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佐藤ケイ


    那天晚上月光明媚。


    種在馬場旁邊的櫻花古樹正獨自悠閑地仰望著夜空。


    它喜歡夜晚。夜晚和白天不同,沒有那些嘈雜的賞花者,更重要的是,沒有那些在動彈不得的櫻花樹眼前炫耀地跑來跑去的惱人馬兒。


    地上櫻花。


    天上月亮。


    萬籟俱寂,隻有這天地二點的景致漂浮在倒春寒的料峭空氣中。


    若是懂得何為風雅,無需美酒,光是這景色便能讓人沉醉了。


    在夜風的吹拂下,櫻花樹一邊想著這些,一邊沉浸在夜晚的靜寂中。


    這是,忽然響起了馬蹄聲。


    接著,是呼嚕嚕的哼鼻子的聲音。


    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櫻花樹在內心微微咂了咂嘴。


    出現在馬場中的,是eternal cherry boy號。雖然每匹馬都很討厭,但這又是其中最討厭的馬。他速度很快,但脾氣暴躁,一旦生起氣來,甚至會做出撕咬值班的飼養員的粗暴舉動。而且馬這種東西明明吃吃蘿卜就好了,但這家夥卻不知為何喜歡吃櫻花。如果有花開在它夠得到的枝椏上,便會靠過來亂啃一通。當然這株櫻花樹的樹齡已經超過了二百歲,樹幹和樹枝都長得頗高,靠馬的身高不可能把盛開的花朵全部吃掉。然而,開在較低枝椏上花朵每年都會被這家夥全部消滅。櫻花樹不知訴了多少次苦,可全都被馬兒當成耳旁風。這匹馬在比賽中非常厲害,人們也都溺愛它,結果它便愈加放肆起來。每年都被這樣吃光,簡直都不想長出花芽來了。自從這匹馬來到這個馬場,櫻花樹便再也沒有體會過所有枝椏都開滿鮮花的滿足感。


    不過,這匹eternal cherry boy號今年前足受了傷,從開春起就一直沒有出現過。因此,今年的花沒有被啃食,櫻花樹隔了三年,終於從上到下所有枝椏都開滿花了。這些櫻花在舒展的枝椏上怒放,受到了賞花客的好評,好久沒有過這樣一個讓櫻花樹的自尊心和開花欲望都得到滿足的美好春天了。


    今夜花兒正盛。今宵月兒滿盈。本應是這個春天最棒的夜晚。然而那家夥卻偏偏趕在遮天晚上……。


    櫻花樹看著eternal cherry boy號在月光照耀下的身影,怨恨地搖擺枝椏。


    eternal cherry boy號和往常一樣一看見櫻花樹就筆直地衝過來。


    但是,它的腳步不同了。


    cherry boy號在這個馬場的賽馬中也是超乎尋常的飛毛腿。而這也是櫻花樹討厭eternal cherry boy號的原因枝椏。櫻花樹不要說跑了,自打出生以來便一步也不能行走,而cherry boy號卻特地跑到它身邊,把花兒吃個遍,然後就像是在蔑視憤怒的櫻花樹一樣輕快地跑開。在馬場奔跑的時候,也總是故意從離櫻花樹最近的地方炫耀似地通過。由於離得太近,馬蹄帶起的泥土還經常粘在櫻花樹身上。這種時候,櫻花樹就會覺得無法動彈的自己被嘲弄了一樣,湧起一股無明業火。


    然而今晚的cherry boy號上,完全看不到昔日駿馬的影子。原本豐滿的肌肉全掉沒了,隻剩皮包骨頭。大概是為了減輕腳的負擔才故意較低體重的吧。它瘦得像鬼一樣,簡直像是換了匹馬。完全變樣的cherry boy號彎著打著石膏的右前足,蹣跚地挪動剩下的三隻腳,走得很辛苦。它在途中滑到了好幾次,引以為傲的斑點皮毛上沾滿了泥土,用比牛還慢的腳步搖搖晃晃地走來。


    櫻花樹偶然聽說過cherry boy號受了傷正在療養,但它的劇變還是讓櫻花樹不禁屏住呼吸。


    cherry boy號總算走到了櫻花樹眼前。它明明走得很慢,卻好像剛剛接受了追擊訓練一樣呼吸急促紊亂,吐出的氣息在寒冷春夜的風中化為白氣。


    “嗨……好久不見了,櫻花樹爺爺……”


    cherry boy號抬起布滿汗水的臉,裝出平靜地樣子和櫻花樹打招呼。


    “這種三更半夜來幹什麽?我聽說你引以為豪的腳折斷了正在療養中啊?”


