別人哭泣一事當作笑柄,到處宣揚的人嗎?就算是因為彼此不熟稔,未免也太失禮了。


    「不論是誰,有時都想在沒有人的地方發泄一下吧。真要說的話,你手上那個紙箱反而比較奇怪,讓人很好奇。」


    「啊,這個嗎……隻是當坐墊而已。因為頂摟沒有地方可以坐,地板又很髒。」


    「喔,原來如此。」


    謎團解開了一個,但緊接著,她又被他為何會抱著久坐的準備到頂樓,甚至帶著坐墊這件事情引起興趣。


    但是,再問下去就違反道德了,所以她為好奇心闔上蓋子。


    然後就這樣與他擦身而過之際——


    「那個……」


    他主動叫住正走到樓梯一半的她,剛才得抬頭仰望他,現在成了平行的對視。


    「如果讓你覺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因為女孩子好像都很喜歡八卦,所以我才會……」


    她努力不讓自己表現出不高興的神色。她一直覺得他很聰明,果然是個聰明的男人。


    「我沒有生氣。隻是覺得很可惜,因為我不會那麽做。」


    「等等,我還是說明一下吧。」


    「不用了啦。」


    「可是,就算你不說出去,還是會好奇為什麽吧?」


    這個嘛……的確。她反倒心想得到了一個可以沉浸在想像裏的好題材。


    「如果導致你做一些跟事實不符的想像,我也會坐立難安,所以還是告訴你吧。這個理由不行嗎?」


    這次感覺上不是衡量之後做的決定,他的理由也說得通。原來他是會在意這種事的類型啊,這種意外的發現也很有趣。


    但是,她的悠悠哉哉很快就消失無蹤。


    「理由就是這個。」


    他拿出疊在紙箱下的東西。是一本書。而且書的封麵——她遠比任何人熟悉。


    「我習慣在上下班搭電車時看書。但隻有來回搭車的時候而已,在公司裏我絕對不會看,可是我今天實在太在意後續了,所以就按捺不住,午休時間跑到頂樓繼續看。因為在室內看的話,很容易受到幹擾。結果看了之後,小說的情節正好擊中我的哭點。」


    為了不讓舉止變得可疑,她隻能保持沉默。


    「我家裏有很多這位作家的書喔,不論是哭點還是笑點,很多地方我都非常喜歡。因為我曾經在電車裏笑出來,所以決定上班時絕不看書,可是昨晚我沒有看完,早上又剛好停在一個非常精彩的地方,才會無法忍到坐車回家。」


    話說回來——他皺起臉。


    「這個作家真是太狡猾了。我從這個作家出道起,就一直很喜歡他的小說,所以大致看穿他的寫作模式了。像是這裏應該會發展成這樣吧。可是,他卻在這種寫作模式下,又稍微往外偏了一點。就在我心想『好,忍住了!』的時候卻天外飛來一筆,所以我才會克製不住。」


    卑鄙,太卑鄙了——這種抱怨可說是最大的讚美。


    「所以我一個大男人才會偷偷躲在頂樓上哭,都是這個作家害的。」


    「對不起。」


    她不由得脫口而出——因為她太開心了!


    「那個作者就是我。」


    因為,有什麽辦法嘛。除了朋友和家人以外,很少有機會可以直接聽到完全的第三者,又看過自己小說的人的感想啊。一般人一旦知道對方就


    是作者本人,都會基於禮貌說些客套話。就算不喜歡,也沒有人會在作者本人麵前說「我討厭你的小說」吧。所以,一般而言根本不可能像現在這樣,直接聽到一個不知道她是作者的人說「狡猾」、「卑鄙」啊。


    她會高興得手舞足蹈,也是沒辦法的事嘛。


    「…………咦?」


    他目瞪口呆了好幾秒,但也很快就掌握了情況。


    「騙人!真的假的?!」


    紙箱自他的手中往下滑落,斜斜地飄過樓梯,在樓梯間滑壘後停下。


    「咦?你沒騙我吧?!」


    「我撒這種謊對我有什麽好處……啊,對了,如果我喜歡你的話,剛好是個趁虛而入的好理由呢。」


    「哇!說話語氣也超像本人!」


    「你說『像』,到底是哪裏『像』啊?」


    「就是明明在說浪漫的話卻伶牙俐嘴!」


    哇嗚,被看穿了。這個人真的在看她的小說。因為這一點她自己也有察覺,建她也不曉得這是優點還是缺點。他卻斷言說這樣「很像本人」。


    她突然覺得很難為情。簡直就像突如其來被人剝光了衣服一樣——等一下!等一下!今天可不太妙!裏頭不僅穿著衛生衣,內衣褲也很隨便,肩膀上還貼著酸痛貼布。最近還有點變胖。拜托,先給她一個月的緩衝時間。不,至少兩星期!


    她低頭掩飾自己火紅的臉蛋,但無比興奮的他卻湊了過來。


    「你真的是本人嗎?!」


    「就算要我現在提出證明,我也沒辦法。如果是出版社寄來的通知等書麵資料,我家裏倒是有,至少可以讓你看看收件人姓名,要我下次帶來嗎?」


    他搖頭。


    「你都說你有辦法帶來了,就等同證明你是本人了吧。我想就算打腫臉充胖子騙我,對你也沒好處啊。」


    我倒覺得你說話也很伶牙俐嘴呢——但她沒有說出口。


    「哇嗚——怎麽辦!沒想到作者本人居然就在這種地方!對了,你幾年前在《活字之森》上寫的短篇沒有出書嗎?因為那篇短篇沒有收錄在任何一本書裏,我想丟掉雜誌也沒辦法丟,害我傷透腦筋。雜誌都變得破破爛爛了。」


    噢,好狂熱。他提到的雜誌早已停刊了。


    「難道是因為雜誌社倒了,有版權問題?」


    「沒有這回事啦,版權最糟也就是被收回去而已。隻是因為……」


    這時手機響起來電鈐聲,劈頭就是電影哥吉拉的主題曲。不是她的鈴聲。


    他「啊」地皺起臉龐,拿出自己的手機。


    「我將起糾紛的客戶信箱設定成這種鈴聲。不過,平常我都設成振動。」


    聽了他像在辯解的說明後,她不禁噗哧一笑。


    「的確,聽得出來是緊急事件呢。」


    明明平常一副成熟穩重的模樣,想不到他為手機設定了這麽滑稽的鈴聲。


    就角色設定而言,他的反差萌屬性果然很強烈呢。


    他表情陰鬱地看著訊息,歎了口氣。


    「我得過去一趟才行了。」


    然後闔上手機,再次轉向她。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再和你多聊聊……約你吃飯的話方便嗎?」


    呃,這樣子難不成是……我……走進屏障裏了嗎?


    這是機會嗎?但話說回來——


    既然我會將此換算成機會,就表示我其實很在意這個人吧?


    對於浮現至眼前的可能性,她自己也大為動搖,


    等一下!我確實因為他是個難以看穿的角色,所以一直興致勃勃地觀察他!但並非基於那方麵的興趣啊!


