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掃圖:失誤小忍


    錄入:潯箐


    修圖:潯箐


    初校:雪風·帕尼托捏


    黑暗中,一名男子等待著那個瞬間。


    點點繁星布滿整個夜空,臭氧的氣味籠罩了男子全身。黑夜裏交雜清脆悅耳及吵鬧刺耳的蟲嗚聲,初秋的氣息悄悄溜進夜晚的樹林中,再過不了幾周,楓葉就會漸漸染紅山坡。


    他心中既不緊張,也不興奮,隻是靜待那一瞬間。


    男人靜靜坐在樹林中的斜坡上,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一段時間之後,他開始意識朦朧的打瞌睡,雙手無力的垂在膝上,表情放鬆,仿佛做著好夢。


    其實,他的內心清醒,等著開關打開,隻持續微微消耗著待機電力。


    融入黑暗中,忘卻感情,放鬆肌肉,卻又不能讓身體真正陷入沉睡當中。這是為了在開關開啟的那一瞬間能夠馬上反應過來,一股腦兒的將所有積蓄的能量爆發出來。


    他的夥伴就埋伏在附近。


    比起夥伴,自己是多麽的性急,而夥伴的氣息令他感到安心。


    雖然其他和自己一樣躲在黑暗中的男人們也是值得信任的專家,卻還是比不上這名夥伴帶給他的安全感。這種透過夜裏的空氣傳遞存在彼此之間患難與共的信賴,唯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才會明白。


    (注:「化現」乃佛教用語,意指化現形像。即佛、菩薩為救度眾生,變化成種種形像,示現於此一世間。)


    他瞄了手表一眼。表麵的影像宛如海底夢境般浮現,再度令他想起自己的眼睛看不見的事實。


    所需時間越短越好。從闖入到撤退,時限是三分鍾內。


    *


    一周前,八月二十二日上午九點多。


    那是一個與喧囂吵鬧完全沾不上邊,屬於高原獨有的晴朗早晨。


    炎夏炙熱的陽光照耀著大地,然而澄淨的空氣和冷冽的寒意卻令人無法完全忽視,這是秋季的征兆。


    避暑勝地透露著夏末的疲憊與焦躁,一名男子穿越商店街,從幹燥的柏油路步行十五分鍾後,來到了一個綠樹成蔭、散發高貴氣息,令人難以靠近的角落。這裏是有名的別墅區,建築風格各異其趣,優雅細致的建築,如同花朵盛開般一簇一簇的坐落於平緩的斜坡上,營造出低調奢華的氛圍。


    男子緩步走在通往別墅區的路上。


    他的年紀約莫四十上下,五官端正而深邃的臉龐,令人明確的感受到他的良好教養。精壯的體格沒有一絲贅肉,但卻手持拐杖,緩緩踏步而來。他身穿麻布白襯衫、寬鬆的黑色棉褲,從胸口露出來的銀飾和手表展現出品味高雅,不著痕跡的炫耀身上配戴的都是名品,一身看上去價格不菲的行頭,絕對夠格造訪這個高級別墅區。


    他有一名夥伴同行,那是一隻毛色漂亮、體格結實的牧羊犬。它或許是熟知主人的走路速度,正以規律的步伐,稍微走在主人前方。


    閃爍的陽光從樹葉縫隙間柔和灑落在樹林裏、空氣中和地麵上。男人眯起眼睛,抬頭看樹梢,徐徐踏在別墅區內的主要道路上。


    夏日假期已然結束,好像有許多人家早就搬離,無人居住的房子,有一種獨特的寂靜,尤其是那些稍早之前還有人居住的房子,宛如蛻殼般留下一股若有似無的生氣,格外突顯出人去樓空的寂寥。


    男子悠然而行,比對腦中的地圖和附近家家戶戶之間的位置,一邊遠眺著魚板型的鐵製郵筒,一邊從一戶戶別墅旁走過。


    ○製紙董事長別墅——住著董事長夫婦、長女夫婦、三女、三名孫子,以及一隻柯利牧羊犬。明天過後,這裏也會變成空屋。位於其後方的是董事長夫婦的長男最近蓋的別墅,長男忙於保險事業,今年夏天並沒有出現在自己的別墅裏。


    隔壁是m銀行行長的別墅,夫婦二人正居住其中。行長目前在東京和別墅區之間兩頭跑,二十五日才會舉家搬遷回東京。當天早晨司機會來接送。


    右手邊有一扇低矮的木門,門上攀著藤蔓。


    那是k大學教授的別墅。教授專攻宇宙物理學,大學同學和朋友總在夏天接連來訪,目前的住客尚在調查當中,他預定待到八月底;除此之外,還有兩隻柴犬、一隻三色貓。k大學教授從前應該也和那名男子有深交,隻是如今好像斷了音信。


    這時,原本走在他腳邊的牧羊犬抽動了一下,男人看了左手邊一眼。一名弱不禁風的少女手上提著大籃子,腳步輕快的從林中衝了出來。


    少女好像嚇了一跳,依序看著男子、狗、男子的拐杖。


    「你好。」


    少女稍稍低頭致意,以無憂無慮的眼神從正麵迎視男子,剪齊的瀏海底下露出一雙天真爛漫的明眸皓目。年紀看起來約莫十歲左右,是個聰明可愛的女孩。十歲左右的女孩不在名單上。


    「你好。」


    男子也慢條斯理的回禮。


    「您的腳受傷了嗎?」


    少女毫不掩飾的直接看著男子的拐杖。


    「已經好了。但是左腳稍微變短了一點,沒想到走起路來會不穩,所以走這種斜坡的時候,我會拄拐杖。」


    「是喔。」


    少女好像已經對他的腳失去了興趣,她輕輕的將蓋著藍色餐巾的籃子放在地麵,在牧羊犬前麵蹲了下來。


    「它叫什麽名字?」


    「亞曆山大。」


    「好有氣勢的名字。」


    亞曆山大搖了搖尾巴,它難得這麽親近人。


    陽光透過樹梢之間灑落在少女和狗身上。男子霎時對於這幕平和安適、如牧歌般的景象,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幫人跑腿嗎?」


    男子盯著少女提起的籃子直瞧,紅色的小菊花從籃子的縫隙露出。


    「嗯。奶奶請我去辦事。」


    少女望向斜坡上一間樸素的平房。


    原來如此。那裏從以前就有一間房子,裏頭住著一對替熟人管理別墅的老夫婦,這個女孩大概是那戶人家的孫女。


    「我的父母經營店鋪,聽說現在麵臨關鍵時刻,所以我來奶奶家過暑假。」


    男子沒問,少女便自顧自劈哩叭啦的說將起來。這些大概是父母和祖母一再告訴她的話,這種年紀的女孩要變成大人、思考這些還嫌太早。


    「寂寞嗎?」


    「不會。我喜歡一個人發呆,和人來往很累的。」


    少女這句早熟的話令男子噗哧一笑。


    「叔叔來放暑假?」


    男子在心中苦笑,被叫「叔叔」果然令人傷心,他輕輕搖頭。


    「不,我來工作。叔叔的親戚住在前頭那裏。我是為了討論工作上的事情而來。」


    「是喔。特地跑來這種地方,真辛苦。」


    男子手指著前方y字分岔路中右手邊那一條的深處,少女一臉同情,男子則露出多半能帶給人好印象的那種有禮笑容。


    「可是這裏的空氣清新,而且環境幽靜,我很高興能過來。」


    「工作加油喔。」


    少女一麵爬上左手邊的陡坡,一麵對男子揮手,男子也揮手示意。


    一陣風穿過樹林,輕輕吹起蓋在少女手中籃子上的藍色餐巾。


    這時,男子看見看似航空信的信封,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瞪大了眼睛。


    他清楚看見了信封上的收件人寫著「isezaki」(注)幾個字。


    男子麵無表情的目送少女的背影好一陣子,旋即催促牧羊犬往右手邊的路前進。


    *


    前陣子接獲伊勢崎博士返回日本的第一手消息,無異於對「zoo」組織投


    下了顆震撼彈。


    因為博士在這七年間,完全在這個世界上銷聲匿跡。


    而這段期間,「zoo」表麵佯裝平靜無波,實際上卻暗潮洶湧,不停的持續搜索,但是博士不留痕跡的工夫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一直沒有被「zoo」抓到尾巴。如今他突然光明正大的回到日本的避暑勝地,而且還是他名下的別墅,訊息傳進「zoo」的當天,任誰都以為這條資訊是誤報,想必是派到日本的「bug」誤認了。


