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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小開始,我就經常會看見奇怪的東西。那些別人似乎看不見的東西,大概是被稱為妖怪的魔物。


    例如在路口等紅綠燈時,當我不經意望向對麵,就看到那個東西站在那裏。她乍看之下像個年輕女子,然而臉是綠色的;一頭長發一路垂到腳邊,睜著充血漲紅的眼睛瞪向我。或是跟同學走在放學路上時,突然看見民宅牆壁上有一張臉。那張約有普通尺寸的三倍大的巨大男性臉孔,用不帶感情的眼神目送經過的小學生。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理解到自己以外的人都看不見那些東西。在等紅綠燈時牽著我的手的叔叔,斥責了即使燈號變綠也怕得不敢過馬路的我;而同學們也將指著空無一物的牆壁,堅持上麵有張大臉的我稱做大騙子。當這種事情屢次發生,我也終於漸漸了解到有哪裏不太對勁。看來這個世界上除了每個人都同樣能看到的普通人或物之外,還有隻有我看得到的怪異之物存在。一開始我以為其他人跟我一樣,他們隻是瞞著旁人,但各自都有隻有自己看得到的東西。在我領悟到其他人並非如此,世界上——至少在對此時的我而言的狹小世界中——隻有我一個人看得到這一類的異形時,我害怕得發抖。於是我開始隱瞞這件事。


    但是再怎麽試圖慎重隱瞞,看得到的東西就是看得到。而且大部分妖怪都出現得很唐突,也由於我看得太清楚,導致分不出某些妖怪與人類的區別。父母早逝,輾轉住進各個親戚家的我,不時因為這件事引發麻煩。要是有個孩子指著莫名其妙的方向突然發出尖叫,或是在沒有任何人的房間裏嘀嘀咕咕地跟某個人講話,大多數人都會覺得不舒服吧。每次搬家時,剛開始和善對待我的同學們也因為我「老愛說謊」,慢慢離我而去。這也沒辦法,畢竟是我自己不好。我這麽想,因此連我自己也開始努力過著盡可能不跟人扯上關係的生活。


    ——希望哪一天能變得看不到那些家夥。


    孩提時期的我過著一個勁兒地祈禱著這件事的日子。那時我不曾對任何人敞開心胸。


    與他人建立起深厚的「緣」,是在被現在的家庭收養之後。藤原家的人——滋叔叔與塔子嬸嬸聽說我這個相當疏遠的遠親在親戚之間被踢來踢去,特地前來收養我,是一對心地善良的好人。而在這個城鎮裏,我開始跟妖怪們建立起「緣」。現在回想起來,這是一點偶然與必然重疊之下造就的結果。我碰巧擁有繼承自外婆的遺物,因而受到覬覦那個遺物的妖怪襲擊,在逃竄之中不小心打破結界,隨即現身的妖怪竟剛好是鈴子外婆的舊識。那個妖怪現在擔任我的保鏢。他本來的姿態是形似優美白狼的大妖怪,但他平時化身成有如圓滾滾胖貓的型態——根據本人的說明,這是他的容器——偽裝成藤原家飼養的貓一起生活。我稱他為貓咪老師。


    據說鈴子外婆跟我一樣,是看得見妖異之物的人。擁有強大妖力的她向每個遇到的妖怪挑戰,淩虐他們一番後,讓他們在紙上寫下名字,作為成為她手下的證據,並收集成冊。這本隻要被擁有者呼喚名字,就絕對無法違抗的契約書冊子就是「連絡簿」。擁有這本連絡簿的人,就能得到統領諸多妖怪的力量。在繼承外婆的遺物而得到連絡簿的我身邊,接二連三地出現試圖奪取連絡簿或想索回名字的妖怪。貓咪老師跟我約好在我死後接收連絡簿,以此為條件擔任我的保鏢,於是連絡簿成了我跟貓咪老師之間的「緣分」之始。仔細想想,這類緣分的種子隨時都散布在四處。碰巧是遠親、碰巧同班、碰巧在路上聊了天——人與人的緣分就是從傾聽、留意到這種一連串的偶然與必然之後誕生的。這是我從接下來會提到的某個人那裏現學現賣的一句話。


    我在這個城鎮裏,不停與人跟妖建立起微小的「緣分」。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人與人就是要這樣慢慢建立起關係,但其他人恐怕從更小的時候就開始進行這樣的事情至今吧。有時候我會想,我跟以前相遇過的人們,不是也曾有機會跟現在一樣建立起聯係嗎?若我當時有注意到四散在各處的契機,沒有逃避的話……


    總而言之,我宛如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一般,在感到膽怯猶疑的同時,終於慢慢開始跟旁人產生聯係——


    傍晚從七辻屋回家的路上,我遇到多軌。多軌是與我就讀同一所高中五班的女生,是我在這個城鎮交到的重要朋友之一。


    「你好,夏目同學。啊……」


    與貓咪老師四目相交的下個瞬間……


    「呀——小貓!」


    多軌大叫著緊抱住老師。


    七辻屋是老師中意的饅頭店,今天我們是來買新上市的艾蒿風味紅豆粒餡,想早點回家吃點心的老師原本正在催著我快走。老師在多軌懷中哀嚎:


    「喂,快住手,放開我,你這家夥!」


    老師不斷掙紮。


    「啊,對不起,我真是的。」


    多軌這才回過神來,放開貓咪老師。


    多軌知道我「看得到」,也知道貓咪老師是妖怪。


    第一次見到多軌時,她穿著樸素的大衣,將老舊的帽子壓得很低,一邊小心著盡可能不引人注目——盡可能避免被旁人搭話,一邊在路上走。後來我才得知那是因為她在獨自跟某個妖怪戰鬥,但當時不知道這件事的我輕率地對她開口,多軌也驚訝到不小心叫出我的名字。這個契機使我涉入她的事件,並開始了解她這個人。我現在也已經明白她其實是個愛聊天、非常喜歡可愛玩意兒的女孩子。


    「多軌你現在才要回家嗎?」


    我看著穿著製服、拿著書包的多軌這麽說。


    「是呀,我在圖書室查資料,結果弄到這麽晚。」


    「查資料?」


    「嗯,有些東西想查。」


    「先別說那個了,你帶著什麽東西?」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做出聞嗅動作的貓咪老師說道。


    「有一股妖物的味道喔。」


    老師的鼻頭湊向多軌的書包。


    「啊,該不會是這個東西吧?」


    多軌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從書包裏拿出一個稍大於標準尺寸的白色信封。


    「唔,就是那個。」


    我盯著多軌手上的信,但似乎沒有怪東西依附在那上麵的跡象。


    「信封裏藏著妖怪嗎,老師?」


    「誰知道,或許隻是長期放在妖物旁邊,染上妖怪的氣息而已。這股妖氣微弱到連我都隻感覺得到一點點。」


    「多軌,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啊,好。」


    白色信封已被裁紙刀整齊開封。我看到裏麵放著一張信紙,此外還有一個茶色信封。白色信封之所以比標準信封還大,就是為了把這個信封放進去吧。我拿出裝在信封裏的另一個信封。這個信封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用膠水封緘的跡象,唯有上麵的封口部分被牢牢折起。


    「這是?」


    「這是寫給我祖父的信……」


    「給多軌祖父的信?」


    多軌的祖父是個憧憬妖怪、畢生追尋妖怪的人。多軌繼承了祖父慎一郎先生的遺物,因那些遺物而被卷入與妖怪有關的事件。


    「不過因為一些原因,最近才寄到。原因就寫在那封信上。」


    多軌指著放在白信封中的嶄新信紙說。


    「一同寄來的老舊信封是十幾年前就寫好的,但不知為何一直被放著沒有寄出去。直到這封信的主人最近……」


    多軌暫時停下話語,鄭重地重新揀選說法:


    「聽說寫下這封信的夫人最近過世了,她的孫女找到這封信,特地寄過來。」


    「哦。內容……你讀過了嗎?」


    「嗯,但我看不太懂。」


    「咦?」


    「以前的人不是會寫一種扭來扭去的字嗎?」


    「啊,是草書嗎?」


    「寫起來感覺像是那樣。我看不懂,所以打算在圖書室查出讀法,但這好像跟草書也不一樣……」


    「哦。」


    我忍不住想看看內文,但在千鈞一發之際停下動作。要是有什麽東西在這種地方竄出來,難保不會危及多軌。


    「夏目,何必跟這種東西扯上關係。快點回家吧。」


    「你在說什麽啊,說這上麵有妖物味道的就是老師吧。」


    「我得快點回去吃饅頭啊。在意的話就把信封拿回去,之後再調查就行了吧。」


    「咦?啊,也對……多軌,這個可以借我拿回去嗎?」


    我不能就這樣讓多軌把帶有妖怪氣息的東西帶回去。


    「啊,好。那封信如果實可以解毒的東西,那我也想設法看懂,因為我很在意寫給祖父的信上寫著什麽事情。假如這封信跟妖怪有關,夏目同學你們說不定比我更有可能讀懂吧。」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所謂的妖怪文字,連絡簿就是用這種文字書寫而成。這或許也是那一類的文字。


