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來樂零


    俄羅斯套娃突然瘦了。


    雖然不少女生都會在體檢前節食,不過俄羅斯套娃的情況卻並非如此。


    因為她擁有的,可是遠遠淩駕於“微胖”或是“豐滿”這類標準的,無可挑剔的“胖墩”體型。不過與其“彪悍”的體型相反,她的性格既溫和又親切,總是微笑著。說起話來也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樣,十分優雅。若是和她優哉遊哉的交談,就仿佛在和牧場的奶牛說話一樣。隻要她呆在那裏,周圍的氣氛就會自然而然的緩和下來。高一時的她十分有人氣,其存在就像冬日裏吃到的熱氣騰騰的肉包子,或者鑽進了固定腳爐一樣,如守護神般被大家愛護著。


    既然如此,明明綽號起個惠比壽大福神之類的比較正常,卻偏偏要選這種拗口的俄羅斯民間工藝品名字作為她的綽號。原因就在於,她的容貌體態與那個嵌套人偶如出一轍。


    她不僅胖墩墩的體型遠遠淩駕於常人之上,還是擁有一副混血容貌的美少女。


    撇開身體四周厚厚的脂肪,她有著大而水靈的眼睛、濃密而纖長的睫毛、高高的鼻梁、光潤而形狀姣好的櫻唇。這一切,就像是把一張靚麗的俄羅斯女性臉孔描繪在胖保齡球瓶型造型上的套娃一般.


    其實是入學初,班上的一個女孩把俄羅斯套娃帶到學校,驚異地說道”一模一樣呢!”,由於那個套娃真的與她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從此她的綽號便統一為俄羅斯套娃了。


    而現在,這個俄羅斯套娃,突然瘦了。


    僅僅過了轉瞬即逝的一個月,俄羅斯套娃的身體就像漏了氣的氣球一樣,減到了一個可以稱得上“苗條”的體型。


    然而,真正的問題還不是這個。


    “喂――澤渡,長高了沒?”


    咚的一聲,背部被用力一拍,我踉蹌了一下。


    一抬頭,映入眼簾的,是剛剛結束體檢回來的俄羅斯套娃――鳥海鞠的身影。將極為苗條身體包裹在肥大的運動衫,佇立在我眼前的美少女。


    “啊……嗯,姑且高了……一點吧。”


    “唔――”看我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回答的樣子,俄羅斯套娃撅起了嘴,


    “真好啊。哥是不是停止成長了呢。個子絲毫沒變啊”


    那是,別說成長了,你不是剛減掉近乎一個人的重量嗎。再說了不管怎麽想你該關心的都不該是身高而是體重吧。不,先停下。比起這些……在說這些之前,有個更重要的問題。


    ――到底發生了什麽,才能讓一個人產生如此變化?


    原本說起話來溫和圓潤,帶些女孩子氣的俄羅斯套娃,以四月換班為轉折點,突然變成了一個使用男性措辭,粗枝大葉的蠢貨形象。(在學期初始時的水平測試裏,她與優等生相去甚遠的成績,讓班主任大跌眼鏡)


    以及不知出於何種理由――也許是由於高一開始就和她同班的交情吧――俄羅斯套娃與我談話時的態度像是在尋求男生之間的友情。


    四月開頭,學校裏就四處流傳起“俄羅斯套娃發狂了”的傳聞。


    “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同俄羅斯套娃並肩走在放學路上。我穿著製服,她身上則依舊是運動衫。


    “什麽?”俄羅斯套娃笑著歪頭問道。


    我輕揉了揉太陽穴。


    在今天體檢之後進行的體能測試上,俄羅斯套娃又留下了讓在場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氣的成績。


    “你以前很不擅長運動的吧。高一的時候,你不也說擔心在球技祭一類活動上,拖別人後腿,然後自己回去練來著?但是還是沒好到那裏去,最後好慢的呢。 ”


    “你這家夥,怎能對著奮發努力的人說這種話啊!”