    櫻花樹不懷好意地看著cherry boy號的右腳。


    “啊啊,差不多吧……”


    cherry boy號用懸在空中的右腳輕輕踢了踢空氣,微微苦笑。


    然後仰望夜空。


    “你說得對,我現在必須在馬廄裏靜養才行。但這實在太漂亮了,我忍不住,便偷偷溜出來了。不要告訴醫生和馴養員哦。這是我和爺爺兩個人的秘密。”


    “幫你保密也無所謂,不過沒想到你也有這種風雅的心啊。”


    櫻花樹用有點找茬的語氣說著,自己也抬頭看向月亮。然後出神地說。


    “……不過確實,今晚的月亮不同以往。這麽漂亮的滿月在一年中也難得能看到幾次。”


    “啊啊。還有在這樣的月光照耀下的美麗夜櫻,更是幾年也不一定能見到一回。不離近了看的話,會後悔一輩子的。”


    cherry boy號抬頭仰望著,靜靜地笑了。


    櫻花樹驚訝地看著cherry boy號的臉。


    它本以為cherry boy號說的漂亮隻是指月亮。但沒想到這匹總是將櫻花樹寶貴的花兒亂吃一通的馬兒,也會喜愛盛開的花朵,會理解它在月光照耀下的美麗。


    櫻花樹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然後扭過頭去掩飾心中的動搖。


    “我確實是好幾年沒有開出這麽滿意的花來了。這幾年由於某人都無法讓枝椏上開滿花。”


    cherry boy號聽到這句話苦笑起來。


    “沒錯。”


    那個不服輸的cherry boy號沒有找借口,一句話也沒有反駁,點了點頭。


    也許是因為受了傷,一直被關在馬廄裏,性格變得柔弱了一些。


    櫻花樹覺得步調都被打亂了,閉上嘴將視線飄向馬場那邊。


    cherry boy號將身子靠在櫻花樹上,同樣不說話,看著開在眼前低矮枝椏上的櫻花。


    “被這家夥靠著我也不會覺得高興”,櫻花樹一邊想著,一邊默默地支撐著cherry boy號的體重。


    微風吹拂,搖動著櫻花樹的枝條和cherry boy號的鬃毛 。


    入了春,夜裏的風依然很涼,一動不動的站著的話會冷的。cherry boy號可不能感冒,差不多改回馬廄了吧?


    櫻花樹剛想開口,cherry boy號突出小聲說。


    “……我有一個請求。”


    “請求?你是對我說?”


    櫻花樹不禁反問。


    cherry boy號點點頭。


    “嗯,是的。”


    “什麽請求?”


    櫻花樹心想,我可是一動也無法動彈的櫻花樹,就算求它,估計也無法幫上忙。到底是有什麽請求呢?該不會是想說讓它吃掉這時隔數年好不容易才開出的滿枝花朵吧?不,這家夥要吃的話應該會一句話也不說就吃掉,才不會特地來請求櫻花樹讓它吃。那麽到底是什麽事?


    櫻花樹滿心的疑問,等著cherry boy號說下去。


    cherry boy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下定決心開口說。


    “……你能,吃掉我嗎?”


    “哈……?”


