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波哲夫


    「總算拔下來了。」


    岩波哲夫將拔下來的大臼齒放到金屬製的托盤上。牙根的地方彎曲得像勾爪一樣,這就是讓他剛才作業不太順利的原因了。


    岩波看了一下時鍾,從手術開始後已經過了將近一個小時。疲勞的感覺讓他全身像鉛一樣沉重,而患者也是一副筋疲力盡的模樣走出治療室。這也難怪,畢竟他張開嘴巴整整一個小時了。岩波心中雖然也有想要立刻離開醫院去喝杯酒的想法,但還有下一位病人在等著他,於是他隻好振作快要累癱的心情,繼續下一件診療。


    將沾了血的手套脫下來,洗完手後,岩波坐到一台電腦前。那是管理岩波牙科醫院所有病曆的電腦。牙科的診療中,針對每一顆牙齒的處理方式都分為很多種,因此病曆的紀錄項目也是多而複雜。另外,還必須要詳細記錄患者的主訴內容、觀察結果以及症狀經過等等。


    雖然不習慣使用電腦的老一輩醫生多半都是使用手寫病曆,不過比今年四十五歲的岩波還要年輕的世代就幾乎都是使用電腦了。而那個管理病曆的電腦軟體非常昂貴,有些價格甚至可以買到一輛外國高級車了。


    總之,趁現在趕快把病曆打進去吧。


    岩波想著,折一折手指後,開始敲打鍵盤。


    「嗯?」


    輸入的東西沒有顯示出來。岩波再試著敲了幾次鍵盤,但畫麵依然靜止不動。


    「又來了啊?」


    岩波不禁皺了皺眉。同時,一股灼熱的黑煙湧上他的心頭。最近這台電腦總是出問題,岩波也已經打了好幾次申訴電話給軟體支援中心了。然而情況卻遲遲沒有獲得改善,因此前幾天他甚至將業者叫來痛罵一頓。


    岩波心想:我要再打一次電話。我要再把他們的人叫過來好好教訓一頓。我可是客戶,而且花了一筆可觀的金額。他們有義務要完成符合價錢的工作才對。把這種不良品賣給客戶,竟然又不表現出誠意,我也沒辦法默不作聲啊。


    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電話忽然響起。他心中不禁有種不好的預感。


    「……是的。就是覺得很奇怪?感覺不舒服?治療上的問題……這、這樣嗎?那真的是非常對不起。請問您等一下就會過來醫院嗎?」


    看到接起電話的櫃台小姐一臉不耐煩的表情,岩波也大概猜到對方是誰了。看來又有一場暴風雨要麵對了。其他員工似乎也察覺到這一點,而紛紛歎氣起來。醫院中彌漫著一股沉重的氣氛。


    十分鍾後,那位患者就來了。岩波的腦海中響起了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櫃台小姐露出僵硬的笑容說了一句「您好」。然而那位女性患者卻笑也不笑,用一臉將不滿表現到極致的表情把診療券敲放到櫃台上。診療券上印著「鬆浦妙子」的名字。從她全身都釋放出極為火大的感覺。岩波一邊洗手,一邊深呼吸,調適自己的心情。


    「醫生,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這顆假牙絕對有問題呀。」


    鬆浦妙子一坐上診療台便伸手摸著植了牙的右下顎。跟半年前初診時比起來,她變得相當憔悴。皮虜的狀況也很差,讓臉上化的妝也很黯淡。


    「您還沒有習慣嗎?」


    「這不是習不習慣的問題。我就說它明顯很奇怪呀!」


    妙子歇斯底裏的個性很快就爆發了。總之還是要確認一下狀況才行,於是岩波將她安撫下來,並請她張開嘴巴。


    「清潔不夠喔,殘留了相當多的汙垢。」


    岩波用牙醫鏡確認著假牙周圍並說道。不隻是假牙上而已,口腔整體都附著了牙垢。她以前的狀況應該不是這樣子的,她總是會遵照口腔衛生士的指導,乖乖進行口腔清潔。而岩波在她每次複診的時候都會進行確認,也是因為這樣,岩波才會決定為她進行植牙手術。


    「我今天隻是剛好忘記刷牙而已啦。平常我都有乖乖清潔口腔呀!」


    妙子用粗魯的視線看向岩波。最近的她不論是表情、口氣,甚至舉止都充滿了攻擊性。明明初次就診的時候,她雖然稱不上是個美女,但至少是一位有氣質而溫和的女性才對。然而這一個月來,她實在變了很多。而妙子總是控訴那是岩波為她植的牙所害的,也經常沒進行預約就跑到醫院來,歇斯底裏地大肆抱怨。


    岩波這一個月來都在害怕著她的來診。到現在甚至變成光碰到她的病曆就會引起蕁麻疹的程度。


    「是、是這樣啊?另外,牙齦有點出血,不過並沒有紅腫的樣子,牙齒看起來也沒有搖動……」


    岩波仔細用牙醫鏡觀察著周圍的組織。這一個月來,隻要妙子來就診,他就會像這樣進行觀察,而總覺得妙子的口腔清潔好像越來越差了。


    當了十七年牙醫的經驗,讓岩波光是從口腔的狀況就多少可以推測出患者的精神狀態與經濟情況。從妙子穿在身上的衣服與裝飾品看來,她應該是一名在經濟上很優渥的女性才對。像她這樣的生活,也會遇上頹廢散漫的時候嗎?


    「我想您隻要有好好清潔口腔,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怎麽可能沒有問題!我常常會覺得牙齒沒辦法咬合呀。該說是下顎關節很緊繃嗎?總之就是很奇怪啦。而且,自從我植了這顆牙之後,就一直覺得不對勁,讓人很煩呀!」


    「不對勁?」


    「很難說明清楚,總之就是不對勁啦。我呀,自從醫生你幫我植牙之後,就直都沒辦法對人溫柔了,沒辦法為別人著想了。你明白嗎?」


    岩波不禁心想:她是在說什麽啊?


    「也就是說您並不是感到疼痛了?」


    「並不是不會痛就沒事了好嗎!我就是一直覺得不對勁呀。這不對勁的感覺對我來說很痛苦呀!」妙子豎起眉梢怒吼著。


    「說是植牙,但畢竟不是您自己的牙齒,或許多少會感到有些異物感吧?」


    「那種話我第一次聽說!你一開始不是說『因為是直接埋入下顎骨,所以咬合起來就像自己的牙齒一樣』的嗎!所以我才會砸下這五十萬元呀。可是等到植完之後,根本就跟『自己的牙齒』差太多了吧!簡直就像有小石頭卡在嘴巴裏一樣呀!」


    妙子故意鼓起右臉頰,粗魯地用手指著。


    「說是『像自己的牙齒』也是會有個人差異的。」


    「那叫什麽!你打算用『個人差異』蒙混過去嗎!那不就跟騙人的減肥食品沒兩樣了?聽好羅?醫生你是在診斷過我的口腔之後才那麽說的,你應該要判斷出那樣的個人差異之後才推薦我做植牙吧!」


    頭上噴發著熱氣的患者一句接一句地怒罵著。


    「不,說植進去的假牙會像自己的牙齒,也隻是一般的情況啊。」


    「那也就是說我並不符合所謂『一般的情況』不是嗎?你明明知道會有個人差異,又拿一般情況來套用,很明顯是醫生你的錯呀!」


    妙子所說的很有道理,因此岩波也感到難以反駁。看來她在過來醫院之前,就已經準備好自己的理論武裝了。岩波不禁感到自己漸漸被逼到絕境,有一種轉頭一看,身後就是斷崖的感覺。


    「請、請等一下,鬆浦太太。請您不要一口就咬定是我的錯啊。您剛才說過有時候下顎會緊繃對吧?那有可能並不是假牙的關係,而是下顎關節有什麽問題。」


    「哼,你想推卸責任到我身上就是了?」


    岩波心中其實也有點打算要這麽做。而且,顎關節異常的可能性並不是沒有。


    「我不是那個意思。確實顎關節的異常症狀有可能是因為不良的假牙或植牙行為所造成,但是另外也有可能是不良習慣或外傷等等原因。說是顎關節,但其實那個部位並不隻是骨頭與軟骨而已,還有肌肉、血管跟神經


    等等,構造相當複雜。必須要綜合觀察這些要素才行,因此很難斷定造成不適的確切原因啊。」


    「我是因為植了牙之後才開始感到奇怪的,因此很明顯就是醫生你的責任呀。」妙子的口氣依然強硬,絲毫不願讓步。岩波不禁好奇,能夠跟這樣的她共同生活的丈夫究竟是個怎麽樣的男性?她的保險證上記錄的單位名稱是山輪樂器,也就是說她的丈夫是在代表濱鬆的優良企業中就職的上班族了。


