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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α—9


    翌日,星期三。


    不知是一時現象還是後勁蓄勢待發,今天這暖烘烘的陽光已經大跳步超越春天直比初夏。說起來,去年好像也有這種時候,看來地球的確越來越暖了。如果這真是人類擺的爛攤就該早點收拾,否則全國各火力發電廠信箱一定會被北極熊和皇帝企鵝共同連署的抗議書塞爆,真想現在就飛過去教它們寫字。


    所以,汗濕的襯衫已在今早乖乖踏上通學路自然健行的我身上服服貼貼,一旁翠綠茂盛的油亮草地紮著我的眼。冷暖空調完善的學校也很教人眼紅,有機會一定要向學生會長進言幾句。不管預算實際上夠不夠,隻要有喜綠學姐的外星辦事能力,彈個指就裝好二、三十台冷氣應該不成問題。


    古泉應該已經告知會長喜綠學姐的真實身分了吧,不過那位會長大概不會在意身邊的女書記是不是人類就是了。


    我將輕晃晃的書包擔上肩頭,有意無意地望著爬坡的北高生背影,腳步輕快得反常——欸?


    我不解地打住腳步。那在我身上算是種無意義的多餘動作,而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此反常舉動。


    現在是唯有春秋兩季中特定期間才有的宜人時節,有著春神發威的陽光,和梅雨鋒麵還遠在南方天邊的適中濕度。就算不是春日,心情愉悅至此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但我就是覺得不對勁。


    於意識中瞎子摸象的我,在登上坡頂時才姑且摸索出一個尚可的答案。


    “因為太和平了嗎……”


    這幾個字為什麽會從我嘴裏溜出來呢。


    春日帶著良性好心情和新團員(暫定)過招,朝比奈學姐仍在課後鑽研茶經,長門將文藝社社長的職務塞進垃圾筒忘身書海,古泉則是朝夕如一地輕佻。


    與佐佐木、九曜和橘京子等人不期而遇時,我還以為那又是某種超常事件攻擊的序曲而進入備戰狀態,現在卻音訊全無。那個未來無名氏也沒有動靜,不過這應該隻是個遲早會揭明的伏筆。不知是早死早超生的好,還是多準備幾天的佳,如果能無限期延後或維持現狀更是謝天謝地,但我該期待獲得誰的垂憐呢?是長門還是我親愛的準摯友佐佐木?


    我想起了和國中同窗之間的對話。我們聊的淨是對升學或美滿人生毫無建設的空談,但反過來說,她應該有辦法把未來人或外星人的腦袋說得嗡嗡叫。也該隨意打通電話探個虛實了吧,未來無名氏實在令人放心不下。


    心不在焉地誤入一年級校舍,隻是在新學期剛開始沒幾天才有的事,我已經機械性地換上室內鞋飄進二年五班的教室就座。日日臉貼墊板發呆的例行公事,應該要到秋天才會結束吧。


    趴了一會兒,春日才像匹在終點線前互相卡位的賽馬般,趕在課鍾響畢前衝進教室,贏了體育兼導師的岡部兩個馬身。


    “怎麽這麽慢啊,是為了準備入團考試嗎?”


    我抓緊班會結束和第一堂課開始間的短暫空檔問道。


    “嗯~”


    不太幹脆的回答從春日唇間滾了出來。


    “我是為了做便當啦。今天起得特別早,閑著也是閑著,偶爾做一次也好。”


    是喔。今天是吹哪星球的風啊,春日居然會做這種平凡女高中生做的事。


    “看來那好像花了你不少時間,是三層還五層的豪華便當啊?”


    “我是為了想一套營養均衡的菜色才忘我到晚出門的。很好吃喔,真希望午休快點來呢。”


    春日用噘得像鴨又像貓頭鷹的嘴說:


    “嗯——我怎麽會有種非開夥作菜不可的感覺呢,有點怪怪的,該不會是做了類似的夢吧?我也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要幫誰作飯的夢——先警告你,我可沒多做喔,我會一個人全部吃光光。”


    不用特地強調啦。就算你要給我吃你親手做的便當,整棟校舍裏我也找不到一個角落吃,更不用說這間教室了。


    “你平常很少帶便當嘛?有什麽特殊理由嗎,該不會令堂不善廚藝吧?”


    春日沉默片刻後說:


    “你怎麽知道?這個嘛……實在不好開口,我也不想這麽說……不過沒錯,我老——咳咳,我母親的口味的確跟常人不太一樣。”


    難怪不善廚藝了。


    “我小時候還以為每個人的家裏都這樣呢。一般家庭多少都會偶爾上館子吃一頓吧?那時我還感動得快哭了,隻是以為店裏就該有這種水平,所以沒多想。直到上了小學開始吃營養午餐才起疑,明明菜色好到能讓我一口接一口,可是班上同學卻有時吃得不怎麽高興,還把剩下的給我吃呢。”


    緬懷舊日的眼神投向窗外。


    “後來,我就自己動手隨性做做看。雖然隻是有樣學樣的馬鈴薯燉肉,也仍是值得紀念的人生第一炮哦。你猜吃起來怎麽樣?跟餐廳一模一樣呢。我眼裏的第一片鱗就在那一刻掉了下來(注:鱗片從眼睛掉下來,日本俗話,意指蓋在眼睛上的物體不見了,表示豁然開朗、恍然大悟之意),‘啵’地掉下來‘叩’地滾走喔!”


    這鱗還真大。


    “跟紅龍和象魚的鱗差不多大吧。不過從那之後,我就決定盡量不要讓家裏煮東西了。”


    “喔~”


    有種春日的話從我腦海裏勾起某些事的怪異感覺。


    便當……應該不是。餐廳菜單上會有馬鈴薯燉肉嗎?還是亞馬遜雨林淡水魚的鱗……?


    當我沉思默考,找尋能將縱橫字謎最後一題般的答案踢出喉頭的臨門一腳時——


    “對了阿虛。”


    春日一百八十度轉變話題,視角略降。


    “是關於第一次新生團員考試的啦。”


    嗯?啊,也對。那的確是眼下的頭號大案。


    春日轉開了她家的餐桌事,彷佛想早早衝掉之前的對話。


    “考太多天的確有點麻煩,所以我想大刀闊斧加速一下,有什麽好主意嗎?”


    團長大人競會向我這不足掛齒的基層團員征詢意見,真是受寵若驚。原以為最高負責人會一肩扛下所有的評審權,看來那純粹是我獨斷的一己之見。


    “這個嘛……關於考試內容——”


    我將閃過的念頭脫口而出。


    “101黃金鼠快抓大賽怎麽樣?”


    春日在這瞬間露出直視了梅杜莎之眼(注:medusa,希臘神話蛇發女妖之一,若直視其眼便會石化)的石化麵孔,看我的眼神就像見到了說溜實情的犯人。


    “……你怎麽知道我想做這個?連數字都說中了……”


    競然會單押全中,難道我已經被洗腦得差不多了嗎。對自己的想法戰栗不已的我更加無可奈何地問:


    “你要上哪兒弄來那麽多黃金鼠啊?”


    “那就改成為三味線除虱大賽吧。”


    它當家貓已經好一陣子了,還會被老妹沒事抓去一起洗澡,不需要啦。考題怎麽這麽簡單就變啦?


    “隻能用校內雜草的烹飪大賽呢?”


    別找我當評審。


    “用一隻手拿著裝麵粉的小包塑料袋在派出所前晃來晃去,比比看誰最先被盤問怎麽樣?”


    別給警察杯杯添痲煩啦,要是沒被一笑置之就死定了。


    春日擺出了惱火時特有的鱷魚眼和鴨嘴。


    “那到底要比什麽嘛?”


    問我幹麽。話說回來,你怎麽那麽喜歡比些有的沒的啊?這隻是入團考試吧,沒必要搞得像過節一樣盛大。如果是烤章魚燒大賽我就讚成,烤盤應該能找間器材行便宜買。


    春日將我的話當作小溪流水


    聽了就過。


    “阿虛,入團考試不是今年才有喔,明年當然也要繼續。既然是每年慣例,當作過節也不為過吧?”


    又不是自古傳承的祭禮或是古趣盎然的慶典,稍微向奧運或世足看齊吧,年年辦隻會讓人生厭。


    “春日,你仔細想想。”我打算說之以理:“長門和朝比奈學姐有考過試嗎?古泉還不是隻因為是轉學生就錄取了?去年根本就沒做過什麽考試嘛。”


    說起來,我受選加入sos團的理由才是最大的謎,就讓它盡在不言中吧。


    春日靈巧地將嘴唇一縮一噘地說:


    “真是的!你到底想不想讓新生入團啊?”