    一進人屏障裏就開始窺伺那種機會,她也太卑劣了吧。


    「……不行嗎?我想問你小說方麵的事情,會造成你的困擾嗎?」


    啊啊,什麽嘛,她倏地渾身無力,然後縮起身子——笨蛋,你想太多了!


    他不過是基於讀者的立場對你有興趣而已,你在得意忘形什麽啊!


    「不,我並不覺得困擾……」


    「真的吧?那我就相信你這句話曝。」


    「是的,請。」


    「那麽,可以和你交換手機號碼嗎?」


    越是在得意忘形時摔了一跤,互動時她就變得越被動,順從地與他交換了手機號碼和電子信箱。


    看到他的電子信箱時,她的心髒以奇怪的節奏猛烈跳動。


    story-seller-


    尾端的數字是生日或他喜歡的數字排列吧,但那幾個英文字是他剛才說過的短篇小說書名——他真的不是這一兩天才喜歡她的小說,詢問版權等問題也不單隻基於興趣,他對她小說的狂熱,少說從連載這篇的時候就開始了。


    「真沒想到我會告訴作者本人這個電子信箱。」


    他靦腆地笑了。在辦公室裏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而且——


    他是因為我寫的小說才露出這種表情。


    這時又響起了哥吉拉主題曲的旋律。


    「哇,糟了。抱歉,那我先走了。」


    他慌慌張張地邊操作手機邊下樓。走了幾步之後,「啊,對了,」又回過頭來,「下一本新書是什麽時候呢?」


    「……那個,還沒有那麽快。」


    「這麽說也是。不好意思,我太心急了。」


    他過意不去地搔了搔頭後,奔下樓梯。


    揣在懷中的那本書,是她上星期才喇發行的最新作品。


    事後她有些不安,便寫了訊息發送至story-seller開頭的電子信箱。


    「不好意思,剛才的事情能向公司的人保密嗎?」


    幾分鍾過後,她馬上收到回複。


    「我知道啦。我不會為喜歡的作家帶來困擾的。」


    最後還加上逗趣的表情符號。私底下意外是個平易近人的角色嗎?


    接連地展現出他反差萌的一麵,最後還極其自然地說她是他喜歡的作家。


    她想自己並不是很容易就被甜言蜜語誆騙的人。但話說回來——


    有人無預警地說喜歡自己寫的小說,世上沒有一個作家聽了不會飄飄然的吧?


    過了數分鍾後,這次是他主動傳來訊息。


    「對不起,我突然有些擔心,我剛才約你真的不會造成困擾嗎?


    總覺得我是利用同事這個身份當作盾牌。你就算不願意,我也不會告訴別人。」


    可惡——這種時候表現出退讓真是太高明了!敵人可是公關部前途有為的青年,也許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但是——


    「不會,我很高興。」


    沒辦法啊,她就是想這麽回!


    「太好了,那我再找時間約你。」


    這封訊息中,表情符號再度複活。


    在辦公室裏,他的態度與之前沒有兩樣。


    但是,他經常因為一些小事情,就發來內容相當微不足道的訊息。


    「剛才我茌政府機關旁的公園看到一輛搖控汽車,跑得超快!超厲害!」


    「今天好熱,大衣好礙事。可是影子看來就像鬥篷一樣,好酷。」


    「我正路過車站前麵的橋。今天也聚集了很多鯉魚,但多到有些惡心。」


    通常是這種自言自語般的短句。收到訊息後,每每她看向行程表白板,他的欄位都寫著外出。他很少待在辦公室裏,因此幾乎每天都會收到他的訊息。


    對於擔任內勤的她而言,他寄來的訊息就像一種心情的調劑。


    基於這層關係,她有時會不小心用眼神向他打招呼,但他依然回以禮貌性的頷首。


    自頂樓那


    件事以來,都沒有兩人獨處的機會,因此她很難將發訊息的他和辦公室裏的他聯想在一起。每當懷疑那其實是白日夢吧?又因為信箱上的story-seller這兩個字讓她再次體認到這是現實。


    從互相開誠布公的那天起,過了約莫兩周後,他傳來標題寫著「要不要一起去喝酒?」的訊息。


    「明天下午六點,在〇〇站東口見如何?」


    坦白說,她十分納悶。明天是周六,公司休假。而且他指定的車站還是離公司最近的那一個。為什麽要特地選在假日,又在離公司最近的車站會合呢?


    但是,她也沒有反對的理由,於是回複ok。互傳碰麵訊息的那一天,他依然是平日辦公室裏冷漠的他。


    拿日常生活來說,她認為男性有兩件事具備壓倒性的有利。


    那就是婚喪喜慶和上班。婚喪喜慶時男性隻要穿著萬用禮服就好,上班時也隻要套上西裝,看起來就很體麵。女孩子坐辦公室,雖然有製服,但上下班時卻不得不換回便服。


    由於她任職的這間公司已經廢除員工旅遊良久,很少有機會看到男同事穿便服的模樣。他都穿哪一種衣服呢?她發現自己有些期待。


    她刻意在五分鍾前抵達會合地點,四下張望時,提包中的手機開始震動。


    「喂,你好。」


    「嗨!」


    聲音從正後方傳來。


    「呀啊!」


    她發出驚叫聲後回過頭,隻見他拿著手機,笑嘻嘻地站在那裏。


    「反應很不錯。」


    見到他那張淘氣的笑臉,本來想發出抗議立刻被苦笑取代了。


    「沒想到你也會做些孩子氣的行為。」


    「因為現在是非上班時間。」


    「等很久了嗎?」


    「大概有十分鍾吧。」


    「一般人都會說沒有吧。」


    「因為我很誠實。」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跟他在辦公室的模樣落差極大。


    外表也是。


    「你穿便服的時候,看起來比較年輕呢。」


    「因為工作的時候要是顯得年輕會吃虧啊。我刻意裝得老成一點。」


    「看起來就像出身良好的學生喔。」


    她一說完,他便垮下一張臉。


    「其實我是想穿得更吊兒郎當一點,但可能是長相的關係吧,隻適合做幹淨清爽的裝扮。」


    她忍俊不住地輕笑出聲。


    「你很自豪自己適合做幹淨清爽的打扮嗎?」


    「不、不,這是我的煩惱喔。」


    他故作正經回答的模樣也教人莞爾。


    「你敢吃魚嗎?」


    「嗯,我喜歡吃魚喔。」


    「那太好了,出東口不逮,有一間魚很好吃的小料亭喔,我經常在那邊接待客戶。」


    她邊跟上率先走出驗票口的他邊問:


    「那個,離公司這麽近,沒問題嗎?」


    他是因為擔心同事的目光才這麽說,對此他又惡作劇地笑了。


    「你知道嗎?幾乎不會有人假日特地跑到公司附近,假日上班的人也很少回家前去喝一杯喔。」


    這麽一說,的確有道理。


    「況且,辦公區的店家反而假日時很空。因為他們鎖定的客戶群是上班族,甚至有些店家星期天和例假日也跟著休息。現在要去的這家店也是,平日不預約的話根本進不去,但假日完全不必等。」