    「當然,我不能否定有那樣的可能性。但也不能一口咬定絕對就是那樣。例如說,您最近的生活是不是發生了什麽重大變化之類的?」


    「你、你在說什麽呀?什麽重大變化?」


    妙子的表情一瞬間似乎感到畏怯地僵硬了一下。岩波立刻直覺猜到她應該有發生什麽事情了。


    「打個比方,像是工作上或人際關係上的問題。像這類的事情所引起的壓力,也是會成為顎關節病症的原因的。」


    「你、你那是什麽意思?難道你是想說原因在我身上嗎?是我的生活或人際關係上有問題嗎?」


    看來剛才那句話在妙子的怒火上淋了燃油。她的表情用力扭曲起來,充滿憎恨的視線瞪著岩波。


    「我並沒有說到那種地步,頂多隻是一種可能性而已。」


    「什麽可能性!你的想法早就被我看穿了,你是想要找出患者本身的一點點錯誤,然後將原因全都怪罪到那上麵對吧?我父親可是經營著一家醫院,而我在那裏工作過,所以我很清楚做醫生的人有多愛說謊,多惡質呀。什麽體質問題、健康管理不好之類的,用這些理由將責任怪罪給患者的醫生,我已經看過太多了。你不要太小看我,我的醫療知識可是比一般人要來得豐富,你休想隨便用一些專門知識來騙我!」


    岩波不禁心想:不行了,已經極限了。再繼續跟這個患者牽扯下去的話,我自己都會壞掉的。


    「總之……我已經盡到我的全力了。我不認為自己的治療行為有任何錯誤。」


    「少跟我開玩笑了!那你說,這不對勁的感覺究竟是什麽?我沒辦法對人溫柔的心情又是什麽?我會變成這樣都是在你這邊接受完治療之後的事呀,在那之前根本就沒有問題的。這很明顯就是你的錯,是醫療疏失呀!」


    妙子用尖銳的聲音大叫著「醫療疏失」這幾個字。在待診間等待的患者疑惑地從櫃台探頭進來,表情上充滿了對長時間等待的不耐煩,以及對醫生的不信任感。


    「鬆浦太太,請您冷靜下來!既然這樣,我們就把治療費全部退給您,這樣就行了吧!」


    岩波提出要將治療費退還的做法。雖然五十萬元對他來說不是一筆小數字,但現在這種緊張狀況下也沒辦法讓他顧慮那麽多了。如果是平常的話,他並不會做出這樣的對應,但此刻的他一心隻想快快逃出這個局麵。


    「看,你承認了。」


    妙子勾起嘴角笑了。


    「承、承認什麽?」


    「醫療疏失呀。如果你沒有錯的話,你親自提出退費也太奇怪了。我明明沒有那樣要求,你卻這樣做,那不就等於是承認自己有錯的嗎?」


    岩波趕緊搖頭否認。


    「我並沒有錯。隻是既然您沒辦法對治療感到滿意,我們就隻能退錢給您了而已。」


    「簡直教人火大。讓患者變得這麽痛苦,醫生卻是一點誠意都沒有。我跟你說清楚,我不會因為你退錢給我就接受這件事的。畢竟你可是塞了一個不良品到我的下顎骨上,我會徹底跟你爭到底。我要告你!」


    妙子伸出食指用力指著岩波的鼻頭,大聲叫喚。


    是恐龍患者。鬆浦妙子根本就是個恐龍患者。


    刹那間,岩波心中滾滾沸騰的岩漿急速噴發出來,全身一口氣變得灼熱起來。


    「好啊,你要告就去告啊!我的治療很完美,根本沒有任何讓你責備我的地方!」


    至今為止都表現強勢的妙子,被岩波的魄力嚇得倒退了一下。


    「什、什麽嘛!我絕對要去告你!簡直不敢相信,你這個庸醫!」


    鬆浦妙子用渾身的力氣大聲怒吼,飛也似地衝出治療室。


    室內彌漫著沉重的空氣,醫院職員們露出不知是同情還是輕蔑的表情看著岩波。岩波認為自己應該要在她們麵前表現出身為院長的威嚴才行。越是像現在這樣的狀況,就越應該表現得強勢,要不然會被她們小看的。


    「醫生,鳥海先生來了。」


    一名職員指著後門的方向,對岩波說道。在那裏,站著一名外表寒酸的青年。他名叫鳥海尚義,是跟岩波有往來的一家牙科技工所的技工。說是牙科技工所,其實職員也隻有身為經營者的他一個人而已。要是岩波與他斷絕合作關係的話,那家技工所立刻就會變得難以經營了。


    來得正好。岩波不禁暗自慶幸。


    鳥海對岩波來說,實在是個便利的出氣包。岩波隻要在診療上遇到不愉快的事情,就會對委托他製作的東西隨便找個理由挑剔抱怨,退還成品。這樣一來,鳥海就必須要把模型拿回去,重新製作才行了。而且因為期限變緊的關係,讓他不得不熬夜工作。而他今天拿來的技工品,就是他犠牲睡眠時間製作出來的。


    岩波因為恐龍患者不講理的態度而飽受挫折,要是不找個對象抒解壓力,他會撐不下去的。另外,他必須要讓士氣低落的醫院職員們看看自己身為院長的威嚴與強勢,挽回信賴與尊嚴才行。


    於是岩波裝出笑容,走向後門。鳥海則是一臉緊張地抱著裝有技工成品的盒子,直直站在原地。


    「醫生,在您繁忙的時候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鳥海露出諂媚的笑臉,對岩波鞠躬。接著,打開盒子、亮出內容物。


    「鳥海,這種程度的東西根本不像話啊。你的誌氣會不會太低了一些?」


    岩波看完鳥海製作的技工成品後,用充滿威嚴的態度對品質提出否定。事實上,擁有完美技術的技工非常稀有,因此一般的完成品要怎麽挑剔都可以找得出缺點。岩波隻是將合格的基準訂得比鳥海的程度再高一些而已。如果他的技術提升的話,就隻要再把難度提高便行了。岩波接著將鳥海拿來的技工成品全數退還。「你想要跟我的醫院繼續合作的話,這樣的程度我是不能接受的。」


    憔悴而臉色蒼白的鳥海露出絕望的表情。這下他今晚又沒辦法睡覺了。縱然有很多想要反駁的話,但他絕不會將它們說出口。因為他很清楚,要是那麽做的話,他本身的一切都會就此結束。剛開業不久的技工所會變得經營困難,他也會因此失去工作的。


    「你聽好,我們可不是像你一樣整天隻對著模型在工作,我們的工作對象是有血有肉的人類啊。你會想把這樣的假牙裝到你親生母親的嘴裏嗎?當然不會吧?你要把每一位患者都視為自己的家人,並且對自己的工作抱有更多堅持啊。很抱歉,你今天拿來的這些成品中,我絲毫感受不到你的堅持。我不能將這樣的東西放進患者的口腔裏。你拿回去重做吧。」


    岩波用充滿威嚴的聲音對鳥海說教著,而鳥海則是乖乖對著他不斷低頭致歉。年輕的女性職員們看到院長這樣的姿態,一定會抱著尊敬的心情不會錯的。岩波胃中不斷翻滾的沉重黑煙漸漸消散了。


    他接著回到診療室,在待診室中有三名患者在等待著。


    好,繼續工作吧。多虧心情變好的關係,工作起來一定可以更專心的。


    代官山修介(17)


    「呃……不好意思。」


    就在代官山與麻耶準備鑽過禁止進入的布條時,從背後傳來了聲音。代官山轉頭一看,便看到一名年紀跟他差不多的青年站在那裏


    。皺巴巴的丁恤配上破破的牛仔褲,雙頰消瘦、臉色蒼白,是一名整體印象讓人覺得很不健康的男子。


    「請問岩波醫生真的……過世了嗎?」


    「請問您跟岩波醫生有來往嗎?」


    男子露出緊張的表情,回答了一聲「是的」。四周飄散著一股燒焦的臭味。這幾個禮拜來,代官山究竟聞過多少次這種味道了?