    老實說,已經不想了。就算新生裏有異世界人一類的,也恐怕會被春日視為入侵者。既然還沒有這類征兆,就表示一年級中那種人根本不存在。普通人不再普通的悲劇正在我身上熱映當中,而悲劇不再重演就是就最好的結局,又不是時裝流行。人類文明曆史都超過兩千年了,真應該多少學些教訓,位於人類最末端的我不禁將這點感歎深銘於心。


    雖然春日仍對○○大賽的○○該填什麽而念念有詞,但我也隻能向老鼠之神祈禱放學前事情不會演變到真要湊齊101隻黃金鼠。


    拜大黑天就行了吧(注:日本七福神之一,形象為坐於米袋、戴頭巾持小槌,扛著大布袋的男子,代表福德。相傳白鼠為其使者,是吉兆的象征)?


    再次在放學後感到解脫的我,仍舊依著這幾天養成的習慣,接受涼宮大師的應考講座。當然我不是自願的,這種事就不需再提了吧。至於為何要提起不用再提的事,我想我答不出來。


    “考試實在無聊透頂。無論我寫了多棒的答案,上限還是隻有一百分。我這個人就是最討厭被綁在這種小框框裏,死也不要。阿虛,你想想看。如果答題者超越了出題者的思考範疇,提出了一個比問題更有飛躍性的高深解答,卻因為其它問題上的小粗心而無法得到滿分,那不是很奇怪嗎?我就是不滿考試這點。要是我改到那種超優的答案,不管是兩百分還是一千分也照打不誤。”


    春日隨手翻了翻課本。


    “而且考試這玩意兒就是要你死背這裏頭的東西而已,一點意義也沒有。沒什麽比機械性動作更會讓人失去人類應有的樣子了,這是種墮落,墮落!”


    除非春日能支配日本改革教育,否則這個有無意義的理念至少不會反映在我的英語成績上。


    “理解力比背下整本書更重要!”


    還以為她想推翻最土法煉鋼的考試必勝法——


    “一定要當成故事來記。隻要能想起哪個人為什麽要怎麽做,其它相關的全都會像挖地瓜一樣拉出一長串。知道嗎,阿虛?隻要有了基本概念,再來就是要看穿出題者的心理。盡管古人在想什麽沒人知道,不過活在同一時代的人類就沒那麽難猜了。我不是要你猜考卷上會寫什麽,而是隻要知道出這題用的是什麽心態,一定有機會反將對方一軍。”


    對出題者而言,正確答案應該比被反將一軍更容易討個勾吧,為什麽要這麽執著於出人意表呢?


    “這樣才能在精神上取得優勢啊。我們的學生身分不過是年齡問題,其實啟蒙那些馬齒徒長的八股教師的特權就在我們學生身上。我們一定要把年輕當作武器,雖然理所當然,但也隻限於這段時期而已。而且這名為高中,能將限時的致命武器活用至最大限度的最大戰場,隻剩兩年不到了喔。”


    不知道是懂了還是覺得無所謂,正實時體驗著高中生活而哀嚎不斷的我,聽不出有何言下之意。除非跨越dna層級上的障礙,否則麻雀是聽不懂獵鷹哲學的。和穀口一類的在電線上悠哉地吱吱喳喳比較適合我,至於克敵致勝的獵食生活,就交給春日或‘紅與黑’的主角於連那樣上進心旺盛的人就好。最近我正因為除睡眠之外欲望全無,不知該如何是好呢。


    “真是窩囊的自我宣言呢。”


    春日受不了地搖搖頭,像是看著決不拔起配刀的膽小武士似的瞄了我一眼,接著高提唇端。


    她以教人吃驚的平穩語調說:


    “算了,我也不想批評你的人生哲學。不過呢——”


    話尾又突然加重起來。


    “不管你是怎麽看待學校、課堂或考試的,在sos團裏可沒那麽簡單。在團裏我就是絕對的,就是怎麽說都通的治外法權。無論是日本法律、常識、習慣、風俗、總統命令還是最高法院判例,在團裏都沒有用,知道了嗎?有意見嗎?”


    好好好,沒有沒有,像那種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就不用再特地強調了。你受到統括銀河的神秘外星生命體矚目這件事,也沒人比我更清楚,所以全靠你啦,春日。sos團內大小事,全由你自己決定就好。


    其實長門、古泉和朝比奈(大)等人私底下都和我所見略同,所以希望你別責怪他們。


    不知春日是如何看待我這聲歎息,隻見她滿足地合上書,動手將筆記收進書包,代表今天的補習既故意遲到的時間消費已經結束了。


    雖隻有短短十幾分鍾,競寶貴得有如讓我得以喘息的半場休息,真不知這種安心感算是哪種心理。即便時間少得隻會讓所有人齊聚社團教室的時刻後退,或者來不及品嚐朝比奈學姐的第一壺好茶,卻也表示我似乎正試著避開現在的社團教室。


    究競是為什麽呢?也許是沒臉見那些報名入社、新得發亮的新生,也可能是陷入了不科學的不安和沒根據的壞預感等錯覺。但是再怎麽說,自春日消失以來自持良好的長門、樂於解難題的古泉、嬌媚動人的朝比奈學姐,都仍在社團教室裏散發聖潔光輝等待著我。


    雖然我有隻要全員到齊就能在這高中裏堪稱無敵的自信,不過有如稀薄氦氣般鑽進我胸口的怪異情緒,仍使我有種構不著地的感受。


    到底是為什麽呢?


    日前偶遇的佐佐木、橘京子和九曜的確令我掛心,但仍感覺不出他們會有何驚人之舉。既然佐佐木站在另一邊,他們恐將受到佐佐木那有過於春日的言語轟炸,就連我這點微不足道的推理工夫,都想象得出他們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的臉。她和春日一樣,都是個不易受他人意見左右的人,不過方向不同。春日是劈頭就不聽人說話,佐佐木則是會先傾聽再長篇大論一番。她的本質非常堅實,就算宙斯或克羅諾斯(注:us,希臘神話中克羅諾斯是天空之神烏拉諾斯及大地之神蓋亞之子,宙斯之父)下凡降旨,她也不會變節。如果是普羅米修斯或卡珊卓拉(注:cassandra,希臘神話中的特洛伊公主,自阿波羅獲得預言能力,卻因拒絕阿波羅求歡而遭其詛咒)登門勸說,倒還可能賞光。


    不過呢,就算那些家夥突然出現還想當我的專屬家教,我也不認為他們會教得比春日簡單易懂。由結果導出的客觀分析,對理解曆史而言才是最有益的信息。雖然不太可能,就算我的名諱能名留青史並受後世曆史學家批判作為,我也不打算抗議。一來我早已歸西,二來死人不會說話,況且有權利和早就爛得亂七八糟的人說話的,也隻有未來人而已。


    即便身邊有人過世,我會為他寫回憶錄的意願也不會比貓虱卵還大。所以誰都不準給我隨便死啊,失蹤也不允許。隻要我和春日還在,sos團的相關人士就不可隨意離開。維持現狀,永遠維持下去。增加還ok,減少就ng。盡管這條眼下sos團最高團規尚未明文公布,卻都是人人皆有的共識。


    在我一遍又一遍地思量時,春日特別講座已告結束。她背受著掃除值日生的隱笑踏出教室,像個出席希特勒青年團全國大會的年輕納粹黨員,在老舊的校舍走廊上大步前進。


    縱然春日的我專用課後複


    習終將明日再續,我也隻能得到幾秒鍾的安詳。在我們並肩而走的陰暗社團教室走廊最終目的地上,還有些絕不能忘記的問題。盡管它們弄得我暈頭轉向,但春日一點兒也不介意。


    雖不知在春日心目中我的及格考卷和團員考試哪個重要,但她邁向社團教室的腳步仍像踢踏舞般輕快,看來她的確樂在其中。在她眼中,恐怕那些準新團員們都是第101隻黃金鼠。


    我期盼那些個準新團員都身懷齧齒動物的機敏,和貓科動物的從容。與其成為春日的無用心理學實驗動物,倒不如看清自己,時而悠然遊走時而蜷縮防禦,還更能成為遠景看好的人物,對春日搖尾誓忠的人有古泉一個就夠了。雖然他們隻要讓自己成為腦袋好像總是放空的陸鬣蜥,就能快速融入這間社團教室,不過依我看來希望相當渺茫。


    搞不好他們腦袋構造都和春日差不多。對sos團和前途仍看好的新生而言,一次決勝負應該比接二連三地板過拖拖拉拉的入團考試還要好吧。


    該說是預料中事嗎,社團教室裏的黃金鼠兼準新團員們果然又少了些,剩下三男兩女共五人的full house。盡管較昨天少了一人,但就我的觀點來看已經算多的了。我真想來個一對一對談,問問他們到底對sos團是哪點執著,可惜那是春日的職責,而這位握有本團所有統管、決定權的最高權力者一踏進社團教室,就高聲宣布:


    “sos團入團考試最後階段現在開始!”


    已在教室內待命的朝比奈學姐停下注茶的動作,兩隻眼眨啊眨地。獨自端詳著動物棋盤麵的古泉兩手一攤,長門在角落貫徹沉默主義一頁頁翻著舊書。不到十秒的寂靜後,我終於開口:


    “已經到最後啦?”


