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夏目同學跟我就讀同一所學校,是在梅雨季之前、剛結束換季的那陣子。事情發生在放學後前往音樂教室參加社團活動的途中,美紀說她有東西忘記帶,因而回教室去拿的時候。我呆站在走廊正中央等待。當我愣愣地望著窗外時,我發現距我不遠處,有個跟我一樣凝視著外頭的人。那是個鼻梁正挺、五官端整、目光溫和的男生。他凝視的位置是校舍的後院,那裏隻有小型花圃。那個人注視著沒有任何人在的花圃,突然輕喊:


    「啊,危險!」


    我也跟著看向花圃,但那裏依然沒有任何人。我再度看向那個人,發現他露出放心的神情,仿佛在目送著什麽般地移動視線。這時候從二班的教室走出了另一個男生。


    「夏目,我們回去吧。」


    那個男生這樣呼喚他的名字。


    「咦?夏目……同學?」


    「久等了,宮子……嗯?怎麽了?」


    我沒有回應美紀,茫然地目送跟朋友一起走向玄關的他。


    ——那天社團活動的狀況糟透了。


    「筱原,你又吹錯了。重來一次。」


    我記得自己被指導老師罵了好幾次,學長姐們也露出無奈的表情。


    姑姑是音樂家,從小就開始學單簧管的我,進高中後也理所當然地進入吹奏樂社,跟我一樣讀五班的美紀則是負責吹小喇叭。內向的我之所以在班上並不會顯得格格不入,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有開朗而富社交性的她存在。


    「欸,宮子,你怎麽了?你今天很不專心喔。」


    美紀指出我的問題,但那天的我滿腦子都是沉睡在自己的記憶最底層的某個回憶。


    也就是夏目貴誌同學的事情。


    那是我們還是小學低年級時的事情。在僅隻兩個月的短暫期間中,我跟他同班。我從當時一直住到現在的城鎮距離這所高中相當遠,而他就是轉學到當地的小學。他的父母雙亡,在親戚之間被踢來踢去——我是這樣聽說的。一開始大家覺得新鮮,都會去跟他搭話,但某個事件使得「夏目同學是個騙子」的傳言四起,漸漸地誰都不肯理他了。那個事件就是我心中的創陽。


    那是發生在音樂課上。當時我們在用剛學的直笛合奏童謠。


    ——so、mifaso、so、mifaso、dosomidore。


    周圍剛學會吹直笛的孩子們配合老師的號令拚命吹,但老是出錯。我早已跟姑姑學過,所以一心隻在意著其他孩子的錯誤。


    「啊,山本同學低了半音……早希落拍羅!」


    就在此時,突然有道與主旋律完全不同,但是均衡而協調的美麗笛聲傳進耳中。


    ——嗚嗚——嗚嗚嗚嗚嗚。


    「咦?」


    正當我四處張望,想尋找吹笛者的時候……


    「嗚哇啊啊!」


    有個孩子大喊,從椅子上站起身。


    「夏目同學,怎麽了嗎?」


    「剛才那裏有個奇怪的家夥,他打扮得像天狗一樣,還吹著笛子……」


    「咦?天狗?」


    「啊,你們看,逃到那邊了。」


    夏目同學這麽說,並指向窗戶。老師嚇了一跳。


    「什麽?我什麽都沒看見啊。有其他人看到嗎?」


    這應該是個沒有惡意的疑問吧。老師隻是覺得或許夏目同學真的有看到什麽東西,才會如此詢問。然而這導致了使他孤立的結果。


    「有看到什麽東西的人舉手喔。」


    我猶豫著該怎麽做。我什麽都沒看到,但是我確實有聽見。剛才肯定有什麽東西在那裏。知道這件事的除了夏目同學以外,就隻有我而已。但是……我沒有舉手。不久,夏目輕聲說:


    「對不起……我看錯了。」


    說完,他在椅子上坐下。


    他被視為不時會做出奇怪發言的孩子,遭到眾人閃避就是在那之後開始的。實際上,後來夏目同學也曾堅持自己看得到奇怪的東西,或是突然推開別人後逃走,所以我想不管怎麽樣都會演變成同樣的結果吧。可是,要是那時我有舉手的話……周遭眾人看待夏目同學的眼光或許不會冰冷至此,或許不會連一個相信他的朋友都沒有也說不定。麵對在班上孤零零、沒有人理會的夏目同學,我也一直無法跟他說話。我害怕會被他怪罪「都是你的錯」,所以一直過著宛如在逃避他一般的日子。


    結果他沒有跟任何人交上朋友,就這樣再度搬家到別的親戚所住的城鎮。


    我似乎鬆了一口氣,將他的記憶封印了起來。剛好我從姑姑那裏收到單簧管,於是我全心全意地練習吹奏。無論是上小學時,還是上國巾後,我都是一邊吹單簧管一邊上學。在上下學的路上,唯有吹奏狀況好到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時候,才會再次聽到那個音色。


    ——嗚嗚——嗚嗚嗚嗚嗚。


    那大概是橫笛,吹的就是所謂的和風音階吧?從森林深處或是半山腰,美麗的曲調隱約但確切配合著我的單簧管乘著風被送過來。


    那時候我為什麽沒有回想起夏目同學呢?現在回憶起來,我覺得實在很不可思議。但是我認為隻有我聽得到的笛聲,是神明賜給我的美好禮物;唯有我吹得好的時候,音樂之神才會跟我一起吹。


    上高中後,我也依然理所當然似地繼續接觸音樂。入學後到現在,我每天的生活就是:


    去學校。


    上課。


    到社團教室練習。


    回家——我重複著這樣的日子。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就算聽說二班有轉學生,我也不可能注意到那就是夏目同學。


    不過那真的是夏目同學嗎?


    或許是同姓的另一個人。


    回家後,我找出年級學生名冊試著確認。


    ——夏目貴誌。


    啊啊。撲通、撲通、撲通。我動搖到加速的心跳聲一路傳至耳邊。


    「欸,美紀,二班的轉學生是什麽樣的人?」


    隔天我在學校這麽問。


    「咦?現在才問?宮子接收情報的速度還是一樣慢呢。他剛轉進來的時候,我們班的女生有去偵查狀況,還吱吱喳喳地說他挺帥的。聽說雖然他看起來很酷,但跟他說過話後,就會發現他感覺起來意外是個坦率、對誰都很溫柔的人。」


    罪惡感頓時蘇醒。美紀所形容的夏目同學的人格特質,肯定是從小學時開始就沒有改變過的本質。使他在那個班上孤立的就是我。


    從那陣子起,我的單簧管開始發出混濁的聲音,我變得聽不到神明的旋律。


    漫長的梅雨季結束,夏季到來。


    我加入的吹奏樂器社決定針對秋季大會舉辦集訓,為了做準備而忙碌不已。集訓地點竟然決定在我家附近的設施,那是個位在入山不遠處的公共住宿處。我跟社長在集訓前去參觀那個設施。暑假之前的星期天,跟社長兩人進入山裏的我看到一個穿過蓊鬱森林的人影。那個肩膀上放著圓滾滾的貓一般的物體,快步消失在樹叢另一頭的人確實就是夏目同學。