    然而,隔天寄來的照片立刻讓「zoo」認清了事實。


    伊勢崎博士和他的兒子如今確實身在日本的長野。


    於是,「漢德勒」領命現身。


    *


    男子踩著悠閑的步伐,走在路上。


    (注:伊勢崎的日文羅馬拚音。)


    一群小鳥靈巧的飛過林間的陽光,猶如電影的序曲般,輕快的哼唱活潑的旋律,男子則模仿鳥囀吹著口哨。


    亞曆山大加快了腳步,它知道目的地已接近了。右手邊的白樺林深處,逐漸出現了一棟宛如畫裏山間小屋般的建築物。


    好棒的監視小屋。


    男子嘴角揚起一抹譏諷似的笑容,跟在亞曆山大身後推開了小鐵門。


    朝對講機一說出暗號,門立刻開啟,一名穿著po」o衫、全身上下一副度假打扮的文雅中年男子現身,他的眼神毫無笑意,迅速又不著痕跡的環顧四周後才邀請男子入內。從遠方看來,他們就像是一個正在休假放鬆身心的別墅主人,以及登門拜訪他的訪客。


    亞曆山大遵照男子的指示趴在入口。如果沒有男子的下一個指令,它會一直趴在這裏,直到冬天下雪為止。


    「好棒的房屋啊。」


    「哼。虛有其表。」


    屋內還有兩個男人等候著。他們也是一身棉褲和t恤的假日裝扮,其中身材健壯的男人頭戴耳機,坐在一個大型機器前麵,而另一名年輕男子則坐在樓梯上,手拿雙眼望遠鏡對著夾層的臥房窗戶,一動也不動。


    桌上放著空啤酒罐和威士忌酒瓶,但是男子十分清楚,他們沒有喝半滴,也不打算這麽做。一切隻是他們演出愉快假日時光的擺飾,以防有人不小心注意到這間房子。


    男人將拐杖倚靠在玄關旁,步伐飛快的走過來,身法輕盈,爬上梯子。


    身穿po」o衫的男人俯看拐杖,冷哼一聲。


    「漢德勒,你還隨身攜帶這種玩意兒啊?」


    「教授,我的左腳是真的短了半公分,但從小女孩到老奶奶都對我很親切唷。」


    「你長得眉清目秀,再加上手持拐杖,哪個女人不對你寄予同情?驚人的是,相當多女人喜歡腳有殘疾的男人,對於她們而言,瘸子看起來性感的不得了。」


    「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打斷你的雙腳,讓你親身感受一下受到女人青睞的滋味。我真想知道,如果打爛你的膝蓋讓你不良於行,你還說不說得出那種話。」


    男人小心謹慎的盯著窗外。


    「健,如何?」


    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依舊將雙眼望遠鏡抵在眼睛上,點了點頭。


    「確實在屋內。這兩天都足不出戶。」


    「兒子也在一起嗎?」


    「在一起。他兒子完全沒有外出。博士進出了幾次,都是領取糧食的時候。」


    「糧食?」


    「管理員家的孩子每兩天會送一次。」


    他們之所以挑這間漂亮的房子當監視小屋,便是因為從這間閣樓就能夠將博士的別墅一覽無遺。在這裏向外眺望,可以輕易看到博士位於半山腰上的別墅。


    這間房子原本屬於一名化學肥料公司的主任研究員所有,目前由他的長男繼承,但是野心勃勃的繼承人最近成立新公司,活力充沛的年輕董事犧牲了暑假,在亞洲和美國到處飛行洽商,最近似乎都在西雅圖一帶。


    最重要的是,這間房子附近的別墅住戶都已搬走,離這間房子最近又還有人居住的宅邸,都至少有五百公尺以上的距離。


    男子從健手中接過望遠鏡,抵在眼睛上。


    剛才在路上遇見的少女將籃子放在大門前,按了門鈴。說了兩、三句話之後,就轉身背對大門,一溜煙從來時路小跑步離開。


    這時,大門打開一條縫,伸出一隻男人的手,抄起籃子縮了回去。


    「看來他好歹有所警戒。」


    「可是,他膽敢回到這種地方,我隻覺得他粗心大意。」


    健出言調侃。健不是他的本名。他們不曉得彼此的本名。健的外表是個極為普通的爽朗青年,所以「健」這個名字,是旁人語帶諷刺替他取的綽號。雖然有著平凡的外表,但他是會以那種天真無邪的表情殺人如草芥的人。他精準無誤、毫不遲疑的殺人技術,在「zoo」中也頗受好評,夥伴也對他忌憚三分。雖然無人知道真假,但不斷有人謠傳他有戀屍癖,執行任務時對敵人的遺體會做出不當行為,因而從海軍陸戰隊的高升名單中被剔除。


    「原來如此。」


    男子如此低喃,由慢而快的突然動手。


    健看了男子一眼,然後看向自己的手邊時,露出大吃一驚的表情。


    一把軍刀竟插在他放在窗邊的指縫間。


    「哇!」


    健發出叫聲,連忙把手縮回去,眼中充滿恐懼的看著男子。


    「粗心大意的人是你。博士熟知我們的本領,但是『zoo』卻一直無法找出博士的下落,你根本不了解情況。」


    男子一麵拔出刀子,一麵低喃,隨後若無其事的收起刀子,健則提心吊膽的注視著男子的側臉。


    「博士主動現身此地。這是怎麽一回事?」


    男子好像已經不把健放在心上似的自言自語。


    *


    男子在黑暗中思考,腦波和蟲聲同化。


    他下意識的輕輕撫摸膝蓋,思考著這條稍微短一點的左腳。


    他並不感到怨恨,自己當時隻是愚蠢而年輕。這條腿反而是個紀念,也是個教訓,他對此心懷感謝。自己變得比之前更行動敏捷,思緒周延許多,能夠存活至今,都多虧了這條腿。


    他悄悄睜開眼,感覺腦中亮起了一個小型的警告訊號。


    黑暗中,博士家的燈火清楚浮現。


    這個雜念是什麽?懷舊嗎?若是平常的自己,不可能想起過去的事。不過,唯獨在從前的某項經驗會成為當下生活分歧點的情況下,大腦會下意識的搜尋過去的案例,以往的記憶偶爾會在一瞬間鮮明複蘇。


    這種狀況。這種場景。


    男子感到似曾相識。不就像當時嗎?


    類似我左腿被炸飛時的狀況?


    *


    那已是八年前的事。


    他好不容易才剛成為獨當一麵的「漢德勒」。


    亞曆山大的將來被寄予厚望,據說薪水比自己高出許多,根本無法相提並論。他默默的累積經驗,努力練習要適應亞曆山大的能力,並且獲得它的信任,而除了下苦功之外別無他法。


    當時,伊勢崎巧博士身邊正好發生了難以解釋的事件,所有人都有預感,博士和「zoo」之間的關係,近期內將會有關鍵性的改變。


    博士出身於九州的長崎,回溯他的家譜,自古以來就是藩醫和軍醫輩出的醫學世家,從父親那一代起就在美國工作。博士就是所謂的天才兒童,接受早期菁英教育,十四歲上大學,國家付出相當豐厚的代價,將他培養成元老級的軍醫。


    關於他的背景資料,僅止於此。當然不難想象,保密是為了讓他能順利從事國家機密相關的研究。


    伊勢崎博士的研


    究是「zoo」的主幹,從幾年前起,博士身邊就有二十四小時的護衛監視,然而,博士和「zoo」之間的磨擦逐年明顯並益加嚴重。理由很單純,博土希望將自己的研究應用在更多地方,而「zoo」不願如此。這是研究者和資助者閑常見的老掉牙情節,但是,情況從博士帶著所有研究資料失蹤了的那一天起變得徹底失控。


    *


    「外子不在。請回。」


    夫人一臉鐵青,但是語氣堅定。


    博士八成做了周全的準備,但還是晚了一步動身。大概也可以說是追兵比他預料中早了一步到達,逼近九十天的長期臨床實驗讓博士沒什麽時間可以打包。


    夫人看到男子,嚇了一跳,再加上同為日本人,似乎感到五味雜陳。她瞬間仿佛會露出求救的目光,但是立刻轉變為憤怒和輕蔑的眼神。當然,男子並不在乎。


    一群男人在夫人正打包行李時不發一語的闖入屋內,夫人雖然出聲抗議,但所有人都充耳不聞。他們將夫人的物品從手提箱和波士頓包中倒出來,卻沒找到半樣東西和博士的工作有關。


    男人們在房內四處搜索。雖然追蹤與博士去向相關的蛛絲馬跡也是目的之一,但主要目的是要找到博士剛滿兩歲的兒子,隻要扣住孩子,就等於抓住了博士。但是,屋中除了夫人之外,不見其他人影。一般在這種狀況之下,母親不可能丟下年幼的兒子,孩子應該是被安置在某處。