    「我是鳥海牙科工作室的鳥海尚義,是一名牙科技工。」


    「牙科技工?」


    「是的,就是接受牙醫的委托,製作假牙或填補料的工作。」


    「哦哦,原來如此。」


    也就是說,這位鳥海是岩波牙科醫院的合作對象了。大概是因為睡眠不足的關係,鳥海的黑眼圈非常嚴重,肌膚看起來也很粗糙,從表情上判斷,應該是有慢性疲勞的樣子。不過要說起來的話,代官山自己也是一樣。這幾天來,他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這也讓他每天一大早就開始全身酸痛,到了晚上也難以消解。


    「請問您跟醫生有發生什麽問題嗎?」站在一旁的黑井麻耶對鳥海如此問道。


    「不,並不是那樣的。隻是我從醫生那邊接了幾件緊急的案子……就算想聯絡家屬也找不到人,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鳥海不安地回答。


    「其實,醫生剛才已經在醫院斷氣了。


    麻耶雖然這樣告訴鳥海,但實際上被害人是在這個案發現場死亡的。消防隊拚命的滅火也無濟於事,岩波最後是在全身焦黑的狀態下被發現的。


    「是這樣啊……」


    鳥海深深歎了一口氣,有如戰敗的足球選手般原地蹲了下來。


    「過世了啊……真糟糕。」


    他自暴自棄地雙手用力搔頭後,帶著怨恨的眼神看向焦黑的牙科醫院建築。火勢雖然已經在一個小時前被撲滅了,但現在依然還有白煙從黑暗中嫋嫋飄出。從破裂的窗戶看進獨棟透天的醫院內部,隻能看到一整片的漆黑。


    看來當時火勢相當強烈的樣子,建築物的屋頂與牆壁都被燒破,露出一部分鋼架。架起屋外電線的鐵柱宛如糖果般融化別曲,像是在對建築物鞠躬似地歪斜著。


    「您說糟糕,請問是有什麽問題嗎?」


    代官山別下腰,讓視線可以配合蹲在地上的鳥海。


    「是啊,因為我還沒有收到這個月的技工費用啊。」


    鳥海哭喪著臉說道。代官山雖然不清楚究竟還沒付款的費用有多少,但從他的反應看來,應該是足以影響他生計的金額吧?既然如此,也隻能請他去跟死者家展商量了。


    「那真是傷腦筋啊。」


    代官山也隻恩呢該這樣對他說了。


    「那麽,我們還有工作要辦,先告辭了。」


    其實代官山他們也同樣感到很傷腦筋。在警方接獲火災通報的時候,想必每個調查員都在心中祈禱著,希望這件事與一連串的案件無關。但那樣的願望終究沒有實現。


    火舌是在晚上八點半左右,從岩波牙科醫院中竄出來的。當消防車趕到的時候,橘紅色的火焰已經吞噬了整棟建築物。火勢雖然在一個小時後被撲滅,但現場卻發現了一具男性的遺體。因為醫院營業時間隻到七點的關係,其他職員早已經收拾完東西,在七點半左右離開醫院了。身為院長的岩波哲夫則是因為要確認病例及收支等等,據說每天都是八點過後才會離開。


    代官山拿著手電筒,走進建築物中。在昏暗的屋內,可以看到好幾把手電筒的亮光,分別照著焦黑的牆壁、柱子以及治療機器。


    「喂,代官大人。」


    早一步抵達現場的飯島,將手電筒照向代官山。代官山忍不住感到剌眼地眯起眼睛。建築物內部的黑暗濃度極高,仿佛是被火燒過的黑色將光線都吸收了一樣。


    「岩波牙科醫院該不會就是……?」


    「是啊,你猜得沒錯。」


    當代官山聽到火災通報的時候,立刻就回想起鬆浦妙子植牙的事情了。她之前在訊問室中曾皺著眉頭說過「牙齒會痛」之類的事情。代官山當時並沒有特別留意,但現在想想,那其實就是某種預兆了。從鬆浦妙子的錢包中,有找到岩波牙科醫院的診療券,岩波哲夫正是幫她看牙的大夫。


    「岩波是倒在診療台附近是嗎?」


    地板上用粉筆畫出一個人的形狀,是鑒識科標記的。


    「也就是說,他當時是在幫某人治療中啊。」


    「咦?可是營業時間已經過了吧?」


    「你看看上麵。」


    飯島說著,用手電筒照向診療台。


    患者座位的軟墊有一部分被燒毀,露出內部焦黑的電線。在一旁,可以看到上麵排列著治療工具的小桌子。那個桌子是可動式的,因此手術醫師可以自由移動它。在桌上擺了一個金屬托盤,上麵放著幾支牙醫鏡或探針等等尖銳的牙科治療工具。在座椅的另一邊則是固定式的給水器,上麵放著一個金屬製的杯子。這些東西也全都被燒得一片焦黑。


    「真的呢。明明營業時間都已經過了,是什麽緊急患者嗎?」


    其他診療台的小桌子上都整理得很整齊,有放杯子的也隻有眼前這座診療台而已。


    「不,我想那恐怕就是犯人吧。犯人裝成一名緊急患者,在醫院內隻剩下院長一個人的時候進到裏麵,然後趁院長不注意時偷襲他了。」


    代官山也在腦中重現了當時的樣子。


    犯人坐在診療台的座位上,接受岩波的問診並回答著。犯人不斷強調著自己很痛,希望醫生想想辦法。於是岩波開始進行治療的準備。因為職員都已經回家的關係,他必須要自己一個人準備器具才行。就在岩波轉身背對犯人的時候,犯人便拿出預藏的刀具剌向他的背部。然而,犯人並沒有讓他一刀斃命,而是一如往常地潑灑汽油,點火——


    在代官山腦海中的犯人,隻是一個有著人類輪廓的黑影。就連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沒想到犯人的下一個目標竟然是為鬆浦妙子治療牙齒的牙醫啊。但是為什麽要挑牙醫?到底犯人跟這八名被害人之間有什麽仇恨啊?」


    飯島一副已經沒轍似地說著自暴自棄的話。這下完全無從預測犯人的再下一個目標究竟是誰了。犯人依舊對縱火相當執著,但是警方調查被害人的過去,卻完全找不出跟縱火或火災有關的事情。即使已經出現這麽多被害人了,謎題卻是越來越難解。警察的立場也變得越來越惡化了。


    「該死……害我都想要辭掉刑警不幹啦。」


    飯島難得說出了喪氣話。


    代官山修介(18)


    從岩波牙科醫院內部員工的證詞中,警方理解了院長與鬆浦妙子之間的關係。


    「照職員們的說法,鬆浦妙子似乎是一名所謂的『恐龍患者』。她幾乎每天都會到醫院來,對院長抗議一些與醫療內容無關的事情。院長也對她感到很頭痛的樣子。」


    飯島一臉無奈地聳聳肩膀。


    「妙子應該是利用對牙醫的抗議行為,來抒發丈夫出軌所造成的心理壓力吧?」


    她的抗議行為極為糾纏不休,內容也非常不理性。據說她還經常會在有其他患者在的治療室中歇斯底裏地大吼大叫。


    「難道岩波方麵有什麽治療疏失嗎?」


    飯島用力搔著頭說。


    「不。岩波牙科醫院有一名兼職的牙科醫師,據他表示,從妙子術後的光影像中看不出什麽問題的樣子。他能證明院長的治療並沒有任何失誤。那應該是一種患者主觀的判斷吧?」


    即使患者自己認為有異常症狀,光影像及其他檢查卻找不出異常,很有可能是心理上的原因造成的現象。或許


    是夫妻關係不和所造成的心理壓力,引發了這樣的症狀。


    「話說回來,犯人的目的究竟是什麽?為什麽要把岩波殺死?因為他承受了來自妙子的壓力嗎?為什麽這樣的事情會引發殺機?」


    岩波哲夫是被犯人從背後偷襲的。在驗屍報告中,岩波的背部有發現剌切傷的傷口。那是犯人用刀剌入後再拔出來所造成的傷痕。傷口雖然不淺,但並沒有造成致命傷害。然而那已經足以讓岩波當場動彈不得了。


    在那樣的狀態下,犯人接著潑灑汽油後點火了。犯人恐怕是用旅行箱之類的東西隱藏裝有汽油的塑膠桶吧?岩波的氣管有燒焦的痕跡,這就表示他在被火焚身的時候還在呼吸的意思。


    「總之,已經發生的事情後悔也沒有用了,被害人不會因為這樣就複活啊。現在重要的是接下來的事情,也就是岩波將鬆浦妙子造成的壓力轉嫁到誰的身上了?雖然還搞不懂犯人的動機究竟是什麽,但如果還會有下一位被害人,那就是那個被拿來出氣的對象了。」


    「關於這一點,職員也有提供情報:岩波院長據說曾經把電腦業者叫到醫院來大罵一頓的樣子。」


    「電腦?」


    「是,就是專門記錄並管理患者病曆,以及列印診療報酬明細表的電腦。牙醫業界似乎是稱『reze-』的樣子。」


    患者通常要在櫃台出示自己的保險證,並在治療後支付自費金額。而醫療機關必須向保險機關索取剩下的治療費,而索取時的請款單就叫rezept。reze-則是rezept puter的簡稱。


    「岩波院長大罵那個業者又是怎麽回事?」


    「是,聽說那個電腦經常會發生當機而無法使用的狀況,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時,業者都會親自趕來處理。但或許是電腦本身初期設計不良的關係,這樣的問題一直在發生,因此院長最後就發飆了。」


    醫院職員似乎也看過院長經常打電話到軟體支援中心抗議,據說院長的口氣總是充滿了攻擊性。


    「原來如此,畢竟院長為了對應恐龍患者,累積了相當多的心理壓力,所以他或許就是把那個業者當成是一種出氣管道吧?」


    換言之,那個業者就是犯人的下一個目標了嗎?但是,這下越來越教人搞不懂了。犯人究竟是為了什麽目的,要這樣反複進行如此凶惡的犯行?犯人到最後究竟是想追求什麽?