    “是啊。”


    春日跩得二五八萬地說:


    “拖太久也隻是給大家添麻煩而已,再說我資料也搜集夠了,之後要看的隻剩毅力,友情努力勝利都不需要。他們和我們相處的時間應該還不夠發展出友情,努力也隻是繳不出成績單的人的借口。至於勝利嘛,要的也不是贏過什麽,贏過人才是最最重要的。像這種時候,如果贏不了我就等於零分囉。”


    春日睥睨的視線在五名新生間巡了一圈,點點頭說:


    “不錯嘛,都有按照我的吩咐帶體育服來了,那就趕快換吧。”


    在相應人數的鋼管椅上正襟危坐的一年級們各個麵麵相覷,沒有動作。這也難怪了,突然下令換衣,是要人上哪兒換啊?話說回來,春日是何時傳話要他們準備道具的呢,競然全都把裝體育服的束袋帶來了,真是值得嘉獎。這是個事事都很新鮮陌生的時期,雖不知體育服和這個與運動社團八竿子打不著的社團活動有何關聯,但今年的新生們仍遵從了暴虐團長的命令。


    “啊、好。”


    “知道了。”


    各自如此低聲說道,拿著體育服挺身站起。


    但也隻是站起而已。看來他們的羞恥心仍維持在極為健全的狀態,不會在換衣時對共處一室的異性要求男女平等。


    不知怎地,古泉、長門和朝比奈學姐都沒有回避的意思,“別客氣請換”彷佛寫在臉上。古泉保持微笑(這家夥該不會是個悶聲色狼吧),朝比奈學姐順著行程動手尋找合人份的茶杯,長門仍在教室角落看她的舊書,臉也不抬一下。


    看來向這群滿麵問號的新生伸出援手的任務自然是落到我頭上了,於是我深吸口氣,牙關一咬——


    “來,現任團員都到教室外麵,有希也要!書到外麵也能看吧。”


    這時,春日發揮她平時少見的領導力。


    “女生先換,男生在走廊上等女生換完也跟著進去換。雖然我相信價值觀在男女之間應該要一視同仁,不過身體上的區別就不能馬虎了。來,快出去快出去。”


    看不出她以前在一年五班教室裏,還是個在男生眼前大方寬衣的女高中生。不提了,那大概隻是我的錯覺,也可能是被春日的笑容弄迷糊的緣故。


    話雖如此,我還是得問個明白。


    “你到底想要他們做什麽啊?”


    看起來像是體能方麵的測驗就是了。


    “我沒說過嗎?馬拉鬆大賽啊。”


    春日兩手抱胸,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考那些慢吞吞的試的確不太適合我,像這樣幹脆一點反而導出好結果的例子也不少喔。畢競社團體驗期就快結束了,為想加入第二誌願的落選者考慮一下也是應該的。於是我想到了這個,也就是最後要用體力決勝負。活力是最重要的,所以最合適的就是馬拉鬆啦。”


    我開始回想sos團至今是否有過任何耐久測試。


    “喂喂喂,先等一下。”


    盡管還是別說的好,不過這鬥室中會對春日的暴走出聲抗議的也隻有我一個。


    “那你之前考的又怎麽辦啊?該不會到頭來還是隻用馬拉鬆決勝負吧,那麽一開始這樣做不就好了?”


    “嘖、嘖、嘖嘖嘖。”


    春日像個早料得會有此問的主考官一派輕鬆地咋舌搖指,對隻聽了點皮毛的小沙彌用高僧開示般的語氣說:


    “你頭腦也太簡單了吧,阿虛。之前的麵談和考試當然不會沒用啊,我可是很有看人的眼光喔。說到我的眼力和注意力啊,大概和發現小老鼠躲在地麵岩塊陰影下的老鷹一樣好吧。”


    隻是再不用多久,那隻可憐小老鼠應該會被你帶回巢裏裝盤上桌吧。


    “我之所以會考試考試說個不停嘛,就像是……像是懸疑片裏的麥高芬那樣啦!(注:macguffin,電影用語,指能使劇情發展的對象、人或目標等,例如眾人爭搶的物品)”


    “像這種時候應該是熏鯡魚吧(注:red herring,另指混淆、轉移他人注意力的事物)。”


    古泉冷靜地吐槽,但我卻因全然不知糕和魚(注:麥高芬原文音似麥當勞早餐的macmuffin)有何關聯而選擇閉嘴,隻是春日自己也不是很懂的樣子。


    “沒差啦,重點就是這是場名為考試的適合度測試。嗯嗯嗯,簡單來說我其實一直都在觀察、試探你們,考試內容根本不重要。那些問題的解答,不過是用來篩選這些能夠留到現在的新人的過程而已,所以呢——”


    春日伸出食指,當著新生五人組的鼻尖畫弧。


    “恭喜你們成功突破重重關卡,並得到了挑戰最終試煉的權利。快趁現在大肆慶祝一下吧,接下來的才是真正的考驗呢。先警告你們,最後一關比之前都難上好幾百倍,需要體力、毅力、精力、勇氣,然後是身為人類最重要的能力——也就是永不放棄的決心,方能取得在破關後等待你們的最終勝利!”


    總覺得那隻是些籠統的場麵話,但也挺符合現況,應該不是純粹說好聽的。春日就是這麽一個想到什麽做什麽的人,如果這次不是這樣,那她能和這世上哪裏的誰商量啊?


    我不住微微苦笑,正因為春日是這種人,才會讓我有時……


    我死命踏爛了剛鑽出心頭的小苗,好險好險。即使那隻是在腦中成形的字句,也隻有自己才聽得見,但是也因為聽見了所以更不能置之不理。


    語言是一種認知,一旦有了那種認知,在我盼望盡可能長長久久的人生中,我就很可能不得不對某種生死交關的判斷做一套深層剖析。也許隻是無用的掙紮,但現在的我仍不想被任何意識型態或原則拘束。


    最後,思考緊急煞車的我,開始遙想其它愉快的事。例如鶴屋學姐家的八重櫻觀覽記,或是對我熱愛的遊戲將發售新作的期許……


    “…………”


    也許是看穿了我的心正在掩飾些什麽,


    長門流順地拾起臉,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又低頭翻書。


    “啊……”


    不要緊。被誰發現都好,隻要不讓春日知道就天下太平。不過呢,讓她知道一點點也無所謂吧……對不起,這瞬間閃過的果然隻是一時鬼迷心竅。不是不是,真的是這樣啦。


    唉……最需要像這樣找借口騙自己的,就隻有一些不管時隔幾年,想起來都會打算一頭撞死的悲慘回憶吧。人類的腦真不是普通的糟糕,會突然想起的淨是些想早早忘掉的事。哪位仁兄快來實現人類貓化計劃啊,貓的腦袋裏應該沒有半點遠大的野心或是對未來的不安。


    上更衣室應該也曾是春日的選項之一,隻是被視為浪費時間而打了回票吧。


    更衣行動在春日的男女輪用社團教室製下強製執行,我、古泉和朝比奈學姐自然也離場回避,在走廊上兩手空空地發呆。隻是到了一年級男生們該認命換體育服的時辰,春日仍一臉“懷疑啊”地站在裏頭,被要求離席的長門最後也隻是低頭看書一步也沒動。先別指責我,我也想過要她們考慮一下這三位青仔檬非得在學姐麵前袒胸露背下可的心境,不過我完全不認為他們有何寶可現,而那也可能是春日入團考試中的一環。當我想到換女生時也許我待在裏頭也不會有事,新生們全都已經換裝完畢踏向操場了。


    話說在前頭,我真的不覺得有什麽好可惜的,畢競那在我的原則或是性格上都是辦不到的事,而且朝比奈學姐還在一旁看著呢!


    就這麽繞了一大圈,春日謹獻的sos團最終入團考試終於到來。能開始是很好啦,不過令人稍稍不解的就是春日競也換上了體育服。縱然這位毫不憚於震蕩自身精神世界的少女,踏著自編自奏的即興街頭嘻哈曲調更讓我在意,不過最大的懸案,就攤在我們前住的澡場上。


    放學後的操場是運動社團必爭之地這點,我想不必多做解說。對一介不特別培植體育人才的縣立高中而言,這是每日皆有的光景。現在,田徑隊、足球隊和棒球隊等大社和隻是做些小型運動的學生們,正不停為了陣地你爭我搶,就像主張各自領土權的小國豪強,在國境邊緣進行無言的角力。


    幾乎獨占了四百公尺跑道的田徑社戰況雖沒那麽慘烈,不過春日正意氣風發地領著五名新生毫不客氣地朝他們走去,好比一尾突襲小魚群的旗魚。


    盡管事情至此已騎虎難下,但是每日上下學和體育課外不做任何運動的我,便在春日的恩準下,和古泉跟朝比奈學姐一起在步下操場的樓梯上待命。他們跟了春日那麽久,對她的下一步自然心裏有數。打從一開始就看似無心參與的長門,現在應該還在社團教室裏徜徉書海吧,真是明智的決定。


    也就是說,除長門外的我們這三位現任sos團團員,都唯有路人化一途可選,要是說錯了什麽被迫上場可就慘了。


    仔細一看,春日先是像個天王老子刁難某個田徑隊員,接著絲毫不顧眾隊員的怨氣和眼光,帶著五名新生在起跑線前整隊。


    “讓我們跑應該沒問題吧!雖說田徑隊除了跑步以外別無長處,但我們可是為了更崇高的目的而跑的。而且我們隻有跑今天一天,又不會帶來什麽困擾。再說操場可是北高生的公共場所,我們拿來跑步有意見嗎?”


