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英語補習繼續進行著。小澤對此的興趣明顯超過我。如果小澤鬧脾氣不再補習的話,我想我大概也不會有繼續進行的想法。


    但小澤想要了解得更多。時態的變化、關係代詞的使用區別、被動的用法——不斷積極地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如果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直到理解透徹之前都不會鬆口。因此我先招架不住,痛苦地決定今天的課程就到此為止的事情也時有發生。至於作業,小澤也做得非常認真,一次都沒落下。雖然一開始我隻留了一些簡單的問題,但慢慢地分量也逐漸增加了。嫩芽萌蘖時的那份堅韌和誠實,帶來了「想要綻放」的希望。為了不輸給小澤,我備課時也更認真了。如此的變化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驚訝。


    「真熱血啊」小哲很高興地說。


    「智子和加奈啊,簡直就像‘best kid’一樣呢。」


    「什麽呀?沒聽過。」


    「是非常流行的電影呀。嘛,女孩子大概是不知道的吧。瘦弱的少年開始學習空手道,名為森田則之的日裔演員則扮演師傅,感覺他特別有師傅風範呢。電影的最後,身為主人公的男孩成長、變強,在格鬥大賽上戰勝了宿敵。」


    真是老套的情節。那個宿敵,一定是在電影開場就給了主人公一頓好看吧。說不定還有爭奪女生的戲份呢……


    「然後我就是那個森田則之?」


    小哲直直地端詳了我一會。


    「氣場大概有些不夠」


    要說像誰的話還是更像那個瘦弱的少年吧。雖然聽著像是壞話,但小哲卻沒來頭地很高興。


    「總之我會加油的」


    我似有深意地舉起了教科書。


    「然後把宿敵打倒吧!」


    加油啊森田則之,小哲像是在逗我一般地說道。


    逐漸熟悉之後,才發現小澤是個嘴巴相當不饒人的女孩。


    「左鄰右舍都覺得老師家有些奇怪呢。」


    「你說奇怪,是指什麽?」


    「說你們究竟是怎麽過日子的呀。從早到晚一直呆在家裏,也沒有自己的車。一開始還有人懷疑你們是不是靠低保生活,不過也看不出生活拮據的跡象。」


    「原來如此,低保嗎……」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成為了話題。走到何處都有三兩主婦閑聊家常,因此想必成為她們的話題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東京尚且不論,在這種鄉下居所,沒人工作散散漫漫的家庭想必是非常稀少的吧。


    「還沒有陷入那麽不堪的境地呢」


    「你們兩人都沒有工作嗎?」


    「嗯,是這樣。雖然現在是在做家教以糊口度日……」


    「糊口度日?」


    「有這麽一種說法……意思就是填飽肚子啦。」


    我將用作教材的圖畫書指給了總愛走神的小澤。


    「來,讀讀這篇文章。」


    「誒?現在?」


    「現在可是在上課哦」


    小澤一臉不高興的表情,但還是開始讀那篇文章了。


    「a cat lives on a small ind.his name is pea.for some reason he is alohis ind.pea doesn"t remember his mother or father.sometimes he recalls the gentle softness of his mother"s fur,but not her face.


    he wakes up at noon every day when the sun is high up above,opens his greeneyes,and yawhen grooms himself,and takes a walk around the ind.peadosen"t go out on rainy days.like most cats,he hates the rain.」


    「有一隻貓生活在一個小島上。他的名字叫豌豆。不知為何,這個島上隻有他一隻貓。豌豆不記得自己的母親和父親。雖然他有時會想起自己母親那柔軟的皮毛,但卻想不起她的臉。


    他總是在早上醒來。在太陽升空的時候,睜開他綠色的眼睛,打一個哈欠。然後整理他的毛皮,巡遊這個小島。下雨的日子他不外出,就如大多數其他的貓一樣,他也討厭下雨。」


    「那麽,你們兩個人都是尼特族了?」


    讀完文章的下一秒,她這樣問道。


    我已經早就準備好她會這麽發問,馬上回道:


    「你知不知道尼特族是什麽意思?」


    「比如說不工作或者……」


    「雖然有點擦邊了,但是說得不對。如果那樣就是尼特族的話,那麽被炒魷魚的人就全都變成尼特族了吧?流行語這種東西雖然經常被大家說出口,但是真正確切的含義很少有人理解。一方麵說的人希望以此來把事情簡化,另一方麵當事者也可能正希望事情就此定論。但是,我還是覺得不要隨便使用這種簡單的詞句來評價事物比較好。越是容易解釋的詞句,那些細微的意義就越容易消失;而這些細微的意義往往是十分重要的。」