    「我們這就去拜訪那個業者。」


    代官山對正在整理資料的黑井麻耶喊了一聲後,兩個人一起離開了房間。


    代官山修介(19)


    在濱鬆市公所前的大道兩側,林立著大大小小的辦公大樓。因為經濟不景氣的關係,其中多半的大樓似乎都有樓層無人承租的問題。cyber medicus有限公司所在的大樓也是同樣的狀況,八層樓中隻有三個樓層有公司承租,大樓入口的樓層名單裏空白的部分非常顯眼。


    cyber medicus公司承租了四樓的整個樓層,不過大樓本身的麵積就不大眼就可以環顧整間辦公室了。十幾張辦公桌各自都有隔板區隔開來,職員們都盯著電腦正在進行作業。


    「請問有何貴事?」


    就在代官山猶豫著應該向誰問話時,一名身穿襯衫的男子從辦公室深處走了出來。男子將領帶掛在自己的右肩上,年齡看起來應該三十多歲。身材中庸,五官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特征,但白色光滑的肌膚讓人印象深刻。


    男子呆呆地凝視著黒井麻耶,於是麻耶感到困惑地拿出名片說道。


    「我是靜岡縣警搜查一課的的黑井。」


    男子雖然趕緊回過神來,將名片收下,但卻依然用呆傻的表情看著麻耶。


    「請問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呃、不……非常抱歉,隻是因為我最近才看過您的關係。原來是縣警的刑警小姐啊?」


    男子擠出笑臉,確認了一下麻耶給他的名片。


    「您認識我嗎?」


    「不,我隻是在通勤電車上看過您而已,請您不用太在意。哎呀,畢竟看到那對父子的鬧劇,難免會……您說是吧?」


    男子露出有點捉弄人的笑容,從口袋拿出一本小筆記本,對著一旁的空間輕輕拍了兩下。代官山雖然搞不太清楚那動作的意思,不過看來麻耶心中有底的樣子,還非常小聲地嘀咕了一句:「真是糟透了。」


    「我是濱鬆中部警署的代官山。」


    聽到代官山表明自己的身分後,原本盯著電腦的職員們紛紛將頭轉了過來。


    「哦哦,是岩波醫生的事情吧?」


    男子露出充滿好奇心的眼神,從代官山手中接過名片。岩波牙科醫院的事情在今天的早報中已經大肆報導出來了,批判警方無能的論調也變得越來越嚴重。


    「各位警察大人也真是辛苦啊。已經出現八名被害人了,要是再不快點抓到犯人的話,您們的立場應該也很危險吧?」


    男子的臉上隱約露出嘲笑的神清。周圍的職員們也都用類似的視線看著代官山他們。但是以現況來說,即使被人罵成是「薪水小偷」,代官山也無從反駁。


    於是他隻好忍耐著這股難受的氣氛,「呃,是的。」地含糊了一下。


    「話說,請問片山則夫先生在這裏嗎?我們聽說是他負責應對岩波牙科醫院的。」


    「我就是了。」


    男子對兩人遞出名片,上麵印著cyber medicus的公司徽章與片山則夫的名字。職稱是營業主任。


    「我們有些問題想請教您,請問您方便嗎?」


    「當然。不過站在這裏也不太好,裏麵請吧。」


    片山則夫帶著代官山與麻耶來到樓層深處。用屏風隔出來的一個空間中,擺著一張彎曲造型的大桌子,以及幾張椅子。


    「雖然看似簡單,但這裏好歹是我們的會議室呢!」


    片山拉出兩張椅子,請代官山他們就坐。兩人道謝並坐下後,片山便坐到桌子對麵的座位上。不知道為什麽,麻耶一直很尷尬地低著頭。雖然她並不認識片山,不過看來片山以某種形式認得麻耶的樣子。


    「請問具體來說,片山先生的工作內容是什麽呢?」


    「畢竟我們這邊不是什麽大公司,開發、營業、維修與支援服務,這裏的職員是什麽都要做啊。舉例來說,針對第一次使用我們軟體的醫生,就要指導到對方能夠順利使用為止。剛開始使用的三天幾乎可以說是整天跟在身邊啊。哎呀,雖然最近年輕一輩的醫生們甚至比我還要了解電腦啦。」


    代官山再度轉頭環顧整個樓層。在十幾名員工中,也有三名左右是年輕的女性。


    「原來如此。那麽請問岩波牙科醫院的狀況是怎麽樣呢?有發生過什麽問題嗎?」


    聽到代官山的詢問,片山的表情頓時陰暗下來。


    「是的。那位醫生個性稍微比較嚴格。電腦這種東西本來就是一種精密機器,在使用的過程中難免會遇上當機的狀況。遇到這樣的狀況時,其實隻要重新啟動後沒有問題就可以了。但是岩波醫生不太能接受這一點,總是會向我們抱怨那是不良品,要我們立刻修好,要不然就是換一套新的電腦。我也曾經為了這樣的事情被叫過去,但是當我到場測試的時候就不會有問題了。畢竟那本來就不是什麽不良品啊。然而醫生依然還是會不斷嘮叨抱怨,我們真的很為難啊。」


    「請問在電話中也是那樣嗎?」


    「是啊,醫生總是動不動就會立刻打我的手機。而且遇到的都不是什麽嚴重的問題,而是像電腦開機的速度好像比平常慢啦、鍵盤打起來的感覺不太對勁啦,口氣總是充滿攻擊性,大聲怒吼也是常有的


    事情。我後來偷偷聽那邊的女員工說過,好像醫生每當在工作上遇到不愉快的事情,就會變成那樣。我雖然也能明白牙醫是很容易壓力大的職業,但是因為這樣就找我出氣,我也會很受不了啊。」


    代官山在筆記本上將片山的名字圈了起來。毫無疑問地,岩波的壓力是轉嫁到片山則夫的身上了。換言之,犯人的下一個目標很有可能就是他。當然,這樣的話是沒辦法當著本人麵前說的。


    「我另外想請教您一些事情。」


    「請、請說。」


    或許是從代官山的眼神中察覺到什麽東西,片山正襟危坐起來。


    「請問對片山先生來說,岩波院長的抗議行為是一種痛苦,也就是一種心理壓力嗎?」


    「是、是的……老實講,那醫生的行為真的很讓人難受。我光是聽到手機響起、看到熒幕上顯示的是那醫生的名子,就會開始胃痛了。這句話請您們別對外人說:其實這次的事件讓我感到有種解放的感覺啊。雖然我也明白,講這種話很不尊重死者啦。」片山仿佛在警戒四周似地環顧一下周圍,小聲說著。


    「別這麽說。您願意毫不隱藏地將真心話說出來,我們也比較好辦事啊。」


    片山突然將身體挺出到桌上,皺起眉頭。


    「刑警先生,您該不會是在懷疑我吧?雖然我可能有動機,但我有確切的不在場證明啊。您們調查一下就可以知道了。」


    「我們當然會確認片山先生的不在場證明了,不過我們並不是在懷疑您是嫌犯啦。」


    大概是聽到代官山這麽說而放心下來了,片山將身體靠回椅背上。當然,片山確實是嫌犯候補之一,但代官山並不認為他像是會犯下連續縱火殺人的人。然而,從對話的內容判斷,岩波的惡意交接棒很像是交到片山的手上了,因此他很有可能會是下一名被害人。


    「另外再請教一個問題。片山先生,請問您有把那份心理壓力抒發在誰的身上嗎?」


    「啥?」


    聽到這句出乎預料的問題,片山忍不住露出呆滯的表情,發出錯愕的聲音。


    「請問那是什麽意思啊?」


    「岩波將工作上造成的壓力出氣在您的身上,而我們想知道您是否有將那份壓力再轉到誰的身上。」


    「請問那跟這次的事件有關係嗎?」


    片山感到懷疑地眯起眼睛。


    「當然是有關係的。雖然因為搜查保密上的關係,我不能告訴您理由。不過這是很重要的事情。」


    聽到代官山的回答,片山將手環在胸前,抬頭看向天花板。


    「確實,我昨天晚上感到很不愉快,因為我接到岩波醫生打來的電話。有件事情我是從那邊的員工口中聽來的,據說醫生為了一名恐龍患者的事情在煩惱的樣子。那通電話想必就是要抒解鬱悶吧?我是晚上的時候接到電話的,當時我人在自己家裏。


    恐龍患者,就是指鬆浦妙子的事情了。


    「請問那是幾點的事情?」


    片山回了一句「請等一下」後,拿出手機確認通話紀錄。


    「我看看……是八點四分的事情。隨後醫生就一如往常地對我痛罵了大概十分鍾左右,途中我聽到像呼叫鈴的聲音。接著醫生就說有緊急患者來就診,然後就把電話掛斷了。那時候我真的是感到很慶幸,鬆了一口氣啊。」


    黑井麻耶抬起頭,用手肘頂了一下代官山的側腹。代官山也對她微微點了一下頭。火舌就是在那時間左右竄出來的,因此那位緊急患者應該就是犯人了。


    「片山先生,請您回答我的問題。您有將那不愉快的心情出在誰身上嗎?」


    「嗯——我接完醫生的電話之後確實感到很不愉快,不過畢竟當時我人在家裏,頂多就是罵了一下我那小學生的女兒吧?因為她把房間弄得很亂,所以那與其說是消解壓力,倒應該說是在教育小孩吧?」


