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周的星期一。


    高三的頭條俊吾在午休時間拿著便當來到是光班上。


    「出來一下,你應該知道我找你的理由吧。」


    看他眉頭緊皺、眼神肅穆,可知他絕對不是單純想找人一起吃午餐。


    現在已是夏天開始發揮熱力的時節,但校庭的竹林依然涼爽通風。


    兩個男生坐在圍繞著石碑的石塊上,各自吃起便當,光也坐在其中一顆石頭上,緊張地盯著他們兩人。


    頭條先開口說:


    「葵為什麽不先來找我幫忙呢?找你演她的男友真是大錯特錯,結果最後還得靠那個呆頭呆腦的一朱大少爺幫忙。混帳,葵都瞞著朝衣偷偷摸摸地行動了,我竟然還去什麽讀書會。」


    頭條捧著精心製作、兼顧配色和均衡營養的便當,靈活地用筷子把飯菜送進口中,一邊後悔地說著。


    然後他狠狠地瞪著是光罵道:


    「你也太隨便了,赤城,既然答應扮演葵的男朋友,怎麽可以又跟月夜子亂來?你不知道光的那件事嗎?」


    (這家夥為什麽知道得這麽清楚?簡直像是親眼看見。)


    是光一邊想,一邊回答:


    「……我知道。」


    是光語氣不善地回答,頭條一聽,眉頭又皺得更緊了。


    「那你應該知道葵會受到多大的打擊吧,那個成天招蜂引蝶的蠢蛋未婚夫死了以後,她好不容易快要重新站起,那人渣未婚夫的外過對象卻又纏上了她有好感的人——我說的好感是指信任的意思,絕對沒有其他涵義——總而言之,葵本來被那個浪蕩未婚夫害得沒辦法相信男人,如今奇跡似地對別人敞開心胸,卻又見到他跟蠢蛋未婚夫外過對象親熱的場麵。」


    頭條這一大段夾槍帶棒的發言,聽得光沉痛地按住胸口。


    「俊吾對我的評價還真差。仔細想想,他從小到大對我的態度都冷冷的,雖然我也不期望他會喜歡我啦……」


    是光同樣無話可說。


    「葵太可憐了,她變得好消沉,昨天一整天都抱著那隻肥貓躲在房間不出來,搞不好哪天會說她要帶著那隻有代謝症候群的貓去當尼姑呢。」


    「俊吾也很討厭葵小姐的貓……不過,葵小姐確實有可能說那種話,因為她的潔癖太嚴重了。」


    光很擔心地說。


    是光也覺得胃裏隱隱作痛。


    他從周六晚上以來扡過好幾次電話給葵,也傳過簡訊,但是她一直不接聽,也沒回覆過一次簡訊。


    今天早上是光一到學校就去葵的教室,可是朝衣環抱著雙臂站在葵的身邊瞪著是光,他根本沒辦法靠近。


    即使如此,是光仍然朝她大喊:


    「葵!」


    葵表情僵硬地低著頭,朝衣隨即走過來,一臉輕蔑地說:


    「葵不想跟你說話,你這齷齪的家夥別再來找她了。」


    在這期間,葵一次都沒有轉過來看他,隻是一直縮著肩膀坐著不動。


    (混帳,這的確是我的錯,但是她一臉辛酸地漠視我,我也很不好受啊……)


    「月夜子到底想做什麽?她和光的事已經惹出不少麻煩了,右楯家的女人包括『那一位』在內全都很難應付。為什麽故意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那種事?難道是因為蜘蛛的血緣?」


    (蜘蛛的血緣……?)


    是光想起月夜子也提過蜘蛛如何如何,心中一陣暗驚。


    「學姊和蜘蛛的血緣有什麽關係?」


    被是光一問,頭條顯得很猶豫,思索片刻之後才慎重地開口:


    「據說右楯家的女人是蜘蛛的後代,占有欲非常強,又很會死纏爛打。」


    是光不自覺地看看被月夜子抓過的手腕,上麵還留著指甲抓傷的痕跡,皮膚冒起一陣寒栗。


    (占有欲……)


    「不是的。」


    光突然語氣堅定地反駁。


    是光轉頭望去,發現光嚴肅地注視著頭條。


    「月夜子從來沒有對我表現過占有欲,她也絕對不會死纏爛打。」


    光挑起細細的眉毛,用前所未有的嚴厲語氣和表情瞪著頭條,令是光非常訝異。


    頭條聽不見光的聲音,仍然皺著臉說:


    「月夜子這次多半也是故意欺負葵吧,她從小就是這種個性。」


    「你根本不了解月夜子!月夜子絕對不會故意欺負別人!」


    「她回日本以後,變得更愛打扮、更愛出鋒頭了。」


    「月夜子會引入注目是因為長得漂亮!展現自己的美貌又有什麽不對!」


    「就算不看葵的事,我也不建議你和月夜子走得太近,因為右栢家的女人就像炸彈一樣,即使她引誘你,你也絕對不能上勾,她可是會毀掉男人的蜘蛛後代。」


    「是那些人自己迷上月夜子的魅力,自己要沉溺的,又不是月夜子的責任!而且什麽蜘蛛後代的隻是幾千年前的傳說吧!」


    光連番捉出抗議。


    (拜托別在我的腦海裏吵架啦!)