    「如果你能看懂的話,也要告訴我上麵寫了什麽喔。」


    「我知道了,謝謝。」


    「快點,夏目,事情談完了就快回去。」


    受到貓咪老師催促,我告別多軌,回到藤原家。


    「老師,你剛才是為了避免多軌受到波及才會說那種話吧。」


    「啥?我為什麽需要費那種心啊。就算當時有妖物蹦出來,有我在就不用擔心。我會在你們受到危害之前收拾掉他。」


    「或許是這樣沒錯,不過以防萬一嘛。」


    老師一邊吃饅頭,一邊用鼻子發出「哼」的一聲。


    我拿出多軌寄放在我這裏的信封,檢查內部。仔細想想,我隻需要借用染有妖物氣息的古老信件就夠了,但我此時才注意到我已連同裝著信的自信封一起帶回家。我原本不太好意思讀寄給他人的信,不過多軌既然把這個交給我,就表示讀了也沒關係吧。畢竟原本該讀這封信的人已經亡故了。


    我先從白色信封中拿出信紙閱讀。


    多軌 慎一郎 先生


    敬啟者


    我是現正經營骨董店吊燈堂的藤江一子的孫女佐古芳美。藤江是家母結婚前的舊姓,一子算起來是我的外祖母。


    上個月二十九日,我的祖母一子過世了。在整理她的遺物時,我們找到多軌先生您寄給祖母的成疊信件,全都受到細心保管。雖然親戚們都對多軌先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但既已得知您與祖母交情篤厚,在此致信向您告知祖母的逝世。


    發現多軌先生您寄來的信件時,我們對於是否該通知您我祖母的死訊而感到猶豫。這是因為我們擅自拜讀信件內容後,發現裏麵並未寫著什麽內文,僅在黑色圓印後寫著兩個並排的數字,而這種奇妙的信件竟超過百封。這是否是什麽暗號呢?眾親戚之中也有人覺得毛骨悚然,主張把信丟掉,但對此感到在意的我決定調查祖母的日記。


    調查之後,我發現在信件郵戳日期後幾天的日記中,必會記錄著數字,全都跟信上的數字一模一樣。祖母收到多軌先生寄來的信後,絕對會記錄信上的數字。更深入調查後,我也發現在收到信的數日或者數月後,祖母會寄出回信。在尋獲的信裏,年代最久遠的一封信是在家母出生前。看來祖母跟多軌先生奇妙的書信往來持續了數十年呢。


    祖母的日記隻是淡漠地記錄著當天的天候、三餐的內容或是賣出去的商品。在那之中,來自多軌先生的信上的數字,以及「回信予多軌先生」的這行字格外耀眼。我覺得對祖母來說,這似乎是擁有特殊意義的一件事。


    另外,與多軌先生寄來的信件保管在一起的還有另一個東西,就是祖母寫給多軌先生的信。信放在老舊的茶色信封中,上頭也寫著收件人姓名,但並沒有封緘,裏麵的信上寫著奇妙的文字,我們無法解讀。


    我再度調查日記,發現在距離多軌先生所寫的最後一封信寄到的那一天的幾個月後,有一行「已寫回信。未寄」的記述。我想這指的就是這個信封吧。看來祖母似乎一直將這封信留在手邊。


    我在想,多軌先生的來信之所以中斷,或許是因為祖母沒有寄出這封信。若是這樣的話,多軌先生現在是否依然在等待祖母的信呢?既然如此,我們處理掉這封信真的好嗎?


    因此出於我個人的判斷,我將這封信連同祖母的逝世通知一同寄出。由於不清楚多軌先生現在狀況,萬一這封信沒能送到本人手中,而是由家人收到的話,處分掉這封信也沒有關係。


    願多軌先生與家祖母長年的交流,能以完善的形式畫上「休止符」。


    佐古芳美 敬上


    真是個奇妙的故事。


    這位老夫人跟多軌的祖父之間究竟有過什麽樣的書信往返呢?隻要讀過隨此信寄來的另一封信,或許就能解開這個謎團吧。我從一同寄來的茶色信封中取出信紙,展信閱讀。


    信上正如多軌所說,排列著歪七扭八的奇妙文字。


    「如何,裏麵有妖異之物嗎?」


    吃完饅頭的老師語氣悠哉地這麽說。


    「不,什麽都沒有。」


    如此回答的瞬間,文字動了起來。


    才看到文字宛如波浪般一陣起伏,黑色的文字們就開始在紙上四處爬動,接著,文字跳了起來。


    「嗚哇!」


    眼前瞬間一片黑暗。從紙上躍起的這些家夥竟咻——地兵分兩路,鑽進我的雙眼。


    「怎麽了,夏目?」


    「剛才有東西鑽進我的眼裏!」


    我搗著眼睛大喊。


    「過來,讓我看看。」


    貓咪老師盯著我的眼睛,低聲沉吟。


    「呣,這些家夥是什麽啊。」


    「老師,這是怎麽回事,在我的眼睛裏的是什麽東西!?」


    「有像小蚯蚓一樣的細長物體,在你的眼睛深處動來動去。」


    「咦!?是妖怪嗎?老師,你快幫幫忙。」


    「為什麽我要幫忙啊。」


    「你是我的保鏢吧!而且你剛才不是說,就算有什麽東西蹦出來,你也會在危害到我之前收拾掉嗎!」


    「我才沒閑時間理會這種小嘍羅中的小嘍羅!你自己想辦法。」


    「叫我想辦法……」


    「反正憑這種程度的妖力,就算養在身體裏也不會有什麽大礙。怎麽樣,會痛嗎?」


    鑽進眼裏的時候,我有感受到一瞬間的疼痛,但現在什麽感覺都沒有。


    「視覺有什麽變化嗎?」


    我環顧四周,看起來一如以往。看來並沒有影響到視力。


    「那就沒有實質危害吧。他們隻是小角色,你就別管了。要是用我的力量把他們趕出來,你的眼睛反而會受傷喔。」


    「怎麽這樣……」


    就算是微小無害的妖物,我還是覺得身體裏有妖怪的感覺不太舒服。


    忽然間,我想起身體上棲宿著形似蜥蜴狀斑痕妖怪的那個人。聽說那個妖怪從他小時候就出現,不曾造成危害,現在依舊在他全身上下移動,但唯獨不會移動到他的左腿。


    「你隻要想成類似那樣的東西就沒問題了。」


    老師說得毫無誠意。


    「重要的是,那封信變成什麽樣了,夏目?」


    「啊,對喔。」


    我看向信紙,上麵雖然有文字妖離去後的痕跡轉變成的茶褐色汙漬,導致有一部分無法閱讀,但以漂亮的楷書書寫的信件原文就出現了。


    「哈哈,原來如此。信上原本棲宿著文字妖啊。」


    「文字妖?」


    「如字麵所示,是種會化身成文字的妖怪。他們棲息在古舊的紙張上,模仿人類的文字。有些動物會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天敵攻擊,與周遭環境同化來隱藏身形對吧?這跟那是同樣的道理。」


    「也就是說,這是種擬態嗎?」


    我佩服地想,原來也有像變色龍跟尺蠖一樣的妖怪存在啊。


    「文字妖不解人語,也不懂人類的文字,他們隻不過是偽裝成看起來像一回事的形狀罷了。那封信的寄件者是骨董店的老板,對吧?他們之前八成是模仿收藏在古董店深處的經文裏的字吧。」


    原來如此,難怪多軌經過調查後依然無法閱讀。


    「可是,為什麽多軌閱讀時妖怪沒有活動,剛才卻鑽進我的眼睛?」


    「我聽說文字妖本來就是種幾乎不怎麽活動的妖怪。他們會花長時間慢慢移動,一邊模仿成文字的外型。大概是對你的妖力產生反應,以為有敵人出現而嚇了一跳吧。」


    由於我擁有這種力量,有時候就是會發生這種事。孩提時期我曾囚自身的不幸而哀歎,但現在我會祈禱能跟文字妖好好相處。不過發生這種事情時,果然還是會沮喪。


    文字妖離開後的信紙上,在〇記號後寫著漢文數字「十四 之 九」。後麵還寫著短短的一句話,但剛好文字妖留下的汙漬特別嚴重,無法解讀。我能看到的隻有「▓▓▓▓了吧」。


    「哎呀,貴誌,你又在洗臉啊?」


    當我到樓下的廁所洗臉時,塔子嬸嬸這麽問。她知道我回家時已經先洗過臉才上二樓。


    「啊,沒有……剛才貓咪老師撲過來跟我玩,結果灰塵跑進我眼睛裏了。」


    仿佛想說「別推到我身上」似的,待在一旁的老師哼了一聲。


    「沒事吧?讓我看看?」


    塔子嬸嬸將臉湊過來,盯著我的臉。她仿佛要讓我做出鬼臉般,用指頭將眼瞼稍微往下拉。


    「唔,看不到呢。痛不痛?」


    「啊,不會,一點都不痛。」


    後來請老師幫我確認後,我才得知文字妖依然好端端地待在我眼睛裏。看來旁人看不到從紙裏衝出來的文字妖。


    「太好了,好像已經掉出來了呢。很快就要吃飯了,把臉擦一擦吧。」


    「好。」


    她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呢?不,就算她覺得奇怪也沒關係。若在以前碰到這種時候,我總會過度急於隱瞞,反而招來懷疑。現在就連這種微不足道的互動,都讓我覺得有些開心。