    “不,我想說不是這個意思的。”我深呼吸了一下,盯著她的眼睛,說道,“我想問的是為什麽到了這學期,你的運動神經一下子變得如此超群了。”


    如果能六秒之內完成五十米跑,一口氣將手球扔到三十米開外的話,那你在去年球技祭的樣子又是怎麽回事啊。


    俄羅斯套娃嗬嗬笑了起來。


    “說不定是因為身體變得輕盈了,活動起來更方便了吧?”


    “關鍵不在這裏吧,也就是說去年球技祭的時候你是裝成半吊子的?拚命自主練習的那個身影隻是做做樣子嗎?”


    “怎麽可能是做樣子!”俄羅斯套娃憤憤不平的皺起雙眉。外國人一般漂亮的臉蛋扭曲起來。“現在的我,和去年的已經不一樣了。”


    “我想也是。……但就算這樣,新學期新形象也該有個限度。到底什麽事能如此劇烈的改變一個人啊。”


    俄羅斯套娃聽了,無聲地笑了。那種在去年絕對不會看到的笑。


    “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正如澤渡所說的,賓果,正確。”


    俄羅斯套娃戲謔地說著,


    “之前的身體實在不適合‘哥’,歸根結底,胖墩墩的體型活動起來還是既礙事又不方便,所以我瘦了下來。”


    “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俄羅斯套娃的臉上浮現出惡作劇的表情說道,


    “澤渡你啊,聽說過多重人格這個詞嗎?”


    午休時段,俄羅斯套娃將身體輕倚在櫻花樹上,雙眸微閉的仰著頭。


    一片花瓣飛舞著落下,輕輕落在她細嫩而白皙的臉頰上。


    “保持這種姿勢的話,到時毛毛蟲會掉你身上的哦。”


    話音剛落,俄羅斯套娃一下子張開雙眼。長長的睫毛微顫著抬起,茶色的瞳孔映入我的視野。


    “喲”,向我輕輕一笑。


    隨後,她接下我遞出的炒麵麵包,有些詫異的顰起眉頭。


    “給地藏菩薩獻上的貢品。你從高一起就一直隻身在這裏吃午餐的吧。那時朋友還挺多的。”


    性格溫和,配以圓滾滾的體型,俄羅斯套娃坐在櫻花樹下的樣子,與地藏或是守護神一類的神靈十分神似。因此,不時有人會帶些食物給她,像是獻上貢品一樣。


    “反正如今我也沒什麽朋友了。大家都像在看稀罕物種似的對我敬而遠之。”


    俄羅斯套娃半開玩笑的說著,扯開包裝紙。一口下去便把三分之一的炒麵麵包吞進肚去。“好香。新學期之後再也沒人給我帶吃的來了。說真的,有些寂寞了”


    俄羅斯套娃三下五除二地解決掉麵包,邊說著“接下來”,邊站了起來。剛想揣測她要做什麽,隻見她慢慢的爬上了那顆櫻花樹。


    順便一提,明明平時一直穿著運動衫,此刻她卻穿著製服。


    “喂喂喂,你!你幹什麽!要看到內褲了啊!”


    “窺到我的內褲,難道你會很興奮?”


    “不是興不興奮的問題!”


    慌亂之中還是不經意的抬起腦袋。但她百褶裙中裏微露的,是學校規定穿著的運動短褲 。


    俄羅斯套娃也許是注意到了我的視線,仿佛有話要說一般望向我,小聲說了句“你這笨蛋”。我裝模作樣的咳了一聲回應她。


    “……你不是開學以來一直穿著運動衫的嗎,為什麽偏偏今天穿了製服啊?”


    “說實話作為男生,我真的很討厭穿裙子,可被老師訓斥說要好好穿製服來。號碼不合適――這個借口也用的差不多了,所以重新做了件新的。”


    “等下,你剛才說了男生?你從什麽時候變成男的了?”


    俄羅斯套娃騎跨在粗大的樹幹上,愉悅地將雙眼眯成一條線。


    “我昨天說了吧。我和去年的我已經不同了。也就是世間所謂的多重人格啦。”


    “也就是說,現在的你是男的?”


    我抬起頭,死死地盯著樹上的俄羅斯套娃。那個瘦身後不折不扣的美少女。此刻卻放言說自己是男生。


    “難不成,你還有另一個名字?”