    在我解釋的時候,小澤故意打了個哈欠,還時不時地用執筆的手托腮。


    「我一直這麽覺得,老師你太愛鑽牛角尖啦。」


    「確實如此,這個必須承認。」


    我直率地認可了她的說法。


    「簡單來說就是喜歡辯論吧。」


    「喜歡辯論的家裏蹲嗎?」


    那可真是讓人頭疼的角色呢,小澤毫不忌諱地說道。


    「小澤知道所謂家裏蹲的定義嗎?」


    「不知道」


    「家裏蹲也真是一個直白的詞呢,但所謂的家裏蹲包含了各種各樣的情況。再者,蹲在家裏的原因也是因人而異。雖然如此,不同的情況卻都統一使用了家裏蹲這個詞,這樣的話,其真正本質的含義就會——」


    「我來讀讀課本,麻煩您糾正一下發音。」


    也許是不想和我繼續咬文嚼字了,小澤趕緊打斷了我接下來的長篇大論。似乎是有所練習,讀得相當不錯,毫無停頓阻澀,通過適當的換氣來維持連讀。少女清脆明亮的嗓音,在古舊屋簷下如風鈴般不住地回響。


    突然,小哲的臉從屏風內探出來,做了個口型。


    「不錯嘛」


    我點點頭。


    「嗯,不錯。」


    我也沒有出聲,隻是微微動了動嘴唇。


    「sometimes pea finds himself thinking-especially on a rainy day wherapped in cave.will i be alone forever?am i the only cat in this world?thequestions iably leave pea felling very lonely.」


    「有時,豌豆會有所思考。特別是在下雨天,他無法離開洞穴中的時候。我得一直這樣孤單下去嗎?這世界上隻有我一隻貓了嗎?每當此時,他總會寂寞不已。」


    「感覺如何?」


    果然這種程度的專注她現在還無法維持太久,讀到最後她已經搖搖欲墜。話雖如此,但也已經難能可貴了。能如此認真地朗讀英文的中學生相當少有,以這一


    帶的中學水平,說是頂級也不為過。


    「再重讀一次吧。要一邊讀,一邊好好地體會其中深意,像自己在說台詞一樣。」


    這一回比之前又好得多。如果是傳統的英語老師,應該會毫不猶豫地說「good!」的吧。雖然我想著要不要試試說一次,果然還是感覺不好意思而放棄了。


    「讀得非常出色哦。說起來,關於家裏蹲的定義——」


    我正準備要高談闊論,小哲就踏進了房間裏。


    「時間到咯,下課。」


    幹淨利落地打斷了對話,還不忘拍手示意我到此為止。好好,下課下課。


    「加奈要不要來吃點點心?我準備烤些蛋糕——」


    「啊,要吃,我來幫忙吧。」


    活力十足地回答後,小澤站起身來,跟著小哲往廚房跑去。被留在房間裏的我尚未來得及將教材放下,沉浸在略顯可惜的感傷之中。虧我還事先特意搜集了許多關於家裏蹲的信息……不過和緩緩飄來的蛋糕香氣相比,這種小事也就無關緊要了。


    2.


    acu的薰小姐打來電話,是在禮拜三的下午。唔?也許是禮拜四也說不定。因為辭去了工作,我早已不去計算每天是星期幾了。


    「您好」


    拿起聽筒,我決定不說出自己的姓名。因為我有些迷茫,不知道是該報上我的姓還是小哲的姓。聽筒貼上耳朵的時候,那模模糊糊聽見的信號音,讓到感覺這是一通遠方打來的電話。打來的電話是近是遠按理說是不能通過信號音判斷的,因此那應該隻是我的直覺吧。