    櫻花樹一下子叫了起來。


    “你冷不丁地說什麽吃掉你啊……”


    cherry boy號小聲地說了一句話,打斷了它。


    “


    我成了‘預後不良’。”


    櫻花樹頓時不說話了。


    預後不良。


    支撐馬站立的每條腿上隻有一個單趾的馬蹄。其中隻要有一條腿受傷無法使用,其他三條腿也經常會因為無法承受增加的負擔而連鎖產生各種故障,最後就再也站不起來了。但是,馬又不能一直躺著。馬兒薄薄的皮膚無法承受超過五百千克的體重,隻要睡一晚就會生褥瘡。馬不想生褥瘡,便會努力站起來,但強行用無法站立的腳也隻會摔倒,遭受更嚴重的骨折。無法站起來的馬隻有三條路可以走。倒下來,全身生滿褥瘡衰弱而死;在死之前就因為疼痛而休克死;或是被人用沒有痛苦的方式安樂死。不管怎樣都會死。這種無法逃脫一死的情況就叫做預後不良。也被用於安樂死的隱喻。


    “預後不良就是說你……”


    櫻花樹看著靠在自己樹幹上的cherry boy號,聽到這突然之事,聲音都顫抖起來。


    cherry boy號自嘲地聳聳肩。


    “……右腳的骨折總是好不啦,剩下的三隻腳也得了蹄葉炎。為了減輕腳的負擔就用吊床吊起身體,但皮膚受到摩擦,身體上到處都生了褥瘡。這一個月裏疼得都睡不好覺。我已經受不了。到極限了。馴養師和醫生們為了減輕負擔,便減少飼料降低我的體重,或是把我放在水池裏,用了各種各樣的辦法,但沒有任何效果。”


    “這個嘛,人類在我們看來好像無所不能,但他們終究也是有做不到事情的。”


    “是呀,那當然。沒辦法啊。沒辦法了,所以我想在更加痛苦悲慘之前被幹脆地殺掉。我已經決定明天一早就請求人們殺了我。”


    cherry boy號淡淡地說,似乎覺得有點冷,呼嚕嚕地哼著鼻子。然後,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起來,


    “……所以,我死掉以後,希望爺爺你能吃掉我。”


    櫻花樹困惑地搖擺枝椏。


    “就算你讓我吃,可我是樹啊。既沒有嘴也沒有牙,要怎麽吃?你別說瘋話了。”


    但是cherry boy號微微一笑。


    “才不是瘋話。櫻花樹不是要把屍體埋在樹根下吸收養分才能開花嗎?”


    “連你都這麽說……”


    櫻花樹厭煩地歎了口氣。幾十年前,有某個神經病作家發表了一篇簡短小品,把“櫻花之所以能夠開得那麽瘋狂,是因為樹下埋著屍體”這種陰森妄想略加修飾,結果卻在一部分文學愛好者之間廣為流傳。那之後,來賞花的人中,每十批便會有一批談起這件事,櫻花樹早就聽膩了。把自己開滿鮮花的美麗姿態和陰森的屍體重疊在一起,說實話一點也不好笑。更何況是從平時關係就不好的cherry boy號嘴裏聽到這件事,簡直沒有比這更讓人不高興的了。


    可是cherry boy號似乎不是在開玩笑,立刻擺回了認真地麵孔。


    “……我總是把爺爺好不容易開出的花朵吃得一團糟。雖然說不上是報答,不過希望爺爺能以我為肥料,開出更多美麗的花兒。開出這世上最美麗的櫻花……”


    “什麽啊,你讓我吃掉你,也就是希望埋在我的樹根下做肥料以此抵消吃掉花兒的罪行?”


    “啊啊,就是這樣。”


    cherry boy號點點頭。


    但立刻改變了主意,搖了搖頭。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麽回事。不是抵消罪行這種值得稱讚的行動……。我是更加自私地……也就是那個……我隻是想成為你的肥料,想成為你開花的養分,然後想讓我也成為你的一部分。成為櫻花樹,最後再開出一朵花……”


    櫻花樹聽它又說出這種奇怪的話,愣了一下。


    “為什麽你這匹馬想要成為一動也不能動的櫻花樹?”