    速速說完這長串後,春日給了對方0.1秒的時間。


    “沒意見是吧,那就這樣囉。”


    聚集過來的田徑隊員還來不及開口,春日已向眾嘍囉發號施令。那隻是一句簡短的——


    “預備——跑!”


    說著,春日已飛身而出,但新生們卻仍楞在原地不知所措,大概是沒被告知要做什麽吧。


    “發什麽呆啊!快點跟上——!”


    他們的石化被春日的大嗓門敲開,跨步追上正繞行起跑道的體育服背影。從領先的春日步伐看來,這應該不是短跑——啊,對了對了,是馬拉鬆大賽耶。


    她到底想讓他們跑幾千公尺啊,連馬表都沒帶的說。


    話說回來,最終試煉隻是單純的馬拉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幸好不用去湊101隻黃金鼠。”


    我在樓梯頂端坐下,遠眺著眼下的操場喃喃地說。春日不停為落後的新生大聲打氣,健步如飛地帶隊前行,活像隻牧羊犬。


    瞇眼遠眺的古泉對我做了點反應。


    “雖不是不可能,不過在涼宮同學的意識裏,黃金鼠大概沒什麽特別涵義吧。”


    “要是春日真的要那樣做,你會怎麽辦?”


    古泉雙掌向上一托,宛如在秤著些什麽似的。


    “當然是拜托我朋友經營的連鎖寵物店,一間一間盡我所能替她湊啊。以純觀賞的角度來說,黃金鼠是很可愛的小動物喔。”


    隻要不是全部擠成一箱就好,又不是要做蠱(注:將大量生物存於密閉容器內埋於地下不予喂食,任其自相殘殺。據說殘存的最後一隻身上將宿有所有慘遭啃食的冤魂,屆時便能成蠱)。


    “對了,古泉。”


    “什麽事呢?”


    “那些參加瘋狂馬拉鬆的新生,是不是每個人真的都家世清白啊?”


    “那是當然的。就調查所知,沒有任何值得顧忌的地方。無論是外星人或未來人等等,和現世人類範疇不同的一個也沒有。”


    古泉的手往顎尖輕輕一撫。


    “隻是——”


    “隻是什麽?”


    “如果要挑一個最在意的新生,那還是有的。雖然的確是普通人,我會這麽說也隻是出於直覺,或者是種預感,不過就涼宮同學而言……全部淘汰一點也不好玩——至少要選出一個錄取,這樣的想法並不奇怪。那麽留下來的會是誰呢?那個人選就在我腦海裏自然而然地浮現了。雖然那隻是個小小的預感,一點理由也沒有……”


    感覺他說的和我想的是同一位——而且是女性。


    “那個人的背景應該沒有不妥吧。”


    “是的,都調查過了嘛。不過那個人有點特別……”


    哪裏特別?要說就快說啊,現在馬上。


    古泉愉悅地嗬嗬笑答:


    “我就先暫時保密吧,那隻是個無關輕重的小秘密罷了。我也能斷言那對我們絕不會造成任何傷害,也許還會是幫助呢。”


    縱然這隱晦的說辭頗吊人胃口,不過既然古泉都這麽說了,也隻好相信。隻要扯到春日,這家夥比我還神經質呢。


    “然而——”


    又來啦?


    “是的。然而,我現在心中有種非常淺薄,卻又相當難以說明的不協調感。請別誤會,我指的並不是那群新生,純粹是對我自己。”


    如果是戀愛之外的人生谘詢,我倒能姑且一聽。


    “我不認為談得出什麽幫助。”


    古泉望著在台階邊盛開的春紫菀說:


    “其實我覺得自己好像‘變薄了’,該怎麽說呢——”


    就外觀看來,你的臉還是笑口半開的鐵麵皮啊。


    “我指的並不是外在。是例如現在腦裏的究競是我的意識,還是我在夢中想象出來的非現實的虛擬意識……之類的事。不管怎麽說,也隻是一點點疑心而已。”


    你該不會是過於操煩春日的精神狀態啦,夜路走多還是會碰到鬼的。去看個心理醫師吧,如果隻是血清素症候群(注:serotonin syndrome,因服用藥物導致腦內血清素過量,會造成頭痛、暈眩、嘔吐、昏睡甚至死亡)大概能開個藥給你。


    “我是真的會考慮喔。如果這是我個人問題就好了,不對,一定是那樣。既然涼宮同學玩得那麽開心,那麽暫時也沒有‘機關’出場的分了。”


    聽古泉說


    完,我的視線再度回到操場上。


    “大家跑完之後一定會口渴吧,我先去備茶好了~”


    依然如此貼心的女侍版朝比奈學姐的話在耳邊響起。


    意想不到的是,春日奔跑的步調就長距離馬拉鬆而言異常地快,而且好像隻是想單純地繞著跑道跑而已。不計時代表的就是時間無限,恐怕連要跑幾圈才停之類的明確目標也壓根兒沒想過。


    想到這裏,我終於探清了春日的真意,並深深同情那五名新生。


    春日那瘋子真的打算要他們全都跑到趴為止。跟不上的就一個個淘汰,然後跟纏鬥到最後的隨口掰些慰勞的話就了事,應該是這樣吧。


    看來她是想不到任何比抓黃金鼠大賽更有趣的點子,所以才想用馬拉鬆快刀斬亂麻。雖想問問她究競想如何處置筆試等項目,不過現在就是春日的厭倦充分揮發之後的結果吧。要不然,她就是真的很在乎這些陪她玩了這麽多天的新生。


    然而,最有可能的還是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收新團員的意思。


    最終試煉,無限期耐久馬拉鬆。


    待春日止步,一定沒有半個新生能站在她背後。春日可是個不許任何人尾隨,媲美超高速彗星的女子呢。


    沒過幾圈,新生們開始落隊,彷佛驗證了我的想法。這畫麵完全不難想象,就算找來整個田徑隊,也沒幾個能跟上春日那雙飛毛腿。不過,還是有幾個全神貫注地跟著領先的第一隊——也就是隻有春日一個——形成了第二隊。


    一般而言,馬拉鬆類的比賽一開始就會訂定裏程或是限製時間,但是春日都沒想過。她隻想跑,跑到心滿意足為止。終點並不存於空間或時間,對後方新生隻是種肉體和精神上的酷刑。


    順道一提,春日還擁有來源完全是謎的體力,若放著她不管,她恐怕會樂得一路跑到明天破曉。她身上的粒線體真的是地球產品嗎?即使她身上的神秘細胞能製造未知的atp(注:三磷酸腺苷,能在細胞內儲存或傳遞化學能量),不過現在她威力全開的樣子已教人吃驚也來不及,心中的無奈全都轉成了讚歎。


    像這樣癡癡看著剛踏入海軍陸戰隊之門的新生們被迫從事重勞動,究競已花了我多少時間呢?


    比起合格與否,朝比奈學姐更把慰勞這群報名入團的新生放在心上,回到社團教室準備新開發的蕎麥茶,留下我和古泉觀戰。喔不,不隻是我們,原先在操場上各自投注於眼前練習的運動社團成員們,也幾乎都開始關注這場特異的繞場馬拉鬆。春日的跑姿又美又輕,雖然我不是很熟悉,不過那股躍動感正宛如一頭馳騁草原的鬣羚。


    也好,春日就是要這樣,平常也都是這樣。


    可是——


    沒過多久,操場光景就隻能用一幅在土地上揮毫的“屍橫遍野圖”來形容。


    被無止境的無限期馬拉鬆擊垮的新生們紛紛在跑道上癱倒,使我深信在這種年代還進行這般純精神式練習的運動社團,絕不會在不熱衷體育競賽的北高出現。假如春日在一年前就把這當作入團考試,我和朝比奈學姐保證不及格。盡管如今已不需評比入團是福是禍,但我仍會毫不猶豫地感謝春日的隨性。


    當然,即便豁達如我,亦不認為有任何新生能通過如此胡來的馬拉鬆測驗,但春日的無盡強製淘汰賽總有結束的一刻,那就是怪物春日的喘息吹散漫天沙塵、雙腿立定之時。


    至此,眼前景物幾乎衝散了我人生十七年來積蓄的自信。


    入團報名者在跑道上這裏躺那裏趴,雖然沒說出口,田徑隊隊員仍將路障般的他們搬到操場邊緣。相信這些半僵屍化的男男女女最想要的,就是新鮮氧氣和從茶壺中流泄而出的自來水吧。


    然而——


    隻有一人,在春日宣布考試結束時仍緊跟在後衝過終點線,僅晚了春日數秒。


    雖免不了汗流浹背籲喘連連,但她還是辦到了。沒錯,“她”指的就是今年入學的學妹。


    不合身的寬鬆體育服罩著嬌小身材,汗濕亂發在動作稚拙的手努力撥整之下慢慢化為鳥巢,紅暈漸湧的端正臉蛋上有著由衷喜悅的笑靨,令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類似微笑標誌的發夾。


    “你……”


    春日的聲音中藏有幾分意外。


    “你很厲害嘛,競然跟得上我。以前有練過田徑嗎?”