    “有啊。”


    “是什麽?”


    她猶豫了一下。


    “卷貝亮一。”


    “卷貝?”如此一個奇怪的名字,我卻好像在哪裏聽過。“那你為什麽變了?就算你真的是多重人格,為什麽人格在一夜之間交替了?還是說你其實經常變換人格,隻是學校的同學一直沒注意到?”


    “沒那回事。我們兩個的人格一直是互相協助生活的。算是很和睦的多重人格者。另一個人格出現時的記憶也會原封不動的繼承下來。之所以在今年四月變換了人格……也算是不知不覺吧。隻不過是因為,老讓同一個人格呆在外麵太不公平了,所以現在輪到我了而已。新學期正適合換個新想法。”


    說著,俄羅斯套娃的表情又變的有些喪氣。


    “雖然我也意識到自己總在澤渡身邊,害你也在新班級中被孤立了所以挺對不住的,不過可以的話,還是想和你成為朋友,而且你看,我在某種意義上就像是轉校生一樣吧。”


    “我倒沒在意。”


    我有些語無倫次的答道。


    “沒事,這樣正好。”


    說完,俄羅斯套娃露出了淡淡的,宛如春日融化的薄雪一般,柔和而自然的微笑。


    心頭微微一顫,心髒“怦”地猛擊了一下胸口。這是俄羅斯套娃極少露出,但之前也曾見過的微笑。


    記得是高一那年的夏天。全校都埋頭於文化祭的準備工作,我們班上每天也都為了將教室改造成炒麵屋,焦頭爛額的工作著。


    那時,俄羅斯套娃是在負責裝飾教室外壁的小組。他們將充斥夏日氣息的晴空碧海北京,以及穿著性感泳衣的女子們吃炒麵的景象畫在三合板上。大家邊拂去額頭的汗水邊揮舞著五顏六色的毛刷。


    就在即將完成之前,從俄羅斯套娃身後走過的一個女孩不小心絆到了紅色油漆罐。這一幕被正好準備進教室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不大的油漆罐橫向倒在地上,使三合板上綻放開一片鮮紅,一條赤色油漆宛如小河一般,在“藍天”與“碧海”間流淌,風騷的泳裝女子們的臉蛋上也被濺上了紅色的水花。簡直就是一副人間慘劇。


    隨即,四下傳來“啊呀,嗚哇”之類的悲鳴聲,不知是誰朝著俄羅斯套娃這邊怒吼了一句“你搞什麽啊!”


    俄羅斯套娃為了確認打翻了油漆罐的女孩的神色,飛快地瞟了她一眼。隻見她鐵青著臉,呆站在俄羅斯套娃的身後。那是個十分羞怯的女孩。


    理解了她的表情後,俄羅斯套娃立刻大聲說道“非常抱歉!”


    之後,俄羅斯套娃拚命緩和著僵硬的氣氛,不斷低頭哈腰地道歉。為了作外壁付出了最大心血,和她關係很要好的女孩帶著要哭出來的表情,但還是說了句“別太在意。”


    最後,外壁的修複工作似乎是俄羅斯套娃同她的朋友幾個人留下來完成的。至於那位踢倒了油漆的真正犯人,也因自己不是負責外壁繪畫的緣故,覺得難以插手幫她們,帶著十分內疚的表情離開了。


    傍晚十分,剛結束社團活動的我,準備回教室拿書包時,發現裏麵隻有俄羅斯套娃一個人。


    從教室門外看到的她的表情,並不是一直以來所見到的,能讓人平靜下來的微笑。那是當然,在空無一人的地方還不停笑著的話才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更何況,此刻她並不擁有能讓自己會心微笑的那份心情。


    不過,此時俄羅斯套娃脫力而毫無表情的樣子在我看來仿佛素未謀麵的人一般,還是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那是褪去了麵具之後的,真實的俄羅斯套娃。