    男人們嚴詞逼問悶不吭聲的夫人。


    當時的帶頭者山姆,是個殘忍的男人(這個名字取自『山姆的兒子(注)』,但是他甚至對此感到高興)。他殘暴的程度連同事都不敢恭維,男人們忍不住別開視線,耳朵卻被強迫聽著夫人的手指一根一根被折斷的聲音和慘叫。


    盡管如此,夫人還是抵死不招。沒想到那麽嬌小、柔若無骨的女人,會有如此堅強的意誌,著實令人驚訝。看到白人男子激動時的眼神,男子也會不自覺打冷顫,如今想起山姆當時的眼神,仍是感到不寒而栗。山姆平常總是泛白的瞳孔,看起來白裏透青,迸發精光,總覺得他眼底深處宛如日光燈一閃,發出「嗡」的聲響。


    山姆將夫人打倒在地,揪住頭發把頭拽起,像發瘋了似的賞她耳光。夫人白晰的小臉越來越腫脹,血從鼻子和嘴唇流出。


    盡管是上司,男人們對於山姆過分粗暴的行為還是看不下去,但製止他時,夫人已奄奄一息。


    「這件事要是被上頭知道會引發大問題的。」


    有人不安的嘀咕,山姆重重的冷哼一聲,將夫人像行李般抱到屋外。


    「等等……起碼讓我拿提包。」


    夫人的發音變得含糊不清,有氣無力的低語,手伸向被丟在床上散落行李旁的小手提包,被打斷的牙齒和鮮血一起掉在藍色套裝的胸前。


    注:本名大衛·柏克威茲( david berkowitz ),是美國的連續殺人魔。


    男子迅速走到床邊,拿起那個手提包,走回來遞給夫人。


    男子如今仍清楚的記得,那個袋口密封著、像錢包般的黑色小手提包,那個頂多隻能裝進口紅和粉餅盒的手提包。


    手指骨折的夫人搖搖晃晃的用手臂勾起手提包,被山姆拖上車。這裏是長島的高級住宅區,和近鄰之間的隱私獲得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保障,不必擔心會被誰看到。


    「沒辦法,得順路先去研究所的醫院一趟。」


    山姆稍微恢複冷靜,可能是認為如果夫人一直處於這種狀態,確實會影響到自己的去留,坐立不安的向坐在駕駛座的部下發號施令。當時有四個男人,兩人在後座左右包挾夫人,男子是最後一個,正要坐上副駕駛座。


    「不!」


    突然間,夫人看著後照鏡的表情扭曲,聲音沙啞的叫道。


    男子總覺得自己聽見一個尖叫「媽媽!」的孩子叫聲掩蓋了她的聲音。他從後照鏡可以看到一個小小的影子在遠方移動著,所有人都一起往後回頭看去。


    「如果我要去的是地獄,你們也一起同行吧。」


    夫人扳開手中的手提包,忽然彎腰以嘴巴抽掉了什麽。


    那一瞬間,男子望向夫人的臉。


    夫人也看著男子。兩人四目相交。夫人晶亮的眼眸像小動物一樣光芒閃爍。


    那一瞬間,他腦中浮現了古老的成語——人急懸梁。


    她的臉腫得像個包子,但那一瞬間確實笑了,男子竟然覺得那詭異的笑容好美。她口中銜著的是從手提包中抽出、沾滿了鮮血的手榴彈插梢。


    「快下……」


    話還沒說完,劇烈的閃光和爆炸聲便中斷了男子的意識、時間和空間,將全部化為一片空白。


    男子尚未上車之前,身體就和車門一起被炸飛了。除了夫人以外,另外三個男人也當場灰飛湮滅。盡管車門保護男子免於直接受到爆炸氣浪吹襲,但是著地時,壓扁的車門插進了他的左腳膝蓋下的位置。


    醫生花了四小時動手術,才將幾近截斷的腳接起來,當然,男子對此並沒有記憶。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是:幸好沒有帶還在訓練的亞曆山大去,因而感到放心。但是在此同時,腦海中也浮現「要是帶亞曆山大去就好了」的後侮念頭。


    如果帶了亞曆山大,應該就能在一開始找出當時躲在附近的博士兒子。這麽一來,夫人就不必遭受那種淩遲、不會在車上自爆,而同事們也不需喪命。一思及此,男子的心情便很複雜。如果順利抓到兩人,博士也會立刻現身,這件事應該就會圓滿落幕,但是千金難買早知道,他以「漢德勒」的身份回到「zoo」之前,經曆了好長一段痛苦複健的期間,深切的體認到那些假設絲毫無法撫慰人心。


    「唧——唧——唧—」連綿不斷的蟲嗚聲在腦海中回蕩。


    夜裏沁涼的空氣濃厚。


    是啊,夫人當時從一開始就在等他們找上門。


    那個黑色小手提包內裝的不是粉餅盒,而是手榴彈。夫人壓根不打算獲救。隻要能拖延時間讓兒子逃走,和一群男人一起下地獄也在所不惜。


    男子下意識的撫摸左腳。左腳的鞋底墊高了半公分。


    他冷靜思考:心中浮現不祥的預兆。


    難道現在的狀況和當時不像嗎?


    *


    男子一直清楚的記得第一次見到亞曆山大時的事。


    他原本立誌成為救人的醫生,在研究過程中對動物的身體感興趣,因而轉攻獸醫,進一步對調教動物產生興趣;經過一再調職,在對狗進行特別訓練的第五年,受命擔任「漢德勒」。


    「漢德勒」熟知,在動物麵前偽裝自己是沒有意義的。


    「漢德勒」靜靜的接近亞曆山大,對它打招呼。


    但是,他無法完全壓抑內心的驚訝。


    它明明隻是一條幼犬,成熟度卻令人驚歎。


    亞曆山大明明尚未接受正式訓練,卻已優雅而狡滑,沉穩的態度足以讓一群帶它來「漢德勒」身邊、在伊勢崎博士底下工作的科學家看起來顯得愚蠢不已。


    有哪裏不對勁。它顯然不是一般的狗。


    「漢德勒」表麵佯裝平靜,但是深受它吸引,震懾於它的氣勢。


    亞曆山大漆黑的瞳孔目不轉睛的看著男子。它好像在對自己品頭論足,令「漢德勒」感到忐忑不安。


    對動物來說,真實就在它們心中,男子經常會感到焦躁和孤獨感,好像人類總是被迫徘徊於真實的外圍。


    亞曆山大儼然是真實的化身,它的眼神睿智,甚至令人感到神聖。


    「漢德勒」沉迷於亞曆山大,細心嗬護,運用所有學習到的技術,使盡全力引導出它的潛能。


    亞曆山大令人驚歎的能力隨著它的成長,甚至令「漢德勒」感到畏懼。


    他有時會忽然感到莫名的不安。


    是否接受訓練的反而是自己?其實是亞曆山大挑選了他?第一次見麵那一天,亞曆山大是否判斷自己適不適合擔任它的夥伴,對它有沒有幫助,進而做出決定?


    無論如何,男子對於亞曆山大挑選自己感到驕傲,毫無不滿,「漢德勒」與亞曆山大組成拍檔,團結一致,陸續完成各項特別任務。


    *


    五天前。


    男人們規律的輪流監視、補眠。


    無論是在高原或鎮上,做的事都沒什麽不同。這次隻是稍微改變服裝,以免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博士的屋子悄然無聲,毫無動靜。兩人究竟住那間屋內做什麽呢?撇開博士不論,正值愛玩年紀的兒子居然忍得住閉門不出,像這種被大自然包圍的舒適環境,他想必很想出外走動。


    目前幾乎沒有關於伊勢崎遙的資料。他失蹤時隻是兩歲的幼童,不曉得如何度過和父親的逃亡生活,但是失去母親,被迫過著隱居生活,父子兩人肯定過著相依為命的歲月。伊勢崎博士有可能親自教育孩子,說不定他也是承繼博士資質的天才兒童。


    健出門到市區采買,不曉得還要在這裏待幾天,但是應該不會超過一星期。教授等人則繼續竊聽周圍的人家,想確認住戶從博士住家附近別墅搬走的時間。他們打算在附近都成為空屋的時候執行計畫,以免留下證據。不過,為免博士在那之前就展開行動,也絕對不能掉以輕心。男人的直覺告訴自己,如果錯失這個機會,就永遠沒機會再見到博士,這是唯一的機會。而且,絕對必須避免成為在日本發生的「事件」。博士必須在暑假回美國,然後再去某個地方。