    「哇……」


    她從未想像遇假日時辦公區是什麽棋樣。


    真是個觀察力透徹的男人,她想。


    但她並不討厭。


    不愧是接待客戶的地方,是間氣氛很棒的料亭。


    「像是不想花太多錢裝闊,又想稍微下對方一點馬威的時候,這間店就很方便。訂包廂的話,也有價格合理的套餐。」


    那他今天是想下點馬威嗎?不由自主想揣測對方言語背後的真意,是她副業的職業病。


    用熱毛巾擦手的同時,他們先點了中杯啤酒。接著他又點了幾樣菜單上推薦的菜色。


    「那麽,在餐點上來之前,」


    他從帆布背包掏出套有書店紙書套的單行本和簽名筆。


    「先幫我簽名吧。」


    麵對徹底出乎預料的請求,她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擺了。


    「咦?我從來沒簽過名耶。」


    因為她的作品並未暢銷到有人會請她簽名。


    「真的假的?!太好了,我是第一個!要不要再加上序號?」


    他的個性天生就很強勢。不會因為她沒簽遇名,就順勢找台階讓她下。


    那本小說是她第一本單行本。好不容易說服他不寫序號之後,妥協的條件是加上日期。


    要簽橫書還是直書?又要簽在哪一頁?還沒動筆她就傷透臘筋。


    她猶豫不決地把簽名筆的蓋子開了又蓋,蓋了又開——


    「筆尖都要幹了喔。」


    「等一下啦!因為我根本沒想到你會突然要我簽名嘛!」


    她一下子翻開封麵、一下子翻開封底,忽然注意到了版權頁。


    這本是初版。


    「這本小說初版的印刷量明明很少耶。」


    「是嗎?當時我買這本書的書店裏,倒是堆了很高一疊喔。」


    這麽說來,曾有店員很欣賞並推廣她的小說吧。她不禁感激地對天膜拜。


    「順便提一下,你的小說我全是買初版。」


    這點也讓她很感激。可是——


    「可是,再版之後的小說錯字比較少耶。」


    「咦?哪裏有錯字?」


    「討厭,才不告訴你。」


    「話說,有那麽多錯字嗎?」


    「說到這個我就氣,所謂錯字啊,就是越看越多!觀察之後,就一定會發現!明明我、責任編輯和校對人員三個人分別確認兩、三次,出書之後,還是一定會有幸存的錯字!」


    她恨得牙癢癢地斷然說道,他不禁笑了出來。


    「原來是這樣啊。」


    「就是這樣!」


    「可是,我幾乎沒注意到呢。大概是沉浸在文章節奏的時候,就算多少有些錯誤,也會在腦海裏自行修正吧。一行接著一行看你的文章,真的很棒,所以中途都無法停下來。」


    想殺死作家根本不需用刀,甜言蜜語就夠了!可惡,這個男人真會說話!


    「好了,再不快點簽的話,啤酒就要送上來了喔。」


    好吧!心一狠打開筆蓋。由於不習慣直書,她決定橫寫。


    「……別一直盯著我看,我會緊張!」


    「……欸,看起來就像在自己的東西上署名一樣,挺逗趣的。」


    「所以我說了,我沒簽過名嘛!」


    她在抖得歪斜的簽名底下加上日期後,將書推回給他。由於日期隻是單純的數字排列,寫得倒是很順。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簽名後,露出了笑容。


    「該怎麽形容呢,感覺很生澀,真不錯呢。就像寫在簽名欄裏一樣,有種小心翼翼的感覺。」


    「快闔起來啦!」


    「最棒的是,我是第一個。」


    到底想殺她幾次啊。啤酒又還沒送上來,無法將通紅的臉蛋怪罪在酒上。


    她又弩又折地把玩著熱毛巾掩飾難為情時,他終於話鋒一轉改變話題。


    「你出過哪些錯誤?」


    「這個啊,從單純的選字錯誤到很離譜的都有。」


    「很離譜的是指?」


    「我曾經寫過類似『他說:「是啊。」他這麽說了』這種句子。


    」


    當她發現時,那種打擊非同小可。


    他也做出錯愕的表情。


    「我都在筆電上打原稿。由於可以簡單地複製貼上,有時東拚西湊,就會因為操作疏失導致非常離譜的錯誤。」


    正好這個時候啤酒送上來,幹杯之後,她趁勢一口氣喝光。


    「這種錯誤呢,就算三個人各看兩遍,還是會逃過我們的法眼存活下來。有點難以置信,對吧?明明我寫作的速度很快,有很多時間可以校潤。」


    「我都沒發現,順匣告訴我是哪一本吧?」


    「我絕——不告訴你!」


    她激動地就此打住,然後嘟噥抱怨。


    「可是,一般都希望可以在校對階段就發現這種錯誤吧?挑錯是你們的工作吧?狐狸的肉球也稱作肉球嗎?在我寫出這麽滑稽的指責文之前,就要發現這種錯誤啦。」


    「喔,原來那篇文章的意思其實是在罵人啊。那可真是有趣。」


    說到滑稽的指責,他似乎馬上就知道是哪篇文章。


    「可是,這也代表你的文章很有吸引力,連校對人員和責任編輯都遺漏了那些錯誤。」


    ——幸好剛才幹杯後一口氣喝光酒。


    不久桌上擺滿菜肴,他們邊聊邊吃東西。


    他似乎非常喜歡閱讀,提出的話題也多圍繞著她的副業。


    「之前直到最後我都沒能問你,現在可以問嗎?」


    「請。」


    「〈故事販賣者〉什麽時候會出書呢?」


    他說過刊載這篇小說的雜誌都破破爛爛了。代表他一直反複翻閱。


    「那篇因為份量不長不短,不太好收錄……」


    「可是,你短篇的工作很多吧?明明常出短篇集啊。」


    若不是經常關注作家,身為讀者根本無法如此清楚掌握作家的工作情形。


    「這篇的份量與其說是短篇,更像中篇吧,出版成書的話,就會占去一半的頁敷。這樣一來書的結構就會不平衡,所以總是被抽掉。而且,責任編輯也為這篇故事費了很多心思,說想做成一本絡構互相呼應的小說。希望我為此再寫一篇份量相同、內容也有統一感的故事……換言之,如果要出書,就需要另一篇新的中篇小說。也就是,想出書的話就給我寫!」


    「身為讀者的我在此向你要求,快點給我寫!」


    他的語氣很詼諧,卻不見得真的是玩笑。


    「可是,那麽小規模的雜誌,沒想到你會看呢。」


    「因為有你寫的小說,我才會找來看啊。」


    他說,一邊動筷吃著「本日推薦」的紅燒三線雞魚。


    「關於那本雜誌的出刊,我倒不曉得。由於現在有網路,會遺漏的資訊不多,真是幫了大忙。」


    她不得不真切地感受到,他真的很關注自己。


    除了小說以外,其他話題也聊得非常開心,還接連換了幾個地方談天,直到末班車到來。道別之際,他主動以「下次再約出來吧」作結。


    盡管如此,星期一的時候,他在辦公室裏的態度仍沒改變。


    絕不讓人感受到特別親昵的冷淡態度。


    與之同時,仍舊會收到他自言自語般的訊息。


    「我看到一隻好大的貓,是虎斑貓。今天很暖和,它看來好愜意。」


    「公園的除草機正駛向一大群鴿子。它們完全不閃不躲。」


    「電車上隔壁兩位大叔正激動地談論減反政策。兩個人都穿西裝,看樣子是上班族。是什麽職業呢?真有趣。」


    她十分困惑,究竟該怎麽解讀這種距離感才好?