    結果妖怪鑽進眼中沒有造成任何影響,那天就這樣過去了。但這純粹是我沒有注意到其影響,異常變化早已發生。我直到隔日才發現到這點。


    在學校裏,就已經有預兆出現。那是發生在上午,我在走廊上碰到看著操場的田沼的時候。


    「夏目,那裏……有什麽東西在嗎?」


    田沼跟我一樣,是個可以感受到妖怪存在的人。這件事就是我們成為朋友的契機。


    「嗯?不,我什麽都沒看到。」


    「這樣啊,那就是我看錯了。我剛才總覺得看到樹叢裏有個像影子的東西在動。」


    田沼並不像我一樣能清楚看見妖怪。他大抵來說隻能以影子或氣息的形式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喂,田沼?下一節是體育課喔!」


    「喔,我馬上過去。再見啦,夏目。」


    被同班的北本這麽呼喚後,田沼回到教室。田沼離開後,我為了確認而再度看向田沼所指的樹叢,但還是看不到任何像妖怪的東西。


    除此之外,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既沒有大臉突然出現在民宅的牆壁上,等紅綠燈處對麵也沒有站著綠臉的女人。或許是因為那天天氣晴朗,陽光舒適,讓我心情平穩的緣故吧,我漸漸開始不在意眼睛裏的妖怪。反正那些東西那麽小,或許就如老師所說,他們不會造成實質危害,我也沒必要感到困擾也說不定。事情就發生在我開始這麽想的時候。當我走在河童總是頂著幹掉的盤子、麵朝下倒在地上的那一帶道路時,突然有種踩到某個柔軟物體的觸感。


    「嗚呀!」


    隻聽有道聲音響起。我連忙看向腳邊,但那裏什麽都沒有。


    「嗚嘿,是夏目大爺!您太過分啦!」


    是河童的聲音?可是他在哪?


    「雖說至今數度承蒙您相助,但我從來不曾受到這樣的對待!既然如此,就算您是我的恩人,還是要跟您決一死戰……啊啊,頭好暈。」


    我聽到噗通倒地的聲音,但依舊看不到河童的身影。


    「喂,夏目,你在玩什麽遊戲啊。虐待動物不可取喔。」


    貓咪老師忽然現身。


    「不是的,老師,我聽到河童的聲音,但沒看到他的身影。」


    「什麽?你看不到那邊的那個小角色嗎?」


    老師凝視著我的臉。


    「就算……您撒那種謊……我也不會被騙……呼啊。」


    從孱弱的聲音聽來,河童確實在這裏,似乎又一如以往因盤子被曬幹而倒地不起。可是我看不到他的身影。


    「老師,這該不會……」


    肯定是文字妖的影響。


    「夏目,過來。」


    老師打算把我帶到八原。在那之前,我從附近舀水過來,「嘩啦啦」地灑在聲音傳來的方向。直到剛才都在訴說怨言的河童像往常一樣地道謝後,似乎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來到八原,泥鰍胡子、中級等等的妖怪似乎都已在老師的號召之下聚集到我的周圍。


    「夏目大人變得看不到我們,這可是一件大事!」


    「一件大事——一件大事——!」


    「真是有夠沒用,不過是文字妖這種程度的妖怪跑進眼睛,就變得看不到我們,再弱也要有限度吧。不過這點也很可愛就是了。」


    「嗚哇,住手!不要突然對我吹氣啦,丙!」


    「這個小小的肉丸子到底都在做什麽啊,真是個根本派不上用場的保鏢!」


    「吵死了!高貴的我是秉持著刻意不理會小角色的主義。」


    因為擔心我而聚集起來的妖怪們確實就在那裏。然而除了貓咪老師以外,我完全看不見他們的身影。貓咪老師那宛如胖豬般的貓咪摸樣,是個旁人也能看得見的容器,所以現在的我也能看得到。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一直沒有注意到從昨天開始發生的異狀。


    「夏目,這樣你看得到嗎?」


    伴隨著一陣濃煙,老師的身影消失了。


    突然間,我身邊變得空無一物。


    「老師,你在嗎?」


    受到不安驅使,我出聲問。


    沉默。


    一輛腳踏車經過。


    戴著棒球帽的大叔滿臉訝異地看著獨自呆立在原野入口的我,從旁邊穿了過去。


    「……老師!」


    「放心吧,我就在你身邊。」


    聽到聲音,我鬆了口氣。


    「拜托你變回原本的模樣,隻聽得到聲音的話,我沒辦法平靜。」


    「這不是原本的模樣,是用來潛藏在人世間的姿態。」


    老師一邊抱怨,一邊隨著一陣濃煙變回貓咪的模樣。


    「原來就算是這麽小的妖怪,一旦直接附身在人類身上,也多少會造成危害啊。這可真是耐人尋味。」泥鰍胡子說。


    「沒辦法,我就暗中幫你調查一下文字妖吧。」丙說。


    「但這件事最好還是別被其他妖怪發現。」


    「知道你看不見的話,或許會有妖怪覬覦連絡簿


    而前來襲擊呢。」


    「這件事情就當成隻有我們知道的秘密吧。」


    「秘密、秘密。」中級們說。


    感激之情從心底湧現。無法看見他們的模樣真令人焦急難耐。


    從八原回家的路上,我跟老師走在一起,一邊思考。


    ——假如就這樣再也看不到他們的模樣……


    以前我碰過失去看見妖怪的力量、變得看不到心心相印的妖怪的人。那是在我已經跟貓咪老師等妖怪相識之後,所以得知有可能發生這種事情時,我感覺到一股宛如內心深處被緊緊揪住的恐怖。


    「夏目,你在想什麽?」


    「沒有,沒什麽。」


    「你肯定又在想無聊事,想說要是文字妖們吸收你的妖力,在眼中嘩——地繁殖開來,擴散到全身怎麽辦,對吧?」


    「我才沒有這樣想!不要說這種恐怖的話啦,老師。」


    我根本沒有想像到那麽令人不舒服的事,但是也無法保證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現在我僅隻是看不到妖怪,但要是連聲音也聽不到、氣息也感覺不到的話……


    要是我失去察覺妖怪存在的能力,他們也不會再像這樣關注我吧。貓咪老師……或許會從我手中奪走連絡簿,馬上不知所蹤也說不定,畢竟我就連想把名字還給來訪的妖怪都做不到了。我將過著不會受到妖怪們煩擾的日子。這照理說是我從孩提時期就不停追求的事物,但是我心中這股寂寥的疼痛是怎麽回事?