    春日的鼻息也不禁紛亂。


    “沒有。”


    少女立刻回話。


    “我都隻是參加活動,沒有加入任何社團。一直以來我想加入的,呼啊,就隻有sos團而已,所以我撐下來了!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想加入sos團,才能通過這一關!”


    雖不知她跑了幾公裏,但她仍答得精神奕奕,也還有力氣在汗水淋漓的臉上擠出笑容。


    春日似乎對這番話相當滿意,一麵調整呼吸一麵說:


    “過關的隻有你一個呢。不過呢,這隻能算是第一次適合度測驗,往後可能還有很多試要考,準備好了嗎?”


    “不管什麽要求我都不怕!哪怕是要撈起水麵上的月亮,我也會盡全力去做!”


    這兩位的對話,讓安全地帶的我和古泉不禁目瞪口呆。


    她身懷不輸春日的腳力和肺活量,而且還是一年級生,田徑隊絕不會放過這種好貨。看吶,因跑道被占而一臉鬱悶的田徑隊員們已經目露凶光,那絕對是處心積慮要把前景看好的新生挖進田徑隊的眼神啊!


    雖然扯上春日就隻能死了這條心,但田徑隊員們的眼神仍像個把腦筋動到與佛教勢力保持距離的戰國武將身上的葡萄牙傳教士,對政變新生誌向抱有一絲希望。親眼看到她展現長跑實力後,會有這種欲望的確很正常,我完全認同。


    少女滿足地用手臂抹去額上汗珠,忽然抬起臉來與我四目相交。那張瞇眼淺笑的的含蓄麵容,帶給我無限的既視感。


    她會是“知情”那一邊的人嗎?例如身屬謎之第四勢力,擁有連長門和古泉都視而不見的超常偽裝術……想歸想,但她身上沒有一點像佐佐木、九曜、橘京子或神秘未來人那樣的氣息。


    該不會是第五勢力吧——


    喂喂喂,拜托不要,到底要我和多少人種打交道才甘心啊?盡管我惰性大發,但本能仍告訴我她一點也不危險。她應該隻是個與眾不同的新生,春日至少想要一個的準新團員,就這麽簡單。春日想湊齊未來人、超能力者和外星人的知名宣言已經是一年前的事,而在這發生了五花八門荒唐事的一年間,此願已在春日本人不知不覺中全數達成。


    春日最新的願望就是招收一個有才幹的新團員,甚至不必是個智人或特殊人種。因此,她真正想要的可能隻是第二個好使喚的基層團員,也就是本人二號,那麽通過春日這場入團隨堂考的少女,很可能會淪為npc之流的湊人數跑腿小妹,或是替終將離開校園的朝比奈學姐繼承衣缽的新一代吉祥物。


    要是她不是正牌人類,想必在不久之後就會主動與我接觸,到時再盤算也不遲。我早就習慣和奇人異士交手了。


    可以肯定的是,這位拄膝調息的新生並沒有什麽超常特質,或是未來人那樣成謎的過去,亦或外星人級的荒謬舉動。


    她就是個人類。我不需要任何建議或忠告,這是我分析後的結論。就像現代人,是由外形不定的原生生物在種種搞不懂的經曆後進化而來的事實一樣,是無可動搖的真相。


    我偶爾也會做出正確推論的啦。


    於是,突如其來的sos團入團考最終章,終於在獨裁團長突如其來的念頭下落幕了。


    想當然爾,我的疑問並未因此打消。不隻是對那位合格的學妹感到似曾相識,第一次打照麵時莫名地吸引我


    目光的也是她。雖說古泉斷言她決不可疑,但能通過春日的入團考試又蒙其賞識,在在都顯示她不是個泛泛之輩。


    到底是哪裏不普通呢?如果是鶴屋學姐那方麵的,至少能因為她是這個世界的居民而在安心欄中打勾,要是和外星、未來或超能力有瓜葛,那就是另一個新題庫裏的應用題了。


    “嗯——”


    古泉朝不禁出神呻吟的我背後一拍。


    “不必擔心,她很正常。體力與涼宮同學相當的女高中生,真要找起來也有千百個吧。能得到一位這麽可愛的學妹不是挺好的嗎?她似乎很有跑腿的資質呢。”


    看來他是真心這麽想的,滿臉都是從容的柔和笑容。


    但是那沒來由的既視感,或者說似曾相識的錯覺,仍拋也拋不開。


    雖說這股錯覺,讓對她記憶全無的我在貨真價實的邂逅場麵中對她多加關注,但是反過來看,我明明知道我們毫無交集,又為什麽會認為曾見過她呢?這個疑問就像卷積雲般細長的近晚炊煙,在我心頭縈繞不去。


    “等等。”


    這麽說來問題不是出在那學妹身上,全是我個人問題囉?我才不相信我疑心有那麽重。她乍看之下隻是個外表討喜,毫無健康疑慮,人見人愛的瘦小學妹,我到底在動搖什麽啊?


    現在,早一步回社團教室的春日和獨享新進團員頭銜的新生應已更衣完畢。當門由內側打開時,奔出教室的少女輕巧地閃過差點與她正麵對撞的我,那身影宛若春風中的紋白喋。


    “我該回去了,明天也請多指教!”


    她笑得有如夏季盛開的花朵。看似未經量衡的鬆垮製服,特別的發夾,健康的臉上有著有如雙星其中一側般耀眼的活力,還有略為稚嫩的笑容。


    古泉雖在我身邊站得像個超級男模,但學妹沒看他一眼,隻對我投以快速直球般的眼光凝視片刻,接著嗬嗬輕笑。


    “明天見!”


    她像隻臨時憶起欲往何方的知更鳥,一溜煙衝向樓梯消失無蹤。


    我倆沉默半晌後——


    “看來她很喜歡你呢。”


    耶嘿嘿的笑聲最適合現在的古泉吧,隻見他繼續低語:


    “哎呀,這個新生還真是可愛,如果能成為同個社團的學妹就更好了。看來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子喔,你意下如何?”


    意你個頭,我隻是以為春日根本不想收新人而有點訝異罷了。我正在忙著決定自己該對那學妹的毅力足以闖過擺明要刷掉所有人的瘋狂馬拉鬆讚揚兩句,還是對自己的運動神經抱持懷疑,別想歪。


    “其實長跑和運動神經並沒有直接關係呢,根據研究表明,還是遺傳因素影響大得多。不過這不重要,現在就先這樣吧。”


    你真的一點也不緊張啊,古泉?該不會是知道什麽內情吧?


    叫喊聲在古泉微微苦笑並聳肩混過我的問題時衝出社團教室,我的追問也就到此結束。


    “衣服都換好了,可以進來囉!”


    聽起來春日還真是樂歪了。


    她一如往常地坐在團長席上,用她專屬的茶杯啜飲蕎麥茶。朝比奈學姐正忙著拾起散落在地的體育服並折起,渾身散發著涼宮家專屬女侍長的風範。設定是不是要改成帶自家女侍來上課的任性大小姐比較好啊?


    “那樣好嗎,春日?”


    “好什麽?”


    “就是收新團員啊。”


    “這個嘛,嗯。告訴你喔——”


    春日一口氣喝幹茶杯,碰地一聲擺在團長桌上。


    “其實我打算一個都不留啦,所以才用馬拉鬆當最後一關。可是我萬萬想不到競然有新生能夠跟到最後,驚歎號和問號都成雙成對跳出來了。就像‘!!??’這樣。”


    原來如此,她真的從來沒有招新的意思,之前的入團考試全都隻是春日的小遊戲而已。


    “可是,競然有新生的體力比得上我,真的讓我嚇了一大跳呢,已經能用特例處置了。像她那麽優異的人才,要是加入田徑隊,成為一流中長距離賽跑選手參加高中聯賽都不是夢吧?”


    既然這樣,要不要考慮和田徑隊商量一下來個皆大歡喜啊?