    不經意間咯噠一聲,我的腳尖輕輕碰到了門,發出聲響。俄羅斯套娃的視線循聲投了過來。


    一看到是我,她頓時又恢複了一如既往的笑眯眯樣子。


    在這種心裏這麽難受的時候,明明不必僅為了我一人就擠出笑來的。


    想到這裏,心思突然止不住地湧了上來,我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將俄羅斯套娃那句略帶擔憂語氣的“澤渡?”拋在耳後,飛奔過走廊,衝出校園,一口氣跑到便利店。


    進去之後,選了兩個布滿了巧克力醬與碎杏仁的大號冰淇淋。我拿著它們飛奔回了學校。


    俄羅斯套娃把我和她兩個人的包抱在胸前,站在校門口。


    “……因為過了放學時間,就被趕出來了。”俄羅斯套娃帶著困頓的表情把書包遞給我。


    我接過書包,沒有表示感謝,而是把裝著在便利店買的東西的袋子推向她的眼前。


    “把這個吃了吧。”


    心想著:我還真是做了毫無邏輯的事。


    俄羅斯套娃聽罷,呆呆地看看我。不過在盯了我遞出去的冰激淩幾秒後,邊綻開和“平時的笑容”不同的輕柔而自然的微笑,接過了冰激淩。


    我霎時間有些心跳加速,在此之前,自己從未將俄羅斯套娃當女孩看待過,一直隻覺得她是一種滾圓而溫和的生物。之所以買冰棒也隻是覺得給她些甜食的話,多多少少可以讓她高興一點,完全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而現在與她兩人獨處時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心裏忐忑不安。


    俄羅斯套娃吃冰激淩的這段時間,沒有擺出刻意而為之的笑容。而是摘下了給外人看的麵具,不動聲色的一口一口吃著。


    然而,若不是我自我意識過剩的話,俄羅斯套娃此刻也和我感受到了同一種難以名狀的緊張。


    自那以後,我與俄羅斯套娃的關係沒有發生任何改變,不過是普通的同班同學,連朋友都稱不上。不過,教室裏的我們時常會四目相交。


    春假時,俄羅斯套娃曾給我打過一次電話。


    我最初沒注意到,之後聽了電話錄音。


    “我是鳥海。……那個,俄羅斯套娃。”


    就算這個綽號再怎麽通用,我也不至於忘了本名,可她卻要特意重新報上自己的名字。這之後,一段沉默的時光過去。


    “…………抱歉,我一會再打過來。”


    以微微有些顫抖的聲音說完,她掛掉了電話。


    我攥住電話的手緩緩滲出了汗,心髒越跳越快。


    說實話,我本以為說不定,她是來向我告白的。


    想想這半年來漂浮在我與她之間的奇妙感覺,以及剛剛俄羅斯套娃的聲音和說話時的氣氛,產生這種想法也不足為奇。


    不過在這之後,俄羅斯套娃再也沒打來過電話。我雖然很想自己打個電話給她,但想到自己其實並不明白自己要對她說什麽,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怎麽做,因此抱著十分不安的心情,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那個的一個春假結束後,我和俄羅斯套娃又被分到了同一個班。


    隻是,在高二教室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豹變成另一個人了。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直勾勾的盯著亮著的手機屏幕。


    液晶屏幕上顯示的是俄羅斯套娃的電話號。到底打,還是不打?


    想問她高一時的那個俄羅斯套娃現在如何了,以及今後是否還會再見麵。


    但一想到卷貝說著“可以的話想和你作朋友”,還露出有些喪氣的表情,我實在說不出“你給我老老實實回去呆著,把去年的那個她還回來”這種話。


    但是如此以往,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去年那個俄羅斯套娃了呢?


    我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撥打”按鈕。腦子裏完全沒想好要說什麽。


    響了幾聲後,一個女孩的聲音傳入耳中。盡管當


    前這個人格一再強調自己是男性,聲音確還是體麵的毋庸置疑的女孩聲線。遲疑了一會怎麽稱呼她比較好後,我開口問到”卷貝嗎?”


    “嗯……有什麽事?”