    最初還以為又是姐姐的電話,但並非如此。


    「我是家長,家長薰。」


    對電話中傳出來的聲音,我微微感到一絲迷惑。雖然以前天天和她都有說話。


    「哎呀,難道你已經忘記了?」


    那聲音似乎在捉弄我。這一瞬間,薰小姐的麵容與聲音瞬間重新在我腦海中浮現。她應該已經快五十歲了,可這聲音還如桃李妙齡一樣亮麗。


    「為什麽你會知道這個電話號碼?」


    我驚訝不已地詢問。


    小哲正在放著他最喜歡的吵鬧cd,我用肩膀和頭夾著話筒,將增幅器的聲音提到了極限。


    薰小姐哧哧地笑了,這笑法真是像極了少女。


    「同類相知嘛。」


    以理所當然的口吻,說出了理所當然的台詞。正因如此,才無法繼續問下去。


    「真是的,薰小姐太可怕啦。」


    「可怕?你是說哪裏?」


    「竟然那麽快就得到消息……」


    「因為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呀。」


    她雖然在笑,卻並不掩飾語氣中的自負。身為一個女人不僅在複雜的公司關係網處理地遊刃有餘,近年來還將資本擴充到了相當龐大的規模。第一次把重大任務交給初出茅廬的我的,就是這位薰小姐。某個飾品品牌的宣傳海報設計——過去有許多人因這參與了份工作中而聲名大噪,甚至可以說是一步登天的工作。那時候的我受寵若驚,隻考慮著如何回應這份期待,完全沒看周圍的環境。但現在想來我卻為薰小姐的氣量而驚詫不已。如果我站在薰小姐的立場,是絕對不敢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給那時的我的吧。那麽恐怖的事情,我可做不來。以之前那次大失敗後喝得醉醺醺時一邊哭一邊塗的絲網印花作底,我完成了薰小姐交給我的海報任務。雖然那些印花實在不能當做成品,但不知為何我一直放不下,於是不斷地進行了大量的修改後變成了最後的海報。最後,這海報還被業界團體年鑒收錄了。久保先生和薰小姐都非常滿意。我呢,自然也很開心。


    聽著薰小姐的聲音,不由得回想起那時的種種。那是再也回不來的種種。


    「cd的封皮呢,希望做得華麗一些。雖然是麵向成年人的作品,不過還是想要保留可愛的感覺。你很擅長做這個的吧?」


    「等,等一下……」


    我緊張地回答。


    「難道您是在討論工作嗎?」


    「當然啦,你不是單幹了?」


    「單幹?!」


    我大喊出聲,緊緊捏住話筒生怕掉落下去。


    「差不多也是時候了嘛。而且你一個人也能把工作完成得很好——」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


    我不斷地重複著,不是這樣的。


    「哎呀,不是嗎?」


    「我怎麽可能背棄久保先生呢!」


    「怎麽能說背棄呢?這種說法可不好。如果你想要獨立出去的話,久保他也不會阻攔你的。或者說,他已經沒什麽資格這樣做了。雖然我認為一直留在他那裏也不壞,可以集中精力工作——你就是這樣的人嘛。但獲得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彰顯特色也很重要的——尤其是對創作者而言。」


    「並不是這方麵的原因」


    「那是怎麽一回事呢?」


    不知為何,有個念頭在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薰小姐應該非常清楚,我從所有的活動中抽身而出了,絕不可能誤以為我是在單幹。她知道我辭職,卻說我準備獨立,還自顧自地開始談論工作……含糊了幾聲,我沉默了一小會。沉默……連沉默都是一種戰略性的舉動嗎?我眼前浮現出電話對麵薰小姐的狀態,想必她正一邊用修飾地華美的指尖翻動雜誌,一邊等待我的回應吧。她一定在品味著這沉默,這進退間的樂趣。


    「我辭職了,我想薰小姐一定也知道了吧。」


    勾心鬥角什麽的我做不來。


    「完全地、徹底地、辭職了。」


    「我能問問是為什麽嗎?」


    「我不能回答」


    「連理由也不告訴我?」


    「對不起」


    「你真的準備辭職?」


    「我已經辭職了」


    我已經辭職了,我如此重複著。


    我沒有回歸的打算。我用比平常更大的聲音回答道。


    薰小姐有點無奈地問我:


    「你認真的?」


    「嗯。」


    「簡直就像那些突然甩手不幹的小女孩一樣……在我的事務所,偶爾也會有這樣的孩子,放話說什麽要尋找自我,突然就辭職了。然後就跑到南方去度假了……這種小家夥,隻是在逃避責任而已喲。」