    某天,利用休息時間,各別通知眾人酒會行程的主辦小姐問她:


    「你和他怎麽了嗎?」


    女子邊問邊輕努下巴,示意他的方向。


    「什麽怎麽了?」


    由於內心多少有些頭緒,她決定盡可能少說話,以免露出馬腳。


    其實我們常互傳一些無關緊要的訊息,放假也曾一起出去喝酒——這些事情,不曉得他是否打算公開。


    「這次我試著邀他,他卻問我你會不會參加。我說會之後,他就說『那我也去一下吧。』明明他平時都會一口回絕這種邀約。」


    喂、喂!等一下,這是什麽開頭?感覺他將問題丟回來給自己,但目的是什麽?她又該怎麽回答才好?


    她馬力全開地動腦筋思索,趕在間隔久到不自然之前,搪塞說:


    「因為我們都愛看小說,有共通的話題吧。偶爾遇到會站著聊一下。」


    「哼……說不定你踏進他的屏障裏喔。」


    酒會的主辦小姐,就是先前指出他擁有屏障的女孩。


    那場酒會召集到的人數有十名以上,他一臉若無其事地混在成員當中。轉移陣地時,也和男同事們聊得很有勁,不曾與她四目相接。


    為什麽要說我去的話你就去呢?在空白訊息裏打出這個問句,結果也沒有發送出去。他們平時互傳無傷大雅的訊息,真要深入的話,她就裹足不前。他們也不會打電話開心談天。即便如此,他也沒有製造任何供她攀談的機會。


    在場麵十分熱鬧的地爐式矮桌包廂裏,當大家隨意找位子坐下的時候。


    「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她還沒點頭,他就在旁邊坐下。


    「真難得耶,你竟然會主動向女孩子攀談。」


    麵對前輩的調侃,他氣定神閑地答:


    「前陣子我們因為小說有共通話題。今天也是因為想和她聊天,我才會參加。」


    看來她應對時的答案是正確的。


    「你看完那本書了嗎?」


    他提的是一名人氣作家的新書。


    「不,還沒。你的感想如何?」


    「穩定度果真沒話說呢。我希望你看的時候沒有先入為主的觀念,所以我不會告訴你內容。」


    敷衍地繼續聊著小說的話題後,周遭的人大概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吧,不再理會兩人。


    她趁這時小聲問道: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這件事待會再說。對了,那你又是怎麽回答的?」


    「我說是因為最近發現都愛讀小說,才比較常和你聊天。」


    「反應真不錯。」


    大約十天前她也聽過同樣的話。曾被他耍得團團轉的記憶又再度複蘇,她的耳根子一陣發燙。


    今天就可以怪罪到酒上了。


    第一攤散會之後,他的「待會再說」來了。


    「我們回家的路線一樣吧?要一起回去嗎?」


    店門外他如此邀約,又有人出聲揶揄。前陣子一起喝酒的時候,她就知道他們兩人住在同一條路線上,又都是一個人住。他故意在同事麵前問她。


    「基本上,我對自己的定位也有自覺。」


    搭上不同路線的電車,與一起離開宴會的同事們道別後,他開始說明。


    「況且我是刻意讓自己處在這種定位上。」


    他指的是,他在公司裏無論對象是誰都刻意保持獨特的距離感吧。


    「因為公司的人際關係若太過深入就很麻煩。增加人脈的方式有很多,至於我,是在人脈既廣又淺的情況下,工作起來才會如魚得水。所以我也知道周遭的人都覺得我方便歸方便,卻難以捉摸。說白一點,就是若即若離。沒有人特別討厭我,但也不與某個人特別親近。可以傾聽所有人的煩惱,但不會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事。這樣子既是常態又理所當然,大家也不會覺得奇怪。我這樣子簡直就像空氣呢。」


    「我想大家應該不是這樣形容你吧。」


    見他


    如此直言不諱地將自己批評得體無完膚,她不由得出言緩頰,但也被他駁回。


    「沒關係啦,覺得我很方便的話,大家也會在我還很方便的時候看重我啊。若即若離反而不會得罪任何人,也不會樹立敵人。」


    他的語調太過平淡,沒有情緒起伏,仿佛在談論另一個人。


    再多為自己著想也沒關係吧?


    「那麽,如果這樣的家夥忽然不再和某個人保持距離,周遭的人一定很難適應吧。尤其對象又是女性的話。一般情況下,大家隻會很有默契地想『那家夥現在看上那女生了吧。』心生沒有惡意的好奇心。」


    果真如此。今天他光是坐在她身旁,就被前輩調侃「很難得」。


    「這樣一來,大家必然也會對我不保持距離的對象感興趣。遇到這種情形,女生通常不會很開心吧。」


    「……嗯,的確是呢。」


    被充滿好奇心的他人打量觀察,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這就等同被人在心裏評頭論足一樣。


    ——咦?等一下。


    會造成這種情形的前提條件又是什麽?


    「尤其你又身兼特別的副業,也不想引起他人太多注意吧。為了不讓大家的好奇心延燒太久,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口氣讓所有人都知道。因為瞬間造成話題後,大家很快就會膩了。」


    「這會造成語題嗎?」


    「畢竟我進公司兩年了,今天是我第一次在沒有義務參加的酒會上露麵,所以大家都非常吃驚。加上我又是為了一個女孩子出席,多少會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吧。」


    她以為他隻是不常出席飲酒會,未料他回絕得這麽徹底。


    「而且今天男方的參加成員也很喜歡八卦。也許馬上會被人揶揄調侃,但大家很快就會膩了。我這邊我會虛與委蛇一番,你那邊就自己看著辦吧。」


    「這當然沒問題……但為什麽要特意讓所有人都知道?」


    「對不起,這是為了我自己方便。我想創造出就算和你攀談,旁人也不會覺得奇怪的環境。」


    「……你這種理由聽起來……」


    她支吾其詞後,他悠然自得地回道:


    「製造這種環境後,至少不會為你帶來困擾吧。之後我會再慢慢努力。」


    努力——是嗎?