    男子手持拐杖,出外散步。澄淨的空氣帶來片刻的解放感,但他滿腦子裏想的都是博士的事。


    柔和的陽光紛落,靜謐的時光、帶著亞曆山大悠閑散步的男子,看起來隻是夏末避暑勝地恬靜風景中的一部分。


    一名綁馬尾的少女從道路對麵走來,是前一陣子見過的少女。


    她今天也提著籃子。


    那個籃子吸引男子的目光。她是他散步的目的。


    少女發現男子,開心的露出笑容。看到她靦腆泛紅的臉頰,男子確定她不討厭自己。不過,從過往的經驗來看,他也十分清楚,很少有女性會討厭他。不是他愛吹噓,但是這一點在工作上的確很有幫助,所以他很享受這項優點。


    「早安。」


    男子落落大方的主動打招呼。


    「您早。亞曆山大,早安。」


    亞曆山大開心的搖尾巴,好像記得這名少女。


    「你記得它的名字啊。」


    「這麽大氣的名字,我怎麽會忘。」


    少女彎下腰來,撫摸亞曆山大的頭。


    男子悄悄對亞曆山大示意。


    它「汪」的一聲,嚇人一跳,抬起前腳跟少女嬉戲。


    「啊,不行啦,亞曆山大。」


    少女的語氣變得慌張,籃子傾斜,餐巾掉落,物品七零八落的掉落地麵,裏麵裝了糕點麵包、盒裝牛奶和冷凍食品包。


    「亞曆山大!住手!」


    男子也裝出慌亂的語氣,假裝斥責。亞曆山大發出馴服的聲音,馬上不停打轉,退到男子身後。


    「抱歉啦,它好像相當喜歡你。」


    男子一麵幫忙少女撿拾掉落的物品,一麵不著痕跡的偷瞄籃中物。今天沒有信件。如果有信,男子無論如何都想看到寄信人。從前一陣子偷看到的航空信來看,博士的金援者好像遍布了世界各地。


    但是,在裝了蔬菜沙拉的塑膠容器旁,男子發現了另一樣物品:裝著藥物的白色袋子。


    「有人生病了嗎?」


    男子佯裝自然的關心,將視線轉向藥物。


    「不曉得,我聽說是止痛藥。」


    少女偏了偏頭。


    「止痛藥?」


    「我跟你說哦,有個腳不方便的男孩。他比叔叔您嚴重了很多,坐在輪椅上。」


    少女天真無邪的低喃,小聲的道了聲謝,然後提著籃子站了起來。


    「是喔。年紀還小,真是苦了他。」


    「嗯。他的父親寸步不離的照料他。」


    「那麽,再見囉。」


    「再見。工作進展得如何?」


    「馬馬虎虎。」


    男子聳了聳肩,少女報以淺淺微笑,背對男子離去。


    *


    伊勢崎遙坐輪椅。


    這解開了幾個疑問。


    若是不良於行,也就難怪沒有外出走動。如果是登山者就罷了,要坐輪椅在這個斜坡移動,想必並不輕鬆。


    他八成是在夫人自爆時也被卷入了爆炸之中。雖然母親舍身試圖讓他逃走,但是他也並非毫發無傷。這麽一想,男子突然對遙感到莫名的親近。


    夫人當時熠熠生輝的瞳孔、那雙驕傲自滿、無所畏懼的眼睛,不自覺的浮現在男子腦海裏。


    「博士的鄰居如何?有可能搬走嗎?」


    男子倚在窗邊的牆上,邊看外麵邊問教授。


    教授卸下耳機,輕輕點頭。


    「嗯。隔壁的紅屋頂明天離開。對麵的圓木小屋是二十六號。」


    「博士打算待到什麽時候?」


    「我搞不懂天才的想法。」


    健安靜的聽著教授和坦克發牢騷。年輕的他沒見過博士,而且前一陣子「漢德勒」用軍刀給他的下馬威似乎相當有效。


    「搬運輪椅需要卡車,留下輪椅會令人起疑。麻煩你跟東京方麵連絡,表明半夜明目張膽的搬運輪椅會引人注目,要請人開卡車在某個不顯眼的地方待命。」


    「噥!又增加了額外的負擔。」


    「相反的,隻要抓住兒子,博士就不會逃,因為他兒子一個人無法行動。」


    男子低聲細語,望向已經看習慣、甚至開始感到親切的博士別墅。


    據說地球上最蓬勃繁衍的生物是昆蟲類。


    人類尚未正確掌握所有的昆蟲數目、種類,但是昆蟲朝各種方向發展,因此無論在數量上或種類上,都是目前最成功的生物。


    人類至今以各種形式利用昆蟲類、與昆蟲類打交道已久,像是使蜜蜂集蜜、用於栽培蟲媒花的果實、養蠶、工藝品、蛋白質來源等等。


    其次是牛、羊、豬等家畜,常見用以輔助人類的家畜,以馬和狗為首。馬多半被視為交通工具,而狗則被當做畜牧和狩獵的隨從,和人類一起持續發展。


    狗用於軍事用途的曆史已久,除了用於搬運,像是拉雪撬等,它們最受重用於警戒和追蹤,像是警戒敵人入侵、追蹤逃亡敵人的蹤跡等等,依照時代背景的不同,有的狗甚至被綁上炸彈,被迫進行類似神風特攻隊的事。比較令人感到愉快的是,狗能用來尋找戰地或災區的幸存者,阿爾卑斯的救難犬和救災犬就因此而廣為人知,它們能在山區的戰爭,或是在地理條件惡劣的地方,找出不能動的受傷者,相當有效率的引導自己人到達那裏。找出許多受傷者的狗會受到將軍表揚,退休後備受禮遇、度過餘生的狗也不在少數。現今,嗅覺優異的緝毒犬和警犬受人重用,自是不在話下。


    動物武器這種事目前聽來荒誕不經,但即使不到武器的程度,動物們仍有許多軍事上的利用價值。它們有好幾樣與生俱來、令人類望塵莫及的能力,像是老鷹的視覺、狗的嗅覺、海豚的聽覺、豹的運動能力、候鳥的方向感。若是妥善「培植」這些能力,使其更上一層樓的話會如何?如果能夠方便的使用與


    控製,豈不更好?將那些能力數值化、軟體化是不可能的嗎?使用老鼠和豬,「培植」人類的髒器和肢體已經進入了實際使用的階段。培植它們的「能力」,反饋到人類身上是否也可行?


    非常粗略的說,伊勢崎博士的研究就是起始於這種想法。第一階段是組合藥物和基因操作,製作擁有卓越特殊能力的生物。在這個研究過程中誕生的即是亞曆山大。它的嗅覺比接受過訓練的警犬強上數倍。


    *


    男子感覺到亞曆山大在黑暗中忽然豎起耳朵。


    他嚇了一跳,全神戒備。


    夜裏濃重的空氣流動,男子感覺到有人悄然靠近。


    「是我。」


    聽到低沉急迫的聲音,男子稍微解除警戒。教授壓低身子靠了過來。


    「怎麽了?馬上就要破門而入了。」


    男子沒出聲斥責,教授語氣冰冷的回答:


    「健被幹掉了。」


    「什麽?」


    男子懷疑自己的耳朵聽到的話。


    「被幹掉了是什麽意思?」


    「他在這裏被幹掉了。僅僅十分鍾左右的時間內,被人朝延體一擊斃命。」


    「你說什麽?!」


    黑暗變得更加濃重,男子背脊竄過一陣涼意。


    在這裏?難道有人潛藏在這片林中嗎?


    「坦克呢?」


    「我還沒告訴他。發現之後,我就直接過來這裏。」


    男子不發一語的呼喚亞曆山大,開始在林中移動。


    「我認為你是白費工夫。」


    教授看到亞曆山大,露出死心的表情。


    男子看到健俯臥倒在山白竹樹叢中的身影那一瞬間,明白了他為何露出那種表情。


    「這是什麽味道?」


    一種刺鼻甘甜、令人排斥的強烈氣味。


    男子感覺到亞曆山大裹足不前,咂了個嘴。


    殺害健的家夥,噴撒了大量的芳香劑,以免被亞曆山大追蹤。


    因為擁有靈敏的嗅覺,所以亞曆山大的鼻子害怕刺激的味道,那會使它的鼻子受到刺激,暫時失去嗅覺。


    男子指示亞曆山大離開這個地方,繞到上風處。亞曆山大發達的嗅覺或許也對大腦造成影響,比一般狗更能正確的聽懂人話。不,像這樣在一起幾年,男子有時候覺得,它隻是不能說人類的語言,也許幾乎完全理解人類的話語。


    男子默默的俯看腳邊。


    健化為了一具冰冷的屍體,呈現受襲後隨即躺下的姿勢,肢體擺放自然,沒有格鬥過的痕跡。他仍保留生前的動作,看起來像是酩酊大醉,倒臥在地,被人以俐落手法一刀刺中的後頸,沒流幾滴血,看來是完全出其不意的中刀。


    男子這才切身體認到事情的嚴重性,這裏有其他人在。除了自己和教授之外,有人潛藏在這個狹窄的黑暗之中。我們是有一定經驗的個中好手,有誰能反將我們一軍呢?