    那一天,我做了奇怪的夢。


    這裏是昏暗的室內——放著壺、盤子、掛畫、陶瓷人偶、座鍾,散發出獨特的黴臭味。不可思議的是,整家店都被一種霓虹色澤包覆住。店內深處有一張收銀台。


    一位老太太正凝視著剛寫好的信。那就是不久後會有文字妖寄宿的那封信吧。老太太下定決心,將那張信紙放進已經寫好收件人的信封中。正當她想黏住那封信時,她的手停住了,老太太發出「唉」的一聲歎息後,沒有封緘就把信封收進抽屜。


    突然間,一種不可思議的光芒充斥店內,周圍的骨董們宛如呼應老太太的呼吸般,開始窸窸窣窣地騷動起來。沒有通電的吊燈亮起淡淡的暖光,人偶的影子輕快地跳起舞。然而老太太看起來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她仿佛靜靜沉浸在回憶中一樣閉上眼,不久後開始打盹。


    看不到妖怪的日子持續了三天左右。八原的妖怪似乎有為我守住秘密,河童好像也領會到這個狀況,沒有對其他人說出口,因此我沒有受到其他妖怪襲擊。也幸好文字妖沒有在眼裏增生,搞出更過分的破壞。我過著沒有特別不方便、真要說和平的確是很和平的日子。但是那個夢令我在意。


    「那個夢該不會代表文字妖想回到那個老太太的店裏吧?」


    前來報告文字妖的調查結果的丙說道。很遺憾的,丙的調查沒有任何成果。據她所說,沒有人知道文字妖附在人類眼睛上的案例,更遑論把他們趕出去的方法。


    「原來如此,說不定就是這樣呢。夏目,要不要去那家店看看?」


    老師之所以難得地表現出積極態度,或許是因為我這個不上不下的狀態,讓待在我身邊的老師也感到不自在也說不定。


    第三天,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叫住多軌,將信還給她。我簡短扼要地向她說明文字妖的事情,不過由於不想讓她產生無謂的擔憂,我沒有說出他們鑽進了我的眼睛裏。看到文字妖離去後的信,多軌很驚訝,並因出現可以讀懂的文字而表現出率直的喜悅。不過數字的意義依舊成謎。


    「還是要謝謝你。雖然不知道意思,但我想這對祖父來說一定是重要的書信交流。」


    「那個……關於信上提到的那家骨董店『吊燈堂』……」


    「?」


    「那家店的地址跟寄信過來的孫女佐古芳美小姐的住址不同,我想知道那家店現在還在那裏嗎?」


    「啊,你是要問這家店的事情?為什麽?」


    「我對它產生了一點興趣,想去店裏看看。」


    「咦?」


    多軌訝異地盯著我的臉好半晌,但她什麽也沒有問就回答: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若不快點去,那家店就要不見羅。」


    「咦?」


    「我有寄致謝信給那個人,感謝她將寫給祖父的信寄過來。因為我想,我也必須向她報告我祖父已經過世的事情才行。結果我昨天收到回信,信上寫說在親屬會議中,眾人決定收掉骨董店。」


    「原來是這樣啊……」


    「她說這是因為沒有人要繼承,而且那家店所在的大樓擁有者也想把整棟大樓改建,所以好像在驅魔過後,馬上就會開始動工。」


    「驅魔?」


    「嗯?」


    「你說驅魔,是要驅什麽魔?」


    「誰知道呢。畢竟那是經手骨董的店鋪,一旦要拆毀,或許會產生許多問題吧。」


    原來如此。雖然我這麽想,但還是有點在意。每當有骨董店歇業時,都會舉行驅魔儀式嗎?


    「如果夏目同學要去的話,我跟芳美小姐聯絡一下吧?」


    「啊,不用了……」


    就算她特地幫我聯絡對方,也難以說明我這個非親非故的外人造訪的理由。總不能告訴對方「因為鑽進我眼中的妖怪想回到那家店」吧。我以「我隻是想哪天心血來潮就去看一眼,所以不用這麽做」為由,把話題岔開了。


    「我也想再搜索一次禍父的遺物看看,在哪個地方一定有跟這封信一樣的信。」


    多軌緊握拳頭,露出充滿決心的表情。多軌家的閣樓跟倉庫裏收納了大量祖父慎一郎先生的遺物,這想來不會是件易事。之後多軌在臨別之際,仿佛突然想起來似地說:


    「啊,還有,既然夏目同學要去拜訪吊燈堂,這封信就由你繼續保管吧。這上麵有寫住址。」


    說完,她把我還給她的兩封信封中的老舊茶色信封單獨還給我。


    「好。」


    當時我自然而然地將之收下,卻在後來引起麻煩的誤解。


    總而言之,我在下個禮拜天在貓咪老師的陪同下造訪吊燈堂。雖然肯定無法進入店內,但隻要能從外頭看看就夠了。希望眼裏的文字妖會心生懷念,就此離我而去。我帶著這種並不抱太多期待的心情前往。


    我從車站搭急行列車前往幾站之外,那家店就位在車站附近。這個地區是個還算大的城市的市中心,當地也有大學,聽說是個學生很多的城鎮。從家裏到這邊近得出乎意料,我們十點多出發,中午之前就到了。我曾在不知何時聽滋叔叔說,以前沒有直接通往那個城鎮的路線,就算搭電車也得繞一大圈,因此在那邊的大學上課的人大多都會尋找租屋處。


    應貓咪老師的要求而在站前的烏龍麵店吃了提早的午餐後,我一邊看著寫在茶色信封背麵的住址,一邊尋找那家店。這個小鎮北鄰山地,南側則是一整片延伸至海邊的平地,不過車站的北側較為熱鬧,這是因為在山腰有間曆史悠久的神社,使得城鎮沿著參拜道路兩側發展。大學也位於高地上,古老的校舍俯視著整個小鎮。一走出車站大樓就會看到公車站,五條道路呈放射狀在眼前展開。


    我靠車站大樓旁派出所的地圖確認過地址後,走進從車站沿著軌道向西北方延伸的商店街。這似乎是一條常有學生聚集的街道,兩旁二手書店、文具店、時尚咖啡廳林立。我的目的地吊燈堂離此有段距離。每當在路上跟小孩子擦身而過,他們看到貓咪老師時若不是噗哧一聲笑出來,不然就是伸手指著它,讓老師的心情變得很差。


    「喂,夏目,我要回去了。你自己一個人去那間古董店。」


    「別這麽


    說,陪我一起去啦。我會請你吃七辻屋的饅頭。」


    在好幾條路上轉彎進入岔道後,正當我確認信封上的住址是否在這一帶時,一位女性從我身旁經過。


    「那個,不好意思。這附近有一家叫做吊燈堂的骨董店嗎?」


    「咦?」


    那位女性用相當驚訝的表情看向我。


    「如果要去吊燈堂,在那邊左轉,沿著河往北走,很快就會到了……」


    她大概是大學生吧,長發綁成一束馬尾,胸前戴著印地安風格的羽毛飾品,穿著經過漂白的藍色牛仔褲,拿著一個書店紙袋。雖是樸實的打扮,卻讓人感覺到一種良好的氣質。


    「不過那家店已經……」


    「啊,我知道。我跟那家店有一點因緣。」


    「這樣啊……」


    女性滿臉訝異地看著我。接著,當她看到我拿著的信封,她嚇了一跳,露出仿佛想說些什麽的神情,但最後行了一禮就離開了。


    「喂,夏目,趕快走啦。」


    按照女性所說的轉彎後,我看到盡頭有一條小河,一條有著成排柳樹搖曳、看起來很舒服的街道朝南北延伸。一看到河對岸一家甜點鋪的旗幟,貓咪老師就想過河,設法製止它的行動後,我們朝河川上遊走去。學生街已到了盡頭,普通的民宅接續在後。吊燈堂就在其中。


    來到店鋪前方時,老師突然停住腳步,小聲沉吟。


    「唔唔,這是不好的征兆啊,夏目。」


    「怎麽了,老師?」


    「有髒東西在。」


    「是妖怪嗎?」


    「哼,根據想法的不同,這可能比妖怪還更惡質。」


    我站到店門前,發現門上掛著「停業中」的牌子,但裏頭有人的氣息。


    「裏麵到底有什麽啊,老師?」


    此時,門慢慢敞開。看到從店內出現的那個人的臉,我不由得嚇了一大跳。若把一連串的偶然稱為人與人的緣分,那麽我跟這個人大概真的緣分匪淺吧。


    「哎呀?夏目。竟然在這種出乎意料的地方遇到你。」


    那個容貌俊俏的人露出爽朗的微笑。我驚訝地大聲叫出那個人的名字:


    「名取先生!」


    2


    關於偶然與必然的差異。


    或者說,關於「僅隻一次的相遇」這種事。


    區隔這兩者的究竟是什麽呢?


    有許多分子在空氣中交錯飛舞,以莫耳作為計算單位。分子與分子會隨機碰撞,宛如撞球的球一樣描繪出複雜的軌跡動來動去,但在莫耳這個單位中,分子總是保持著平衡,描繪出安穩無事的世界全貌。支配整個世界的神明,大概不會把每天因偶然的碰撞而痛苦的我們這些小人物的喘息放在心上吧。盡管如此,這份偶然究竟算什麽呢?