    “太浪費了吧。田徑隊當然樂意啊,他們最近比賽一個獎都沒拿耶。像她那樣別的社團搶破頭都想要的人,我當然不會說交就交,而且她可是自己來敲我們sos團的門的喔。要是不尊重她本人的意願,又該把健全的校園教育往哪裏擺啊?這種開民主倒車的行為我才不幹。”


    她明明就是最不注重健全校園教育或這世上任何意識形態的人,卻仍然說得興高采烈。


    被其它社團投以羨慕眼光的感覺一定讓她爽翻天了。現在又不是群雄割據的中國魏晉南北朝的時代,不需要變成曹操那種人才搜集狂吧。


    “那倒是不至於啦。”


    春日在團長桌抽屜中東摸西摸,抽出一張不知擺了多久的影印紙。


    “你先看看這個吧。”


    接過一看,才發現那是日前春日召集入團報名者並要他們填寫的筆試試卷。呃,應該是問卷才對。


    “其它的我都準備要燒掉了,隻留她的。新團員的決心就在上麵,我想你應該也有知道的權利。”


    我的確很想拜見完全通過春日隨性入團考的新生留下的寶貴資料。我快速瀏覽了一遍,鉛筆字跡就在已知問題下的空白處拘謹地舞動著。


    以下即為試卷內容:.


    q1“請問立誌加入sos團的動機?”.


    a “有想法就要付諸行動,我已經愛上sos團了。”.


    q2“你入團後能對sos團做什麽貢獻?”.


    a “允許我做的我全都會做。”.


    q3“在外星人、未來人、異世界人、超能力者之中,你覺得何者最好?”.


    a “我最想和外星人聊天,最想和未來人成為好朋友。超能力者好像最會賺錢,異世界人的可能性最多。”.


    q4“上述理由為何?”.


    a“在上一題一起寫了,對不起。”.


    q5“寫下你親身經曆過的神秘事件。”.


    a “沒經曆過,對不起。”.


    q6“一句你最中意的成語。”.


    a “空前絕後。”.


    q7“如果你什麽都辦得到,你會想做什麽?”.


    a “在火星蓋一座城,然後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就像華盛頓d.c.那樣。呼呼呼。”.


    q8“最後一題,請在此表示你的決心。”.


    a “我甘願讓視力下降從此與眼鏡為伍。”.


    備注“如果你帶了什麽非常有看頭的東西來就有加分機會,快拿過來。”.


    a “知道了,馬上拿來。”


    ……華盛頓d.c.應該不是美國第一屆總統自建自取的城市吧,d.c.又是什麽的縮寫啊?


    “不知道,不是direct trol(直接操控)嗎?感覺滿像的。”


    “…………”


    不知是否聽見了春日的不負責發言,長門瀏海微微一顫,沒出聲訂正。


    大概認為提供解答也對我們毫無益處吧,她的沉默就像是要我們自己去查似的。


    我發出無意義的“嗯”聲。


    話說回來,我還沒聽過那位內定新團員的名號呢。我自然地翻轉試卷,看了看正麵的姓名欄,但班級座號卻不知為何空白末填。


    渡橋泰水


    鋼筆字般端正的筆跡寫下了她的全名,隻是——


    “……要怎麽念啊?watabashi.tamizu……不對,是yasumizu


    ……嗎?”


    “她說是watahashi.yasumi啦。”


    春日隨口回答了我的提問,似乎是覺得那隻是個名字,不值一提。


    “…………”


    然而,我的思緒卻被這名字攔了下來,就像是條卷入激流又被漁網撈起的小魚,而且中招的隻有我這條衰魚。上鉤的究競是這位姓渡橋的少女還是我啊?


    “嗯……?”


    而且這既視厭是怎麽回事?我朦朧的記憶正訴說著我知道這名字,沒錯,我應該聽過。


    渡橋,watahashi,沒印象的名字,沒印象的字,唯有發音——


    watahashi——


    “……!”


    我腦裏鏽跡斑斑的齒輪突然喀恰一聲咬合,油幹得走不動的鍾再次運轉。在我被錯覺侵襲時,數天前的記憶鮮明地躍上眼前,有種從清澈水底拾起一片玻璃的感覺。


    ‘是我呀。本小姐(wata~shi)。’(注:渡橋發音和日文的我(watashi)拉長後相近。)


    盡管那是通在浴室裏回音化的電話,不過我聽見的確實是女聲,語調稚嫩、老妹沒聽過的女聲。


    是我呀,本小姐(wata~shi)——


    電話另一頭就是這麽說的,並不是要和我打啞謎才刻意拉長。


    也就是——


    ‘是我呀,我是渡橋。’


    才沉浸在撥雲見日的解脫感中沒多久,洶湧的疑惑又將我卷進內心深處。


    渡橋泰水……


    ——她到底是誰啊?就當那真是惡作劇電話好了,她又為何要在體驗期選擇sos團,甚至通過了春日那套亂七八糟的入團考試,還想在明天就成為正式團員?這個新生一定有問題。


    況且她的行動力也高得嚇人,居然事先偷跑,打了通動機不明的電話給我。而現在這位背景不詳意圖不明的家夥,就這樣整個人都潛進我們sos團裏來了。


    她究競是什麽人?是其它組織的超能力者,天蓋領域那勞什子的特務,還是反朝比奈幫的未來人?


    話雖如此,sos團異人眾雖對渡橋的留存感到意外,卻仍未表露半點戒心。如果是超能力者、與九曜相關或是未來人那一卦,應會引起古泉、長門和朝比奈學姐的相關反應,但他們隻是瞪了瞪眼,學姐還有點開心。雖然按照前例,學姐可能又被蒙在鼓裏,但至少朝比奈(大)也能在我的鞋櫃裏捎個未來密令吧。


    這個狀況到底有何意義,抑或是純粹的巧合?擁有春日級體能的新生在某種因緣際會下正好適合加入名為sos團的北高特異同好會,事情真的隻是這麽簡單?


    隻是巧合吧——我的心池還沒清澈到能就這麽算了放棄思考的地步。


    再說,那通電話又是什麽意思?


    老妹帶進浴室的說得簡短掛得幹脆的電話,究競是為了什麽?


    “唉唉唉。”


    還以為能多過幾天閑日子,不過為了世界和平,我可得對這位名喚渡橋泰水的一年級生稍加留心了。


    隻是,渡橋泰水啊——


    春日將問卷輕輕一翻,念出備注欄裏的字。


    “你看她還寫……‘請務必叫我泰水,能用片假名式發音就更好了’呢。”


    漢字跟片假名念起來還不都一樣。


    “阿虛,這句話我就不同意了。漢字、平假名和片假名當然都有各自的語調跟語意啊,每個都不一樣。不信的話就用平假名念念看我的名字。”


    漢字又會比片假名柔和多少?先不管這個——


    泰水啊……


    想完了。經過約莫三十秒的沉思,我再次對自己記憶裏查無此人這點確信得不能再信。即便考慮到她小我一學年,我的記憶之原卻仍蓋著一層新雪,遍尋不著半點與那姓名相關的足跡。絕不會錯。


    我不認識她。


    但是,我也確定我腦殼下的細胞液裏,正充斥著很久以前曾見過她的怪異矛盾。


    “要先讓新人做什麽好呢?不可思議事件探索活動去年就辦過了,讓她當新電影的主角……也太早了點。啊,應該先問她會什麽樂器的。”


    看來春日全然不覺有異,她為了剛發掘的新團員,精神活動正一如往常地旺盛運作中。


    聽見這莫名的不協調音,感到小型炸彈闖入已經夠不自然的日常生活般不安的隻有我一個嗎?


    渡橋泰水一定藏有什麽秘密。


    那會是什麽?是以將她列入調查對象嗎?


    我將視線送向古泉。


    但我們的sos團副團長,此刻正優雅地品味著副副團長朝比奈學姐奉上的熱蕎麥茶,對我使的眼色一眼也沒眨。


    嗯——


    ……算了,既然你不在意,我也不必操心。是不是啊,古泉?