    ※ ※ ※


    「我想您就是持有連絡簿的夏目殿下吧。」


    「嗚哇,貓咪老師!又有怪東西在窗外了。」


    「冷靜點,夏目。如果是會造成危害的妖怪,我會把他趕跑。」


    從小開始,我就經常會看見奇怪的東西。那些別人似乎看不見的東西,大概是被稱為妖怪的魔物。


    漫長的梅雨季結束,即將進入暑假前不久的時候,這家夥來到我麵前。


    「夏目殿下,我來此有事相求。」


    「你希望我把名字還給你嗎?」


    「不,我的名字


    不在那上麵,但聽說我所尋找的妖怪的名字在那個本子上。」


    「你尋找的妖怪?」


    「是。夏目殿下,請您用那本連絡簿呼喚出葦大匠。」


    「葦大匠?」


    這家夥貌似天狗,手上拿著小小的橫笛。


    「我的名字叫做七裏。」


    「七裏……我們之前曾在哪裏見過麵嗎?」


    「啊?我直到最近才聽說關於持有連絡簿的夏目殿下的傳聞,以前根本沒有見……咦?」


    七裏停下話語,凝視我的臉。


    「這麽說來,這張臉……不對,不可能。但是還真像。」


    「我的臉怎麽了?」


    「不,大概是碰巧跟另一個人相似吧。比起這個,夏目殿下,重要的是葦大匠的事。」


    「等一下,那個叫做葦大匠的妖怪究竟是……」


    「我有聽說過,好像是個製作笛子的名人。」


    貓咪老師說。


    「沒錯。若談到製作笛子,葦大匠可是當代首屈一指的名匠。如您所見,我是個吹笛者,但最近這支笛子的狀況很奇怪。不隻無法吹出想要的音,音色甚至出現雜質。」


    「所以你想請葦大匠幫你做一支新笛子嗎?」


    「不,我想請他幫忙修理這支我已有感情的笛子,所以開始尋找葦大匠,但他似乎自從被擁有連絡簿的夏目奪走名字後,就窩在山裏誰也不見——」


    「所以你才會希望我召喚他出來啊。不過我不知道那個妖怪的長相,沒辦法召喚喔。」


    「什麽!」


    七裏說不出話。


    「在挑戰中獲勝並逼妖怪寫下名字的是我的外婆。我沒辦法召喚出沒見過的妖怪,在這種狀況下也無法把名字還回去。」


    「喂,叫什麽七裏的,既然你是吹笛名家,就吹個一首來聽聽吧,我大發慈悲聽聽看。」


    貓咪老師一邊吃著丸子一邊說。


    「好吧,反正就這樣回去也很不甘心。給我聽著。」


    七裏舉起橫笛,隔了一個呼吸後,開始吹奏。真是出色的技巧,我根本聽不出這是有雜質的聲音,這恐怕是唯有足以被稱為名家者才聽得出的細微差異吧。美麗的音色,做天狗打扮的妖怪……過去的記憶突然在我腦中蘇醒。