    佐古芳美看著坐在眼前這個初次見麵的眼熟男子的麵孔,思緒飄到支配著萬物的世界原理上。


    「傷腦筋啊。我還以為會來的鐵定是『骨董·鈴木』的老板呢。」


    「我們也嚇了一跳啊。鈴木先生說會介紹優秀的除妖人過來,我還以為會是個年紀更大一點的人呢。」


    在咖啡廳深處的座位,坐在芳美隔壁的母親有些興奮地說。


    「我們家跟鈴木先生是世世代代的交情,所以他的委托我都無法拒絕。不過我在從事這種工作的事情要保密喔。」


    他淘氣地用食指抵住嘴,發出「噓」的一聲。


    「啊,是,當然沒問題。」


    「像這種旁人幫忙仲介的工作,我一向極力避免跟委托人見麵。喏,畢竟我的外表還算知名嘛。」


    「真的,我們嚇了一大跳呢,對吧?」


    媽媽將話題拋給芳美,但芳美用「嗯」的曖昧回答蒙混過去。


    芳美當然知道這個男人是名叫名取周一的知名演員。但是對相較之下比較喜歡老片,而且也幾乎不看電視劇的芳美來說,他並不算是很熟悉的演員。然而昨天在學生會館討論小組報告時,她從同個研究室的朋友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芳美,你知道嗎?聽說現在理學院那邊在拍電影,名取周一也來了。」


    「你說的名取周一就是那個演員?」


    芳美就讀的大學理學院館是戰前建造的曆史建築,她是有聽說過那邊偶爾會被用來拍攝電影,可是她沒想到會在自己的學期間碰到。


    「欸,要不要去看看?說不定能拿到簽名喔。」


    雖然受到朋友邀約,但芳美沒有去。對於名取周一,她頂多就是能把他的長相跟名字湊在一塊兒的程度,並不算他的支持者。雖然她多少也想一睹名人風采,但她不想被人當成有追星興趣的人。然而當她回家打開電視時,他的臉突然出現在上麵。這是一集完的電視劇的重播,名取在劇中出色地演出女主角的對象。


    ——哦,挺帥的嘛。


    當時或許也該去看看。雖然有點後悔,但她想大概是沒那個緣分吧,於是就此死心,將這件事趕到腦海一遇。畢竟她明天必須處理一件麻煩事。


    祖母過世後,眾人在親屬回憶中決定關掉吊燈堂,首先是因為大樓擁有者想重建老朽的大樓,再來是因為付完店麵租金後,這家店幾乎沒有盈餘可言;而最大的理由是,沒有任何人要繼承這家店。


    祖母的店即將消失,讓芳美感到有些遺憾。由於在親戚之中家裏住得離祖母最近,她從小就常常到那家店玩。看到活力充沛地打開門走進來的孫女,祖母總是會從店內的長板凳上朝她微微一笑,歡迎她道:


    「你來啦,歡迎。」


    店裏一片昏暗,卻滿溢著彩虹的色澤。這是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無數燈罩造成的。那些全都是商品,燈泡已被取下,唯有彩繪玻璃燈罩裝飾在天花板上。聽說這些是從祖母的上一代、上上一代開始,自然而然匯集到店內的物品。燈罩反射從入口旁的窗戶照進來的微光,將店內營造成如夢似幻的空間。而宛如這些燈罩的女王般,在格外顯眼的地方放著一盞立燈,有著劃出和緩曲線的植物造型,大開的燈罩上綴有蝴蝶、蜻蜒等玻璃裝飾。據聞是新藝術時期傑作的這盞立燈並未插上插頭,看起來卻總是散發著淡淡光芒,那道光就好像正在為無人使用而遭到丟棄的古物們注入新生命一樣。從陶瓷製的中國人偶、掛軸裏的水墨人物、器皿到看不出用途的古老用具,都有種仿佛在向人傾訴些什麽似的「存在」氣息。對還是個孩子的芳美來說,那裏是小小的樂園。


    ——古老的東西裏,一定都寄宿著靈魂喔。


    她回想起祖母常常這麽說。無論是有價值或沒價值的物品,祖母都給予平等的愛。芳美每次到這家店時,也很喜歡把玩失去用途的門把或壞掉的玩具。


    或許是因為這種幼年時期的經驗所致,她養成了對古老文物特別感興趣的性格。之所以在大學專攻民俗學,也是源自於對古老物品的興趣。


    所以當她端坐在親屬會議的末席時,她非常想反對拆除吊燈堂,但最後還是無法說出口。考慮到各種狀況,不管是她或是其他親戚都不可能繼承吊燈堂。


    若想經營骨董店,必須依據骨董營業法向警察提出申請,拿到營業許可。若非破產者或罪犯,誰都能拿得到這張古玩商許可證,但問題在於知識。有人來販賣骨董時,該用多少錢買下,又該用多少錢賣出?沒有鑒賞能力就做不成這種買賣。聽說祖母從年輕的時候就一麵擔任這家吊燈堂的店員,一麵受到曾祖父的薰陶,頂多是在大學稍微學過一點民俗學的芳美根本無法與之匹敵。


    就這樣,決定關門的吊燈堂的商品將被賣掉,此時卻發生了奇怪的事件。


    事情發生在為了找人鑒定留在店裏的諸多


    骨董的價值,從祖母持有的名冊中請來古玩商同行們的時候。芳美被拉去幫忙,因此也在現場。


    「哦,這是珍品吧。這個很好。」


    「這個沒有附上鑒定書,恐怕賣不了幾個錢吧。」


    他們帶著專家的眼光逐個估價。有價值的物品也不少,但不出所料,超過半數都是沒價值的破爛,隻能拿去資源回收。大家決定先把要丟的東西搬到店外,舅舅他們正準備把這些物品抬出去時——一陣嘎吱聲響起。


    「※家鳴?」(譯注:房屋或家具毫無理由地開始晃動的現象。)


    瞬間,在大學課程中聽到的詞語從腦海閃過。


    舅舅他們也一時停止動作,但又判斷這大概是某種錯覺,於是再度抬起這些物品。這次換成某種嘎噠嘎噠的吵鬧聲響起。


    「※是騷靈現象!」(譯注:具破壞性的靈異現象。)


    喜歡恐怖片的表弟如此大喊。


    「唔,這可麻煩了。」


    這麽說著並停止作業的,是聽說與祖母交情深厚的「骨董·鈴木」的老板。


    「這是骨董在騷動啊,鈴木先生。」


    「骨董商·好日庵」的店主也表示同意。


    「這種事情偶爾會發生。骨董們察覺彼此即將各分西東,所以才會騷動起來啊。」


    「畢竟這是充滿一子夫人感情的一家店嘛。」


    舅舅他們說「哪有這種蠢事」,硬是想把東西搬出去,但家鳴變得更加嚴重,連不相信任何迷信的舅舅也終究還是投降了。


    「那個,該怎麽辦才好呢?」


    「這個嘛,我有認識專門處理這類問題的人,要不要由我來麻煩他出馬呢?他跟我們家是世世代代的交情,原本是曆史悠久的除魔世家,最近他重拾這項已中斷好一段時間的家業,因手腕高超而大受好評呢。」


    親戚們決定聽從「骨董·鈴木」老板所言,拜托那個人物來驅魔。後來他們接獲鈴木老板聯絡,說那個人正好要來這附近辦事,要他們那天把店開著。


    「噯,芳美,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嗎?」


    兩天前,母親這樣問芳美。


    「咦?為什麽我也要去?」


    「因為你在大學裏讀的不就是這方麵的學問嗎?」


    「我讀的科係的確不是完全無關,但我可沒學過驅魔的知識啊。」


    「你想想嘛,就算是鈴木先生介紹的人,要是被騙就麻煩了。你跟我一起去聽對方怎麽說啦。」


    芳美的母親是祖母一子的三女,是已經嫁到別人家的女兒,但由於她在親戚之中住得離吊燈堂最近,與除妖人見麵的工作就被推到她身上。


    於是,芳美這天在約好見麵的咖啡店,和媽媽一起跟那位手腕高超的除妖人見麵。


    出門之前,她從書架上挑選出幾本有關咒法的專業書籍塞進紙袋,此外還放進抄寫了祖母日記上令人在意之處的筆記本,她想或許會派上用場。正要離開房間時,她不經意看向穿衣鏡,發現自己實在穿得太過樸素。雖然沒必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赴約,但跟別人見麵時,就算稍作打扮也不會被視為裝模作樣吧。她這麽想,於是從裝飾品的盒子裏選出用印地安護符製成的項鏈。這個以地錦跟繩子編成的圓網上綴有鳥羽毛的護身符叫做捕夢網,傳說可以捕捉惡夢。接著將頭發緊緊紮成一束馬尾後,她產生一種仿佛接下來要上陣除妖般的心情。


    不過……端坐在母親旁邊,芳美沒有拿起咖啡,而是再次想著:


    ——為什麽是這個人?