    薰小姐的話語裏,含著一種明顯的輕蔑。對一直努力工作,一個人養大孩子,所有責任一肩挑的薰小姐而言,是無法原諒那種將尋找自我這種天真的理由掛在嘴邊的女性的吧。雖然非常明白薰小姐的心情,但是現在的我更理解的似乎是那些被薰小姐所輕薄的女孩。


    薰小姐,雖然你的道理也許是正確的,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用你那樣的方式活著的。嘴上說不出口,所以在心裏默念。受挫折的人也確實是有的。


    「你的前途不是才剛開始嗎?不論久保、我、或是誠文的富田先生,都對你非常看好哦。現在辭職是多麽可惜的事情,你想必也是非常清楚的吧?」


    「您太抬舉我了,我沒有那麽能幹。」


    「這不是你能說了算的。」


    那一頭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冷生硬。


    「我們是真的很看好你哦。說真的,感覺自己被背叛了啊。」


    背叛……是這麽一回事嗎?原來我並不能左右我的出路嗎?隻不過,我確實受了各種各樣的人不少的幫助,一般來說絕對行不通的後門也開了好幾次。薰小姐用背叛來形容我也許是沒錯,但是那時的我的一部分,現在的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去認可。那正是不得不去「背叛」的那部分。


    「我做不到」


    我隻能這麽說。


    「很抱歉」


    薰小姐仍然沒有輕易放棄。她時而怒斥,時而細語,時而溫柔,時而冷峻,以各種各樣的口吻想要說服我。我非常明白,如果隻是一介員工,她是不會如此煞費苦心的。純粹以商業頭腦考量的話,她是不會如此糾結於我的——比我優秀的人才到處都是。


    薰小姐的誠意,擺在眼前是那麽地沉重。我該如何才好呢?


    「就這樣吧,薰小姐。」


    我努力地抑製住哽咽的聲音。


    「請你放棄吧,我要掛了。」


    「不行,再說清楚一點。為什麽你會如此選擇,不弄明白的話我會很不舒服的。如


    果有說得通的理由我就放棄……但你完全沒有和我提過不是嗎?」


    「我掛了」


    「不行」


    我說了我要掛了。就算這麽說,薰小姐還是當即回絕了。回頭一看,不知何時小哲已經站在身後,直盯盯地看著我。我蓄滿淚水的雙眼敗露在他的臉前,因為距離太近而完全無法掩藏。


    我想笑笑,但表情卻一下子變得很奇怪。


    小哲走到我身邊,伸出手按下了停止鍵。這通欲說還休的電話就這樣結束了。


    「智子,去吃晚飯吧。」


    小哲緩緩地說。


    「今天的晚餐是鮭魚菠菜奶油意麵。」


    「嗯……」


    「醬料也是我親自做的,超好吃的,所以要做好心理準備哦。」


    「嗯……」


    「我去把麵條煮開,再等我十五分鍾。」


    說完,小哲就走回了廚房。我癱在地板上,兩手不住地抹淚。突然被打斷電話,薰小姐一定生氣了吧?我突然覺得應該再打個電話解釋一下,比如「話筒掉了所以電話被掛斷了」之類的?即使明白是假話也沒關係,找借口這個行為本身就有著意義。


    但是,我最終還是沒有打過去。還是不要去解釋比較好,如果真的生氣了,就生氣吧。


    「啊,超好吃。」


    是我覺悟不夠嗎?我真的被小哲的奶油意麵震驚了。


    「聞起來好香……」


    「稍微放了點香料,猜猜是什麽?」


    「難道是肉豆蔻?」


    「誒,猜對了。智子的舌頭也變得很敏感了嘛。雖然原來的醬料味道就不錯,但下點


    香料還會更棒吧。」


    「嗯,很棒,真的很好吃。」


    我倆默契地都沒有提起電話的事。


    3.


    我從二樓走下起居室時聽到了音量很大的英語歌曲,小哲伸展開四肢,軟塌塌地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搭拉著半開半合的嘴,這樣子真是再廢柴不過了。