    「你最好多挑一下交往對象,除非你跟光一樣是來者不拒的笨蛋。」


    「什麽嘛!是你自己太挑剔吧!明明還是個處男!」


    (光,冷靜點!別掀人家的私事啦!而且這跟是不是處男又沒有關係!)


    是光在心裏勸說,光當然聽不見,他想按住光的肩膀,但對方是鬼魂,一抓就穿過去了。


    頭條在右邊逼他和月夜子斷絕往來,光則是在左邊大叫:


    「月夜子會做出那種事一定有她的理由,她絕對不是為了欺負葵小姐!因為月夜子就像紅垂枝櫻一樣凜然而高傲!」


    (唉,真是夠了!)


    是光咬緊牙關,然後高聲叫道:


    「你要說我或光都無所謂,但你能不能別再批評學姊了?」


    頭條眉頭一皺。


    「會在葵的麵前發生那種事是因為我不夠謹慎,我對她很過意不去,不過學姊絕對不是會搞那種小手段的女人,光也是這麽說的。」


    是光緊盯著皺緊眉頭、眼神嚴厲的頭條,斬釘截鐵地說:


    「我會去問清楚學姊有什麽理由,絕不會再讓她做同樣的事。」


    光,這樣你滿意了吧?


    「你也幫我說幾句話嘛。」


    光鼓著臉頰抱怨,是光卻不理他。


    頭條板著臉說:


    「真可惜……我本來還以為你比光更明白事理。」


    他歎了一口氣,然後換了一副冰冷的表情說:


    「如果你不肯和月夜子劃清界線,就別再接近葵了。」


    頭條收起便當走回校舍,是光愁眉苦臉地沉吟:


    「唉,早上被齋賀臭罵了一頓,現在連頭條都跑來教訓我。葵的事也不能一直放著不管……」


    「是俊吾太固執了啦。我要向你道謝,是光,謝謝你幫月夜子反駁。」


    「又不是我自願的,是因為你在旁邊吵個不停。而且……她好歹是我的學姊。」


    是光也一樣,他相信月夜子不會為了惹葵生氣而隨便吻人。


    雖然他很擔心葵,但現在得先解決月夜子的問題。


    「話說回來,蜘蛛是怎麽回事?」


    「對不起,我也不太清楚。」


    「啊?」


    是光睜大眼睛。


    「你剛剛不是向頭條說那是幾千年前的傳說嗎?」


    光癟起嘴唇。


    「右楯本家的庭園裏有祭祀蜘蛛的祠堂,據說平安時代有個右楯家的女性死了之後變成蜘蛛。沒人會在公開場合討論這件事,但是據我所知,右楯家的人都很討厭蛔蛛,月夜子也


    是……與其說討厭,更像是害怕,隻要有一隻小蜘蛛從她麵前經過,她就會臉色蒼白地發抖。」


    ——當蜘蛛藏起月亮時,那個女人就會出現……


    當月夜子痛苦地這麽說時,眼睛和朧月一樣黯淡。


    那時的月夜子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


    「可惡,我得回教室了,這些事晚點再說。」


    是光焦躁地踏出步伐,卻看見帆夏站在細長的青竹前。


    「哇!式部……」


    帆夏噘著嘴巴,貌似逞強又似脆弱地望著是光。


    (糟糕,這家夥是什麽時候來的?她該不會聽見我和光說話吧?要是聽見了,她一定會以為我是喜歡自言自語的怪胎……)


    是光正感到驚慌,帆夏卻說出更令他震撼的事。


    「周六晚上,我也在那裏。」


    「那、那裏是哪裏……」


    「花園宴會。」


    「——!」


    「我是去打工當女服務生。」


    是光覺得腦袋變得一片冰涼。


    光也驚訝地睜大眼睛。


    帆夏仍噘著嘴,用平淡的聲音冷冷地說下去:


    「你和月夜子學姊……」


    「喂!」


    「抱在一起……」


    「等一下!」


    「接吻了……」


    「~~~~~」


    帆夏挑起眉毛。


    (又來了!她又要來那一招了!)