    出現的除妖人就是她昨天在電視劇裏看到的演員,名取周一。


    「骨董·鈴木」的老板引見名取之後,由於有個交換會突然舉行,他馬上就回去了。交換會就是唯有古玩商同行能參加的市集。來此之前一直保持警戒的母親也因見到名人而情緒高漲,似乎早已把吊燈堂的驅魔拋到九霄雲外。


    「不好意思,如果能告訴我地點的話,接下來我想獨自進行工作。」


    「咦?可是……」


    「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習慣。」


    名取如此強調。


    「沒問題,畢竟驅魔的用意隻是安定人心,隻要製造出』驅魔過b的事實就夠了,這樣大家都會覺得有效。」


    「這樣那些怪異現象會消失嗎?」媽媽問。


    「會消失的,我可以保證。你應該也不會真心相信這種事情吧?」


    名取之所以突然把話題拋向自己,肯定是因為自己露出了懷疑的表情吧,芳美這麽想。


    「我覺得,呃……驅魔跟施咒都是一種用以維持群體的約定俗成。」


    「哦。」


    「這孩子在大學研讀民俗學喔。」


    母親在旁補充。芳美之所以因名取的話而露出訝異的表情,並不是因為無法接受他的說明,她反而因為以除妖為業的當事人跟自己擁有同樣想法感到驚訝。


    「該不會是這上麵的大學吧?我昨天在那邊拍戲。」


    「我知道。當時我的朋友很興奮。」


    「這並不是偶然喔。我是為了接位在這個地區的案子,才會請人幫我安排在這附近拍攝外景的工作。」


    她想著「哪個案子?」而混亂了一下,但聼起來名取似乎是為了承辦這一帶的驅魔案子,才選擇了那件演員的工作。


    「那麽,可以麻煩小姐帶領我到現場嗎?至於我想問的事情,就邊走邊請教小姐吧。」


    不由分說地站起身後,名取立刻拿起帳單前往收銀台。


    「那、那個、請等一下……啊,這裏由我們來付!」


    母親直到最後都想一起跟到店裏去,但名取硬把她趕回去,跟芳美兩人前往吊燈堂。名取在路上再次問起芳美剛才的想法,因此芳美針對自己的論點補充說明。


    「我認為驅魔跟施咒之所以生效,是因為有『就當作這種事情有效果吧』的共識。我所說的約定俗成就是這件事,群體中的成員會被強製相信這種事。也就是說,驅魔、施咒跟法律一樣,會束縛人類。」


    「這麽說,你完全不相信妖怪或幽靈引發的現象羅?」


    「這個嘛……」


    「這樣就行了,對普通人來說,這樣比較幸福。」


    「那麽名取先生又是怎麽想的呢?你從事的明明就是這種工作。」


    「我是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所以才會相信。」


    她對這種說法並不滿意,感覺好像被他岔開話題一樣。


    「你說驅魔儀式會束縛人,這點完全正確。你知道言靈這個詞嗎?」


    她記得這有在課堂上出現過。


    「話語中帶有靈魂的說法雖是種比喻,但確實有束縛人的力量,古人將之稱為言靈。我們這些驅魔除妖的人隻是在巧妙運用這個原理罷了。」


    或許該說不愧是個演員吧,他的每一句話都充滿說服力。


    「可是名取先生,如果是這樣的話……」


    芳美不肯罷休。


    「這樣的話,若不把我們所有親屬集合起來進行驅魔儀式,不就沒有效果嗎?名取先生的言靈不是用來束縛我們的嗎?」


    「這個嘛——」


    名取調皮一笑,說:


    「是商業機密。」


    聊著聊著,他們到達了吊燈堂。打開門鎖領他進去後,名取才看店內一眼,就發出「哦」的一聲。


    「我明白了,接下來就由我一個人處理。傍晚應該就能處理完。」


    名取十分堅持,因此芳美將店門鈅匙交給他保管,約好傍晚時再見麵。


    當她思考該在哪裏打發時間,並開始走回車站時,有個高中生年紀的男生向她問路。這究竟是出於什麽


    樣的機緣巧合呢,十分令人驚訝,那個男生問的竟是前往吊燈堂的路。


    「如果要去吊燈堂,在那邊左轉,沿著河往北走,很快就會到了……」


    她一邊回答,一邊觀察這個男孩子。雖然他身材嬌小瘦弱,但眼神很溫柔。他帶著的貓又圓又肥,相當引人注目。


    「不過那家店已經……」


    「啊,我知道。我跟那家店有一點因緣。」


    因緣?什麽樣的因緣啊?


    「這樣啊……」


    仔細一看,他手裏拿著一個信封。她瞬間困惑了一下,但覺得不可能的想法占了上風,最後她什麽也沒說就離開了。可是仔細想想,那肯定就是那封信,也就是在吊燈堂的收銀台抽屜裏找到的祖母的信。


    那是一封沒有寄出去,一直留在祖母手邊的成謎信件。但是那照理說已經寄到原本的收件人手上了才對。


    將那封信轉寄給信封正麵上所寫的多軌慎一郎的不是別人,正是芳美自己,而她在前幾天收到自稱慎一郎之孫所寄來的懇切回信。信上提到慎一郎這個人已經去世,無人明白那封信的意思。透過花俏的信紙、字體以及文字風格,芳美覺得這位慎一郎之孫是個教養良好、感覺會喜歡可愛玩意兒的女孩。


    這究竟是神明什麽樣的惡作劇呢?


    回複那封回信時,她有告知慎一郎之孫在吊燈堂關門前會先進行驅魔,但對方不可能知道就是今天。不管怎麽想,她都想不出一個高中男生拿著那封信,漫無目的地在今天造訪這裏的理由。


    世界上難道有管理所有偶然的支配者們存在,一直玩弄著對此一無所知的我們嗎?她甚至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啊,我真是個大笨蛋。


    走在回到車站前的路上,芳美後悔著剛才沒有向那個男孩子問個清楚。要是當場詢問他,八成會聽到沒什麽大不了的理由。或許她會知道這個看似偶然的事件,其實是好幾個必然的串聯之下發生的「合情合理」的事情。


    她走到站前的公車站。芳美原本打算在書店或咖啡店打發時間,但當她在書店前愣愣地望著這個月發行的漫畫雜誌時,忽然注意到自己的「誤會」而發出一聲輕呼。


    芳美有股衝動想現在馬上折回吊燈堂,向剛才的高中生確認自己的誤會。


    3


    「名取先生!你為什麽在這裏?」


    看到這個緣分匪淺的人,我如此大喊。


    「這是我要說的話啊,夏目。」


    「你看,夏目,髒東西出現了吧。」


    「這也是我要說的話喔,豬貓。」


    名取先生跟老師之間迸發了火花。


    「我是那個,呃,來這家店辦點事。」


    「哦,這可真令人好奇呢。等我的工作結束後,能慢慢講給我聽嗎?」


    「你說工作,意思是說……」


    他這麽一說,我想起多軌說過在關門之前,店內要進行驅魔。


    「名取先生要幫這家店驅魔嗎!?」


    「因為我跟這家店有一點因緣。」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在這邊講也不太好,我們到裏麵去談吧。可以看到有趣的東西喔。」


    「啊,不用,我……」


    名取先生打開門,將我跟貓咪老師邀入吊燈堂之中。


    室內一片昏暗。緊鄰入口處的右側有一扇弓形窗,但被堆積如山的木箱與舊書遮住了大半。流瀉進來的光照亮塵埃,劃出一條光的甬道。那道光又受到反射,讓悄悄佇立在昏暗店內的古玩們染上淡淡的彩虹色澤。


    ——啊,這跟我夢到的那個地方一模一樣。


    來到這裏看過後,我才明白彩虹色澤的真麵目是掛在天花板上的諸多燈罩造成的。這就是吊燈堂這個店名的由來吧。


    「怎麽樣?很有趣吧?」


    雖然有感受到來到夢中所見地點的感慨,但我眼中並沒有看見名取先生所說的有趣事物。


    「嗯?」


    看到我毫無反應,名取先生露出訝異的表情。


    突然間,從沒有任何人在的方向響起嘎吱一聲。我嚇得看向那個方向,發現那裏隻有損壞的柱鍾,以及堆積如山的經書與古籍。


    這時換成從反方向有某種東西嘎吱作響。我心中一驚轉過頭,但依然看不到任何異狀。


    「夏目?」


    名取先生疑惑地歪頭。


    嘎噠嘎噠嘎噠嘎噠嘎噠嘎噠嘎噠嘎噠……整家店都發出聲響。


    「嗚哇!」


    我不禁大喊。原來如此,這就是家鳴,或者是被稱為騷靈的現象啊。對看得見妖怪的我來說,隻聽得到聲音的怪異現象是少有的經驗。我有點了解普通人畏怯的心情了。


    家鳴冷不防停止後,這次怱然換成說話聲響起。


    「又有人類來了。」


    「增加了一個。」


    「是除妖人的夥伴嗎?」


    「怕什麽,這種瘦瘦小小的家夥根本無法構成威脅。不過還有另一隻圓圓的、像肉塊一樣的妖怪跟他一起來了,這家夥又是誰?」


    「管你們是人是妖,若站在除妖人那邊,我等可不會手下留情喔。」


    複數聲音吱吱喳喳響起。這裏不隻有兩、三人,而是十人、二十人?不對,或許比這更多。唯有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這個狀況比想像中還可怕。