    “還問為什麽……”


    cherry boy號看著櫻花樹的表情好像在說:“為什麽這種顯而易見的事情還要問。”卻又無話可說,思考了起來。


    “……為什麽呢?……我也不太明白。”


    cherry boy號微微苦笑。


    然後又擺出認真地表情,看著遠方不知何處,繼續說。


    “……隻是,剛來到這個馬場,第一次看見爺爺開花的時候,就突然這麽覺得了。爺爺,你還記得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嗎?已經是三年前了。那時我還是剛滿一歲的小鬼頭,白天放牧的時候沒有跑夠,晚上又偷偷溜出馬房。我隨意地到處跑著,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這裏。那時的月亮也是這麽漂亮。”


    櫻花樹也想起來了。半夜三更,忽然看見一匹甚至好像都沒完全馴化的年輕馬兒不合時宜地跑出來,還嚇了一大跳呢。


    cherry boy號再次抬頭仰望夜空。


    “在月光的照耀下盛開的滿樹櫻花……仿佛花兒本身在發光似的,充滿神秘色彩……這時一陣風吹過,枝椏搖晃起來,樹枝上的花瓣便毫不吝嗇地一齊飄散,像雪花一樣覆蓋了整個馬場……我感覺像是在做夢一樣,完全看呆了。那時,我突然覺得,我也想變成那樣。”


    櫻花樹被這樣直白地稱讚,略微有些難為情,不過它依然帶著疑惑。


    “被誇獎我是很高興啦,不過還是無法理解馬為什麽會憧憬櫻花。一點相似的地方也沒有啊。”


    “不,很相似。”


    cherry boy號微笑著搖頭。


    “你們櫻花樹一年隻有一次綻放出滿樹的花兒,之後花朵便立刻飛散,進入了下次開花的漫長而樸實的準備期。我們賽馬也一樣。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每天都不停進行著乏味的特訓,豔麗的比賽舞台隻有一瞬間。就算以第一名到達終點,接受喝彩,這種光鮮的時間也隻有幾分鍾。一直陶醉在勝利中的家夥會疏於準備下次比賽而無法獲勝。爺爺的花之所以能夠開得這麽盛,一定也是因為你毫不留戀花兒的美麗和大家的喝彩稱讚 ,痛快地瞬間散盡,轉而為來年做準備。而且一百年、兩百年,一次也沒有懈怠過。所以你的花能這麽美麗。所以你才能一直吸引眾人的目光。”


    cherry boy號用炙熱的目光看著滿枝的花朵。


    ……沒想到這匹總是粗暴地吃掉花朵的馬兒會這樣看待我。


    櫻花樹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cherry boy號用平靜地聲音問。


    “……我的名字叫做eternal cherry boy號。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不,我完全不懂英語。”


    櫻花樹實話實說。


    cherry boy號驕傲地笑了。


    “意思是永恒櫻花的神子。”


    它說著,抬頭看向夜空中明朗的月亮和月光照耀下高高的樹梢。


    “……看到你的時候,我才明白這個名字的意義。即使隻有一點點,我也想變得更像你。吃掉花瓣也是因為這個。我覺得吃掉你開出的花,能讓我更加接近你。”


    今晚的cherry boy號突然如此直白地說出感情,櫻花樹不知怎的感覺有些難為情,不由自主地說些壞話掩飾自己的害羞。


    “即使不這樣,你們馬兒隻要被做成上等食用肉,不就成了櫻花了麽。”


    馬的肉是櫻花色的,寫作馬肉讀作櫻花。櫻花樹這句話一說出口,就有些後悔,覺得這種玩笑不該和預後不良的cherry boy號說。


    但是cherry boy號完全沒有難過的樣子,仰望著月亮平靜地笑了。


    “是啊。那樣的話,我也能更加想你一樣漂亮了……”


    然後,它低下頭自嘲地小聲說。


    “……但是很遺憾,我的身體為了治療用了很多藥。現在已經不能做成食用肉了。而且這種幹瘦的身體也沒有可吃的地方了。不過僅剩的肌肉倒是鬆弛了下來,變得柔軟了。”


    “你身上確實沒有什麽肉了……”


    櫻花樹重新審視cherry boy號的樣子。


    它的身體瘦了兩圈以上,表情衰弱,曾經輕快且威風凜凜的腳步消失得無影無蹤,四肢甚至不能好好走路。它虛弱的樣子看上去簡直不用借助人類的手安樂死,現在隨時有可能死掉。


    這家夥變成這樣,依然要跑出馬廄來看我鮮花怒放的樣子嗎?為了請求我讓它成為我綻放鮮花的養分,特地拖著受傷消瘦的腳走到這裏來嗎?