    「啊!你是那時候的妖怪!」


    小學的音樂課上,當我們在合奏時,我忽然聽到種類不同的笛聲。沒錯,的確是這個音色。我一看,發現有個拿著笛子的天狗在老師身旁,不由得發出叫喊……


    「什麽嘛,你是那個時候的小鬼啊。你長大了呢。」


    「嗚哇,總覺得態度好像突然變得不客氣了。感覺真差。」


    「哼,我才沒必要對連葦大匠都呼喚不出來的人低聲下氣。」


    「不過若持有連絡簿的夏目來到附近,那家夥說不定也會為了請夏目歸還名字而現身吧。」


    「唔…………夏目殿下!請助我一臂之力!」


    「真是個態度變來變去的家夥。喂,夏目,你沒必要幫助這種家夥喔。」


    「也對,而且我以前也因為你而吃足苦頭。」


    「怎麽這樣,夏目殿下,求您答應我的請托~」


    不管受到怎麽樣的請求,我還有學校跟藤原家的生活要顧,不能輕易離開家裏。我堅決拒絕了……照理說是這樣才對。


    下個星期天,我跟貓咪老師和七裏一起來到據他推測是葦大匠所在地點的山中。連我自己也深切感受到這種性格很吃虧,但每當受到懷有特別情感的妖怪拚命懇求,我就無法拒絕。


    這裏是距離我小學時住了兩個月左右的城鎮很近的山腰。


    「喂——葦大匠—你在嗎?」


    我隨便喊喊,但沒有聽到回答。


    「哎,不可能那麽輕易找到吧。夏目,吃個丸子後就回去吧。」


    「怎麽這樣,我們才剛來啊!」七裏大喊。


    走向森林深處的途中,我依稀看到兩個穿著我們學校製服的女生,爬上從公車站通往集訓所的山路。


    「糟糕,被看見了嗎?」


    不過就算有被看見,應該也能設法蒙混過去吧。我這麽想,於是我們更加深入山中。


    我們大概找了兩、三個小時吧。就在太陽開始西斜,我們放棄這一天的搜索準備回去的時候……


    「大爺、大爺,你們在找葦大匠嗎?」


    這麽說著,一個長著不知是牛是狗的野獸麵孔的妖怪出現在我們麵前。


    「這幾位大爺不知道嗎?有一首曲子可以用來呼喚葦大匠。」


    「呼喚葦大匠的曲子?」


    「是,好像隻要用笛子演奏那首曲子,葦大匠就會收到呼喚而現身。那是首名為『拂葉虹風』的樂曲。就是這樣的曲子:咻——咻咻咻咻。」


    「啊,該不會……」


    說完,七裏吹起笛子。那是他在我房間裏吹的曲子。


    這是段出色的演奏。一曲吹畢,七裏靜靜放下笛子。我們開始等待,但是什麽都沒出現。


    「是這首曲子沒錯嗎?」


    牛犬回答:


    「其實是這首曲子,因為我以前見過葦大匠吹奏這首歌。」


    「你說什麽?」


    「那時葦大匠吹奏這首曲子給人類女子聽,告訴她想呼喚自己時,吹奏這首曲子即可。」


    「人類女子……」


    「他說他平時沉睡在前頭的葦原沼澤,就算被人用一般的方式呼喚或許也不會發現,但要是聽到這首曲子被從頭到尾整首演奏出來,他肯定能清醒。曲名也是人類女子說『就叫拂葉虹風如何』,所以就適樣定案了。」


    我馬上就知道那個人是誰。不可思議的是,七裏似乎也心裏有數。


    「哎,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葦大匠也忘了吧。那麽,我就此告辭。」


    說完,牛犬鑽入樹叢深處離去。


    「因為這支笛子損壞、聲音出現雜質,所以才無法呼喚出葦大匠。可是我隻有這支笛子啊。」


    「七裏為什麽會知道這首曲子?」


    「這首曲子是我直接跟師父學來的。師父十分嚴格,隻要我一犯錯,鐵拳就會毫不留情地飛來。」


    七裏這麽說,同時也顯得很懷念。


    「那麽你那位師父或許還有其他弟子呢。」


    「不,我不認為除我之外還有其他弟子,因為師父…………」


    七裏說到這裏,沒有再繼續說師父的話題。


    「那就隻能放棄了吧。夏目,回去羅。」


    貓咪老師如此催促。聞書,七裏露出不願開口般的表情對我們坦白:


    「雖然不是師父的弟子,但其他能吹奏這首曲子的就隻有一個人。不,可是……」


    根據我們催促吞吞吐吐的七裏問出來的情報,那是一位人類女孩。她住在這座山的山腳,幾乎每天都在上下學的路上邊走邊吹笛子。七裏因為喜歡那個聽起來很愉快的音色而跟著一起吹笛子時,那個女孩似乎聽到了照理說隻有妖怪才能聽到的笛聲。於是七裏就像自己的師父過去做的一樣,將習自師父的曲子斷斷續續吹給她聽,那女孩也覺得有趣,跟著他的曲調吹了起來。


    「啊,她吹奏的音樂是多麽愉快啊。人類真是有趣的生物。有人隻能采取欺騙、背叛的生存方式,也有人像她這樣單純過著享受音樂的每一天。隻要還有像這女孩一樣的人存在,我就無法討厭人類,絕對無法討厭人類啊。」