    她的心情略微動搖後,電車正巧駛進熟悉的月台,是離她家最近的車站。


    「……那我先走了。」


    她往下車的車門走去,忽然身後出現一股輕微的阻力。回過頭後——


    「舍不得走嗎?」


    在公司裏絕不會顯露的惡作劇笑容。接著他放開拉著她上衣下擺的手。


    就這樣,她在人潮的推擠中走出月台。


    她不得不承認,她依然被他耍得團團轉。


    正如他所言,周遭的人很快就失去興致。真難得那家夥會——這個話題議論紛紛一陣子後,旋即戛然而止。


    在眾人心目中,「方便空氣」的他與十分普通、平凡的她。那兩個人最近似乎走得很近——這個話題在開始時就被戳破,所以沒有足夠的續航力成為長期的閑聊主題。


    那兩個人現在怎麽樣了?不清楚,應該正在交往吧?就算偶爾有人提起,周遭的人也會自己結束話題。久而久之自然成形這樣的氛圍。


    旁人之所以對他感興趣,不過是因為他難以捉摸,一旦神秘的部分公開了,大家也很快就能接受適應。


    對知道他的企圖的她而言,他這種快刀斬亂麻的行事作風令她嘖嘖稱奇。


    由於他說了要她自己看著辦,不露聲色地讓旁人適應這種情況也是她的責任。隻要聲稱他們隻是因為看書合得來,他也會配合她這麽回答吧。


    然而,事實卻遲遲沒有跟上這個說法。兩人經常趁著休假跑到辦公區遊玩,下班之後也曾一起吃飯,更因為玩得開心,次數逐漸增加。不過,一旦論及是否要交往,她就跨不出下定決心的那一步。


    「你那種奇妙的警戒心到底從何而來啊?」


    坐在兩人第一次碰麵喝酒,魚很美味的料亭裏,他這麽問道。


    「我沒有警戒著你啊。」


    「嗯,反正我已經做好長期抗戰的心理準備,所以也沒關係。可是,一直主動出擊多少有點累了,能給我一點提示嗎?」


    因為我至今從未這麽受歡迎啊……這也是她有些畏縮的原因之一。


    「跟你見麵很開心,我也不是不曾想過我們這樣很像在交往。」


    「既然不是不曾想過,那我們就跨出下一步吧。」


    「可是,一考慮到跨出下一步,我心裏就會浮現一個問題。」


    「快點告訴我吧。」


    茌他佯裝正經的幫腔催促下,那天,她終於吐出了心頭的疙瘩。


    「如果我不是碰巧是你喜歡的作家,你會對我產生這麽濃厚的興趣嗎?」


    他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啊啊,果然嗎?


    她一直隱隱覺得,一旦提問,他就會恢複理智。一個人在喜歡另一個人的瞬間都是不理性的,也因為不理性,才會產生許多錯覺。


    所以,她認為自己是作家這項因素,絕對具有讓對方產生錯覺的影響力。


    原來如此。她至今都不敢深入——就是因為害怕他會恢複理智。


    早知道不說就好了。後悔的浪潮一閃而逝地掠過心頭、


    他好一陣子默不作聲,最後開口。


    「這算是你的附帶條件吧?」


    「……咦?附帶?」


    「沒錯。你是作家這一點,隻是你的附帶條件。」


    見到發展出乎預料,她偏著腦袋——這個男人到底在說什麽啊?


    「而我的附帶條件,就是我是你的讀者這一點。如果說,去掉附帶條件後,有可能什麽也不會發生,那我們算是彼此彼此吧。」


    「呃……什麽意思?」


    「也就是同樣的問題我也能丟回給你。如果不是因為我碰巧是你的讀者,你還會對我感興趣嗎?」


    這出人意表的側麵攻擊令她措手不及。


    「我不是對你沒有興趣啊,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哪一種角色。」


    「可是,邢並不是將我視為異性對我感興趣吧。就算真的有點在意,決定性的關鍵還是頂樓那件事吧。」


    明顯哭遇的雙眼,隨後拿出自己的作品。


    「如果當時我看的是另一位作家的書,情況又會如何?」


    經他單刀直入地這麽一問,她瑟縮了。——這個嘛……


    啊啊,原來他喜歡那位作家啊。


    恐怕在那個當下,作為異性,她會徹底對他失去興趣。因為,她是作家。


    如果那一天、在那個頂樓上,他拿出來的書不是自己的作品。如果牽動了他的情感、甚至讓他淚眼漣漣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作家。


    她一定會自動自發遠離他,也不會興奮雀躍地主動向他表明自己的副業。


    麵對一個看了他人寫的故事而哭泣的男人,怎麽可能還做得出主動表明自己也是作家這種跟著沾光的舉動呢。


    如果當時他不是把自己的書拿出來,她也許會向他人坦承,但唯獨對他,她決計不會表明自己是作家。


    「所以我和你的附帶條件是等值的喔。事到如今才思考這件事也沒有意義吧。話說回來——」


    他繼續追根究柢。


    「你會視為戀愛對象的男人隻有兩種吧。一種是對閱讀全然沒有興趣,另一種就是特別喜歡你這位作家。但你大概——」


    在他說出口之前,她就料想到了。


    「如果對方沒有包括小說在內肯定你本身


    ,就不足以成為想談戀愛或結婚的對象吧。」


    啊啊,就是這樣沒錯。不行嗎?


    如果喜歡的男人也喜歡閱讀,最喜歡的作家卻不是自己,她絕無法忍受。


    這麽說來——那一天、那一刻、那個地點,是命運嗎?


    「……你對我……」


    「對我來說,在遇見你之前,你就已經是特別的存在了。」


    不過——接著他用了轉折。


    「我現在並不想從你的口中問出答案。我不想問一個喝醉的人。」


    是嗎?那麽——


    就由她來問吧。


    「如果我再也寫不出東西呢?」


    「至今你所創作的小說,在我心目中永遠是最特別的。所以,不會因此就對寫出了我喜歡的故事的你失去興趣。」


    你幹脆轉行當作家殺手吧。意識蒙朧間她似乎這麽呢喃。


    爾後不久,事實迎頭趕上周遭眾人的認知。


    交往大約五年後,突破三十大關。期間她做了兩個重大決定。


    其一,成為職業作家。


    能在時機到來時做出選擇,他的存在有著莫大的影響。


    「就算留茌公司,隻要不是綜合職的女孩子(注:日本企業中需要獨立下判斷的職務,日後通常也能升為管理職),工作環境隻會越來越辛苦吧。如果擁有特殊技能,那倒另當別論,但你不曾考取任何證照吧。論及現狀,身為作家的你擁有不錯的評價,工作也穩定;如果當個上班族,你就隻是隨時都能替撤換的棋子。假使要留在公司,就必須有一定程度的工作手腕才行。」