    櫻花樹看向cherry boy號的眼睛。


    那是平和、平靜、清澈的眼睛。那是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卻又透著些寂寞的眼睛。


    ……它的眼睛原來這麽清澈啊。


    它是尚且年輕的良駒,本應在今後也四處奔跑,奪得眾多大獎。它是萬眾矚目的駿馬,所有人都盼望著它在賽馬的曆史上留下偉大的名字,它自己也一定還抱著這個期望。這家夥雖然態度粗暴,但惟獨在賽跑一事上認真到愚直。它從來沒有缺席或逃避訓練。反而會一個人不停的跑,甚至撕咬想要讓它休息的馴養員。這匹耿直地、前途遠大的馬兒,就這樣因為僅僅一次受傷而完全失去了本已確定的充滿榮光的未來。連生命都要結束了。


    櫻花樹想到這裏,突然覺得這匹馬十分可憐。


    櫻花樹不喜歡cherry boy號。雖然不喜歡,但櫻花樹現在非常想為這匹馬做點什麽。就是想做點什麽,坐立不安起來。


    “我說,cherry boy號。”


    “什麽事?”


    cherry boy號抬起頭。


    櫻花樹看著它的臉問。


    “如果你在死之前隻能做一件想做的事情,那是什麽?”


    “隻有一件啊……。我想想……”


    cherry boy號垂下眼睛思考起來。


    它的視線前方,是微微搖曳的櫻花。它總是吃得十分香甜的花朵今夜開滿了枝椏。


    如果這家夥說想吃櫻花的話,就讓它吃個夠吧。甚至讓上方枝椏上開的花也飄散下來,把所有花瓣都給它吃也無所謂。花開雖然開滿枝頭,但盛開之後終要飄散,不如都送給這家夥作為離開陽世的送別。


    櫻花樹一邊想一邊等著回答。


    cherry boy號還在想。


    月光下,夜晚的馬場迎來了短暫的靜寂。


    遠處電車的聲音微微傳來。


    柔風略過花朵,枝條上綻放的花瓣相互摩擦的隱秘沙沙音疊起千百重,蕩漾在馬場中。


    終於,cherry boy號自言自語似的嘟囔說。


    “……我想奔跑。”


    cherry boy號抬起頭,和櫻花樹視線重合。


    cherry boy號害羞地笑了。


    “因為我是馬啊。若是隻能做一件事,那果然還是想奔跑。想要在最後跑個夠。”


    cherry boy號似乎對於自己的不幹脆感到難為情,苦笑著轉開視線。


    在下個瞬間,它的笑臉便扭曲成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那本來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接受自己命運的平靜清澈的眼睛,在說出想要奔跑的瞬間盈滿了淚水。


    櫻花樹驚訝地看著。


    cherry boy號立刻低下頭不讓它看見自己的眼淚。然後它離開靠著的樹幹。不過靠自己的腳站在地麵上的cherry boy號轉過身,毫不掩飾淚眼,正麵麵對櫻花樹。然後再次露出笑容。


    “你知道嗎?我們賽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馬兒。馬兒都是為了奔跑而生的。但在馬兒之中,能夠不搬運行李、不耕田、不牽馬車、一生都純粹地隻為奔跑而活著、為隻為奔跑死去的,就隻有我們賽馬了!”


    cherry boy號驕傲地抬起鼻子,轉向馬場的方向。然後用熱烈的語氣繼續說。


    “奔跑就是我們賽馬的一切!不能奔跑的話還不如死去!我是馬!我奔跑,所以才是馬!我才不想活到老了退休了在牧場裏悠閑地照顧小鬼頭!更不要做什麽種馬!我要一直跑到生命的極限,跑不動了就直接倒下死去。這才是馬!對吧?我們是為了奔跑而生的啊!”