    「怎麽了,夏目?你看起來不太對勁。」


    「其實我現在……」


    「夏目現在看不到妖物。」


    「你說什麽!?」


    「對,因為一些因素。現在我隻聽得到聲音。」


    「這樣啊……難得可以看到這種少見的妖怪,真可惜。」


    名取先生稍微露出陷入沉思的模樣。


    「名取先生,請告訴我店裏到底有什麽?」


    「沒什麽,隻不過有一百多隻雜碎罷了。」


    老師代替名取先生回答。


    「一百多隻!?」


    就連我也不由得嚇了一跳。


    看來這家店裏聚集著各式各樣古董精怪。有被丟棄的物品經年累月吸取大地之氣而化成妖怪者,有具妖力的存在將古物當成容器寄宿其中者,有像文字妖一樣,把古玩當成巢穴棲宿其中者——無論成為妖怪的原委跟來到這裏的經過都有所不同的各種妖怪在吵吵鬧鬧。不過這麽狹小的店裏竟然有一百多隻妖怪,到底會是什麽樣的景象啊。


    突然間,熟悉的聲音在近處響起。


    「聽這聲音,你是柊?」


    「原來夏目也來啦。你怎麽了?我在這裏。」


    我一看,發現一個小壺孤零零地飄浮在半空中。


    「嗚哇!」


    「我們也在喔,夏目。」


    「若你是為了妨礙主人而來,我可不會放過你。」


    這是笹後跟瓜姬的聲音。


    「除妖人的式神回來了!」


    「也出現了新麵孔。她們把同伴帶來了。」


    「看!她手上拿著一個東西。」


    「是壺,是封印之壺啊。」


    「那是用來封印我等的嗎?」


    「可惡的除妖人犬輩!」


    四周的妖怪吵嚷著。從聲音也能聽得出來這裏有著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妖怪。


    「辛苦了,這樣就能工作了。」


    名取先生拿起飄浮在空中的小壺。壺的大小恰可置於掌心,上麵蓋著蓋子。


    「這是施加封印妖怪的咒語後燒製而成的壺,是我叫柊從我家倉庫拿來的。夏目你知道『壺中天』這個詞嗎?」


    「壺中天?」


    「就是指壺中


    的另一個世界。你就想像成壺中有個像不同次元或是平行的世界就行了。世界上有著存有那種世界的靈力之壺,這也是其中之一。」


    「你打算把這裏的所有妖怪都封印在這裏麵嗎?」


    「我不會讓你出手幹預喔,夏目。這是我的工作。」


    「滾回去,你這除妖人!」這是男性妖怪的聲音。


    「我等不會受到那種東西封印!」老人的聲音。


    「區區人類,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女人的聲音。


    「看我反過來把你們吃掉!嗚吼吼吼!」這是野獸的聲音嗎?


    「可是為什麽?他們有傷害過人類嗎?」


    「就算他們沒有那個意思,有時還是會對人類造成危害。除去這種妖怪也是除妖人的工作啊,夏目。」


    「哼,這裏有這麽多妖怪,哪有可能輕易被你封印。」男妖說。


    「我們也不會乖乖被你封印!嗚吼吼吼!」野獸說。


    「不想受傷的話,就快點滾回去!」女妖說。


    「一定是隻有嘴巴厲害而已。當今有那種能力的除妖人已經不多了。」年老妖怪說。


    我慢慢能根據聲音的方向辨認出是哪個骨董在說話。


    「那就讓我試試看做不做得到吧。」


    名取先生一臉輕鬆地宣一百後,從口袋裏拿出幾張式神紙人。


    「請等一下,名取先生!」


    我馬上想阻止他。就算阻止了也不能怎麽樣,而且名取先生的想法或許更為正確。雖然這麽想,但我就是沒辦法不去阻止。


    「哦哦?這個小鬼要站在我們這邊嗎?」從※柿右衛門的大盤子傳出男性的聲音。(譯注:江戶時代著名陶藝家,創下在獨特乳白底色畫上紅色係彩繪的風格,後代傳人皆繼承其名。)


    「怎麽可能有這種事。我等一下就先從那家夥開始吃起。」從石獅子擺設傳來野獸的聲音。


    「哎呀,仔細一看,是位可愛的小弟弟呢。」陶瓷中國人偶傳出女性聲音。


    「就算他站在我等這邊,瞧他瘦弱成那樣,看起來也派不上用場啊。」達摩掛軸這麽說。


    「放棄吧,夏目。就算幫助這些小嘍羅,也不會有任何好處喔。」老師說。


    「正如他所說,你阻止我也沒用。雖然我很在意夏目來這裏的原因,但我有種聽過後會演變成麻煩事的預感。我可不希望對工作造成障礙,所以先讓我把事情辦完吧。」


    說完,名取先生「咻」地將式神紙人射向四方。式神紙人貼到門、窗戶、天花板的通風口、通往店鋪後方的紙拉門上,製造出結界。


    「笹後、瓜姬、柊!保護結界。」


    「是。」


    我感覺到原本近在身邊的名取先生的式神四散到周圍。


    「給我住手喔喔喔!我絕對不要進到那種壺裏啊啊啊啊啊!」柿右衛門大吼。


    「哎呀,這裏麵出乎意料地很舒適喔。雖然我沒有進去過就是了。」


    微微一笑後,名取先生將小壺放到泥土地板正中央,接著念起咒語。


    「給人類帶來災害的妖怪們啊,順應萬物天理,回歸黑暗之中!」


    周圍響起「呀啊——」的慘叫。雖然看不見發生了什麽事,但我知道上達百隻大小各有不同的妖怪正在抗拒著不願被吸進壺中。所有古物都嘎噠嘎噠地劇烈晃動。


    感覺好像一切都會在瞬間結束,然而這卻被發生在我身上的異常變化阻止了。這是因為我被文字妖附體的雙眼開始陣陣作痛。


    「嗚哇,好痛!」


    我不禁捂住雙眼,當場蹲下。


    「夏目?」


    名取先生的注意力也立刻轉移到我身上。


    「怎麽了,夏目!」


    「嗚唔,我的眼睛!」


    一股感覺就好像眼睛快飛出去般的劇痛竄過。我蹲了下來,跟眼前的石獅子擺設四目相交。


    「哦哦,這可真有趣。這個小鬼的眼睛裏飼養著文字妖啊。」


    「什麽,文字妖!?我沒聽說過這種妖怪會附身在人身上。」掛軸說。


    「他可不是自願養的喔,是這個呆瓜粗心大意到讓這種東西跑進眼睛。」


    老師說得仿佛事不幹己。


    「老師,你也太不負責任……嗚哇,好痛!」


    看來文字妖在依舊貼在我眼睛上的狀況下遭到咒語拉扯。


    「夏目,你還好嗎!」


    名取先生停止施咒,跑到我身邊。


    「就是現在,敵人退縮了!」


    反擊的呐喊聲轟然作響,原本裝在收納盒裏的玻璃扁珠朝著名取先生飛來。肯定是小妖怪們丟過來的吧。


    「哇!」


    「主人!」


    柊她們的聲音響起,玻璃扁珠在砸到名取先生之前就落到地上。


    「保護好結界!」


    名取先生的聲音響起前,式神紙人的結界就被打破,紙人劈哩趴啦地落到地上。


    「糟了!」


    在這種狀況下,壓倒性的數量更具優勢。到處有玻璃扁珠、將棋棋子跟圍棋棋子等朝我跟名取先生飛來。


    「嗚哇,給我住手,小嘍羅們!竟敢這樣對待高貴的我!哎喲好痛!」


    麵對來自四麵八方的攻擊,老師看起來也窮於應付。


    「聽好了,各位!我們的同伴文字妖就在那個小鬼的眼中,把念力傳給他們!」


    我聽到掛軸老人的聲音。下個瞬間,跟剛才無法比擬的劇痛從眼裏竄過。想來文字妖得到超過百隻的妖怪們的妖力後,正在到處胡鬧。


    「嗚哇!」


    我雙手支地,痛苦掙紮。就在這時候,雖然我絕對不是有意為之,但當我為了求助而伸出手的瞬間,一不小心就猛然將名取先生的壺弄倒了。小壺不幸撞上骨董椅子的椅腳,發出「啪鏘」一聲破碎。


    「啊!」


    我跟名取先生同時驚呼。


    「沒辦法,先暫時撤退吧,夏目。」


    名取先生扶起我,往入口走去。


    「不要再來了,人類。要是你們下次再來這裏,我們無法保證那個小鬼會發生什麽事喔。」


    陶瓷中國人偶的話在背後趁勢追擊。


    名取先生打開門,把我跟老師推出去後,轉身望向店內。


    「其實我可以不用把你們封印在壺中,而是現在就在這裏讓你們魂飛魄散。我之所以沒那麽做,是因為你們並沒有對人類造成那麽大的危害。要是你們傷害到我重要的朋友,到時候我可不會輕饒喔。」