    她目瞪口呆。麵對自己的女朋友,虧他能說得如此針針見血。


    「即便你找我商量,我也不清楚出版業界的狀況,隻能客觀分析事實。要將勞力繼續留在公司裏苟延殘喘,還是留給作家生涯,必須由你自己判斷。」


    被他狠狠刺中要害後,她反而下定決心。


    和他不一樣,她從未致力於成為公司覺得「方便」的人才。她確實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也就是中規中矩。幾乎沒有女性員工是一般職又做到退休年齡,她也不認為自己能成為特例。


    既然如此,趁讀者反應不錯的時候全心投入作家工作才是上策。作家的收入很穩定,隻要腳踏實地過日子,就養得起自己。


    當初她辭職時,聽說大家還以為是為了準備和他結婚。


    「現在大家都非常小心翼翼地,覺得我很可憐,以為我們分手了。」


    他樂在其中地說。看來不打算主動澄清誤會。


    至於她,則專心一意地埋頭工作。想寫就寫這種環境自出道以來還是第一次,她就像解除所有的限製器。


    「喂,你還活著嗎?」


    假日主要是他來找她。與其說是來玩,更像是前來救災。她從未在午後他過來時,就已經起床。


    「一辭掉工作,你就變成夜貓子呢。之前上班的時候也是晚上寫作嗎?」


    「白天要上班的話,我也隻有晚上有時間寫作吧,假日要和你見麵啊。不過,我的確晚上寫作的速度比較快。」


    「看來你這周很忙碌喔。」


    判斷基準是房間的雜亂程度。工作一忙,她就會疏於整理房間。


    每次他一來就開始打掃房間,身為一家之主,她當然得跟著他一起整理。多虧如此,房間的狀態勉強還能停留在社會人士的及格邊緣。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煩你。」


    「你不用在意啦。最近我也領悟到了,讓你在最低限度下過著健康又有文化水準的生活就是我的義務。不過……」


    他邊打包垃圾邊皺起臉。


    「你的三餐應該再正常一點吧。從垃圾就看得出來,你的三餐全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解決喔,這樣不好吧,」


    唯有三餐他總會長篇大論地說教。


    「真希望偶爾能在這個房間裏找到超市的塑膠袋,而不是超商的袋子。」


    他嘀嘀咕咕地抱怨不休,結束救災行動後開始煮飯。雖不至於要求完美,但他平日生活也算愛幹淨,會做基本的家事。坦白說,就算她拿出真本事,廚藝還是略遜他一籌。差別似乎就在於舍不舍得多花一些工夫。


    「不嫌麻煩嗎?」


    「不會啊。這就像做理科實驗一樣,很好玩喔。像是思索調味料的比例、食物的熱傳導效率,或是最佳的煮飯步驟等等。」


    「一股人不會思考這種問題吧。」


    離開之前,他總會千叮嚀萬囑咐要她改善飲食生活。當下她答應時,絕非撒謊。她也經常在想一定要改善,但就是沒有付諸實行。


    最後他大概認定說了也沒用,開始下班後無預警地順路過來,在她房裏煮兩人份的飯菜,一起用餐之後再回家。


    「我簡直就像在照顧棘手動物的飼育員呢。」


    對他這句評語,她一句也沒有反駁,隻能膜拜他。


    這樣的交往模式持續三年後,她做了第二個重大決定。


    「這樣子實在太沒有效率了,我們幹脆結婚吧?」


    他毫無氣勢可言地建議後,他們結婚了。考慮到彼此的時間,婚禮也不得不作罷。


    「我在公司跟大家說我結婚後,他們都嚇一大跳呢,紛紛問我『你們不是分手了?』」


    依然顯得樂在其中的他,似乎仍不打算向公司的同事說明原委。


    結婚之後,備受寵愛的夫妻生活也過了好幾年。


    偶爾深夜她麵對著電腦,丈夫走進工作室後,會輕拍她的肩膀。感覺他輕輕地放下了某樣東西,於是她看向肩膀,上頭放著個別包裝的餅幹。


    「季節限定的商品出了喔。要嚐嚐嗎?」


    轉過頭,身後的桌上放著兩個冒著熱氣的馬克杯。正巧這時她也累得無法再集中精神,決定順勢歇一會兒。


    丈夫打開電視後,她十分想看的節目恰巧開始播放。明明之前她還嚷嚷著好想看好想看,自己卻徹底忘了。


    他的無微不至簡直超越了常人的範疇。


    「……我真的有點太嬌生慣養呢。」


    「我可是成了自己最喜歡作家的老公耶,這算溺愛吧。」


    可以正經八百地說出這種話,這點也很了不起。


    「可是,都是我單方麵地有所收獲。你沒有任何不滿嗎?我可不希望你壓抑太久突然爆發喔。」


    「真失禮,你以為我是那種會再三隱忍,再借此數落你的男人嗎?」


    見自己惹他不高興,她連忙道歉。「好吧。」他也落落大方地不再追究。


    「平常若有不滿或要求,我都會確實地告訴你啊。所以我們偶爾也會吵架吧。如果我全都自己忍下來,以前也不會產生任何衝突吧。」


    「可是,我總覺得很多時候都是你在讓步。」


    「我的個性本來就很少會要求另一半了。」


    真要說的話——丈夫接著說:


    「現在我已經得到無論付出多少金錢和勞力也求之不得的事喔。能與最喜歡的作家互相影響彼此,這種人生,並不是許願就會成真的事吧。實際上,你的作品也曾反映出我的思想。這對愛看書的人而言是種無上的快樂,但你大概無法明白吧。因為你是寫作的人。」


    「我反而還常常從你那裏得到靈感或建議,我得到的好處更多呢。」


    嗯,算了。她咬了口餅幹,是季節限定的牛奶糖口味脆餅。


    「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地讓你溺愛吧。」


    ——她一直以為這樣的日子會連綿不斷地持續,他們會一起慢慢變老。


    直到那天早上為止。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那天也在半夢半醒間感覺到他出門上班的氣息。為了不吵醒她,他的動作非常、非常輕柔。一邊沉浸在他的貼心裏,一邊又墜入淺淺的夢鄉。這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


    但電話鈴聲強行終止了舒適宜人的酣睡時光。


    她一躍而起,時間的指針還未指向正午。她上午期間都關門歇業一事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若非事態緊急,不會有人在這時候打電話。


    不過,就算猜想是緊急事態,也從未真的發生過。拿起話筒後,大多是推銷電話。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起床。


    「喂。」


    基於以往的經驗,她接電話的語氣十分冷漠。


    電話另一頭不是推銷人員特有的諂媚聲,口吻聽來既冷靜又匆忙。


    對方報上了某間醫院的名字後,表明來意。


    您的先生出了車禍,請盡快趕到這裏。


    她的思考能力硬生生被剝奪了大半。


    立即補上的反應恐怕是倚靠脊髓反射神經。記下醫院的地址後,她費了一番工夫才換掉睡衣,僅將錢包和手機塞進平時慣用的提包裏,拿起車鑰匙——不、不行。在這種狀態下開車的話,會輪到自己出車禍。


    得搭計程車才行。要半路攔截或事先叫車呢?遲疑了一秒後,她選擇確實性。平日她的運氣不太好,成為作家和與丈夫邂逅這兩件事就耗掉所有好運。


    她用手機致電給平時常找的計程車工會。她已是常客,甚至隻要告知電話號碼,對方馬上就能查出她的地址姓名。


    聽見對方詢問發車時間,她幾近悲鳴地厲喊:


    「現在馬上!」


    她在公寓的玄關門廊等著計程車到來。


    醫院說現在正進行手術。


    傷勢很單純,但出血嚴重。


    拜托、拜托,誰都可以——快點救救他!