    “還想問你些白天沒說完的事。你說過你是多重人格……那到底,總共有多少個人格?”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高一時放在教室裏的那個俄羅斯套娃。一掰開像變胖了的花生般的人偶,裏麵便會出現一隻小一號的人偶。再把它也打開的話,裏麵就會出現又小了一號的人偶。


    她身體裏到底一共有幾個人偶呢。


    “一共有六個人。”


    “居然那麽多。……其他的人格也會像你一樣偶爾跑出來嗎”


    “是會的啦……”


    這曖昧的說法撓得我心火辣辣的。


    那去年我所見的那個俄羅斯套娃也還會出現嗎?雖然想這麽問,說出的話卻違背了自己的意思。


    “卷貝你……有沒有喜歡人?”


    “啊?為、什麽,怎麽了,突然這樣問我?”


    俄羅斯套娃有些驚慌失措的問道。


    “既然是你的話,應該會喜歡女生吧?”


    長時間的沉默。


    “……不清楚。我又沒戀愛過。”他有些困惑,又有些焦躁,頓了一會兒,問我“澤渡呢?”


    一直以來有很在意甚至有好感的人,一到這學期卻脫胎換骨變成了別人。


    我當然不可能這麽回答,隻是隨便敷衍幾句掛斷了電話。


    結果,我有點不明白到底給俄羅斯套娃打這通電話,是為了向她說明什麽了。


    我歎了口氣,橫倒在床上,目光注意到放在桌子上不斷變換著屏幕保護圖片的電腦。


    我突然靈機一動,從床上跳起來坐到桌子前,點開了檢索頁。輸入“卷貝亮一”。第一次從俄羅斯套娃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感覺似曾相識。說不定有真實存在的人物,或是與之相近的名字,抱著這種想法,我按下了搜索鍵。


    但,當搜索結果映入我的視網膜的一瞬間,我便全身便僵在那裏,無法動彈。


    某初中活動樓發生的火災事件。


    金井徹,島田理繪,戶部美夜子,卷貝亮一,以及吉村香織。以上五人的遺體在火災現場被發現。


    卷貝亮一已經死了。之所以我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是因為讀過“縣內初中起火並有學生喪命”這條新聞。


    襯衫的背麵不知不覺間被冷汗打濕。


    和我交談的,真的是俄羅斯套娃的另一個人格?


    還是說,其實他是附身到俄羅斯套娃身上的幽靈?


    邁進門的一瞬間,便感到教室裏的氣氛十分微妙。


    同學們都與俄羅斯套娃保持著距離。乍看上大家都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事實上在場的所有人都將意識集中在她身上。


    俄羅斯套娃看到我,露出了再次與以往的完全不同的,靦腆而有些謹慎的微笑、


    “啊……澤渡,早安”


    想起昨日剛剛放話聲明 “我是男的”的俄羅斯套娃,我後退了兩步,這是什麽表情?


    我從上到下來回打量著她。


    還未及肩的蓬蓬的淡棕色頭發被梳理的十分得體,連製服扣子也一絲不苟的扣到了第一個。頭上甚至夾著粉色小花的發卡。很難想象是昨天那個說著“讓男的穿裙子怎麽受得了”的俄羅斯套娃。


    “是卷貝,嗎?”


    俄羅斯套娃有些害羞地垂下小腦袋,搖了搖頭。


    “那,你又是誰”


    她依舊低著頭,隻有眼睛抬起,自下而上小心翼翼地瞅著我。不知怎麽的,我變得有些不耐煩,一股莫名的焦躁感襲上心頭。


    “吉村……香織”


    我聽了她的話,不寒而栗。


    俄羅斯套娃仍然一個人在櫻花樹下吃著便當。不過,吉村香織與高一時那個宛若地藏菩薩一般,邊和藹微笑著,邊享用大家供上的食物的俄羅斯套娃,以及那個放縱自己,對一個人的時光樂在其中的卷貝不同,看上去有些寂寞。


    “稍微打擾一下,可以嗎?”