    片山聳了聳肩膀。確實,隻有那種程度的話,惡意的交接棒應該沒有傳下去。


    「還有其他的嗎?畢竟您因為岩波醫生的事情而感到不愉快也不是隻有昨天而已吧?應該從以前就有過幾次才對。」


    「我不會像醫生那樣找立場比自己弱的人當出氣對象啦。畢竟我個性上就是不能原諒那種假借權力欺負人的行為啊。我通常都是借由喝酒買醉來排解壓力的。」


    隻有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片山的眼神看起來非常認真。他與其說是在回答代官山的問題,倒不如說是在闡述自己的主張。因此代官山並不認為他是在說謊。


    「真是感謝您的配合。如果您之後有想到什麽事情,請您再聯絡我。」


    代官山伸手指向放在桌上的名片。


    「啊,對了,您是叫黑井小姐吧?」片山忽然叫住準備站起身子的麻耶。


    「有、有什麽事嗎?」


    「請問您有去過三日町的橘子之丘公園嗎?」


    「沒有,您為什麽要那樣問?」


    「因為我最近在通勤電車上見到您的時候,您看起來好像很在意那個公園的海報。」


    「不好意思,我並不記得有那種事。」麻耶冷淡地回答。


    「是這樣啊。不好意思,為了這種奇怪的問題留住您。」


    麻耶從座位上站起來後,對片山敬完禮,便快步離開房間了。於是代官山也趕緊跟在她的後麵。


    「片山好像認得黑井小姐啊?」


    坐到車上後,代官山抬頭看著公司大樓,詢問麻耶。


    「是、是呀,好像是那樣。為什麽他會認得我呢?」


    麻耶一邊係上安全帶,一邊歪了一下頭。看來她並沒有認真回答的意思,而且臉上依然露出很尷尬的表情,於是代官山決定不要繼續追問了。


    「別說這個了……代官大人對片山的事情怎麽想?」


    「還很難講。片山雖然是那樣說,但他也有可能是在無意間將某個人當成是出氣的對象也不一定。我們暫時就先監視片山則夫吧,搞不好犯人會為了殺他而現身啊。」


    「唉,真是麻煩。那男人嘮嘮叨叨的真叫人討厭。犯人能不能快點把他殺掉呀?」


    麻耶深深歎了一口氣。


    代官山修介(20)


    坐在副駕駛座的黑井麻耶將裝有餅幹的袋子遞出來,於是坐在駕駛座上的代官山道了一聲謝後,視線緊盯著前方的屋子,並將手伸進袋中。


    那或許是建好之後再連土地一起賣出去的房子吧?周圍也可以看到幾間外觀設計相似的房子,各自的庭園中有像秋千之類的遊戲設施,玄關前還有三輪車倒在地上。


    代官山與麻耶將車子停在這條閑寂的路上後,已經盯著片山的家兩個小時以上了。時間是晚上十點,寂靜的車內隻聽得到兩個人咀嚼餅幹的規律性聲響。


    「話說,黑井小姐,你解開英文字母的謎題了嗎?」


    「英文字母?」


    「之前我們不是去過那個暗黑人偶展嗎?就是那個印第安小孩在森林中玩耍的作品。題目是『a』吧?」


    「哦哦,那個嗎?我到現在還是摸不著頭緒呢。」麻耶一邊咬著餅幹回答。


    前幾天,她在深夜特地叫了計程車去過一趟平靜工坊,然後用數位相機拍過工坊的內部。關於這件事情,麻耶隻字未提,而代官山也並沒有追問。畢竟那樣做的話,當時跟蹤她的事情就會曝光了。


    「這麽說來,兩天前你沒有到警署來啊。」


    「我為了別的案件跑了一趟愛知縣警啦。」


    「別的案件?什麽案件啊?」


    「跟基層的你沒有關係啦。」


    麻耶回答得很冷淡。被說是「基層」,就會


    讓代官山深切體認到他與麻耶之間立場上的差異。麻耶既是縣警總部的調查員,階級也比代官山高。更重要的是,她還是警察廉第一把交椅的掌上明珠。


    「黑井小姐……」


    「什麽啦?」


    「黑井小姐為什麽會想當刑警啊?」


    代官山對每一位與他搭檔過的刑警都問過這個問題,但麻耶一來是比他年輕的女性,而且還是他的上司,因此代官山一直感到畏怯而不敢問麻耶。然而,今天他實在是忍不住了。


    「什麽為什麽……當然是受我父親的影響呀。我從小就是看著身為警官的父親長大的,所以我也希望自己能成為像父親那樣優秀的警官呀。」


    「可是,為什麽偏偏要選搜查一課呢?專辦強奸殺人之類的,對女性來講應該很難受吧?」


    「你那種想法是歧視女性。女性也是會痛恨凶惡犯罪者的呀。我的父親一直以來都是站在刑事部的第一線戰鬥過來的,不是隻有男性才會想要繼承他那樣的精神呀。」


    麻耶所說的是擁有高昂誌氣的刑警會有的矜持,但她的眼神卻搖擺不定,明顯是沒說出真心話的樣子。長年從事刑警工作的代官山,多少可以察覺出這一點。而且她的口氣更是給人一種裝模作樣的感覺。


    她之所以會自願配屬到搜查一課的理由——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警報的聲音,而且數量越來越多,音量越來越大。


    「難道說……」


    代官山不禁轉頭看向麻耶。


    「看來我們猜錯了呢。」


    麻耶臉上露出了微笑,眼睛就像看到焦屍時一樣閃閃發光。更重要的是,那樣的黑井麻耶,看起來竟比平常還要美麗動人。


    鳥海尚義


    「糟透了。真——的是!超~可惡的!喂、你有在聽嗎?」


    鳥海尚義不斷拍打在一旁啃著烤雞串的西川英俊的肩膀。


    「會痛啦,我有在聽啦。現在明明還大白天的,你喝得也太醉了吧?」


    西川對站在櫃台席對麵苦笑的綁頭巾店長打了一個要杯水的手勢。抬頭看看時鍾,現在是下午兩點左右。這家店雖然是一家居酒屋,但也有經營午餐。客人如果要求晚上的菜單,店長也是會做,當然酒類也會提供。西川原本以為會在這種時間來喝酒的客人應該隻有他們兩人而已,不過店內其實也有其他三、四位客人跟他們一樣。


    「我是喝醉啦,有什麽不對嗎?你也喝啊。」


    鳥海在西川已經見底的酒杯中又注滿了冷酒。


    「話說,你那家合作醫院還真過分啊。幹脆脆不要繼續合作不就好了?」西川小口小口喝著酒說道。


    「受不了,喝得慢吞吞的。給我一口幹下去啦,幹下去。」


    「你今天喝得還真凶啊。」


    西川苦笑一下後,一鼓作氣將酒灌進嘴裏,卻又立刻咳嗽起來。看到朋友那個樣子,鳥海愉快大笑,「很好很好」地摸著西川的背。


    「你還真好啊,從以前就頭腦聰明臉又好看,受女生歡迎。每次去聯誼,我都隻能在旁邊當個襯托你的角色。我能贏過你的,大概就隻有喝酒啦。」


    鳥海跟西川是在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因為座位相鄰的關係而結交成朋友的。高中畢業之後,西川進入有名的私立大學,而鳥海則是進入一間培育牙科技工的專門學校。即使升學路徑不同,兩人依然經常保持聯絡,有機會也會到居酒屋一起喝酒。


    「老爹啊!」


    鳥海對正在網架上烤著雞肉串的店長叫了一聲。


    「來啦!」


    「幫咱們拍張照吧,當作是我們友情的證明。」


    鳥海指了一下店內的牆壁。牆上貼滿了客人的照片,每張紅通通的臉上都掛著笑容。店裏有一台拍立得相機,隻要客人要求,店長就會幫客人照相,並且將照片裝飾在牆上。算是這家店的一種服務。


    「真的假的啊,鳥海?」


    「有什麽關係?幹脆來親一個吧。」


    「哇!住手!」


    就在鳥海將嘴唇壓到西川臉頰上的瞬間,快門按下了。照片從相機中被吐出來,沒過幾分鍾,影像就浮現出來了。


    「大白天的到底在搞什麽啊?」


    西川看著照出來的照片露出苦笑,鳥海將照片搶過去一看後,大笑出來。照片上,西川的表情實在太奇怪了。鳥海接著向店長借了一支麥克筆,在照片上寫上日期後,釘到牆壁上。


    即使到了三十歲,這兩人一年還是會有幾天像這樣照慣例到居酒屋喝酒。兩人目前都還沒有結婚。對鳥海來說,西川英俊是他唯位從高中時代延續下來的好朋友。


    鳥海之前還在其他技工所任職的時代,工作時間與薪水不成比例,想結婚養家根本就是在作夢。他當時總是心想,隻要等自己開業了,從公司收入中扣除營業金額所剩下的錢就都是自己的收入。這樣一來能自由使用的錢就會變多,也能買到想買的車子了。