    這麽說著的七裏,臉上有著十分溫柔的神情。


    「等一下,既然你曾將剛才的曲子吹給那個人類女孩聽,理論上葦大匠當時就該出現了吧。」


    「老師跟我教這首曲子時,都隻有片片斷斷地教,所以那時葦大匠才沒有醒過來吧。」


    「原來如此。那麽設法拜托那個女孩,請她從頭吹到尾就好啦。」


    「不行吧。」


    七裏低聲說。


    「最近不知道為什麽,那女孩的笛子也出現了雜質,不再像從前一樣吹奏出快樂的音色。她的笛子肯定也壞了吧。不對……說不定是我的錯。」


    「咦?」


    「由於我的笛子壞掉,她的笛子才會跟著壞掉……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要修好這支笛子。」


    「七裏,難道你……」


    「你喜歡上那女孩了吧?」


    「別、別說這種蠢話。我隻是希望那女孩能再次吹奏出愉快的音色罷了……」


    ※ ※ ※


    當我們在集訓所跟設施管理人員討論時,我聽到那首曲子。


    「啊!」


    「怎麽了,筱原?」


    社長訝異地看著我。


    「對不起,什麽事都沒有。」


    為什麽呢?長久以來都聽不到的神明的音色,為何會在這時響起?


    商討結束,我們下山時,社長語帶關懷地問:


    「筱原,你有什麽心事嗎?」


    「咦?」


    「我呀,很喜歡筱原吹的單簧管。明明是新人,卻吹得那麽好,我一直感到很向往喔。不過最近總覺得……」


    「咦?」


    「你好像有點陷入低潮。其他人就算大概聽不出來,但在我聽來好像沒有以前那麽有精神。」


    原來有被這個人注意到啊。


    「社長……謝謝你,不過我沒事。我會在大會之前想辦法解決。」


    我這麽說,當天就這樣回家了。


    隔天午休,我獨自前往音樂教室一趟。我並非要去辦什麽事,或許我隻不過是無法忍耐教室的喧囂罷了。在前往集訓所途中的山路上看到的人,真的是夏目同學嗎?之所以會在那時候聽見神明的音色,跟夏目同學是否有什麽關聯呢?我一邊思考著這樣的事情,一邊爬上昏暗的樓梯,在走廊左轉並走到盡頭。我打開上麵寫著「音樂教室」的門,發現裏頭早有來客。


    「啊……抱歉,你要用這裏嗎?」


    他站在鋼琴前,正好擺出現在開始要彈些什麽的姿勢。


    「沒有。」


    希望他不要注意到我的心髒怦怦亂跳的聲音。


    「那個……你在這裏做什麽呢?」


    「我想查點東西。」


    「查什麽?」


    「不,沒什麽,我該離開了。」


    他準備走出去。


    「請等一下。」


    「咦?」


    「我來幫你。」


    「欸?」


    「你要查東西的話,我可以幫你。」


    我在說什麽啊?


    「我是吹奏樂社的,所以那個,如果是跟音樂有關的事,我應該能幫上忙吧,大概。」


    「這樣啊。」


    夏目同學用溫和的眼神盯著我看。


    「謝謝。」


    他這麽說。


    「我想把一首曲子寫成樂譜,因為我曾聽到一個人用笛子吹這首歌。那是首很棒的曲子,但因為一些原因,就算那個人吹奏也無法解決某個問題,所以我想要是謄寫成樂譜,或許能請其他人幫忙吹奏。」


    「什麽樣的曲子?」


    「呃……我彈得不好喔。」


    他一邊這麽說,一邊用一根指頭按下琴鍵。


    「一開始是這樣嗎?喔,是這邊嗎?」


    就好像一邊跟身邊的某個人確認一邊彈似的,他笨拙地按著琴鍵。聽到一半,我就理解到這是什麽曲子了。


    「你不用彈下去,我已經知道了。」


    我站到夏目同學旁邊,代他彈奏出來。這是我總是在上下學途中聽到的曲子。


    「啊,就是這首!」


    夏目同學發出驚訝的聲音。


    「可是為什麽……咦?她知道?」


    他似乎在向那邊那個看不見的某人詢問我的事情。


    「這樣啊,所以……不過真讓人嚇了一跳。」


    「那裏有別人在嗎?」


    「沒、沒有啦,我在自言自語。那個……請問你叫?」


    「我是五班的筱原宮子。」


    「我是夏目,二班的夏目貴誌。咦?筱原同學,之前我們在哪裏見過嗎?」


    現在就說吧。告訴他「對不起」。都是因為當時我沒有舉手,你才會受到那種待遇。然而刹那間脫口而出的話語是:


    「不,我不知道耶。」


    「這樣啊。筱原同學,那個,我有個有點難以啟齒的請托——」


    他說到一半時,下午課程的上課鍾聲響起。


    「啊,上課時間要到了。」


    我仿佛要甩開他似的,從音樂教室跑了出去。說逃了出去比較恰當。


    「欸,宮子,你怎麽了?你又吹錯了好幾個地方喔。」


    集訓中與我住同一間的美紀說。


    「你該不會是手指受傷了吧。宮子出這麽多錯還真是難得。」


    我一直盡力避免在學校走廊或操場碰到他,過了好幾天到處逃跑般的日子後,轉瞬間降臨的暑假解救了我。我們按照預定,來到我家當地的住宿設施進行集訓。由於暑假前在音樂教室不小心碰見夏目同學所造成的打擊,我更加陷入低潮。


    「咦?這張樂譜是什麽?」


    「啊,那是!」


    擅自打開我的包包的美紀,從中抽出一張樂譜。那天我一回家,就在當天將那首曲子謄寫成樂譜。我想把這個交給他,並決定這次一定要為過去的事情道歉。我明明是抱著這樣的心情謄寫的,但到了關鍵時刻卻沒有勇氣。


    「這個啊,是神明的曲子。」


    「神明的曲子?」


    「是音樂之神教我的喔。」


    「宮子真是個浪漫主義者呢。聽你這麽一說,就讓人不禁覺得或許音樂之神真的存在。」


    神真的存在喔,美紀。不過訑再也不會降臨到我身邊了。


    我們因第一天的集訓而疲倦不已,那天馬上就決定去睡了。當天夜裏——


    ※ ※ ※


    「夏目殿下,能拜托您代替我吹奏這支笛子嗎!」


    「咦?我嗎?」


    即將下山時,七裏突然提出這個要求。


    「不行啦,我沒辦法。不過既然知道曲子,隻要謄寫成樂譜,或許能找人幫忙吹。」


    「萬事拜托了。」


    於是隔天午休,我跟七裏打算借用學校的鋼琴將『拂葉虹風』謄寫成樂譜,因而前往音樂教室。就在那時,她走了進來。


    七裏一看到她的臉就僵硬地動也不動。我原本想離開,但她叫住我,說她願意幫忙謄寫成樂譜。我一邊向七裏一個音一個音確認,一邊斷斷續續地彈奏出來的曲子她馬上就理解了,並代替我彈出來。