    「你在幹嘛?」


    你還像個大人嗎?我一邊這樣想一邊發問。


    「超棒的誒,智子。」


    但卻這樣會帶了我。


    「智子也躺下來試試看吧」


    「為什麽啊?」


    「別管啦,來。」


    我完全不明就裏,也不對此感興趣,隻是坳不過小哲,所以單純地在他身邊躺了下來。然後,突然心頭一震,喇叭裏的聲音突然變得非常鮮明,低音堅實撼心,高音純淨空靈。


    「如何?很讚吧?」


    小哲一臉得意地說。


    「我剛剛發現的。」


    很讚,我點頭。


    「真不錯。聲音完全不同了。喂你聽到了麽,剛才的弦樂!那種振動的音色是真貨


    啊,就連滑弦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原來還有這種表現……」


    「確實是有差別」


    「不躺下來就喇叭裏的聲音就不會這麽清晰,這說明設置還是不對。不再下點功夫是不行的,音頻的世界也很深奧啊。」


    小哲一直在鼓搗著喇叭和增幅器。隻是稍微更換一下線材,或是在喇叭和基座之間夾上點什麽東西,聲音似乎就會變得有所不同。以我個人來說,即使音色稍有改變,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對小哲而言,這些細微的不同正是重要之處。


    這樣躺著的時候,聽見了從庭院那兒傳來的打招呼的聲音。


    「嗯?我似乎聽見了加奈的聲音?」


    「糟了!我沒有注意到……」


    搞不好,她已經這樣喊了一段時間了。即使按門鈴或敲門也沒人回應,但聽到了音樂聲覺得應該有人在家,所以繞到了那裏吧。


    進門來吧,我這樣大聲地回應道。


    「從院子那邊進來就好~」


    過了一小會兒,小澤從開著的起居室窗戶翻進了房間。因為我躺在地板上,所以微微地可以看見她短裙中的風光。


    「你們在做什麽?」


    和剛才我的反應一樣,小澤以不可思議的口氣問道。


    「小澤你也躺下來試試看吧。」


    「怎麽回事?」


    「躺下來就明白了」


    雖然她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在我的堅持之下,小澤還是小心地來到我們身邊,咕嚕一聲躺了下來。這樣從右向左,小哲,我,小澤排成了一個川字。


    頭發披散在地板上的小澤突然大叫了起來。


    「哇,好厲害!低音簡直迎麵而來!」


    「是吧?很厲害吧?」


    「聲音渾然一體呢,低音也不軟趴趴了,是和地板有一定距離的關係嗎?」


    「弦樂的聲音非常明亮。」


    「聽得到回響呢。」


    「感覺這聲音連空間都能穿越。」


    「真棒,簡直就像正演奏著一樣。」


    「那個說法有點誇張了吧?」


    「但我真的有這種感覺哦。」


    兩個歲數不小的成年人,和一個女孩子排成川字,不斷地讚歎著。


    響徹靈魂的音樂溢滿著了這個小小的起居室。


    透過窗戶可以看見蔚藍的天空,時而吹進溫柔的風。


    「小哲,這樂隊什麽名字來著?」


    「average white band,70年代的英國樂隊。雖然我不記得有買過,不過cd架裏有


    他們的專輯。」


    你當然不會記得。因為那是我從久保先生那裏得到的cd。會在一個地震一來馬上就會崩塌的小村落中的獨門獨戶裏,聽著average white band這種事情,我想都沒有想過。


    這片cd呢,我說。


    「是我從久保先生那裏拿到的。」


    「什麽嘛,是這麽回事啊?怪不得我完全沒印象。」


    「那個時候,久保先生穿著一件藍色的運動夾克,但夾克後背的龍圖案卻沒有眼睛。那是怎麽一回事呢?」


    「我明白我明白,那眼睛是故意不畫上去的。」


    「誒?為什麽?」


    在小哲開口之前,小澤就搶著說道:


    「畫龍點睛,是吧?雖然這個詞一般的用法是‘缺少了點睛一筆’,但是按照最初的故事,那幅‘龍’是不能畫上眼睛的。如果仔細地畫上眼睛,龍就會一下子飛走了。」


    「吶……所以不畫眼睛也沒關係?」


    「有些就是這樣哦,久保先生的運動夾克也是,那一定已經是完成品了。」


    小哲非常高興地誇獎了小澤。你懂得不少嘛,真厲害。加奈真厲害,比起智子這個大人懂得更多呢。


    總感覺小哲說了多餘的話……


    4.


    起床的時候,小哲已經不在被窩裏了。我躺在溫暖的棉被中,呆呆地望著窗簾細縫中透出的陽光。天氣看起來非常好,細密的光線明亮地閃耀著。裹著柔軟的被子,外頭射進溫和的陽光,這一刻


    的我繾綣而幸福,簡直就像一隻小貓一樣。如果小哲在我身邊就再完美不過了……他去了哪兒呢?