    令人驚跳的喇叭聲惡意十足地劃破空氣。


    轉頭一看,隻見一輛黑色廂形車讓引擎空轉,威嚇著準備過馬路的行人。接著像宣告自己才有優先權般,從嚇得停下腳步的行人麵前呼嘯而過。司機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隔著擋風玻璃張大雙眼瞪向停在原地的行人。


    那張嘴臉醜陋得令人想吐。一定就是你這樣的人——


    姑且不論紅綠燈和斑馬線,在這種連對向車道也沒有的住宅區小巷子裏,卻因為體積最大而自以為了不起、威嚇行人,這種笨蛋最好在某處撞到別人之前先死掉吧。最好想個不會為他人帶來困擾的死法先死一死吧。


    不該是他,應該是你出車禍才對呀——瞬間黑暗的情緒在心裏沸騰。


    既紳士又溫柔的喇叭聲以隻想提醒她的音量在背後響起。轉身之後,是顏色十分熟悉的計程車。司機輕輕點頭寒暄,打開車門。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沒有比車輛這種機器更適合套用這句話了。幾乎要撞上人馳騁而過的黑色廂形車,與輕輕按下其實可以發出偌大聲響的喇叭的這輛計程車。


    告知目的地後,她補充說:


    「請在不會撞到人的前提下,以最快速度抵達。」


    司機建議走高速公路。為了達到以上兩個目的,這是最妥當的提議。


    就在差幾公尺,跳表上的車資要跳到一萬圓的時候,計程車駛進醫院的下車處。


    「不用找零了。」


    她在打開車門的瞬間跌出車外。雙腳虛弱無力。她穩住雙腳,走向櫃台。


    報上名字後,她立即被帶到手術室前,門上亮著手術中的紅色告示燈。——她一直以為這種場景隻存在虛構的世界裏。


    她現在才驚覺到,隻在電視或電影裏看到這幅影像的自己有多麽幸運。因為至今她都未察覺到自己的幸連,現在才會遭到天譴嗎?


    在帶著醫院風格的合成皮革沙發坐下後,她再也站不起來。


    附近有公共電話。最好趁著等待的期間打電話聯絡丈夫的老家,理智上雖然清楚,她的腰卻仿佛生根般抬不起來;


    首先,她不曉得電話號碼。無論是自家電話還是手機,她都將記錄電話號碼一事交給儲存功能。盡管手機裏存有號碼,她卻不曉得能不能在手術室前開機。可以不通話僅是瀏覽電話簿嗎?還是開機這件事本身就不行呢?


    搭乘飛機時請關閉電源、這輛車禁止通話、請勿在醫院等地點使用手機——至今她都無條件地遵守這些規範,卻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在什麽條件下遵守,開機又會造成什麽影響。


    因為不知道,她害怕得不敢開機。隻怕一丁點意外都會影響到他的手術。話雖如此,她也無法走到可以使用手機的大廳。要她現在離開這裏,根本辦不到。


    手機普及之後,讓許多事情變得更加便利。也有很多人有意義地使用手機。但同時也有很多人「記憶電話號碼」的能力退化了。她記得住的號碼隻有家裏電話和他的手機。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的手機號碼。


    在手機普及之前,這種時候的急需物品就是錢包和筆記本。如今則是錢包和手機。今天她也習慣性地帶錢包和手機,卻完全派不上用場。如果是筆記本,打開之後聯絡方式一目了然。緊急事態時最可靠的居然是傳統的紙和筆。


    現在以手機普及為前提的社會公共建設還不完善呢,她腦中閃過這個想法,小時候根本沒有手機,對現今的孩子而言,手機卻是理所當然的存在,差別隻在於他們幾歲開始擁有。


    某項技術尚不存在的世代,與存在本身已成了理所當然的世代互相交錯。將來如果她對孩子或孫子說:「我小的時候可沒有這種東西喔。」屆時她究竟得列舉出多少種呢?


    我一直以為隻要有手機,做什麽都很方便,但爸爸發生車禍的時候,我卻坐在手術室前動彈不得。


    她試著在心裏喃喃說出這段話,緊接著,背脊不寒而栗。


    如果現在——他先走一步的話。她甚至還未懷上可以讓她如此訴說的孩子。明明他們時常往想,能夠稱呼他為爸爸的孩子一定會很幸福吧。


    光是想像自己隻身一人失去他的打擊有多大,她的呼吸就變得急促。


    我能夠忍住不追隨他的腳步嗎?


    「不要……」


    她擠出聲音甩開這個想法。姑且不論好壞,作家這種生物的想像力都異常豐富。當她的想像力卯足勁往壞處想的時候,結果會如何呢?


    現下她終於體會到了。


    亮著手術中的燈光忽然暗下。


    對開門扉往兩旁開啟。


    倘若是戲劇,此刻家屬會衝向走出來的醫生。但她沒有衝出去。


    脖子的骨頭發出了嘰嘰的吱呀聲響。直到穿著手術袍的醫生進入她的視野,她才意識到自己早已抬起頭。關節仿佛生鏽般,身體無法靈活動作。如果是合葉鉸鏈,至少還能加點潤滑油。


    她口幹舌燥,發不出來聲音。


    醫生與她四目相接後,心領神會地頷首。


    「手術平安結束了。」


    躺在擔架上的他從手術室裏被推了出來,身上到處都插著管子,但插著管子就表示他還活著。


    她不發一語地衝向前,他因麻醉睡得很沉。


    本打算就這樣跟著擔架前往病房,護士卻叫住她。


    「關於手術,有事要先向您說明。」


    擔架撇下她繼續前進,而產生一種兩人被拆散的錯覺。


    「手術前照電腦斷層時,我們在胰髒發現腫瘤。」


    她頓覺腳下的世界瓦解了。還以為自己會就此暈厥過去。


    為什麽——車禍後的手術明明平安結束了,為什麽她還得聽這段話不可。她明明是因為出了車禍才趕來,不是為了聽這件事。


    她所有的一切都凍結住——無論是身體、表情、聲音,還是心。


    她因工作調查過胰髒。胰髒是非常複雜的內髒器官,如果是惡性腫瘤,通常發現時就已經回天乏術。


    醫生像在等她回應般,默不作聲。


    數天前與他交談的內容在腦海複蘇。當時她正和他商量下部作品的構思。


    接下來要寫什麽好呢……


    上次是女作家死掉,這回試著寫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哇嗚,這種故事有點難以下筆呢。


    寫吧寫吧。故事內容也恰巧互相呼應啊。這樣剛剛好。


    嗯……


    別畏畏縮縮的。來,殺了我吧!