    伊勢崎博士?


    男子下意識的在口中嘟嚷那個名字。


    *


    四天前。


    男子散步的同時,感到些許焦躁。


    一切裝置應該都已經準備就緒,如果博士使用行動電話或室內電話,所有對話內容都會傳入自己耳中,但是博士完全沒用。


    不時會看見一顆小腦袋在窗戶對麵移動,影像之所以滑行般水平移動,大概是因為坐著輪椅。


    博士則很少靠近窗戶。他們打算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這樣豈不是過著坐困圍城般的生活嗎?


    現在隻有兩人,所以無所謂,但是萬一有人登門造訪的話,事情就會變得麻煩。


    男子想設法趁他們兩人獨處時闖進去,但是附近的別墅裏還有別人,博士的別墅和左右的別墅較近,所以半夜闖入被人察覺的可能性高。今天早上有一家人已離開,另一家人則必須等到明天。


    負責監視的成員也開始散發出焦慮,除了完全無法掌握博士的動向之外,還必須及早決定執行日,並且安排卡車和飛機。日本政府自是不在話下,更不想讓民間人士聽聞半點相關的風聲。


    男子粗魯的將拐杖拄在地麵,緩緩走在林中小路。亞曆山大或許是徹底熟悉了這個地方,步伐輕快的走在前頭。


    忽然間,它停下腳步,對著林中「汪」了一聲。


    男子往林中看去,一名老婦人靜靜的在管理員家前麵摘茄子。


    今天沒有看見少女的身影。


    老婦人一下子抬起頭來,望向這邊。她身穿灰色長袖毛衣、黑色長裙,彎腰駝背,骨瘦如柴,眼窩凹陷,臉色不佳,好像身體微恙。原來如此,難怪不得不拜托孫女跑腿。


    男子低頭致意,老婦人輕輕點頭回禮。


    男子為了抓住和她交談的機會,讓亞曆山大悄悄的爬到老婦人身邊,它動作敏捷的爬上斜坡,對老婦人友善的搖尾巴。來到這裏之後,它的心情便格外得好,說不定是因為平常沒有機會接觸女性。


    「你是魯卡說的那位先生吧?」


    老婦人以手掩口,有氣無力的問,好像已從孫女口中聽到了男子的事。帶著狗又拄拐杖的年輕男子並不多,所以要鎖定對象並不困難。


    「是的。我見過她幾次。她是個聰明的女孩。」


    「不不。她隻是會說話。」


    「她今天外出嗎?」


    「嗯。和外子一起上街。」


    「 這樣啊 。她叫做魯卡嗎?請代我向她問好。」


    說完,男子一麵環顧周遭的景色,一麵在腦中迅速思考獲得博士資訊的方法。


    靠近管理員家一看,發現是一間樸素的平房建築,可以說是隨時都會毀壞。屋後是陡峭的懸岸,密密麻麻的覆蓋著深綠色的藤蔓。


    老婦人又慢吞吞的開始摘茄子,雖然勤作緩慢,但是看得出手臂的肌肉相當強健。


    「大家陸續搬走,越來越冷清了耶,」


    男子一派悠哉的說。


    「是啊。這個時間最冷清。因為大家會像是缺齒的梳子般,三三兩兩的回去。」


    老婦人輕輕的頻頻點頭。


    「聽說你的工作很忙碌。勞碌命的人不管去哪裏都還是很忙。」


    她對男子的工作稍微表示感興趣。男子麵露苦笑。


    「所謂窮人沒閑,我也隻是配合客戶的行程到處瞎忙,隻有地點改變,做的事總是千篇一律。」


    老婦人對自己感興趣,男子獲得了深入話題的勇氣。


    「從我住的地方會看見那棟有兩麵破風(注)的房子。喏,就位在那個山丘上。」


    男子手指博士家的方向,盡量佯裝自然的好奇心。


    「噢,伊勢崎老師家的別墅。」


    老婦人遙望遠方,輕輕點頭。


    「天底下居然有人一直待在家裏,閉門不出。」


    「是的。他說平常很難有空陪兒子,所以想和兒子一起靜靜的度過時光。他好久沒回來了,這次嚇了我一跳,我們連事先打掃的時間都沒有。」


    「打掃」這兩個字令男子感到在意。


    老婦人一麵將茄子丟進圓簍中,一麵自言白語似的挽。


    「可是,聽說他就要回去了,又要前往遠方。據說他在全世界到處跑,」


    男子豎起耳朵。


    「咦?他要回去了嗎?這樣啊,看不見那戶人家的燈光會令人感到寂寞的……他什麽時候回去?」


    男子壓抑雀躍的心情,始終演出自然的好奇心。


    回答我!告訴我確切的日期!你是管理員,應該聽他說過了。


    男子像念咒語似的在心中如此大喊。


    「欸,他


    說是二十九號早上。那一天是他夫人的忌日,所以要順路去掃墓之後再回去。」


    老婦人十分爽快的回答了男子期望聽到的答案。


    *


    夫人的忌日。


    原來如此,經她這麽一說,那也是盛夏接近尾聲的時候。


    夫人身穿藍色的短袖套裝。流淌在套裝胸口的鮮血。腫脹的臉。


    一剎那的微笑。


    「媽媽!」這個尖叫聲和她的臉同時浮現。


    男子已經不再懊悔和遺憾,八年多的時間,心中隻有歲月帶來的回憶累積。


    夫人的娘家在長野,所以,博士回來這裏了。


    又一個疑問解除,男子感覺到確定要執行任務的念頭正一點一點萌芽。


    「二十九日黎明執行。」


    男子輕描淡寫的說明計畫。焦躁從其他三人臉上消失,浮現平靜的表情,接著,四人迅速確實的分頭行動:安排車輛、能夠直接載博士一行人回本國的飛機,準備闖門對於男人們而言是例行公事,立刻便就緒。


    (注;日式建築中山形牆上的人形板。)


    *


    出乎預期的情況,令兩個男人在黑暗中一動也不動,反複粗重的呼吸。


    「怎麽辦?先撤退嗎?」


    教授努力假裝平靜的問。


    「不,不行。如果錯失這個機會,大概就再也抓不到博士了。他起碼又好幾年不會現身。」


    男子立即否定教授的提議。恐懼和混亂消失,內心湧現熊熊的鬥誌。


    「一定要在今晚抓住他們。三個人就夠了。」


    「可是,健他……」


    「待會再解決。一切結束之前,先保持目前的狀態。」


    聽到男子不容分說的語氣,教授隻是輕輕點頭,不再多話。


    「你和亞曆山大在這裏等。如果有它在,應該就不會突然受到襲擊,我去警告坦克。」


    男子話一說完便開始在黑暗中移動。他將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在眼睛和耳朵,確認黑暗中是否有其他人存在。


    *


    三天前。


    男子拄著拐杖出門散步。今天有確切的目的,也或許是心理作崇,走路的速度也較快,比平常早出門是有原因的。


    今天留下亞曆山大出門。如果看到牧羊犬的身影,就會泄露自己的行蹤。


    男子環顧四周,一確定附近沒有人,馬上迅速進入林中,隱身在樹蔭下或草叢,身法輕盈、動作機敏的爬上斜坡。


    繞一大圈前進,他看見管理員的家就在不遠處。


    「奶奶,我出門了。」


    耳邊響起魯卡清脆的聲音,男子將頭縮進低矮的樹叢後。


    他看見綁馬尾的少女提著籃子,朝氣十足的跑了出去。


    老婦人出來目送孫女離去,或許是要修整庭院,又提著籃子慢慢下斜坡。


    大門似乎沒有上鎖,玄關的拉門依舊敞開。


    男子等老婦人走得夠遠,一溜煙悄悄溜了進去。


    靜待眼睛習慣亂七八糟的漆黑屋內後,男子尋找電話和廚房。


    男子猜目標大概在電話旁邊,也確實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了它。


    按鍵電話旁的牆上,果然安裝著灰色的鑰匙盒。


    管理員的打掃工作提醒了他,管理員夫婦應該會保管別墅的備份鑰匙。


    但願鑰匙盒沒有上鎖。


    男子如此祈禱,食指一搭上把手,它發出「嘰」的一聲,拒絕開啟。


    呿,上了鎖啊。


    男子發泄怒氣的使力一扯,感覺門嘎一下的打開了,原來隻是純粹難開而已。


    其中吊掛著好幾支裝了老舊鑰匙圈的鑰匙。


    男子迅速的掃視鑰匙圈上標示的名稱。


    伊勢崎。


    最角落的紅色鑰匙圈很輕易便被發現上頭寫著這個名字。


    男子快手快腳的拆下那個鑰匙圈上的鑰匙,替換成口袋中預備好的假鑰匙,再放回鑰匙盒。按照情況來看,男子猜測管理員短期內不會使用博士別墅的鑰匙。


    男子將鑰匙放進口袋,和來的時候一樣一溜煙跑出屋外,靜靜的走下坡再衝進林中。


    *


    男子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移動。


    一股熱意在腦海中翻滾。


    他意識到自己情緒激動。適度的興奮很好,但是過度的興奮會誤導判斷。


    男子試圖客觀的觀察自己。怎麽樣?我欠缺冷靜嗎?