    稍微覺得有些熱了,於是我將從被子裏抽出的右手軟趴趴地伸向窗戶的方向。無意間緩緩握起的手心弓成了碗狀,陽光在其中不住地閃耀著。如果將手放開,手心中滿溢的陽光就會肆意飄散流轉,但隻要再次合攏,手心就又會被陽光溢滿。我就這樣來來回回地掬捧光芒,不厭其煩地重複著。


    不久後我終於清醒過來,於是拖起身子,拉開了窗簾。陽光瞬間傾瀉到了房間的每個角落。下樓一看,茶幾上壓著一張便簽,上頭是一個海獅模樣的鎮紙。我記得是什麽紀念


    日收到的禮物,但是誰送給我的已經完全忘記了。


    「我出門買點東西」


    便簽上短短地這麽寫道。看看鍾,現在是剛過正午。因為沒有寫出門的時候,所以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思來想去,決定出門買點什麽當早飯——不對,是午飯。空著肚子在家裏等也不太好,畢竟搞不好小哲得晚飯時才回來。穿上皺巴巴的牛仔褲,套上小哲為我做的白色棉t。我想著自己得打扮得像個學生,走出門口時,被明亮的陽光刺得眯細了眼。緩緩吹來的風有一種夏天的氣息,沒走幾步步就立即流起了汗。我初到這裏時還是春天,不知何時已經季節流轉。時間沒有等待止步不前的我,仍然自顧自地四季交替。為此我稍有寂寞,卻又萌蘖一絲欣喜。


    搖搖擺擺地走到國道邊的快餐店,買了漢堡包和橙汁。說話很快的店員不知道在問我什麽,隻能「是啊是啊」地應付幾句,結果還被硬塞了完全不想買的薯條。


    算了,還好吧……我這樣安慰自己,提著紙袋走向附近的公園。也許是被明朗天氣所吸引,公園裏人頭攢動。家庭主婦們圍在一起家長裏短,孩子們在她們身邊追逐嬉戲,歡快的喊聲響徹天際。大樹下掛著被鎖鏈串起的幾個輪胎,那邊隻有五六個女孩子,輪胎和孩子們,還有大樹,都在一搖一擺的晃動。


    我找了條長椅坐下,就著冰涼的果汁啃著漢堡包。長椅是向著南方的,迎麵的陽光非常強烈,曬得我束手無策。


    有個小女孩從我麵前跑過。結得非常漂亮的馬尾很開心似的晃動著。她身旁跟著一位五十歲開外的男性,但不知道是她的父親呢,還是祖父?兩人橫穿過特意鋪裝的人行道,路上有許多孩子們留下的灰褐色足跡。是因為昨晚下過雨,腳上沾上了泥吧?我剛才也是從那邊走過來的,說不定也留下了我的足跡。


    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抬起自己的鞋子看了看。腳弓處有一些細長的青草,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即使如此脆弱的東西,也確然地有著自己的光芒。


    「你好~」


    我對著這束搖曳的小小輝光發呆時,身邊突然響起了招呼聲。


    抬起頭來一看,麵前站著的是小澤。


    「哎呀,你好。」


    「老師您很悠閑嘛。」


    背對著陽光看不清楚,但小澤似乎是對我笑了。她以那種十多歲年輕人特有的懶散站姿把兩隻手塞在風衣的口袋裏。風衣是鮮亮的天藍色,仿佛是裁剪下了晴空的片縷。大概是因為穿著塑身牛仔褲吧,那雙腿長得令人咬牙切齒。


    「很閑哦,因為我是家裏蹲的尼特族嘛。」


    「我有一個熟人這麽和我說過。不要隨便使用這種簡單的詞句來評價事物比較好……聽她說啊,越是容易解釋的詞句,細微的意義就越容易消失,而這些細微的意義往往是十分重要的……」


    我假裝思考了兩三秒,然後搖了搖頭,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我覺得你最好不要相信說這種話的大人」


    「我知道啦」


    我是不會相信那樣的人的,小澤一邊笑著回答,一邊坐在了我的身邊。這樣一來終於能看清她的臉了。比起兩人剛才對話的時候,這一刻的她更像個孩子。不對,本來她就是個孩子,隻有十五歲。還是十四歲來著?仔細想想,似乎從未認真問過她的年齡。