    聽到我搭話的瞬間,俄羅斯套娃的肩哆嗦了一下,我俯身在她身邊一人開外處坐了下來。


    “我昨天在網上搜索了下卷貝這個名字。……然後就看到了在某所初中發生的事件的報道……而且那篇報道裏,也出現了你現在這個人格……吉村香織的名字。”


    俄羅斯套娃的表情和身體明顯僵硬了起來。


    “你說你是多重人格,那到底是……”


    “我,我出來是因,因為那個……我喜歡上了澤渡……”


    “誒?”我頓時愣住了。


    俄羅斯套娃邊不住地顫抖著,邊竭盡全力地將自己的心意向我傾訴。


    “從高一時……,我就有這種感覺了。然後到了新學期,因為卷貝君的出現,使得我與澤渡君之間的距離變得前所未有的接近,所以我,無論如何也想把這份心意傳達給你。”


    “你先等等”我在混亂之中,像是要製止她說下去一般伸出手去。


    等下等下,誒。剛才那個……是誰的情感?


    “現在的我,無法回應你的這份心意,不過……”


    俄羅斯套娃似乎沒有心情聽我繼續說“不過”之後的內容,邊宛如少女漫畫的女主角一樣,露出傷痛欲絕的表情小跑而去。我隻得愣在原地,望著她消失的背影。


    回到教室時,俄羅斯套娃又打開了一層。


    當我正要和她解釋時,隻見她冷冷的瞪一眼我,張口道“你太礙事,能不能滾一邊去?”


    吉村香織僅出現了半天,便再次消失了。


    同學們難以適應轉換速度加快的人格,瞠目結舌地看著我們。


    “你,你又是誰?”


    我拚命忍耐住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她的魄力壓垮的感覺。俄羅斯套娃誇張地“哼”了一聲說,


    “我沒有向你報上名字的義務!”


    俄羅斯套娃的新人格完全沒有和我好好交談的意願。


    也許是因為我拒絕了吉村香織而生氣。一和她四目相對就會不悅地瞪我,而且每次她說話,都會用仿佛要挑起事端一般的語氣回答我。


    不過,今天俄羅斯套娃的樣子是我所見到過的最漂亮。


    腰板直挺挺的,動作也十分颯爽,不論是打理過的頭發還是畫的淡妝,都完美的體現了她的美麗之處。


    以那天為界,我放棄了在學校向她搭話,暫時埋首於自己該調查的事上。說得好聽點就是偵探,難聽點就是和跟蹤狂無二。現在的學校裏沒有人和俄羅斯套娃曾在同一所初中,為了尋求答案,我直接去了趟她畢業的初中。


    於是在四月的最後一個周六,我給俄羅斯套娃發了封郵件。


    “就你的秘密,有些話想和你談談。明天五點,在你初中的櫻花樹下等。”


    那是一個從校門到操場,一路排列著已然顯露出盎然綠意的櫻花樹的學校。我邊轉頭注視著它們,邊向園內走去。


    校舍的側麵有一片空無一物的土地,在其盡頭,豎著一塊嶄新的小墓碑。俄羅斯套娃就站在那裏。


    “你在信裏說的櫻花樹,果然是這裏吧。”


    俄羅斯套娃挑起好看的眉毛,轉過頭來怒視著我。淡妝後突顯的美貌,從上到下無不是潮流服飾,有些饒舌刺人的說話方式。與去年的俄羅斯套娃,卷貝亮一和吉村香織又完全不同。


    真完美,我如此想到。


    “直到一年半之前,這裏都種著一株茂盛的櫻花樹吧。櫻花樹和社團活動樓都在這裏。你們六個園藝部的社員,午休時總


    是邊觀察著櫻花樹的生長狀況,邊一起這棵樹下吃午餐。雖然性格各不相同,關係倒是不錯。”


    “你從誰那裏聽來的。”


    “這間學校的雜務工。他說自己和園藝部社員關係挺好的。……‘那群孩子比誰都珍重這學校的一草一木’,還說著‘明明都是些好孩子,卻……’而變得十分傷感”


    “偷偷摸摸地四下打探別人的底細”俄羅斯套娃拉扯著自己柔軟的發絲,露出仿佛要哭出來一般惱怒的表情。


    “……你是,島田理繪嗎?”


    “是又如何?”


    “你說自己是多重人格……那是撒謊的吧?”


    聽到這句話,俄羅斯套娃頓時神色突變,兩頰因憤怒泛起紅潮,目光也隨之一閃。


    “我才沒有說謊!”