    說得也是,說不定會很有趣呢。我就寫寫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


    就是因為她這麽想——


    所以,我才會遭到天譴。


    所以,我現在才會聽著這些話。


    中斷睡眠的電話鈴聲。充滿惡意的喇叭聲。黑色廂形車的空轉。自己淺薄的話語。所有一切都在腦海裏旋轉回蕩,強烈的暈眩襲來。


    「呼——」的吐氣聲音格外響亮,不停重播的噪音也不再泛濫。


    「是哪一種?」


    是良性——還是惡性?


    詢問的聲音平靜到連她也覺得驚訝,當中不帶半點感情。


    「現在還不曉得是良性或惡性。必須檢查之後才知道。」


    「什麽時候可以檢查?」


    胰髒的話,手術會相當困難。假使要開始治療,一刻都延誤不得。


    「車禍造成的主要傷勢是右大腿部位的骨折,因此隻要複原過程順利,也能馬上進行檢查。隻是您先生已經因為手術消耗不少體力,檢查的話又需要斷食一段時間,必須等他恢複體力才行……」


    別再廢話了。


    快點告訴我答案。


    「在醫療方麵,我是徹底的門外漢。就算您如此說明,我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請告訴我,依您推測大約多久外子能恢複體力到可以接受檢查?」


    她語速極快地打斷醫生後,醫生直接說出結論。


    「我想大約是一個星期左右。」


    「那就麻煩您了。」


    低下頭後,淚水一滴滴地落在並攏的膝蓋上。


    之後,警察、保險公司、他的家人、她的家人和公司的人蜂湧而至,現場猶如被海嘯的驚濤駭浪狂掃而過。


    海嘯衝洗過後,什麽也沒留下。她步履蹣跚地走在遭到摧殘的沙灘,邊走邊一一拾起情報的殘骸。


    聽說撞到他的司機在行駛了數百公尺後,又折返到現場。明知撞到人,當下卻害怕得無法立即停車。


    婆家因為她沒有即時聯絡他們而被斥責一頓。她毫不覺得坐立難安或反感。這些事情她都已經無所謂了。


    公司替他辦了為期四十天的有薪休假,超過期限就算請假。她離職之後已過一段時間,但公司的人似乎還記得她。在一片手忙腳亂的混亂中,仍趁隙關心她的近況。


    至於車褸的處理事宜,經人介紹後,她委托律師擔任代理人出麵交涉。情況已完全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她不認為自己遭受疾病與車禍的雙重打擊後,還有辦法出麵解決問題。


    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腫瘤一事。


    由於他遲遲未從麻醉中醒來,家人傍晚就回去了。


    她自醫院的店鋪采買目前需要用到的物品後,一直待在病床旁陪著他。


    狹窄的病房一關起門,外頭的聲音就變得遙遠,仿佛遭到世界的隔離。


    如果能真的就這樣遭到隔離就好了。


    最好世界末日現在就降臨吧。


    最好在一頭霧水的時候,發生兩個人一起命喪黃泉的災難。


    隻要一思索具體的事情,她的意識就一片空白。她紋風不動地任由時間二十分、三十分地逝去,大腦拒絕思考。


    恍然回神,他的手正在棉被底下拍來拍去地尋找什麽。


    他確實在找東西。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後,他張開眼睛。


    這是他頭一回露出如此無助的表情。


    「我……發生什麽事了?」


    「你……」


    她一時語塞,視野扭曲。


    「你發生了……車禍……」


    「……是嗎。」


    他深深地吐一口氣。


    「那真是幸好。因為我要是死了,你一定會哭吧。」


    她放聲大哭。唯有現在可以這樣哭泣,從今而後要忍住。現在哭的話,他還會以為是因為車禍受到驚嚇。如果今後再這樣嚎啕大哭,聰明如他肯定會察覺到不對勁。


    那天,關於腫瘤她隻字未提。由醫生說明傷勢,她沒有返家,直接在病房留宿。


    隔天早上,她先回家一趟為他的住院做準備。等複原到一定程度,他就會轉到附近的醫院,但至少在檢查結果出來之前不會移動。


    由於有幾件急件工作,打開電子信箱確認後,收到近十件非處理不可的郵件。做完必須優先處理的工作後,她暫時不再接新的工作。正好最近的工作也都告一段落。


    她一邊準備住院所需的生活用品,同時發現自己做事完全沒有效率。將一件襯衫塞進提包後,她才想起也要帶牙刷走到盥洗室,準備貼身內衣褲時又想到需要帶筷子而跑到廚房,接著又忘了梳子再折返回盥洗室,一想到需要杯子又跑回廚房。


    這樣一來一往,花了約兩個鍾頭才打包好行李,開車離家。


    抵達醫院時已是中午過後。


    接二連三趕來探望的家人都離開後,他說:


    「明天起我要做一些檢查,說是檢查車禍的後遺症。」


    關於檢查一事,她已事先委托醫生,趁她不在的時候向他說明。果不其然,為了不讓她擔心,他刻意裝出輕快的口吻。


    寵愛她是他的人生目標。平日就如此宣告的他會傾注所有心神,就為了讓她安心。這點她從一開始就再清楚不過。


    好了,快點害怕吧。


    「討厭,會有什麽後遺症嗎?你哪裏不舒服嗎?」


    來吧,快點擔心我。盡你所能讓我安心。


    不要回頭看你自己,隻要看著我。


    不論接下來會發生什麽,請你現在都不要察覺。


    因為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不用擔心啦。你看,因為我的傷勢頗為嚴重,所以是為了以防萬一。」


    放心吧。他拍了拍放在枕邊的t字拐杖。


    「車禍之後隔天,我不就活蹦亂跳到處跑了嘛。嚴重的隻是車禍之後的大量出血而已。好像是動手術時內髒有些腫脹,隻是要看看複原情形。」


    厄運的話,已經在車禍時用光啦。看著這麽說的他,熱淚險些滑出眼眶。


    神啊,希望真是如此。求求禰。請讓厄運就此終結吧。


    這種情況下,她的哭泣不會不自然。隻是若哭得太過傷心,可能會讓他起疑。同時她也覺得一旦哭了,自己就會克製不住,因此將喉頭的哽咽咽下。


    這種時候她都會前往神社參拜。


    當地神社的規模不大,神官更是隻在正月的頭三天出現過蹤影。


    但是隻要來這裏許願,每一次都會實現。能否成為作家的關鍵時刻、娘家母親病倒之際,她都來這裏向神明祈求,心願也全都實現了。


    開始與他交往之後,新年時她也必定來這裏參拜。這間神社默默地受當地人支持,正月前來參拜的香客雖不算浩浩蕩蕩,但也為數不少。


    當天回家前,她順道前往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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