    「可是為什麽……」


    「夏目殿下,她本來就知道這首曲子。」


    「咦?她知道?」


    「我之前說的那個每天都看起來很開心地吹著笛子的女孩就是她。」


    「這樣啊,所以……不過真讓人嚇了一跳。」


    我本想拜托她幫忙在那座山中吹奏這首曲子,但上課鍾聲正好響起,我錯過了機會。


    「放棄吧,夏目殿下。以她現在的笛聲,跟我一樣無法呼喚出葦大匠。」


    之後七裏說他會自己想辦法,就這樣不知所蹤。我無法幫上他任何忙,隻能目送他離去。數日轉瞬即逝,一下子就


    進入了暑假。某一天夜裏,七裏再度前來。


    「抱歉,夏目殿下。能請您今晚再陪我走最後一趟嗎?」


    這天是滿月。曾聽聞葦大匠喜愛月光的七裏認為今夜或許可行。


    「即便是我混濁的笛聲,月光或許也能將之淨化成澄澈的音色。這樣一來,一定能喚醒葦大匠。」


    塔子嬸嬸他們已經熟睡,所以我跟貓咪老師決定悄悄溜出房間,陪七裏走一趟。


    我們來到傳聞中葦大匠沉睡的葦原沼澤。在等待滿月升到正上方的期間,我跟七裏聊了一下。


    「傳聞中葦大匠教導這首『拂葉虹風』旋律的對象,恐怕就是我師父。」


    「咦?」


    「說是師父,其實也不是真正的師父,單純是她擅自要我這麽稱呼。有一天,當我正在吹笛子,有個人類女子出現在我麵前,她問我『你會吹這首曲子嗎?』,然後用拙劣的口哨吹給我聽。我向來自豪無論是什麽樣的曲子都能吹得美妙動聽,所以我馬上模仿那個旋律吹給她聽,但師父說我吹得不對。之後好幾天她都要求我進行特訓,我被迫陪她胡鬧。當我學會最後一段時,她也沒有讓我從頭吹到尾,驀然消失無蹤。」


    不用說也知道那個人是誰。


    「鈴子依舊是個反複無常的女人哪。」


    貓咪老師嘀咕。


    鈴子外婆是基於什麽樣的想法,將從葦大匠那兒聽來的曲子教給七裏的呢?


    「夏目殿下,我還有一件事希望您聽我說。」


    「咦?」


    「我還沒為那時候的事情向您道歉。」


    ※ ※ ※


    在集訓所的夜裏,我夢到奇妙的夢。


    ——某個蘆葦叢生的沼地。滿月飄浮在空中。沼澤邊有人影。那是夏目同學。他身邊還有另一個人,身影一片模糊,我看不出來那人長什麽模樣,但他手上拿著橫笛。不知為何,唯有這點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聽到兩人的對話。


    「那時候是我不好,夏目殿下。」


    「你在說什麽啊?」


    「就是你年紀還小時的事情。我受到聽起來很歡樂的音樂吸引,不知不覺進入那個名為學校的房子中,看見人類的孩子們在那裏拚命吹著直笛。雖然那個模樣讓我覺得好笑得不得了,但看到那太過認真的模樣,我終究還是無法忍耐,忍不住一起吹起我自己的笛子。」


    ——啊,那時候的事啊。


    「我沒想到有人能看到自己的身影。當時我似乎給你添了麻煩。」


    ——我也必須道歉。


    「抱歉。」


    ——對不起,夏目同學。


    夏目同學沉默不語好半晌,凝視著對方。我屏息等待他即將說出的話。


    「以前我或許會氣得大罵說『現在才說有什麽用』,但是現在我會說,謝謝你。」


    ——咦?


    「謝謝你為從前的我著想。」


    夏目同學就是這樣的人。我隻有考慮到我自己,現在才道歉不過是自我滿足,根本沒有設想到接受道歉的對方有什麽感受。但是他是個會包含這一切在內,理解道歉那方的心情,並說出「謝謝」的人啊——


    此時我倏然驚醒。美紀在旁邊的床上呼呼大睡。當我側耳傾聽,就聽到遠處隱隱約約傳來那個旋律。我從床上跳起來,帶著單簧管跟樂譜衝出房間。


    我偷偷溜出一片寂靜的集訓所,奔入森林小徑。


    跑了一陣子後,我再次仔細傾聽。還聽得到那段旋律。但是那跟我之前時時聽到的神明的旋律有些不同,是參雜著悔恨與迷惘的不完整演奏。我對笛聲中的雜質有印象,不過這也難匿。