    是光本能地繃緊胸口。


    但是那招必殺飛踢卻沒有出現。


    反而是無力的一拳捶在他的胸上。


    「……笨蛋……」


    是光聽到她細微的聲音。


    接著胸口又中了軟綿綿的一拳。


    「笨蛋……笨蛋……笨蛋……」


    帆夏每說一次笨蛋,就軟弱地撾來一拳。她淺棕色的頭發蓋在臉上,看不出表情如何,她就這麽低著頭不斷槌打。


    她的拳頭打得比紫織子更沒勁,是光卻覺得每一下都直接捶在他的心上。


    帆夏的肩膀輕輕地顫抖著。


    是光困惑地抓住帆夏纖細的手腕,此時她拾起頭來。


    「——!」


    是光發現她在哭,嚇得差點停止呼吸。


    那雙好勝的眼睛裏盈滿透明的水,一滴一滴地滑落臉頰。


    帆夏咬緊牙關,扭曲著臉孔,瞪著是光。


    她動著嘴唇,好像想說什麽,卻始終梗在喉嚨裏,發不出聲音。眉梢垂得越來越低,眼中滿是淚水,最後她彷佛再也待不下去,甩開是光的手,又喊了一句「笨蛋!」便跑走了。


    是光愣愣地看著她漸漸跑遠的雙腳和背影。


    他慢慢地吐氣。


    吸氣,又吐氣。


    呼吸久久無法恢複正常。


    心髒撲通撲通地狂跳。


    「嚇……嚇死我了……」


    是光睜大眼睛,發自心底念道。


    真的,他確確實實地嚇到了!


    (那家夥竟然會有這種表情!)


    是光最怕女人哭了。


    因為在他讀小學的時候,後來丟下他而離家的母親總是哭著跟他說「對不起」。


    每次是光看到女人哭,胸口就會難受地揪緊,痛苦得無法承受。


    不過他看到帆夏哭泣的表情時,驚訝到忘了難過,隻覺得心髒猛跳。


    「光,女人好像……」


    是光才說一半就停住了。


    「怎麽了?是光?」


    「……沒什麽啦。」


    午休結束時的鍾聲在夏天的熱風中冷冷地響起,是光也趕緊朝教室跑去。


    (女人好像……常有出人意料的表現耶……)


    ——赤城,你忘了我說過喜歡你嗎?


    帆夏曾在教室裏氣呼呼地這樣大叫。


    (……哪裏……)


    是光咬緊牙齒,在心中默默說著。


    (我哪裏忘得掉啊?笨蛋。)


    光露出溫暖又悲傷的成熟表情在一旁看著。


    ◇  ◇  ◇


    第五堂課之中,帆夏從頭到尾都沒看是光一眼,始終低著頭,握緊藏在桌底下的手機,不過每當是光移動身體、輕拉椅子的時候,她的肩膀都會輕輕顫動。


    帆夏這些反應,是光也都看在眼裏,他不禁緊張得脖子僵硬。


    (等到學姊的事情解決以後,就找式部一起去遊泳吧。)


    說不定她會拒絕……反正我一定要主動開口邀她。


    (可是學姊到底為什麽做那種事?我得好好查清楚。)


    是光打算到頂樓和光好好討論接下來的計劃,一下課便走出教室,就在這時……


    「赤城先生!大事不好了!」


    新聞社的近江雛晃著那對大胸脯跑過來。


    「葵之上受傷了!剛剛被送到保健室!」


    「你說什麽!」


    ◇  ◇  ◇


    是光和光急忙衝到保健室,但是葵已經不在了。


    「喂!葵怎麽了?」


    「葵小姐在哪裏?」


    是光氣喘籲籲、橫眉豎目地問道,聽到保健室老師說葵隻是腳底輕微割傷,兩個人都呆住了。


    年輕的保健室老師膽怯地說,葵的班級第五堂課是體育課,從體育館回來後,她要把運動鞋換回室內鞋時突然蹲了下去,原來室內鞋裏麵有陶器的碎片。


    不過她隻是受了一點小傷,隻需要擦擦消毒藥水,貼個ok繃。


    「混帳,近江這家夥幹麽搞得那麽誇張。」


    是光在走廊上罵道。


    「不過,把陶器碎片放進人家的鞋子實在太卑劣了,到底是誰做的呢?葵小姐好幾次被人這樣欺負過……就算她表麵上裝得很堅強,心裏還是會受傷吧。」


    光一臉憤慨,很擔心地說。


    「是啊,竟然在人家的鞋子裏動這種手腳,不可原諒。」


    他去葵的教室看看,但葵已經離開了,好像是為慎重起見去了醫院,朝衣也陪她一起早退。


    (那家夥對葵是不是保護過頭啦?)