    我將含在嘴裏的橙汁緩緩咽下:


    「小澤你是幾月份出生的?」


    「八月」


    「那,很快就十五歲咯?」


    她突然以很哀愁的方式歎了一口氣。


    「真討厭啊,都十五歲了。感覺自己慢慢變老了呢。」


    「這是對我有什麽不滿麽?」


    我嚐試著開個玩笑,卻被「說不定是這樣」的玩笑擋了回來。


    「天氣真不錯啊。」


    「是呢」


    「棄學,也是這樣嗎?」


    「什麽樣?」


    「我在想,棄學這個詞,是不是也有些很重要的本質已經消隱了呢……」


    我含糊地說著道,然後又喝了口果汁。


    稍微整理了一下,我再次開口道:


    「我覺得是同樣的。雖然棄學有著各種各樣的理由和原因,但人們已經拋棄了這些,而隻使用棄學這個詞來評論了,是吧?」


    「但是,這樣才容易理解。」


    「容易理解可不全是一件好事呢。」


    「有人在電視裏說,事情容易理解的話,問題的所在也就更加明確了。」


    「確實是有這麽一說,但……」


    「明確了問題所在的話,就可以解決問題了……」


    這是怎麽回事?小澤今天的反應異常地激烈。我甚至有些搞不清楚我們的對話要往哪裏前進了。老實說,我還沒有做好在此時此地就把所有事態都理得一清二楚的覺悟……但是,如果小澤希望就此討論下去的話,我認為扯開話題說不定會是一種膽怯的表現。她是希望和我討論問題呢?還是隻在單純地用對話打發時間呢?推測著她的想法,我陷入了暫時的沉默。


    剛才的女孩子又從我麵前跑過。大叔偶或加快腳步追過她,她便歡叫著試圖再次奪回第一。兩人你來我往這樣地玩鬧著,向公園大門跑去。公園門口豎著一根短杆……但是不知為何,上麵坐著一隻猩猩。金屬材質的,小小的猩猩。為什麽設計者會想到在這裏放上這麽一件東西?先是女孩子親昵地敲了一下猩猩的頭,走出了公園。隨後大叔也同樣地敲了一下。在這之後,兩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公園的那一頭。女孩的笑聲持續了一會兒,很快地消隱不見了。


    我正想著離開公園的時候要不要也敲敲那隻猩猩,小澤突然又開口了。


    「明確了問題,真的就能解決嗎?雖然自己不是很清楚,但我似乎不太會看氣氛。經常說話太直,讓身邊的人都很不開心。剛上三年級的時候,甚至還因此把人弄哭了。當時班裏還沒有分出小圈子,不過從那之後大家都開始避著我了。女孩子之間不是常有那種互相欺負的事情嗎?並不是認真地和你過不去,隻是和你保持很明顯的距離的那種……」


    「嗯,有的。這樣說來女人還真是討厭呢,兩麵三刀。」


    「即使關係明明很差,也會滿臉笑容地打招呼……」


    「是啊是啊。」


    「害怕被人討厭,所以明明不喜歡卻還要假裝是朋友之類的……」


    「有過哦,這個有過的。」


    取得共識的兩人嗤嗤地笑著。明明我們都是女性,卻一起數落著女人真討厭啦,下作啦,之類的。


    「這種事情見得多了,慢慢地就不知道自己應該相信什麽了。前段時間,我想著如果能理清自己的缺點就可以想辦法改進,所以試著回憶起自己犯過的各種錯……但是完全不知道應該該怎麽做,結果反而隻是更傷心了……」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我猜,她要哭了吧?不過小澤最後還是忍了下來,咬了咬嘴唇,把眼淚和別的什麽又吞了回去。其實


    還是哭出來比較好,即使繼續憋著,事情也不會有所改變,既然如此,不如大哭一場,讓自己清空了更好一些。


    無來由地感受到一絲感傷,我甩了甩頭。


    「即使強迫自己,我認為也不一定能夠解決問題。因為有些事情是你無能為力的。有些時候不管如何去努力都是沒用的。」


    「為什麽說得那麽絕對?」


    「因為我明白,我經曆過。」


    「誒……」


    「因此,我才來到這裏。」


    我把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都全盤托出,這一來就變成了女生之間的傾訴會了。途中偶爾會有些自暴自棄,偶爾又突然滿懷憂傷,但說完之後感受到的確是一股不可思議的平靜。也許是通過對別人的講述而對現狀產生了新的自己的理解吧。當我提到我的心病時,雖然小澤的表情瞬間就僵硬起來,但我仍然能夠冷靜地觀察她的反應。