    ——耶是我的悔恨與迷惘。


    這是因為與夏目同學再次相遇而蘇醒的罪惡感,透過我的笛子傳進神明的笛子中了。既然如此,能將之調音回原狀的隻有我。我含住單簧管,傾注我所有思緒開始吹奏。我注意到神明的笛聲動搖了一下。神明開始配合我,我也逐漸接近神明的演奏。仿佛會使天上的月亮與地上的樹木搖動一樣,橫笛的聲音與單簧管的聲音產生共鳴。我們逐漸合在一起。諸如過去的悔恨與現在的迷惘——都別封印在內心深處,而是現在於此全部傾吐出來,然後抱著對夏目同學的感謝之心,再次與他麵對麵吧。


    ——我們的吹奏合而為一。


    我跟神明的心完成調音。


    我的唇先離開吹嘴,接著與之同時從曲子開頭吹起。奇妙的旋律晃動森林裏的樹木。吹完一曲的瞬間,仿佛有個附在我身上的東西離開了一般,我當場倒下。


    ※ ※ ※


    那是讓心靈為之震動的合奏。


    配合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單簧管的旋律,七裏吹完一首『拂葉虹風』後,森林的草木走獸都宛如沉浸在餘韻中一樣鴉雀無聲。不久,茂密蘆葦叢的一部分窸窸窣窣地搖曳,一位將和服袖子綁起、工匠模樣的妖怪現身。


    「哎呀?不是鈴子呢。你們究竟是誰?」


    「我是鈴子外婆的孫子。葦大匠,我來此是為了把名字還給你,請你收下。」


    他凝視著我好半晌,不久仿佛已理解一切般點頭。我拿出連絡簿,大喊:


    「保護我的人啊,展現那個名字!」


    連絡簿翻到記著他的名字的那一頁。我撕下那一頁咬住。那個刹那,葦大匠與鈴子外婆的互動浮現在我腦海。


    ※


    「我、我輸了,我輸了。算我輸了,所以快停下來啦。」


    「真的嗎?那就是我贏羅。你把名字寫在這裏。」


    「我沒聽過吹得這麽爛的笛子,繼續聽下去我就要瘋掉了。既然如此,幹脆就算我輸吧。」


    「真是失禮的說法啊。不過這場比賽是我贏了。」


    「嗯,沒關係。不過傷腦筋,我接下來必須在前方的沼澤沉眠,就算你呼喚我,我可能也不會注意到。」


    「也對呢,那麽就決定一首用來召喚的曲子吧。隻要我吹那首曲子,你就一定要醒過來喔。」


    ※


    「葦大匠,將名字還給你,你收下吧!」


    名字的文字咻——地被吸進葦大匠的額頭。


    我把前因後果告訴葦大匠,並向他介紹七裏。


    「七裏,把笛子給葦大匠看看吧。」


    「不了,夏目殿下,雖然好不容易承蒙您幫忙把葦大匠召喚出來,不過這已經……」


    「喂,都把我叫出來了,還猶豫什麽。」


    葦大匠從遲疑的七裏手中一把抓過笛子。他用具有名匠風采的銳利眼神直盯著那支笛子,不久他這麽說:


    「真是出色的笛子。沒有任何一處故障喔。這麽棒的手藝可是相當難得一見呢。」


    ※ ※ ※


    我記不太清楚自己那晚是如何回到集訓所的。我似乎不知怎麽地醒了過來,穿過森林小徑走回去,在被大家發現之前回到房間,馬上就睡著了。那全都是夢嗎?還是說,那是我心中的迷惘所製造出的幻影?無論是何者都沒有差別。


    「宮子,發生了什麽事?你完全脫離低潮了嘛。」


    美紀驚訝地看著我,社長也對我豎起拇指眨了眨眼。


    全體練習結束後,當我獨自仰望天空,就發現夏季的山間掛著一道淡淡的彩虹。不知道能不能找夏目同學來參觀秋季大會呢?要是能找他來的話,到時候就告訴他吧。我向著天空低聲說出那句話:


    「謝謝你。」


    總有一天,我應該能真的說出「那時候真的很抱歉」,還有「謝謝你」。總有一天要對夏目同學,還有我的音樂之神這麽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妖怪連絡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村井貞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村井貞之並收藏妖怪連絡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