    對妖怪們斬釘截鐵地如此宣言後,他「砰」的一聲關上門。


    「呼,倒黴透頂。喂,夏目,我現在就去把他們一口吃掉,你等我一下。」


    我們走出店門稍事喘息時,老師馬上憤慨地說。


    「住手啦,老師。」


    名取先生鎖上門,輕輕歎了口氣後看向我。


    「夏目,你眼睛不會痛了嗎?」


    「啊,對……對不起,我把那個壺……」


    「來,讓我看看?」


    名取先生把臉湊過來,凝視我的眼睛。


    「唔,你的眼裏養了奇怪的東西呢。」


    「我並不是自願養這些東西的,可是發生了一點意外。」


    「真令人頭痛,也就是說若想強行除去,就會變成剛才那樣啊。這是怎麽回事?」


    名取先生罕見地露出認真的神情,表達出對我的擔心。


    「喂,夏目,就這樣撤退果然還是讓人很不爽。吃掉雜碎並不符合我的喜好,但我要去把他們全部吃掉,這樣那邊那個小子的工作也能獲得解決,不是很好嗎?快


    把門鎖打開。」


    「所以我就叫你住手了嘛!」


    「我也要拜托你,豬貓。要是你在那間狹小的店裏以本來的姿態抓狂亂鬧,店麵會全毀。雖說半數都是要丟資源回收的物品,但剩下的另一半對人類來說是有價值的商品。用不著你擔心,我也會自己解決自己的工作。」


    「可是那個壺……」


    「是啊,傷腦筋。那個壺也價值不斐呢。雖然店裏幾乎都是小妖怪,但能封印住百來隻妖怪的壺並不多。」


    「那個……如果是我賠得起的東西,我想賠償你。」


    「哈哈,你不用擔心這種事,不過需要花一段時間來準備備用的壺呢。」


    「主人,這樣的話……」


    是柊的聲音。


    「嗯,可以再麻煩你回去幫我拿來嗎,柊?」


    「遵命。」


    「主人,我們該做什麽?」


    「笹後跟瓜姬在這裏監視。我們要去散個步。夏目,在柊回來之前,把你的眼睛的事情以及來到這家店的理由說給我聽吧。有沒有哪個地方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話?」


    「若是這樣的話,我知道一個好地方喔。」


    老師發出聼起來很開心的聲音。


    由於貓咪老師的提案,我們前往來時路上看到的河對岸甜點鋪。


    「不好意思,客人……能否麻煩您不要把動物帶進店內呢?」


    「啊,很抱歉!」


    結果老師無法進入店內,我隻得請他在店外等。


    「我一定會幫老師也外帶一份的。」


    在他耳邊悄聲說後,老師不情不願地答應,信步走回我們剛才經過的橋的方向。


    「那麽,究竟有什麽樣的前因後果,才會導致你在眼中飼養妖物呢?」


    對著津津有味地將※餡蜜送入口中的名取先生,我扼要地說明來龍去脈。我告訴他已去世的吊燈堂老板,他的孫女,寄來一封寫給我朋友的祖父的信,而我一打開那封信,妖怪就鑽進眼睛裏,之後我開始做奇妙的夢。(譯注:一種放有蜜豆餡的日式甜點。)


    「我認為文字妖想回到那家店裏,所以我猜想隻要去那家店,或許他們會離開我的眼睛。」


    「原來如此啊。」


    名取先生用力歎氣後,他說:


    「果然啊,要是我沒問就好了。看來就如同我剛才所說,演變成麻煩的狀況了。」


    「抱歉……」


    「現在那個叫文字妖的小妖怪待在夏目的眼睛裏,這被妖怪們當成阻止自己被封印的王牌。就算文字妖想離開夏目你的眼睛,他們八成也會像剛才那樣傳送念力來加以妨害吧。」


    「唉。」


    我也跟著歎氣。


    「可是夏目你自己怎麽想?」


    「咦?」


    「對夏目來說,這個狀態會造成你的困擾嗎?」


    「這……」


    「要是能變得看不到那種東西就好了。夏目你難道不曾有過這樣的願望嗎?」


    我心中一凜。名取先生也一樣,是抱持著與我相同的煩惱,跨越那些障礙生活至今的人。


    「以前我也曾經這麽想過,可是現在——」


    「現在?」


    「現在我已經知道他們是真的存在,也明白我跟他們之間能夠心靈相通。所以……」


    「看吧,果然很麻煩。」


    「咦?」


    「其實隻要麻煩夏目你直接回去,由我一個人重新封印那些妖怪就行了。但是這樣那家店就會被拆毀,文字妖將一直棲息在夏目你的眼裏吧。」


    「……」


    「實際上也有真的變成那樣的可能性。要是時機稍有差錯,夏目晚來一天,不對,晚來一個小時的話,早就變成那樣了。」


    他說的沒錯。我就算去到所有妖怪都已被名取先生封印、妖氣已然消失的店裏,文字妖也絕對無意離開我的眼睛吧。


    「如果命運注定如此,那也隻能照單全收,就跟我的蜥蜴斑痕一樣。所以說,如果夏目現在能稍微改變想法,覺得維持這個狀況也沒關係,這樣我的工作就輕鬆了。隻要你能認為保持這種狀態就再也不用看到討厭的妖怪,那就好辦了。」


    我沉默了好半晌。


    這是我來到這裏之前就想過無數次的問題。就算我比名取先生還早到達吊燈堂,也無法保證文字妖會順我的意就此離開。往後我或許會一直維持這個狀態。我有辦法接受這樣的現實嗎?


    「總而言之……」


    看著陷入沉默的我,名取先生仿佛想轉換心情似地說:


    「這也要建立在文字妖往後不會對夏目你造成危害的前提下。畢竟實際上並沒辦法保證事情真那麽順利呢。沒辦法,既然如此,就隻能改變作戰方式了。」


    「改變作戰方式?」


    「是啊。就是要跟他們好好談一談。」


    微微一笑後,名取先生用湯匙舀起最後一口餡蜜,吃得一幹二淨。


    買了外帶的甜品當成給貓咪老師的伴手禮後,我們走出甜點鋪,卻找不到老師的身影。我跟名取先生過橋走回吊燈堂,發現老師的確在店鋪前,但並非隻有他自己,身旁還有一位女性。那位女性撫弄著老師的下顎,老師也一臉心滿意足地發出咕嚕咕嚕的喉音。


    「啊……」


    注意到我跟名取先生走過來,女性起身看向我們。


    「咦?你怎麽在這?」


    名取先生也露出意外的表情。


    我也因為看到那個人而嚇了一跳。穿著飽經磨損的牛仔褲,綁著馬尾,手上拿著紙袋的那個人,就是在來這裏的路上被我問路的女性。


    「你是……」


    「我是佐古芳美。」


    「啊!」


    我不禁發出一聲叫喊。


    「你果然知道這個名字吧?」


    我知道。這就是把信寄給多軌的那個人的名字,也就是這家店的老太太的孫女。


    「你該不會就是……」


    這次換那位女性看著我的臉這麽說。


    「嗯?」


    「多軌……多軌透吧?」


    「咦!?」


    名取先生偷笑了起來。


    「你剛才拿的那個信封,就是我寄過去的那封家祖母寫給令祖父的信吧?」


    「啊,對……是這樣沒錯,不過……」


    「我還以為你肯定是個女生呢,因為你用那麽可愛的信紙回信。不過仔細想想你的名字叫做透,當然是個男生對吧?」


    「不對,不是的……我……」


    看見我慌亂不已,在一旁看好戲的名取先生更提供了無謂的幫助:


    「是啊,他是我的優秀助手多軌透。」


    「名取先生!」


    4


    折回吊燈堂的路上,芳美每次回想起自己的「誤會」就會噗哧一笑。


    ——對啊,畢竟對方叫做透,那個人不見得是女生啊。倒不如說,這根本是個較常用於男生的名字。


    若他是多軌慎一郎的孫子,這樣就說得通了。看到自己寄過去那封祖母寫的信,進而產生興趣的多軌透想在店收起來前來看一看,才會造訪這個小鎮吧。


    ——不過若是這樣的話,要是先聯絡我,我就能幫他帶路了啊。


    一邊思考著有點近似怨言的想法,她一邊快步走回學生比往常少的星期日的街道上。


    現在那個演員除妖人應該正在吊燈堂進行秘密驅魔。那位少年碰上那種場麵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而名取周一看到少年後,又會有什麽反應呢?


    好奇心在她腦裏打轉。


    一方麵想到若唯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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