    夜幕低垂,腳步踏在草上,發出規律的聲音。


    手腳還正確的在動。我還沒問題。


    四人分頭從斜坡底下往上爬,包圍博士的別墅。差不多快到坦克待命的地方了。


    這麽一想的一瞬間,男子意識到強烈的刺激嗆鼻味。


    他全身抽動一下,僵硬不已。


    這個氣味是……


    這是記憶中的氣味。這個味道在短短幾分鍾前,遍灑俯臥在地的健周圍。


    「坦克。」


    男子不禁低呼。


    他看見有人坐在繡球花叢的對麵。


    「是坦克嗎?」


    那個人一動也不動。


    男子架起安裝滅音器的手槍,屏氣凝神的繞行繡球花叢。


    坦克一臉驚訝的坐著。


    周圍籠罩著刺激的強烈芳香。


    坦克放鬆的雙手抱膝。


    男子悄悄伸出手,觸碰如同其名、像裝甲車一般健壯的結實身體。


    下一秒鍾,坦克的身體大幅斜傾,無聲無息倒向地麵。


    一把短刀深深插在他的脖子上。和健完全一摸一樣,幾乎沒有流血,被人施以毫不猶豫的一擊。


    男子意識到自己的呼吸紊亂。


    他緩緩環顧周圍。


    看著坦克死不瞑目的眼睛,他對著黑暗中發問:在哪?你在哪裏?現在也在黑暗深處看著我嗎?


    總覺得好像有數不清的人在周圍,又好像是完全空無一人。


    博士?你在哪裏?


    男子不斷的對著黑暗發間。


    *


    前一天早上。


    一切準備就緒。他們感到心情舒暢,為晚上的行動做準備,好好休息。


    男子也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帶著亞曆山大出門散步。


    少女在半路上蹓躂。那個籃子放在她腳邊。


    「你在做什麽?」


    男子平靜的問她。


    「我以為您已經回去了呢。」


    少女一臉使性子的表情,回頭轉向男子。


    「因為這幾天都沒遇見你。抱歉抱歉,工作很忙。」


    「大人都是一個樣。老是把工作掛在嘴上。」


    「我幫你吧。」


    少女好像稍微心情好轉,看來她似乎是在這裏等他出現,女孩兒家的企圖令人莞爾。


    「我在采集紫茉莉的種子。」


    「噢,真的。全部都已經結成種子了。」


    或紅或黃的花辮都已凋謝枯萎,中心附著一點一點的黑色種子。


    那一帶全是紫茉莉的群落,數量相當多。


    「您采黃色紫茉莉的種子,我采紅色的。」


    少女一本正經的對男子下指示。


    「ok。」


    亞曆山大在後麵搖尾巴,乖乖坐著。


    男子伸手摘種子,將一大塊黑色種子托在掌心,它的外形俐落優美。


    「長得好像燈籠,真令人懷念。有幾年沒摘紫茉莉的種子了呢?」


    男子自言自語的說。


    「不可以摸魚唷。」


    少女以小大人的口吻提醒。


    「是、是。」


    男子聳了聳肩,試著以手指捏爛掌中的種子,濕潤的白粉瞬間從中滿溢出來。


    是啊,這就是紫茉莉,已經完全忘了這稱東西的存在好多年了。


    「要采集多少?」


    「越多越好。因為我要在家裏做香粉。」


    少女以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堅定說道。


    「好!」


    兩人一麵閑聊,一麵摘種子。


    少女攤開在地麵的手帕上,聚集越來越多黑色種子。


    「好棒,采集了這麽多!」


    少女看著逐漸累積的種子,高聲歡呼。


    男子專注的采集種子。


    一旦開始采集,就會欲罷不能。那裏也有,這裏也有,腦滿子隻有映入眼簾的黑色顆粒。男子想起了小時候,曾經在公園的樹蔭底下,忘我的撿拾被雜草埋沒的橡實,直到天黑。


    總覺得時間靜止了。


    陽光穿透樹葉縫隙照在兩人和紫茉莉上,無聊的亞曆山大在兩人身後甩尾巴。


    男子將掌中積累的種子,輕輕的倒進少女掌中。


    「塗上真正香粉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


    男子對少女說。少女將裝了種子的手帕打結。


    「是嗎?」


    她的聲音聽來非常冷淡,令男子心頭一怔,但少女下一秒鍾抬起頭來,又是一臉無憂無慮的笑容對著男子。


    「謝謝您。我很開心。」


    「我也很開心。」


    少女和男子互相揮手,各自踏上了岔成兩條的路。


    *


    前晚日落的同時,開始準備行動。


    四周沉入寂靜之中,眾人活力充沛的在屋內四處走動。


    首先,必須整理屋內。他們完美無暇的將房屋恢複成進入前的狀態。用到一半的卷筒衛生紙的量、堆積在玄關角落的枯葉狀態,任何細節也不放過。


    一開始進入屋內時,早以數位相機拍照記錄一切房屋狀態,回複原狀的工作緊鑼密鼓的進行。使用過的機材包裝好放在玄關旁以便搬出去,完事後卡車抵達時,就能立刻堆上車。屋主大概作夢也沒想到有人在這裏住了好幾天。


    然後他們默默穿上自己的裝備:防彈背心、針織麵罩、靴子和雨衣。


    雖然天氣預報是晴天,但仍必須做好夜露濕衣的準備。


    所有準備結束,他們默契十足的互相點頭示意。


    眾人沉默的在黑暗中解散,赴往各自的崗位。


    漫漫長夜開始。


    呼吸聲和心跳聲在不知不覺間重迭。


    冷靜。要冷靜。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感覺,相信使自己存活至今的直覺。


    男子深呼吸,集中精神。漸漸好像成功冷靜了下來,他閉上眼睛,冷靜的偵測周圍的動靜。


    沒有人,這裏沒有半個人。


    男子睜開眼睛,思考接下來要怎麽辦。


    多麽荒唐啊,必須坦然接受敵人的技術與能耐優於己方的事實。貿然離開很危險。既然如此,隻好先跟教授和亞曆山大會合,再從正麵突圍;我方有火力強大的槍械,縱然博士是再強的士兵,肯定也帶著不良於行的孩子。


    男子再次深呼吸,再度在黑暗中邁開腳步。


    但是,自我安慰立刻轉變為強烈的不安。


    好安靜。未免太安靜了。


    不管怎麽到處走,也找不到教授和亞曆山大的身影。


    這個斜坡並非相當寬敞。


    他們究竟去了哪裏?


    男子一麵和像雪球般越滾越大的不安交戰,一麵耐著性子到處尋找,但是毫無所獲。


    姑且不論教授,找不到亞曆山大更令人費解。如果低聲呼喊,即便距離相當遠,也應該也會飛快的衝過來。如果有人試圖傷害它,它會頑強反抗。


    它的敏捷度和運動能力淩駕於受過訓練的人類,就連「漢德勒」也不可能贏得了它,任何人在用槍指著它的那一瞬間,就必須做好氣管被咬斷的心理準備。亞曆山大消失無蹤是怎麽一回事?有人對它下了什麽藥嗎?


    男子一直忍著想要發足狂奔的衝動。


    直接闖入嗎?先行撤退,重新展開行動嗎?