    然而,現實並沒有這麽簡單。


    在鳥海自己開業的時期,報章雜誌上便開始大肆專題報導牙科醫院「在職窮」的狀況。鳥海本身其實也知道牙科產業正在夕陽化的現象,但他沒想到居然會變得如此嚴重。


    媒體隻會關注牙科醫院的經濟不振,其實位居下遊的牙醫技工所的營運情況更加慘澹。牙科的收入主要分為保險與自費治療兩個部分,而保險方麵讓人難以相信是先進國家的低廉報酬,光是彌補材料費就所剩無幾了。從中再扣除牙科醫生的酬勞,剩下能夠付給技工所的金額少得教人難以置信。再加上經濟不景氣的關係,醫院能夠依靠的自費治療收入也大幅減少了。


    牙科技工是一種全手工的作業。技工必須要在顯微鏡程度的精密度上,針對每一位患者的牙齒特性製作出個別的假牙。因為是針對每一位患者個別製作的東西,所以可說是世上獨一無二的成品,沒辦法像工業製品那樣大量生產。


    而製作的過程也相當繁雜,需要長年的經驗、專門知識、高難度而機密的技術以及昂貴的機器。如果是全手工製作的鞋子或衣服,要價都會高達數十萬元以上,但假牙的價格就隻有幾百或幾千元而已。從中還要扣除電費與儀器維修費等等成本,單價收入可說是少得驚人。技工隻能靠生產數量來彌補,而接了大量訂單就必須要熬夜工作才行。


    然而,這樣精神無法長時間持續,而成品一旦精密度不足就會遭到抗議與退貨,當然,就必須要重新製作了。如此一來,既得不到收入又徒增工作量,再加上變差的評價會讓自己更加陷入困境。因此,技工必須努力提高成品的精密度與完成度,但那樣的努力又會同時削減自己的睡眠時間了。


    「喂喂喂,你喝太多了啦。」


    西川伸手製止鳥海準備再拿起酒杯的手,他的臉已經變得一片通紅了。


    「不喝就幹不下去啦。我可不是岩波的奴隸,是跟那家夥一樣流著鮮紅血液的人類啊!是有感情的生物啊!」


    鳥海將酒杯敲到桌麵上,濺出來的酒沾濕了他的手。


    「還真過分啊,那個岩波牙科醫院。」


    西川小聲附和著鳥海。


    「不能幹脆跟那邊切斷合作嗎?」


    「能切我就切啦。但是如果切斷那邊的關係,我的收入就少一半啦。而且我還有其他在接單的醫院是那邊的院長介紹的,我總不能隨便惹他不髙興吧?」


    「但是再怎麽說也太不講理了吧?那明顯是假借職權在欺負人啊。」


    岩波牙科醫院跟其他醫院比起來,抗議退貨的情況明顯比較多。對於鳥海熬夜製作出來的成品,對方經常雞蛋裏挑骨頭並退貨回來,這樣一來又必須要再熬夜重


    新製作才行了。


    確實,有時候會遇到在模型上適合,但放入患者口中就不適合的狀況。這情況並不一定完全是技工的責任,也有可能是牙科醫師的技術或口腔衛生士取模型時出的差錯。製作齒型模型時,水與石膏分量上的些微誤差也有可能是造成不適合的原因。然而,岩波的抗議情形也未免太多了。


    另外,岩波院長會開始擺出這種態度,是這一個月來的事情。在那之前雖然也不是完全沒有不講理的對應,但情況並沒有這麽嚴重。最近鳥海隻要到他的醫院,每次都會被臭罵一頓,害鳥海光是接近醫院就會雙腳發軟、惡心想嘔吐,全身引起拒絕反應,甚至經常會有血尿的狀況。


    「我有認識在那間牙醫醫院工作的女孩子,之前不經意地問了一下,據說那個院長從以前就是隻要遇上不開心的事情,就會對跟醫院有合作關係的業者大肆抗議來泄憤的樣子。偷偷跟你說,聽說那院長現在正為了一名恐龍患者的事情搞得很煩啊。」


    「該死,原來是這樣。」鳥海咬牙切齒地緊緊握起拳頭。


    「真是因果啊。」


    「什麽因果?」鳥海回問。


    「這社會日複一日地變得越來越糟,年輕一輩的對將來不抱希望,我們成天擔心自己何時會丟掉飯碗,老一輩的則是對老年生活充滿不安。現在的日本人多半都陷入人窮誌短的情況中。隨著社會的惡化,人們的個性也變得越來越粗暴。不管是情侶、朋友還是家人,都會產生不和。道德意識越來越低落,心理抱有壓力的人變得具有攻擊性,會借由攻擊他人來抒解壓力。但事情不是這樣就結束了,受到攻擊的人會繼承那份壓力。我想岩波的患者應該就是承受了某種壓力,因此借由成為一名恐龍患者來消解不快。然而這下就換成岩波院長承受壓力,而借由仗勢職權的欺負行為將壓力轉到你身上了。」


    「你說的因果是那樣的事情啊。」


    在那名恐龍患者之前應該也有上一位壓力來源,而那個人也想必還有再上一位。負麵的感情就這樣一路繼承,最後傳到鳥海身上了。鳥海總算理解這個道理。


    「哎呀,跟你抱怨一下,我心情也好多了啦。」


    「那真是太好了。哦,已經兩點半啦?我該走啦。」


    兩人結完帳後走出店外。剛下完雨的悶熱空氣讓從冷氣房出來的肌膚感到溫熱。鳥海今天是因為岩波那不講理的抗議而腦袋一片混亂,才會丟下工作」在店家剛開門的正中午就來到這裏喝酒。後來為了一吐心中快要滿到極限的怨氣,而把西川叫來了。在外頭跑業務的西川立刻就趕來,還說工作方麵隨便都可以交差過去。多虧這樣有義氣的朋友,讓鳥海感到滿腦的怨氣都消散了。


    「喂喂,還是大白天啊。」西川抬頭看向天空,感到剌眼地眯起眼睛。


    「你應該也要回公司一趟吧?」


    鳥海本身也有幾件明天要交成品的案子,現在回去趕工應該還來得及。西川從口袋中拿出鑰匙按了一於是,停在近處計費停車位的一台車便閃了兩下車燈。他接著腳步蹣跚地走近那台車,車子駕駛座的門上印有他任職公司的標誌。那正是西川在用的公司車輛。


    「西川你開車來的啊?」鳥海對伸手握住車門把的西川問道。


    「嗯,我從客戶那邊直接過來的。」


    西川全身癱軟地坐進駕駛座後,係上安全帶。雖然他的眼神看起來沒什麽力,不過臉色依然一如往常。


    「你有喝酒耶。」


    「沒問題啦,公司距離這邊才兩公裏啊。我總不可能把車停在這裏回去吧?那不就等於告訴別人我曉班了嗎?放心,我沒喝那麽多,意識也很清楚啦。」


    「不,可是……」


    西川無力的眼神稍微變得銳利起來。


    「既然你會擔心,幹麽挑這時間把我叫到店裏來啦?你總知道這時間我正在工作吧?那就應該知道我會開車來啦。」


    「是、是這樣沒錯啦……」


    鳥海回不上話了。其實他並不是沒有想到西川會開業務車趕過來的可能性,隻是他當時實在沒有餘力去思考這些事情。鳥海發現自己剛才隻是一心想要對西川吐苦水而已。現在這樣一想,他就沒辦法說得很強硬了。


    「別擔心啦,我會超級安全駕駛的。而且不是我在自誇,我以前有過喝得比今天多,還開上高速公路的經驗啊。相較起來,今天這樣根本不算什麽啦。」


    西川對鳥海比了一個勝利手勢。


    「唉、哎呀,既然你臉色看起來沒啥異狀,應該是沒問題吧?總之你小心一點。」鳥海輕輕敲著車體說道。


    「那就再見啦。」


    西川把車開出停車位後,用力踩下油門讓輪胎發出尖銳的聲音,從鳥海麵前遠去了。


    「真的沒問題嗎?」


    鳥海不禁對著西川漸行漸遠的車子小聲嘀咕。


    代官山修介(21)


    鳥海牙科工作室。


    聽到這個名字時,代官山血色頓失,差點當場昏倒了。因為他前兩天晚上才剛聽過這個名字。


    「被害人名叫鳥海尚義,三十歲,男性。是經營鳥海牙科工作室的一名牙科技工。住處位於濱鬆市中區幸二……」


    黑眼圈的主任用聽起來很疲憊的聲音宣讀著被害人的資料。


    「鳥海就是前幾天遭到縱火的岩波牙科醫院的合作牙科技工。這次被使用的汽油跟之前的案件是相同製品。關於汽油的品牌,警方並沒有讓媒體知道。因此是同一犯人的可能性非常高。」


    坐在台上的三矢一課長憔悴地歎了一口氣。無論何時都應該沉著冷靜的搜查一課領導者是第一次露出這樣的表情。坐在長桌最角落的高橋署長也一臉不安地看向他。


    代官山的腦海中回想起那位臉色蒼白的瘦弱青年。他當時用充滿疲憊的神情看著被燒成焦黑的岩波牙科醫院。因為客戶醫院被燒毀的關係,讓他為了回收技工費用而感到非常困擾。或許是因為如果沒收到那筆錢,他的工作室就會發生經營困難吧?