    “所謂的多重人格,是指在自己內心孕育出了自己之外的人格吧。……比如經曆過十分痛苦的童年之類的。不過你卻……”


    “是啊。我和普通的多重人格有些差別。但我的身體裏確確實實活著多個人格!”


    活著。


    從這一個詞中,我感到了徹骨的悲哀。


    “一開始,我以為去年那個俄羅斯套娃是這個身體原本的人格。不過這個人格其實也是一年半前――轉移到這具身體上的。胖墩墩的……咳咳訂正,體型豐滿,溫和而親切的女孩。她與俄羅斯套娃關係最好,名叫戶部美夜子。”


    “所以說這又怎麽了?”


    “和俄羅斯套娃待到最後的,也是戶部美夜子吧。是她幫助俄羅斯套娃逃離火場的。”


    俄羅斯套娃皺起眉頭,小聲道:“連這都聽說了嗎?”


    “畢竟是從雜務工那裏聽來的,事實上到底是怎樣我不清楚。隻聽說從熊熊燃燒著的活動樓中隻身一人逃出來的俄羅斯套娃,對趕來的消防員不停重複著‘裏麵還有五個人,是美夜幫我逃出來的,快去救他們!’”


    聽說那天夜裏,園藝部的社員偷偷留在活動樓裏。不幸遭到了故意縱火。縱火者是這所初中的畢業生,一時衝動幹的。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深夜的活動樓裏還會有人。犯人在聽說有五人遇害之後,也陷於畏懼和自責,第二天便向警方自首了。


    “那次事件,造成俄羅斯套娃之外的五名社員全部遇難。活動樓以及樓旁的櫻花樹也被燒毀。以那天為界,俄羅斯套娃直到畢業,再也沒來過學校。……雜務工向我打探現在的俄羅斯套娃變得如何了。我將你去年的樣子和他一說,他便吃驚地說 ‘難不成被是戶部美夜子附身了嗎?’”


    哼,俄羅斯套娃不屑的嗤笑道。


    “附身嗎?隨便你們怎麽說好了。要是討厭多重人格這個說法的話,把我們當做幽靈也無所謂。我們理所當然地擁有存在於這個身體的權利。”


    不論打開多少次,裏麵還是會出現新的人偶的俄羅斯套娃。自那次火災之後,她的身上便套上了五個套娃。那麽,第一個人偶被打開的契機是什麽?不久之後,另一個套娃也馬上被打開的原因又是什麽?


    “人格開始不斷轉變的原因,是我嗎?”


    自知這話十分自戀,我還是問道。


    自去年兩人一起吃過冰棒之後,一直能體會到微妙的感覺。春假時隻接到了一次的電話,但我心中應該已經體會到了她對我的好感。可與此同時,卻未曾注意到她向我悄悄發出的sos信號。


    “你的演技真的太完美了,不隻是演繹了不同性格。運動白癡,或是犯傻的樣子,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演技?別開玩笑了!”


    “如果這不是完美的演技,那你可能就真是多重人格了。有很多小孩都會在小時候臆造出一個朋友不是嗎。對俄羅斯套娃來說,真實存在的朋友自那事件之後,變成了隻能通過靈力交談的,臆造中的朋友了,隨後便有了他們寄宿在自己身體中的錯覺。……這麽做還是有些強人所難了吧。至少俄羅斯套娃還是從心底裏想做回原來那個自己的,不是嗎。因此她接近我,並給了我提示。卷貝想要和我成為朋友,雖然不清楚香織怎麽想,但她也說了喜歡我。而你……”


    “別,別胡思亂想!我不管香織她是怎麽想的,反正我對你是沒有一點好感!”


    “誒,島田理繪是傲嬌屬性嗎?還真是標準且老套的傲嬌發言呢。她其實是這種人?你確定嗎?再說了,你和她熟到擁有完全模仿她的自信?”