    說到這裏,cherry boy號突然低下頭,懊悔地咬緊牙齒。


    “啊啊,我想奔跑……。可惡,我的腳,為什麽會這樣……”


    cherry boy號盯著折斷的右腳,忍不住落下了一滴淚水,打濕了地麵。


    “我想奔跑……。我想奔跑……。我想奔跑……”


    cherry boy號用呻吟的語氣,自言自語似的重複。


    櫻花樹不知道該說些甚麽,默默地看著它的側臉。


    在下一個瞬間,cherry boy號仰望夜空,忍不住咆哮起來。


    “可惡!我想奔跑啊!這種腳算什麽!我想奔跑!想要奔跑啊!我不想死!我還想奔跑再奔跑啊!”


    cherry boy號突然轉過身,櫻花樹還沒來得急阻止,它便發了瘋似的向馬場跑去。


    “這樣的腳,一點也不疼!受傷算什麽!不跑起來就不算是馬!我是馬!我是馬啊!”


    cherry boy號一邊大聲吼叫,一邊蹬著夜晚馬場的泥土,跑起來。它毫不在意打著石膏的右前腿,用上在痛苦中消瘦下來的四條腿,雜亂無章地跑來跑去。它的鬃毛紊亂,鼻子裏呼出白氣,口吐白沫,東倒西歪地在月光下一個勁地奔馳。它帶著拚了命的神色,好像在說停下來就會死掉似的。


    這時,突然一陣夜風吹過,搖蕩了櫻花樹的枝椏。


    被cherry boy號深深吸引了目光的櫻花樹被這意想不到的風吹得花瓣亂舞。而被風吹散的花瓣在月光下閃耀著,像雪一樣飄落在馬場上。


    cherry boy號一邊在飛舞的櫻吹雪中奔馳,一邊仰望天空。


    它可怕的表情一下子緩和了,露出微微地笑容。


    “……啊啊,對了。我第一次在這個馬場奔跑的時候,櫻花也正好像現在這樣盛開,我就像吹散花朵的風兒一樣,比任何馬兒都快地跑在這個馬場上。就是那樣。我那絕對領先的速度誰也追不上。而這時漂亮的花瓣在我頭上傾注下來,那景色宛如極樂,我感覺自己就像是變成了天馬一樣,一次又一次地跑過這櫻花的枝條下。身體輕易,馬蹄上幾乎感覺不到體重,像是能飛到空中似的。現在我就好像回到了那時。看啊,爺爺。我的身體好輕。連踏地的觸感都沒有。感覺能變成天馬,就這樣跑到月亮上去。對。我還能奔跑。腳的故障才不用去理會。我要奔跑,我要奔跑,一直跑到死去為止……”


    cherry boy號精神恍惚地嘟囔,它的腳早就不動了。


    它虛弱的身體倒在馬場上,空虛睜大的眼睛已經看不見夜空中的月亮和櫻花樹了。它全身都沒有了感覺,連自己是在奔跑還是在做夢都不知道了。


    終於,紊亂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眼皮無力地閉上了。


    櫻花樹默默地不停灑下花瓣,像是在為年輕的馬兒送行。


    第二天,來到馬場的人們驚訝地發現,明明沒有大風,櫻花卻在一天晚上全部飄散。


    在落滿馬場的櫻花花瓣的掩埋下,逃走的cherry boy號已經變得冰冷了。人們本以為cherry boy號是因為忍受不了痛苦才跑出去的,但它死後的表情全無苦悶


    之色,就像是平靜地壽終正寢一樣安詳而滿足。


    cherry boy號的遺體被葬在它生前喜愛的馬場旁的櫻花樹下,而櫻花樹在第二年,正好是cherry boy忌日的那一天盛開了滿枝的花朵。


    它開出的花兒,在這一年最為美麗華貴。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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