    這次案件的手法跟上次是一樣的。


    被火燒焦的鳥海就倒在工作室的玄關。這次的驗屍結果在腹部發現了兩處被刀剌傷的痕跡,這些傷口似乎也同樣不是致命傷的樣子。


    麵對出現第九名犧牲者的狀況,調查員們都感到相當震驚。會議室中充滿的既不是憤怒也不是失望,而是某種坐立難安的氣氛。隨後提出的報告內容中,也依然沒有與犯人相關的情報。雖然每次發生縱火的時候都有目擊情報,但都沒有一貫性。目前就連犯人是男是女都還不清楚。


    「原本還以為犯人的下一個目標是cyber medicus的片山則夫,看來我們完全猜錯了啊。」


    飯島從後麵的座位挺出身子,在代官山耳邊竊竊私語。岩波牙科醫院的院長不隻將恐龍患者鬆浦妙子所造成的壓力發泄在片山身上其實也有對鳥海進行過出氣行為。這也是警方從醫院員工口中確認的情報。


    「可是,為什麽會是鳥海呢?明明岩波也有拿片山出氣過啊。」


    「誰知道?不過照這情況看來,鳥海承受岩波假借職權的欺負行為,應該也在心中累積了相當大的壓力才對。他接下來又是將那份壓力出在誰身上了?」


    飯島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仔細想想,惡意的交接棒總是一路不斷往較弱的對象傳遞下去。


    從上司傳給部下、從條件優渥者傳給條件較差的人、從強者傳給弱者。


    那麽最後究竟會傳到誰的手上呢?想必是在真正意義上的弱者吧。或許從此就可以看到事件的真相也不一定。


    「話說,鳥海跟我是同一個高中畢業的啊。」


    「你哪裏畢業的?」


    「濱鬆西校。」


    「哦?還不錯的升學學校嘛。那你認識被害人嗎?」


    「不,我們學年不同,根本沒有見過麵。不過一想到是同窗學弟,就無法覺得事不關己啊。」


    濱鬆市跟其他都會圈比起來,高中學校並不算多。在當刑警的過程中,偶爾就會逮捕到自己國中或高中的同窗學長學弟。當然,被害人的狀況也是一樣。每次遇到這種事情時,代官山的心情總是會很複雜。


    「那麽為了幫你學弟雪恨,我們也要再加把勁才行啊。」


    飯島從後麵輕輕拍了一下代官山的背,而那就像是什麽信號似地,搜查會議也同時結束了。


    到最後,會議決定的搜查方向依然跟過去一樣,就是徹底調查鳥海尚義的人際關係。鳥海過去同樣沒有跟火災或縱火有關的經曆,在事件中相關的被害人也隻有岩波則夫而已,跟畑山哲平則沒有關係。他與鬆浦健一郎雖然是同一所小學畢業,但年齡上相差太多了。


    通常如果出現這麽多被害人的話,搜查行動上隻要調查被害人的交友關係,就可以在很早的階段便發現共通點才對。


    日本警察的搜查能力有目共睹,但實際上采取的方法非常單純,就是利用人海戰術展開地毯式搜查而已。對詢問到的每一句證詞都調查出佐證,有時候詢問的對象甚至會擴展到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如果有必要的話,也會不惜投入幾百人單位的調查員。就算證人說謊也沒有任何意義。警方會不斷重複詢問相同的問題,從獲得的龐大情報量中找出整合性,因此很快就能看穿隨口亂說的偽證。但相反來說,就算證人提供了正確的情報,警方也不會立刻信任,而是會徹底驗證證詞的可信性。


    這樣的警察係統現在調查半天都找不出線索了,可見就現況來說,被害人之間確實沒有任何共通性。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畢竟他們都是被同一個犯人殺害的。


    「可以確定的是,犯人並不是單純的愉快犯。犯人對被害人們抱有相當強烈的怨恨,還有對用火燒死他們的行為抱有強烈的執著。」飯島說著。


    「另外,感覺犯人似乎感到很急的樣子。最近連續幾起案件的犯案手法都很粗暴。當初一開始的時候,犯人還會使用『在陽台的室外機動手腳,讓被害人開窗』這種複雜的手段,但現在根本就是闖上門來的強盜了。」


    ―連串的案件中,可以隱約感受到犯人漸漸被逼急的焦慮心情。或許犯人本身存在著什麽時間限製也不一定。


    「小妹妹怎麽想?」飯島對坐在代官山旁邊的麻耶問道。


    「我沒什麽特別的想法。」


    麻耶對飯島擺出不太高興的態度回應著。飯島與代官山互看了一下後,用鼻子輕笑了一下。


    「你覺得還會有下一個被害人嗎?」


    「應該吧。不過,我猜下一個應該就結束了。」


    「哦?根據是?」


    飯島微微將身體探出來,而代官山也不禁看向麻耶。


    「因為下一個就是第十個人啦。整數剛剛好。」


    「那算什麽啊?」


    聽到麻耶的回答,飯島感到無奈地苦笑一下。


    「第十個人嗎……」代官山小聲嘀咕著。


    「全部的人給我聽好!」


    坐在台上的三矢一課長抬起頭,對調查員們大喊。原本一片嘈雜的調査員們也頓時安靜下來,正襟危坐地看向前方。三矢接著用力槌了桌麵一下,順勢站起身子。


    「出現九名被害人跟十名被害人,給人的衝擊性完全不一樣,媒體與民眾也不會繼續保持沉默了。聽好,我們已經被逼到懸崖邊緣了,不允許再發生任何錯誤。這次是最後的機會,要是出現第十名被害者,就等於是我們警察的全麵敗北了。全部的人都給我記住這一點。以上!」


    留下這段話後,三矢便走出了會議室。目送他離開的調查員們,全都露出僵硬的表情。


    代官山修介(22)


    調查員們針對位於幸區的鳥海牙科工作室周邊進行情報搜集,利用分組分區的方式探聽事件當天的目擊情報,但這次依然一無所獲。在灼熱的陽光毫不留情照射之下,調查員們的體力與精神都漸漸被削弱。與代官山一起行動的黑井麻耶在這樣的酷暑中也忍不住皺起眉頭,大量的汗水讓她的發型與臉上的妝都一塌糊塗了。


    「總之,我們先去吃飯吧。」


    代官山伸手指著附近的一家蕎麥麵店說著,麻耶也放鬆表情對他點點頭。要是繼續在外頭走動下去的話,搞不好就會中暑了。兩人走進店內,就看到排隊的客人正等待著快客滿的位子,而在座的客人幾乎都在享用著清涼的蕎麥涼麵。在店內深處的一個四人座位上,看到了飯島與荻原的身影,他們正朝代官山與麻耶招手。


    「太幸運啦。」


    兩個人開心地與飯島他們同桌了。還在排隊等待的客人將近十人,要是等下去的話,搞不好就要做好等上二十分鍾的覺悟了。


    「你們那邊怎麽樣?」飯島的搭檔,人稱「老荻」的荻原開口問道。


    「完全沒有收獲啊。」代官山用冰涼的濕紙巾擦著脖子回答。


    「看來犯人的運氣也相當好,完全沒有遇到直接的目擊證人。雖然這也是因為犯人總是在沒人會看到的場所犯行的啦。」


    荒木情侶、佐佐木佑哉、鬆浦健一郎(也包括九條保奈美)、岩波哲夫與鳥海尚義都是在自家公寓遭到殺害(岩波是自家醫院,鳥海是自己經營的技工所)。這些建築物都位於晚上沒什麽人會經過、沒有人會注意到的地點。佐原伸子與鬆浦妙子雖然是在屋外遭到殺害,但分別是廢工廠與小巷中,也都沒有什麽人會經過。雖然粗暴的手法應該很引人注目,但看來犯人對於犯案場所進行過很縝密的調查。


    「請問會有第十個人出現嗎?」


    代官山詢問飯島搭檔的見解。


    「毫無疑問一定會出現的,所以我們必須要全力阻止才行。一課長也說過了,要是出現第十名被害人,那就是我們輸了。」


    「那樣一來的話,一課長跟署長都會官位不保了吧。」荻原表情深刻地皺起眉頭,卻稍微開了一下玩笑。


    「鬼將軍也不可能沒事吧?」


    飯島的一句話讓在座的人都苦笑出來。宮下刑事部長那天突然現身大罵一頓後,踢壞長桌跟椅子就離開了。那樣子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擁有東大學曆的人,外貌與威嚴甚至像是黑道大哥一樣。