    男子焦躁的思考。從狀況來說,先行撤退另謀他法才合理。失去兩名夥伴,剩下的成員也下落不明。而且,獨自進攻在屋內閉門不出的人是不可能的事。


    結論出來了,但男子仍無法采取行動。


    我想闖入。


    男子的內心如此吶喊。不,那隻是表麵上的理由。


    我想見博士。論如何都想和他見上一麵。我想當麵聽他的聲音。然後,我想見一見遙。當時,他和我隔著火焰,身在同一個地方,和我一樣受了腳傷。我想和他互訴那一瞬間。


    如此希望的心聲在男子腦袋中喋喋不休的響起。


    我想見他們。我一定要見兩人。


    有生以來第一次湧起如此強烈的情感。


    我想見他們。見了之後,自己願受千刀萬剮。如果這次在這裏讓他們逃走,意謂著將有嚴厲的懲罰等著自己,因為已經不可能有下次挽回的機會。


    男子謹慎的展開行動。


    他架起手槍,小心翼翼的朝斜坡上的博士家而去。


    *


    博士家的燈光熄滅了。


    男子在玄關附近鬆了一口氣,摸索口袋中從管理員家偷來的鑰匙,冰冷的鑰匙觸感比任何事物都更令他心安。


    好。這下一片漆黑反而好。


    男子屏氣凝神的集中精神,再度偵測黑暗中的氣息。


    沒有人。這間房子四周沒有任何人。


    男子悄悄靠近玄關,伸長手臂,將鑰匙插進鑰匙孔。


    鑰匙正好納入鑰匙孔,順暢的轉動。


    大門緩緩開啟。大門對麵綿延著濃重的黑暗。


    男子望進那片黑暗中,躡手躡腳的一腳踩進去。


    那一瞬間,腳底下有粗糙的觸感,靴底發出刺耳的聲音,腳底一滑,發出了有物體彈開的悶響。


    心髒瞬間凍結。


    完了!


    下一秒鍾,有什麽在屋子內側閃了一下。


    男子反射性的舉起手,架起手槍。


    「漢德勒,你竟然有膽上門。好久不見啊。」


    巨大的聲音響徹屋內,男子目瞪口呆。


    是博士的聲音。確實是博士令人懷念的聲音。但是有點不同。這種不對勁的感覺是什麽?男子抬起頭來。


    看見一台大電視擺在玄關內側的客廳桌上。


    有人正從那台電視螢幕中對他說話。


    畫麵的粒子粗糙,感覺是故意使畫麵模糊不清。


    博士?


    男子仔細注視畫麵,凝眸細看。


    畫麵中是博士的麵貌。但是,總覺得有點古怪,為何會有這種奇怪的感受?


    「怎麽了?八年不見,一聲招呼也不打嗎?我們原本不是同事嗎?亞曆山大幫了你很多忙吧?」


    畫麵中的那張臉語調悠哉的說著。沒錯,這確實是博士的說話方式。無論是天大的好消息,或者天大的壞消息,他總是像這樣從容不迫的說話,所以麵對麵時,自己仿佛總是變得無能,總會感到焦躁不安。


    不過,這個聲音不對勁。博士的聲音沒有這麽尖銳。為何是這種奇怪的聲音?簡直像是對聲帶動了手腳——


    「我等你很久了。日本的『bug』最好換更聰明一點的家夥。明明應該定期監視這間房子,卻花了這麽久的時間才察覺到我回來,令我等得不耐煩。」


    男子心頭一驚。


    仿佛要將畫麵看穿


    似的死盯著它。


    我看過這張臉。而且是非常最近的事。來這裏之後、不久之前。男子咕嘟的咽下唾液,張口結舌。


    是管理員。


    從畫麵中注視男子的,就是自己從她手中偷走鑰匙的管理員老婦人。


    天啊。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男子的思緒一片混亂。


    那確實是女人。看起來臉色不佳,身材削瘦,老態龍鍾。


    博士離開美國,接受變性手術,變成了女人。所以才能逃亡整整八年,而且沒有被任何人發現?老婦人嚴重駝背。明明骨瘦如柴,手臂卻肌肉隆起。彎腰是為了掩蓋身高嗎?


    「喂喂喂,你終於發現了嗎?我回來日本時,好久不曾以『伊勢崎博士』的打扮現身。『bug』好不容易發現我,拍了照之後,我又恢複成女人的樣子。如今完全習慣了這副模樣。我這才明白,動物原本都是雌性,後來才辛苦變成了雄性。我的聲音也變成了這樣,不過,你對我說話時,我還是緊張的變聲了,幸好因為生病而麵容憔悴,你完全沒有認出我。」


    男子的腦海中,浮現了裝在籃子裏的藥袋。


    止痛藥。那是博士在用的止痛藥。遙已經坐在輪椅上生活了好幾年,如今不可能還使用止痛藥。看那副憔悴的模樣,博士肯定已經是重症末期了。有嗎啡、奎寧。在別墅和管理員家來來去去的期間,他也一直在服藥。


    「怎麽樣?鑰匙放在很容易找到的地方吧?鑰匙孔和大門都事先上了油,以便你進來。」


    原來大門悄然無聲的緩緩開啟,是設計好的在等我的。


    「病情惡化得比想象中更快。在這間房子和管理員的家之間來來去去相當折騰人。真丟人,如果更有體力的話,我也想和你們正麵對決。饒是精明如你,好像也沒察覺到位於斜坡上的這間別墅和管理員家後麵的懸崖之間連通的,如果抓住藤蔓爬上爬下,不到十分鍾就能來去自如。因為從你們監梘的房子,看不見這間房子的後麵。假如有機會的話,你可以看一看後院,一出後門就能看見管理員家。」


    博士在管理員家和別墅之間來來去去。一人分飾兩角。所以隻露出手是理所當然的。如果現身,馬上就會暴露出博士和管理員是同一人。


    「亞曆山大呢?教授人又在哪裏?」


    男子下意識的叫道。


    他踩進屋內一步,腳底下又有什麽緩慢的東西彈開,滑不溜丟的,令人感到不愉快。


    「哎呀,我把亞曆山大要回來了。話說回來,它原本就是我製造出來的,它也馬上就認出我們。如同你所察覺到的,它乖乖的回到了我們身邊。」


    電視中的博士,以像是在施行催眠術般的語調,慢慢的持續說著。


    博士身在哪裏?攝影機在哪裏?


    男子在黑暗中左右張望。


    忽然間,男子在黑暗中感覺到某種動靜。


    有人在附近。


    「遙(yu)?在那裏的是遙嗎?」


    男子進一步踏入屋內。


    眼睛逐漸習慣黑暗,他察覺到電視旁有人坐在某種沉重的東西上。是輪椅,有人坐在漆黑房間的輪椅上。


    「哎呀,不要那麽隨便叫我孩子的名字。他可是被你們奪走母親的孩子唷。你們知道自己的母親在眼前被奪走的孩子,會受到何種打擊嗎?」


    博士語氣中略帶焦躁的低喃道。


    「而且,你叫錯我孩子的名字了。真是失禮。」


    男子「咦?」的低呼。


    叫錯名字?


    房間的燈光倏地亮了起來。


    太過明亮刺眼,令男子霎時失去了視力。


    過了一會兒,眼睛漸漸習慣光線,一個坐在電視旁輪椅上的人映入眼簾。


    坐在那裏的是臉色森白的教授。


    他似乎已經斷了氣,靠在椅背上的脖子上插著一把短刀。


    他膝上抱著那個看慣了的籃子,上頭蓋著藍色餐巾。


    「遙(yu)?」


    男子一臉恍惚的左右環顧屋內。


    頓時,男子的視線停在輪椅附近。


    一具木偶被丟在那裏。


    一具小學生大小的男孩木偶,身穿po」o衫和短褲,畫上天真無邪的五官。


    為何有木偶?


    男子的思緒停止。


    驀地,他俯看腳邊,散落在自己腳邊的東西奪走了他的目光。


    黑色種子。


    許多紫茉莉的種子撒滿了整片地板。


    「我的名字不是yu,是haruka(注)」


    這時,從桌子對麵傳來低沉的嗓音。


    曾經聽過的聲音,聽過許多次的聲音。


    男子緩緩抬起頭來。


    一名少女在電視裏麵,慵懶的站了起來。


    她是伊勢崎博士的女兒。


    天真無邪、弱不禁風的少女、流露自然笑容的少女、一起摘紫茉莉種子的少女。


    這樣啊。她叫做魯卡(haruka)嗎?