    β—9


    隔天,星期三。


    風平浪靜,隻是不斷深思的一天到來了。


    和三味線一起在被窩打滾的我,被老妹硬扯下床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啊……又要找事情來煩自己了”。操心的事實在太多,連該從哪裏先下手都理不出頭緒。


    當然,這樣的睜眼法絕不快活,使我一清醒就陷入憂鬱,有些事總是在在提醒人們——能擁有這段失去意識的時間有多幸福。睡眠是逃避的最佳手段,但也有拖延眼前事或浪費時間的行為等說法就是了。


    見到老妹一大早就天真地從後頭抱著三味線搖來晃去,我卻僅以微笑表示嫉妒,我這做哥哥的也許有什麽重大缺陷吧。n年前的我應該也有這樣的童心才對,不過我仍翻不出任何相關記憶,反倒是想起了一堆恨不得快忘記的事。兩個人的dna明明差不多啊,到底是在哪裏開始有了分歧呢?難道是性別與年齡差距惹的禍,還是血型不同?我完全不信abo式血型心理分析或星座占卜,也對迷信不屑一顧,但身邊的人,特別是朋友,對人格形成應該有不小關聯。


    我長成了一個別扭的家夥,老妹仍維持著手隨心想的直率。就算再過幾年也不會有所變化吧,除非上了國中被不同環境汙染,成為一個叛性全開的少女。做哥哥的我不禁偷偷祈禱這天不會來臨,並希望她能永遠當個鶴屋學姐那樣的性情中人。幹脆把她送進鶴屋家當臨時養女好了,鶴屋學姐一定會笑彎了腰,自然而然地享受人生導師的新身分,然後替這份正中她下懷的工作畫下完美句點。隻是我對鶴屋二號的誕生還是有點忐忑不安。


    附帶一提,鶴屋學姐是我所認識的普通人中最可靠的一個。我甚至不禁懷疑,前陣子替我豪爽地斬斷一切圍繞春日或朝此奈學姐的sos團大小煩務的恩公,會不會就是她。雖然看不出一點端倪,但是撇開我個人喜好不談,你看起來也不像個局外人啊,學姐。


    從鶴屋山挖出、仍在她手中保管的神秘不明裝置,是個鶴屋一族祖先留言表示超越了當代科技的物體。那絕不是個單純的文化遺產,它是我手中另一項殺手鐧,也遲早會成為某件事的關鍵。雖不知會是對付未來人的利器,或是專克外星人的神兵,用武之日必定已不遠矣。當然,如果那真是個元祿時代的古董廢鐵,我也有我的打算。


    話說回來,鬼牌應該永遠不嫌多吧,就像競技麻將裏的裏寶牌、紅五或明聽一樣(注:上述為日本麻將術語,拿到時可增加台數)。


    每日上學免不了的一貫登山活動,隻不過是素描般的日常晨景罷了。


    為了實時鑽過極可能在我眼前關上的無情校門,我的步調一如往常。總是如此的我無法成為漫步一族,全都是升上二年級也沒變的起床時間讓出門時間幾乎固定的緣故。隻要僥幸趕上一次,下次就會在同一時間出發,誠可謂是


    人類累積經驗的成果。沒事也想早早到校的,不過是一群對破爛校舍抱持倒錯情愫的戀物癖患者罷了。


    特別是今天,走在這條總是讓我氣喘籲籲的陰鬱通學路上,有個意外的人物從背後喊了我。


    “阿虛!”


    是國木田。應該是突然拔腿追來的吧,隻見他上氣不接下氣,臉上還有種不知如何是好似的陌生表情。


    “你和我以前認識的你一樣,完全沒變呢。”


    沒想到開口的第一句,是與一般早安問候方向略為不同的話語。


    現在說這個所為何事,有必要在這種地方對我發表感言嗎?


    國木田來到我身旁,我也不經意地放慢腳步。呼吸稍微平順下來後,國木田無視我的疑惑表情說道:


    “佐佐木同學也和國中一樣呢,我對她的印象到現在還是沒變。”


    那又怎樣,為什麽你一太早就提起她啊?


    “也就是說,你、我和佐佐木同學都是一樣的高中生啦。不過,我對九曜同學的第一印象就有點怪怪的。雖然對穀口有點抱歉,我想還是跟她保持距離比較好,當時的直覺到現在也沒變。”


    真敏銳——大概算不上吧。沒有哪個正常人看到九曜那副德性還不起疑的,國木田的感覺隻是極為平凡的正常反應。


    “就一般、通常的概念來說,我想她不是個普通人。雖然不知道是好是壞,但我一定不會和她做朋友,會的大概隻有穀口吧。對了,其實——”


    國木田壓低音量,湊上臉來。


    “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可是我在朝比奈學姐和長門同學身上都有一樣的感覺。原以為是自己多想,卻又好像哪裏不對勁。隻是鶴屋學姐在你們那裏出入那麽頻繁,應該沒什麽好顧忌的。啊,阿虛抱歉,你聽聽就算了,我隻是想找個人說說而已。如果你們sos團的活動又需要我幫忙,希望你們別忘了通知我一聲。可以的話,能找鶴屋學姐一起來最好。”


    之後到教室這一路上,我和國木田都持續著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他一吐心聲後就似乎不再關注舊題,將話鋒漂亮地轉移到對期中考的憂慮、抱怨體育課的兩萬公尺慢跑等日常瑣事。


    他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提供我一些簡單的建議吧。盡管他對鶴屋學姐語帶保留,但洞察力的確相當犀利。


    總歸來說,國木田對我們不甚了解,卻仍在一旁關心著我們。他畢競是唯一認識我和佐佐木的同班同學,就算察覺到我們之間有什麽怪異或曲離的關係也沒什麽。人生中有這麽一個聰明又親昵的好友真是我的福氣,既在考前猜題上受了他不少惠,又是個國中以來的朋友,沒理由讓春日對他的認識停留在同班同學甲。不過穀口就甭提了,他還是比較適合當個永遠的單口相聲家。


    國木田一定也這麽想。於是我在這隻有我倆的時間點上,大致吐露了剛剛想過的那些話。


    他的直覺好像漸漸變得比我身邊的普通人更敏銳了,是被誰影響的呢?


    上下午的課程平板順利地進行著,放學鍾聲也在我恍神掉大半課程時在校園內回蕩起來。


    放學後,春日和朝比奈學姐便如前日所言趕往長門家探病,將我和古泉兩個臭男生留在文藝社教室裏。明知固定班底的三姐妹不會出現後,這間社團教室真是下堪入目到了極點,而且想體驗sos團的新生一個也沒出現。算了,不來也好,我還該感謝全體新生願意把我們當空氣呢。要是在這種狀態下闖進來,一定和在店長休假期間跑來麵試的打工族一樣難處理。


    “嗯?”


    我猛然驚覺,sos團一旦沒了春日就什麽也不是。不僅無法營運,連個說明會都辦不成,像個失去火車頭動力的乘客車廂,隻能在鐵軌上忐忑地站著等死。


    “該怎麽做好呢。既然沒人能和我們玩桌上遊戲了,不如就動動筋骨吧?”


    被苦悶的沉默壓了一會兒後,古泉以爽朗得擺明有鬼的音調問道。


    “也號。”


    正好我也想舒緩一下。


    古泉搬下堆在櫃子頂的瓦楞紙箱,在我眼前打開。


    裏頭是凹坑處處的鋁棒和破爛手套,都是之前參加市府舉辦的草地棒球時用過的裝備。春日沒有處分掉這些從棒球隊暗杠來的中古棒球用具,硬是留了下來,簡直是隻什麽都想拖進巢裏的黃金鼠。她該不會今年也想參加棒球大賽吧?那倒也還好,要是連續兩年都用自動導航球棒和我的魔球作弊,絕對會遭人白眼,我也不想再站上投手丘了,草地足球還有得談。


    我仔細端詳紙箱內容,卻不見任何硬式或軟式棒球,隻有春日不知打哪兒弄來的網球在裏頭打滾。如果要在中庭玩,這應該比一般棒球安全得多了。


    於是,我和古泉拿起滿是裂紋的手套和毛茸茸的熒光黃網球,離開了乏人問津的社團教室。


    中庭連隻小貓也沒有。回家社的早就都完成任務,不會逗留校園,文藝性社團也都在各自教室內煞有其事地進行活動。聽得見的隻有管樂社的破喇叭聲,被來自操場的運動性社團團員的示弱喊聲微微蓋過。


    因此,像午休那樣打開飯盒團團圍坐的學生們已不複見,會阻礙我們傳接球的隻有錯落中庭的櫻樹。現在花辦幾乎謝得一朵不剩,新綠正擴展著勢力範圍,蓑蟲一定愛死了這個時期。


    “我先開始囉。”


    我接下了爽朗王子古泉投出的下墜球。


    手套幾乎沒有衝擊和聲響,他明顯地留了手。


    我跟著握緊網球,以側投還擊。


    “投得好。”


    古泉接下球,像平時那樣說點表麵話又回傳給我,好比內野手接下軟趴趴的滾地球再傳給一壘手那樣輕鬆。


    和古泉傳接了一陣子隻算是殺時間的球,我不自覺地想起橘京子說過的,像是差點忘了也像是很想忘記的話。


    ——我卻有點尊敬他呢。


    會將sos團副團長視為崇拜對象的人一定不多,先不論長相和人緣在同年級女生間造成的人氣——


    “古泉。”


    “什麽事?”


    “呃……”


    我支吾起來,也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不齒。古泉就是超能力集團的首腦?森小姐、新川先生和多丸兄弟都是他的手下?我還沒簡單到這麽快就把這種事當作事實。


    “沒事。”


    古泉對唐突閉口的我沒有露出一絲疑色,反倒以一切了然於胸的口吻——


    “那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開口反問。


    “你聽過‘諾斯底主義’這個詞嗎?”