    「不過,如果會出現第十人的話,下一個究竟是誰呢?」


    「這一連串事件有一項唯一的法則性。從岩波院長傳給鳥海的壓力,應該接著又被轉嫁到其他人身上了。而那個人就是下一個被害人候補啊。」


    換言之,問題就在於惡意的交接棒現在究竟傳到誰手上了。


    「我們雖然也針對這個部分進行過詢問,但都問不出這方麵的情報。鳥海尚義真要說的話,似乎是一名個性善良的男人,不會對他人表現出敵意的樣子。」


    如果飯島說的話屬實,那麽惡意的交接棒應該就停在鳥海手中了。然而,代官山並不這麽認為。對於已經放火燒死九人之多的犯人,現在依然看不出任何動機。既然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了,想必一定還會有後續才對。


    「我去一下洗手間。」


    突然,黑井麻耶從座位上站起身子,將手提包放在椅子上,並且從裏麵拿出一個化妝包。


    「你慢慢來啊,小妹妹。」


    飯島對麻耶隨便揮一揮手。麻耶並沒有理會那樣的飯島,而走向位於結帳櫃台旁邊的洗手間。


    「說來說去她都還是個小姑娘啊,


    拿的包包真可愛。」


    飯島挺起身,想要偷看麻耶的包包。那是在女性之間很受歡迎的品牌所出的購物包,就連代官山也聽過那品牌的名字。


    「請等一下啊,飯島先生。這樣不太好啦。」


    代官山雖然開口製止,但飯島已經將手伸到包包中了。接著,他從裏麵拿出一本文庫書。


    「那個小妹妹究竟都在讀些什麽書,你也很有興趣吧?」


    「飯島先生,這樣不好啦。」


    飯島對代官山的忠告毫不理會,開始翻閱起那本文庫書。封麵上套著印有書店標誌的書套,因此代官山也不知道那本書的書名。隻知道麻耶在休息時間會拿出來閱讀。


    「哦?意外地很老派嘛。」


    「是什麽書?」坐在飯島隔壁的荻原探頭看著書問道。


    「是克莉絲蒂的《一個都不留》啊。」


    「克莉絲蒂?」一時想不出是誰的代官山開口問。


    「搞什麽?你不知道嗎?就是阿嘉莎·克莉絲蒂啊。《一個都不留》(and then there were none)可是她的代表作品。」


    「哦哦。」代官山點頭回應。


    當然,代官山也知道阿嘉莎·克莉絲蒂,是英國有名的推理作家。他也讀過幾本名偵探白羅登場的故事,不過並沒有讀過《一個都不留》這本書。代官山雖然常看電影,但並不特別喜歡看書。不過,這本書的名字他至少也有耳聞。


    「請問那是怎麽樣的故事?」


    「你真的沒讀過?這可是超有名的推理小說啊。」


    說著,飯島便開始簡單說明起故事的大綱了。


    故事中,十名年齡職業都不相同的男女被招待到英國一座島上的洋館中。然而,他們發現自己收到的招待信其實是假的,因此也找不到招待主人的身影。因為客船無法來迎接的關係,讓他們完全被孤立在島上。隨後,便發生了一連串的事件,讓他們一人接著一人地遭到某人殺害。島上並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因此犯人一定就在受到招待的客人之中。在無法與外部聯絡、也無處可逃的狀況下,生存下來的人們開始互相猜忌——就是這樣的故事設定。


    「那殺人的手法寫得很有趣啊。他們就像童話《鵝媽媽的故事》中的情境一樣遭到殺害。哎呀,真虧犯人能牽強附會到那種地步啊。」


    飯島隨手翻了一下書頁。


    「哦?聽起來好像很有意思啊。我雖然總是看電影,很少在看書,不過就找個機會來讀讀看吧。」


    「這本書也有被改編成好幾部電影過喔。我個人最推薦的是勒內·克萊爾(rene ir)執導的那一部。雖然是老舊的黑白電影,不過那一部是最忠於原著的了。」


    「在這部作品中被殺害的也是十個人吧?」代官山伸手指了一下書本。


    「哦哦,這麽說來也是。」


    飯島眯起眼睛繼續說道。


    「每當一個人被殺的時候,裝飾在桌上的印第安人偶就會消失一尊啊。犯人也真是太講究了。如果在現實中做出那種事,也隻會留下一堆證據跟遺留物而已,會留給警方很多的線索啊。這對犯人來說隻會無諝增加被捕的可能性,卻一點好處都沒有。哎呀,算是為了推理小說而設計的殺人案吧?」


    印第安人偶……


    代官山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道電流。


    「請問印第安人偶也是一開始就有十尊吧?」


    「那當然啊。畢竟一開始的男女人數加起來就是十個人,然後每被殺一個人,就會有一尊人偶消失。」


    代官山不禁回想起暗黑人偶展上的作品。也就是展示在房間正中央的桌上、印第安小孩們在森林中拿著武器的作品。


    那時候在桌上有幾尊人偶?


    代官山用手指按著太陽穴回憶著。


    是四尊,不會錯。作品標題也是四個英文字母。代官山回想起當時他還覺得跟寬廣的森林比起來,人偶的數量少得有點寂寞的事情。


    就在這時,他們叫的蕎麥麵送上來了。


    「話說,居然連電影版都知道,看來飯島先生對推理作品懂得不少啊。」荻原一邊拆開免洗筷,一邊感到欽佩地說著。


    「那當然。我們可是刑警啊,神探可倫坡係列跟克莉絲蒂的作品是很基本的吧?是你們太不用功了啦。」


    「那種東西,在晉升考試中不會出來啦。」荻原笑了。


    「別看我這樣,講到阿嘉莎·克莉絲蒂的作品,我可是很羅嗦的。畢竟我從小就在看她的書啊。最近又有兩篇未發表的短篇故事被人發現出來,然後出版成書。當然,我也全都讀過了。話說,你們知道克莉絲蒂的全名嗎?」


    「那種事我們怎麽可能知道啦。」荻原搖搖頭。


    「就是阿嘉莎·瑪麗·克萊麗莎·克莉絲蒂啊。」飯島一字一字清楚地回答。


    「哦~外國人要記住自己的名字還真是辛苦。」


    「我雖然學曆比不上老荻跟代官大人,不過你們看我也懂很多吧?」


    「是啊,還真是位狂熱分子啊。」


    荻原不禁欽佩起來。然而,聽到飯島的回答,代官山的腦海中則是又閃過一道電流了。


    「請、請等一下,飯島先生!」


    「怎麽啦?看你慌張成那樣。」


    「可以請你再說一次那個全名嗎?」


    「真是怪人。就是阿嘉莎·瑪麗·克萊麗莎·克莉絲蒂啊。」


    聽到他這麽回答,在代官山腦中散亂的拚圓漸漸拚湊起來了。但是,距離完成還缺少了幾片,一些重要的部分就像被蟲咬似地依然很空洞,整體圖案顯得曖昧不明。如霧中看花的焦躁感,讓他感到坐立難安起來。


    「喂喂喂,你在做什麽啊!代官大人!」


    不知不覺間,代官山就開始翻找起黒井麻耶的包包。連飯島與荻原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代官山轉頭看了一下洗手間的方向,還沒有見到麻耶的身影。


    「你可是會被小妹妹罵的喔?」


    代官山對飯島的話充耳不聞,繼續翻找著包包裏的東西。最後,他找出了一台數位相機,是國產品牌的傻瓜相機。因為是初學者也能簡單使用的類型,所以光憑感覺就能知道操作方式。代官山把電源打開後,將相機切換到相簿模式,於是熒幕上排列出麻耶至今拍攝下來的照片縮圖。


    代官山接著讓相機顯示出他想看的照片,就是拍攝出平靜工坊內部的四張相片。第一張是麻耶與代官山一起拜訪時拍攝的,另一張是她沒有發現代官山正在跟蹤,而在深夜中偷偷拍下來的。剩下兩張的日期顯示得更後麵,也就是說麻耶後來依然有在深夜造訪過工坊的意思。


    四張照片的焦點都對準房間正中央的作品,『a』上。


    第一張就跟代官山當時看到的一樣,有四個印第安小孩被放在設計成森林模樣的桌巾上。之後就是從窗戶外配合閃光燈拍下的影像。


    比較著這四張照片,代官山不禁感到體溫漸漸下降了。


    他接著拿出自己的手機上網,查詢「平靜工坊濱鬆」的關鍵字,找出平靜工坊的主人經營的部落格。點進去一看,就可以看到「暗黑人偶展芭芭拉前園」附帶照片的展覽簡介。代官山頓時感到一陣當頭棒喝的衝擊。


    「怎麽會這樣……」


    代官山將相機關機後,放回包包中。接著從飯島手上把文庫書搶過來,也同樣放回包包中。


    「我的份請兩位分著吃掉吧。」


    他說著,就將還未開動的蕎麥涼麵推到飯島的麵前,並站起身子。


    「你到底是怎麽啦,代官大人?」


    飯島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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