    從某處傳來自己的聲音。


    每天見麵的少女、在岔路等待自己的少女。


    「我問你,紫茉莉派上用場了吧?」


    少女一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


    亞曆山大像影子般貼近她。


    「亞曆山大!回來!」


    男子氣憤的叫道。


    不能被這種孩子搶走,不能失去努力做複健,終於能再度摸到它的毛時的喜悅。


    或許是心理作祟,總覺得亞曆山大露出困惑的表情,尾巴無力的搖了搖。


    遙緩慢的搖了搖頭。


    「不可能的,它原本就屬於我們。我和它就像是一塊出生的兄弟姐妹。就算你是優秀的『漢德勒』,也沒有我和亞曆山大那麽親近。」


    (注:yu和haruka皆為「遙」的日文發音,前者為音讀,後者為訓讀。)


    「亞曆山大!回來!我們在一起好幾年了不是嗎?」


    男子大聲的對亞曆山叫道。


    亞曆山大之所以從一開始就那麽習慣兩人,原來是因為它記得他們。


    在那裏的並非男子認識的少女。


    但他很熟悉那雙冷酷的眼神、那種冰冷的表情。


    接觸過多起死亡的眼神。自己也參與過的那些命案的眼神、曾經賭上自己的性命,在緊要關頭撿回一條命的眼眸。


    那個滿臉笑容的早熟少女去哪兒了?說著父母兩人開店忙碌,所以自己在祖母家幫忙跑腿的少女,跑去哪裏了?


    但是另一方麵,她在黑暗中的行動清楚的浮現眼前。


    個頭嬌小、像小樹枝般纖細的女孩,那種身材瘦弱、體重輕盈的身體,不會讓體格強健的男人感覺到氣息。男子在黑暗中使注意力能集中於前方,壓低身體,這個高度正好讓少女使用雙手,施加自己全身的體重,使短刀沒入男人的脖子。


    她像妖精般在黑暗中敏捷移動,短刀停在男人們的後頸上,令他們陷入永遠的沉睡之中。少女下手快、準、狠,使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再也不會醒來。


    少女的動作行雲流水、精準無誤,即使看到鮮血橫流,眼皮也不會眨一下,恐怕如同博士一樣,她身上也沒有流著女人的血。


    此外,少女對於亞曆山大的能力瞭若指掌,知道它的鼻子、它的腳、他的牙齒,是多麽敏感且經過千錘百煉的武器。


    她像老人一樣十分謹慎,不會在黑暗中留下自己的痕跡,仔細噴灑使亞曆山大的鼻子失去作用的芳香劑,悄悄的消失無蹤。


    而且,少女也十分清楚別人如何看待自己,就如同「漢德勒」十分清楚自己的容貌會帶給女


    性何種印象一樣,她能夠滔滔不絕的訴說符合自己外表的台詞。


    少女以看似悲傷的冷靜眼神,目不轉睛的盯著男子。


    窗戶開著,風灌了進來,白色窗簾像惡夢般顫抖。


    驀地,少女看起來格外巨大。


    男子陷入一種錯覺,她那毫無表情的老成雙眸,仿佛化為巨大的眼,向自己襲來。


    「媽的!」


    男子低聲咒罵。


    少女的眼睛和那個女人熠熠生輝的眼睛重迭。


    「媽的!媽的!」


    男子將手槍指向少女。


    少女依舊麵無表情,滿不在乎的杵在原地。


    男子思緒混亂:心想:她宛如聖母。簡直像是聖母瑪麗亞的石膏像,不像是這世上的人,明明隻是十歲的孩子而已。


    這種挫敗感、這種絕望、這種焦躁,男子無法壓抑自己的情緒。


    「別看我!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也失去了一條腿。我的腳變短了,花了將近一年才能行走。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一開始醫生說我再也不能走路了,我好痛苦,我好難受。」


    男子搖搖晃晃的往前進。


    「每次睡著,都會夢見自己和車門一起被炸飛,每晚都都感受到壓扁的車門刺進腳的觸感;有一陣子甚至無法入睡,必須服藥,差一點就用藥成癮。」


    「我的媽媽死了。她為了保護我免於受到你們的傷害,以染滿鮮血的牙齒抽出手榴彈的插梢。我躲在戶外庭院的角落,聽著媽媽被毆打的聲音、尖叫,和她被折斷手指的聲音。」


    少女目不轉睛的盯著男子。


    「我看到了媽媽被抬上車時,滿臉鮮血。」


    「閉嘴!給我消失!滾到一邊去!」


    男子在屋內走來走去,開始粗暴的對天花板和地板亂開槍。


    子彈反彈的聲音經由牆壁和地板產生回音,發出打穿物體的刺耳聲音。


    然而,少女和狗紋風不動。


    「遙,差不多該說再見了。他好像也累了。」


    在此之前,電視中一直默默無語的博士突然開口。


    男子赫然回神,望向畫麵中的博士。


    這時,原本停在桌子旁的輪椅無聲無息的開始滑動,朝男子靠了過來。


    男子的耳朵聽見某處發出「嘰嘰嘰」的刺耳聲音。


    這是什麽聲音?


    男子知道這是什麽聲音。


    「『漢德勒』,現在是個方便的時代。如今透過遠距操控,也能夠輕易的做到這種事。」


    教授坐在輪椅上,膝蓋上放著那個熟悉的籃子。在男子看來,籃子上的餐巾像慢動作似的輕輕落下。


    那裏有一個橘色的筒子——一捆導火線正在縮短的炸藥。


    「『漢德勒』,再見。我們陰間見。」


    電視中的博士輕輕點頭致意。


    在此同時,少女說道——


    「你會下地獄。之前的那些人黃泉路上有我媽媽同行,這次你隻有一個人。」


    那一瞬間,男子終於百分之百確定站在眼前的少女是誰了。


    兩歲,僅僅兩歲。但是,當時她的耳朵已經聽見了家中母親的聲音以及車上母親的聲音。


    博士的研究進入了下一個階段:將數值化、軟體化的能力反饋到女兒體內的階段,使人類擁有相當於動物能力的階段。


    男子從眼前的少女身上,察覺到了第一次見到亞曆山大時的相同感受。


    不屬於這世上的真實。


    我們無法擁有的睿智。


    如此感覺的瞬間,恐懼和厭惡交雜在一塊,穿透四肢百駭。


    那,這名少女是人類,還是動物呢?


    是哪一種呢?


    在他發現答案之前,響起轟然巨響,他在溶為一片空白的意識中,化成了破壞房子的火柱一部分。


    *


    耳邊傳來許多消防車和警車從遠方靠近的聲音。


    簡陋的屋外宛如白晝。


    有人發出尖叫,從路上跑走。


    幾輛轎車十萬火急的駛過。


    別墅燃燒,熊熊火勢發出「劈劈啪啪」的巨響。


    少女在一片漆黑的屋內,坐在躺在床上的老婦人身旁。


    亞曆山大靜靜的坐在少女腳邊。


    老婦人已如風中殘燭,看不見少女的表情。


    少女一動也不動地緊握她的手掌,注視著橫躺的老婦人的臉。


    「……遙,快走。這樣還能拖延一陣子。但是,時間不多。你明白吧?」


    老婦人發出氣若遊絲的聲音。少女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她的嘴唇,輕輕點頭。


    「你知道自己的使命吧?我把一些你需要的東西都教給了你,接下來你必須一個人作戰。但是,你必須達成使命。」


    老婦人已經開始意識朦朧。


    少女察覺到了這一點,但還是輕輕的頻頻點頭。


    「你有亞曆山大。但是,最後必須使用它。那不是壞事,因為亞曆山大是為此而生。」


    「——那麽我是為了什麽而生?」


    少女像在自言自語似的低喃,不過她的聲音似乎已經無法傳進老婦人的耳中。


    少女嚇了一跳,搖晃老婦人的肩膀。


    老婦人微微睜開目光迷離的眼睛,在口中嘟囔了什麽。


    「——燒光——一切。」


    她的頭頹然垂下,少女明白一切都已結束。


    少女聽著警笛聲靠近,坐在那裏許久。


    完全看不見少女的表情。


    但少女突然霍地站起來,將原本堆在屋內的報紙一迭迭的擺放在床邊。


    接著,她點燃火柴。


    隨著「咻叭」的輕快聲響,霎時照亮屋內。


    老婦人的屍首躺在床上,臉上浮現安詳的表情。


    少女呆立不動,注視她的臉。


    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她將火柴靠近報紙堆。


    火焰「轟」的一聲大幅搖晃,報紙立刻延燒,形成一大團火球。


    接著發出轟隆隆的巨大聲響,沿著房子的牆壁竄上天花板。


    少女搖搖晃晃的走出屋子。亞曆山大在屋外等著少女。


    火焰肆虐,在夜空中瞬間吞噬簡陋的木造民宅。


    赤紅燃燒的火炬,在夏季尾聲的空中張牙舞爪。


    少女抬頭看了那團火焰好一陣子。


    被映照成橘色的臉上,沒有浮現任何表情。


    少女抬頭仰望天空,仿佛要將那團火焰烙印住視網膜上似的直視。不久,她背對火焰,和牧羊犬一同悄悄隱沒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燃燒世界的女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恩田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恩田陸並收藏燃燒世界的女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