    「本來我應該馬上就辭職的。但當時我並不想拋棄事業。我熱愛這份工作,並且從他人的肯定中得到了喜悅,所以沒有辭職。真是無法理解啊……我竟然被我所鍾情的事業逼上這樣一條路。為了減輕我的負擔,小哲辭去了工作承擔了我的家事。我想那時候,小哲應該是在為觸發了我的首次發病愧疚……多虧有他幫我,情況穩定了一段時間。不,應該說是我覺得可以穩定一段時間吧。但是,果然還是不行。工作量一直在增加。我又不會偷工減料……我搬到這裏來,大概也像棄學一樣吧。隻不過我離開的是名為社會的學校而已。所以,我應該不是一個可以給小澤你正確建議的人。」


    不知道是在搜尋回答,還是在困惑,小澤默默無聲。


    我繼續追問。


    「小澤,被排除在圈子外很苦悶吧?」


    「是……」


    「有時候也會想哭吧?」


    「是……」


    「其實你現在已經快要哭出來了吧?」


    「是……」


    「既然如此那為什麽不哭呢?」


    「那是因為……」


    我稍稍等了一下,她沒有再說下去。


    「哭也許是一件很令人害羞的事情,但有時候哭出來會更開心。據說眼淚中含有興奮性的物質,哭出來之所以會讓人平靜下來,因為這些物質都散發出去了。這種理由是不是一點都不漂亮?但是眼淚,就隻是這樣的東西而已。所以啊,我覺得哭出來就好了。利用一下眼淚就好了。」


    「這也太自說自話了吧……」


    「如果你想把你的眼淚當做珍貴的東西的話,也許確實如此。」


    我到底想說什麽呢,連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了。


    「但我會選擇哭出來,狠狠地哭出來。如果哭出來就能讓自己高興的話,哭多少都沒


    關係。」


    「我……」


    馬上想要辯解的小澤不知為何突然收了聲。我靜靜地等待著她再次開口,但是她一直保持著沉默。那仍帶著些許稚氣的豆蔻薄唇,定格在欲言還休的那刻,溫和的風斷續襲來,她的黑發在空中飄散。


    那之後,我們兩人什麽都沒有說,隻是靜靜地坐在長椅上,望著眼前的風景。在周圍奔跑的孩童們都一臉笑意,仿佛在主張著這世間沒有一絲一毫的罪業,閑話家常的主婦們也是人人精力充沛。


    不知道是聽了我的話,還是被冰冷的事實所擊倒,我留意到小澤的肩背正在不斷地顫抖。因為被頭發擋著,我看不見她是什麽表情,但時不時能聽見吸溜鼻子的聲音。我想要伸出手摸摸她的背安慰一下,但再想了想還是算了。保持現在的狀態就好。


    兩人並坐在長椅上,保持著微妙的距離。


    等她冷靜下來後,我在紙袋裏掏了掏,拿出了薯條。


    「小澤,一起吃吧。」


    「啊,嗯。」


    「稍微有點冷了……」


    「可是,很好吃。」


    兩人都沒說太多話,一心在吃薯條。小澤吃得比我多得多。買來的薯條並不少,可是一下子就吃光了。


    「最後的一根你也吃掉吧。」


    「誒,可以嗎?」


    「請吧」


    「謝謝……」


    吃完最後一根薯條,她終於展露了笑臉。


    「手上黏糊糊的……」


    「紙巾的話,我還有。」


    兩人將手擦幹淨,然後把垃圾都裝進紙袋裏。因為她要回家,我也決定現在就走。兩人一同起身,走向公園的出口。離開公園的時候,我敲了敲那隻端坐在杆子上的猩猩的腦袋,


    小澤很不可思議地問我:


    「難道這東西有著什麽靈力嗎?」


    「據說會招來好運哦。」


    「雖說是當地人可我從來都不知道……」


    那也是當然的,因為這風俗才剛開始沒多久嘛。小澤特意跑回去幾米,敲了敲那隻猩猩的頭。


    「要是真有好運就好啦。」


    「那是當然。」


    我和她都笑了起來。


    「真的能帶來好運的話就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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