    我故意說了些刁難的話,隻見俄羅斯套娃明顯地動搖起來。


    “我,我才……我可是……”


    她開始語無倫次起來,一直挺得直直的腰板也彎了下去。表情也不斷變化。她漸漸由一個愛逞強的美少女,變成了板著臉,一本正經的人物。


    “我對你沒有興趣。也不想和你做什麽朋友,自然也對你沒任何好感。雖然卷貝和吉村做了那些事,不過抱歉我……”


    “這次又變成男的了嗎。不是卷貝的話,應該就是金井徹了吧。和卷貝的區別不很明顯啊,你在男性的演繹方麵不太嫻熟呢。”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卷貝和我很像?我才沒有他那麽粗魯,也不那麽孩子氣。”


    “嗬,原來金井是知性派麽?不過,這是真的他嗎?難道你沒有為了方便自己演繹,給重要的朋友套上了臆造的,簡單易懂的形象呢?”


    “住嘴!你才是,明明見都沒見過卻擺出一副很了解的樣子!”


    “我喜歡你。”


    我打斷俄羅斯套娃的話,說道。這才是我今天來這裏的目的,最想讓她知道的話語。


    俄羅斯套娃愣在那裏,一言不發。


    之後是一段沉默。


    她有聽清嗎?我抱著不確定的心情重複了一遍。


    “我喜歡你!”


    “喜,喜歡的……是誰?”俄羅斯套娃露出不知所措,泫然欲泣的表情。還以為身邊有其他人,她環視了一圈之後。戰戰兢兢的遲疑的舉起手指向自己。“……我?”


    “你自稱是什麽都無所謂,我喜歡的是‘鳥海鞠’”


    俄羅斯套娃像是體內的力量被緩緩抽走一般,她蹲在地上,將腦袋埋在了圓滑的膝蓋上。


    “我們當時是為了觀賞月下美人。”


    俄羅斯套娃雙臂環膝,用微弱,但清晰的聲音說道。那是乍聽之下與之前的所有人都不同,但又有些他們的影子的,奇妙而無力的聲音。


    “你知道嗎?月下美人是種色澤純白,很大的花,僅僅於夜晚的幾個小時之間盛開。我們一起培育的它。那天,月下美人的花苞變得很飽滿,我們就打算留到夜裏等它開放。雖然顧問老師說了不許我們這麽做,但我提議說悄悄留下來,大家都同意了。那天晚上,為了不被人發現,我們把月下美人的花盆放在活動室的窗邊,關上了燈屏息以待。那時的那種緊張氣氛也很令人激動。可不久,美夜說‘有沒有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我回答她‘沒有啊’。其實那時活動樓已經燒起來了。如果立刻逃出去的話,大家都應該能得救的。”


    我默默傾聽著俄羅斯套娃的自白。隻是偶爾點點頭讓她接著說下去。


    “在我們真正意識到危險的時候,所有人幾乎都已經動不了了。隻有我和美夜拚盡全力跑到了一層。火焰和濃煙把我們逼進廁所。雖,雖然我勉強從廁所窗戶爬了出去,但美夜她……”


    我在腦中描繪了一下,廁所的窗戶通常都不大,以去年俄羅斯套娃的那種體型,要爬過去是有些強人所難。


    “肉太多,卡住了嗎?”說完,她瞪了我一眼。


    “美夜對我說 ‘你先逃,我也去找找有沒有別的出口,你快去找大人來救我們……就算萬一來不及……’”


    說到這裏,俄羅斯套娃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你也要連我們的分,一起活下去!’”


    你是有多老實,我仰天長歎。


    不論是高材生,笨蛋,運動白癡還是運動狂人都能完美演繹,不管姿態還是演技,很多方麵都勝人一籌。卻偏偏用在這種事情上的呆子。


    “總之,我是對‘鳥海鞠’告白的,你就好好收下吧。”


    “我已經……不記得‘鳥海鞠’是個怎樣的人了。”


    “現在蹲在我麵前的,就是鳥海鞠。不惜借助自己的身體讓朋友複活,又傻又魯莽,但比誰都要善良的女孩。”


    鼻子深處好像微微有些酸痛,我和俄羅斯套娃一同哭了一會。


    隨後,我把手在牛仔褲上蹭了蹭,伸向了她。


    “初次見麵,可以這麽說吧。”


    俄羅斯套娃破涕而笑,輕輕地握住了我伸出的手。


    這就是,我和鳥海鞠的,最初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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