    “完全沒聽過。我對政治語詞生疏得很,連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也分不清。”


    古泉苦笑一聲,以“所謂的諾斯底主義”替下句話起頭。


    “可說是一種思想性或宗教的主義。在我們居住的這個無度采用各國宗教節日的類多神信仰國家中,可能是種較為陌生的概念。簡單扼要地說,這在信仰唯一真神的國家裏,是種被稱為異端的主張。若要追溯起源,應該會追得相當久遠吧。雖然現在完全被認定為異端,但這種想法早在基督敦確立前就流傳多年了。”


    很不巧,公民課幾乎都被我睡掉了,所以根本聽不出來你想說什麽。


    “那麽,我就簡述一下諾斯底主義吧,請容我長話短說。”


    如果能簡略到小學生都聽得懂,我倒是沒意見。


    “古人認為世上充滿了罪愆。假如世界是全知全能、絕對正確的神所創造,那麽理應不會賜與人民如此荒謬的苦痛,甚至打造成一個完全的烏托邦也不過。然而,世界在社會的種種矛盾造成的不合理之下擴展,時而惡勢力當道,使弱者飽受欺淩。為什麽神會


    創造這個殘酷的世界,又棄之不理呢?”


    大概是發現自己玩進壞結局路線就懶得碰了吧。


    “也許就是那樣。”


    古泉將手上的球輕輕拋高,再一把抓起。


    “那麽換個角度想怎麽樣呢?答案可能很單純喔。也就是說,世界並非由善神所創,而是某個心懷惡意的神級人物設計的。”


    兩邊都差不多吧。用錯誤設計圖蓋了房子的木匠究競是不是出於惡意,讓司法去論斷就夠了。


    “若真出自惡意,那麽神常對惡行惡狀視而不見便有理可據,因為它的本質就是惡。可是,人仍擁有良知,不是全都是惡人。能將罪惡視為罪惡,即證明人類擁有能與其對比的善。若世界真被罪惡塞得水泄不通,那麽善的概念也不會產生。”


    古泉讓網球在指尖上旋轉著說:


    “所以古代人開始深信世界是假神所造,而這個認知,是的確存在的真神賜給人類的一絲光明。換句話說,神不存於世界之中,而是在外界守護著人類。”


    不這樣想就沒完沒了了吧。


    “的確。正因為這個主義將世界創造主稱為惡魔,才會成為一般信仰的多數派信徒打壓的對象。你世界史上過艾伯塔十字軍(注:1209年,法國教宗英諾森三世為鎮壓法國南部的基督教艾伯塔教派所組織的軍隊,暴力鎮壓長達二十年)了嗎?”


    不知道耶,我再問春日好了。


    “另外,諾斯底主義的教義和現代社會可說是相當契合呢。不過,和史前時代相比,現代人在精神層麵上其實沒多大差別,我們現在會想的,以前人也可能想得到。即使科技和測量精度再怎麽進步,也無法大幅提升生物學上的思考層級。現在我們已陷入進化的死胡同,而且不是近年來才發生的事。這將是人類史上永遠的難題呢。”


    雖覺得古泉的理論跳得有點快,但是對學術性吐槽不拿手的我隻好放亮罩子保持緘默。讓低劣注釋造成對話脫序和我的原則相抵觸。


    “好吧,都說了那麽多,現在就稍微整理一下我們所卷入的現況吧。”


    原來剛說明的一大票都是引論啊?愛兜圈於這點真是死性不改。


    “橘小姐那一派就是認為涼宮同學不是真神。也許涼宮同學的確是這個世界的創造者,但她實在過於缺少自覺,而無自覺的事實,讓他們認為她不是真神。相對的,是以讓他們信奉的真神一定就在他處,而他們也確實找到了,不過也可能隻是自以為找到了也不一定呢。”


    所以才找上佐佐木啊?那個和我國中同班,自稱我的摯友的怪女生。


    “閉鎖空間也是評斷標準之一。”


    古泉閑聊般地說。


    “涼宮同學的閉鎖空間充滿了破壞的衝動,沒有身為造物主的建設性,又不是要招攬公營事業到裏麵去大興土木。”


    居然還加上無聊到爆的冷笑話。


    “另一方麵,據說佐佐木同學的閉鎖空間相當穩定,就像穩恒態宇宙論(注:於1948年所提出的宇宙觀,認為宇宙雖然不斷膨脹,但是任意空間中的質量卻是定數,宇宙的基本構造不會隨時間改變)一樣,裏頭似乎有著永恒的寧靜。也許向往沒有‘神人’,寧靜得使人安心的非現實世界的人會比較多吧。”


    我想起那個被微光包覆的無人街景。人煙消失後,取而代之的是種莫名的柔和,能窺見某種恬適。想靜靜準備大考又苦無自修室的學生,大概會掏錢買張入場券吧。


    “更進一步地說,如果像佐佐木同學那樣經常製造閉鎖空間,是不會出什麽問題的。然而要是涼宮同學的精神尚稱穩固,懂得壓抑,也不會因為一點不順心就立刻爆炸。這種狀態就像著了火的引線,若能半途澆熄就一切平安,若是不斷累積,就會一路燒進火藥庫。”


    你當她是二十世紀初的巴爾幹半島啊?


    “砰!”


    古泉兩手一張地說。


    “於是閉鎖空間就這麽產生,並在‘神人’助長下擴大。”


    古泉搓著下巴,活像個準備在決定性一刻公布精心推理的名偵探。


    “相反的,佐佐木同學經常製造出定量的閉鎖空間,使其不至於失控。這就是她被選上的原因吧。”


    那哪邊比較好啊?不定期釋放沉積物和平時就抖出一大堆,哪個比較會受到人民抬愛?


    “這個嘛……”


    古泉爽快地放棄回答,用大拇指彈起網球。


    “由於我是站在涼宮同學這邊的,所以我的判斷可能有所偏頗。即便有人能做出客觀判斷,也肯定不會是我。我隻要貫徹自己的使命就夠了,我還是有自信完全不涉入逾越職權的事態的,盡管有自信,一旦事情牽連到涼宮同學,我的眼就蒙上了一層薄霧,隻好把這個任務托付給某個熟知涼宮同學和佐佐木同學的人了。”


    是喔是喔,那個人到底是誰咧。


    “能再聽我說一件事嗎?”


    古泉語氣如早春的雲雀般輕巧。


    “此時此刻,我們sos團仍團結在一起,而且比過去更為緊密。無論是外星生命體、實為地球上著的未來人還是擁戴涼宮同學的限區超能力者,之間的隔閡等同於零,抱持同樣的心念朝同一目的邁進。中心人物就是涼宮同學——”


    古泉像是執行舞台導演演技指導般拉長語尾,動作誇張地低聲說道:


    “還有你。”


    現在裝蒜也沒意思,盡管丟給我接吧。於是我順手拍了一下手套,待古泉開口。


    “這個問題不僅關係到sos團全體,和每個人都有關。長門同學和九曜小姐、朝比奈學姐和自稱藤原的未來人、我們‘機關’和橘京子一派、你和佐佐木同學,所有人應該都是被同一條線聯係、交纏,然後朝唯一的中心點前進。姑且不論在那中心會發生什麽事、會出現些什麽,行為後果必將產生一個結論。恐怕,這很快就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了。”


    “那我該怎麽辦?要搞笑還是旁觀?還是將這一切老老實實紀錄下來,替後世曆史學家省點力氣?”


    “怎麽做都行呀。”


    古泉像個思考二縫線或四縫線球的投手,將手指貼上棒球縫線。


    “我想到時候你自然會明白該怎麽做,或是不得不做些什麽。你隻要順自己的心意去做即可,甚至不須多做思考。人類的判斷力要是沒被磨鈍,就能在緊要關頭采取正確行動。你至今所有的行動都是正確的,而我也半是確信、半是期待你以後將依然如此。”


    言盡於此,似乎無話可說的古泉再次向我出招,這回是頗有後勁的直球。手套裏捏緊的球,告訴我該聽的都已經聽完了。


    的確——


    不是古泉、朝比奈學姐或長門,當然也不是春日。


    必須做個了斷的任務已經交到了我手中,而且一開始就是如此。平時我大概會來個“唉唉唉”混過去,不過既然被我封印了,就不必再端出來用。


    一開始我就有此打算,我早就察覺到了。當然我不知道該怎麽做,但我仍會放手一搏。春日和朝比奈學姐擔心長門的模樣在我腦漿裏擠出一個氣泡,我怎麽還在這裏和古泉傳接球啊?


    這才不是我現在該做的事,無論以前以後,sos團業務中絕不會有這麽無聊的項目。


    “哼!”


    我高舉雙臂,用標準投球姿勢朝古泉的手套奮力一扔。


    “好曲球。”


    他雖這麽誇我,但我想投的其實是直球。


    “唉,算了。”


    盡管不如意,卻也是可以接受的結果,和平時的我相去無幾。這樣子也能夠擾亂打者吧?


    現在,是不是該站上投手丘迎戰未知的下一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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