    朝衣和頭條隻要碰到葵的事就窮緊張,這一點連光也一樣。


    「是光,你能不能去校門看看?她們應該會叫車,說不定葵小姐還沒走。」


    光好像一定要看到葵平安無事才能放心,極力向是光懇求。


    葵瘦弱嬌小又白皙,個性純真又潔淨,的確會讓人忍不住擔心,怕她受到半點傷害。這種心情是光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在校舍入口換了便鞋,走到正門,看見葵和朝衣站在那邊。


    為了不讓朝衣發現,是光躲在樹後悄悄靠近。葵無精打采地低著頭,朝衣則是冷著一張臉陪在旁邊。


    或許是因為葵的表情太落寞,光的眼神也變得黯淡。


    這時有輛車開過來,停在葵的前方。


    是光本來以為來的會是黑頭車,沒想到是清爽的水藍色車子,不知是哪個廠牌,款式很休閑。


    駕駛座上有個戴眼鏡的纖瘦青年,他似乎很開心,笑咪咪地和葵及朝衣說話。


    「那家夥……」


    是光眯起眼睛。


    那是花園宴會時和葵在一起的人。


    名字好像叫做一朱。


    光驚訝地喃喃念著「一朱……」。


    「你認識那家夥嗎?我記得你在花園宴會時也叫過他的名字。他是誰?為什麽是他來接葵?」


    光神情恍惚地回答:


    「他是我的哥哥。不過他是正室的兒子,我是情婦的兒子。」


    「什麽?」


    是光不禁叫道。


    葵應該沒聽清楚是光的聲音,不過她正要上車時突然停止動作,轉頭望來。


    她露出難過又脆弱的眼神看著是光躲藏的方向,好像在找人。


    是光看到她這個摸樣,難過得像是被人捏緊心髒。


    要不是朝衣在場,他一定會立刻衝過去,為花園宴會那天的事情道歉。


    葵一臉哀傷地轉頭回去,搭車離開了。


    (……對不起,葵。)


    是光心痛地看著她離去。


    這時,他又聞到了那個味道。


    就像寺廟在祈禱時.把供品放進火中焚燒而散發出來的味道,是一種非常濃鬱的甜香……


    類似焚燒罌粟果實的蠱惑味道……


    是光察覺背後有個冰冷的氣息,猛然回頭一看。


    就像花園宴會那個晚上一樣,月夜子就站在他背後。


    是光嚇得頸上汗毛都豎起來了。


    光也驚愕得屏息。


    月夜子並沒有看是光。


    如朧月般黯淡無光的眼睛朝著葵等人離去的方向,目不轉睛地盯著。


    月夜子的製服裙擺紛亂,短袖襯衫也是皺巴巴的,鈕扣開了三顆。


    不隻如此,她的胸前都濕透了,內衣隱約可見,裙子也濕了一大片。


    她的紅發紊亂地披在蒼白的臉上,如同幾縷血絲。


    是光眼中所見的,是超乎尋常的美感,誘惑人心的魅力。如同有隻魔性的生物站在他的眼前。


    在凝滯的風中,紅發緩緩飄舞。


    月夜子背對是光,悄然邁步。


    這不像她拿著扇子跳舞時的輕柔腳步,卻像手腳都被捆住而死命掙紮一般,走得跌跌撞撞。


    「學姊!」


    是光叫她,她卻連頭也不回。


    「是光,快追!」


    「喔!」


    第六堂課的上課鍾已經響了,月夜子卻不回教室,繼續往中庭走去。


    熱氣搖曳的夏季太陽底下,那頭紅發沙沙地蠢動著。


    「等一下,學姊!」


    (混帳,又跟花園宴會那天一樣了。你到底是怎麽了,學姊?)


    是光清楚地回憶起她按著他臉頰拉近時掌心的冰冷觸感,還有貼上來的嘴唇異常的低溫,不禁感到背脊發涼。


    ——不要走。


    ——不然我一定會讓葵小姐變得和這些花一樣。


    在媚惑的朦朧月光下,月夜子的紅發在熾熱的夏風中飄搖,陰沉的眼神注視著是光。


    (該不會是她把陶器碎片放到葵的鞋子裏吧……)


    光一再強調月夜子不是這種人,是光也支持他的意見。


    不過,如果是「此時的」月夜子……


    ——如果你不陪著我,那個女人就會抓住我。


    ——要是被蜘蛛絲捆住,我就會不能呼吸,也不能跳舞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還緊抓著是光的手腕,指甲幾乎刺進他的肉中。


    語氣之中帶著強烈的恐懼。


    (那個女人是指誰?那家夥在威脅學姊嗎?那個女人究竟在哪裏?)


    跟在他身邊的光一臉肅穆地凝視著月夜子的背影。


    是光的手心都是冷汗。


    月夜子沒有停步,她繞過校舍,來到中庭。


    突然間,光好像受到了強烈震撼,呆立不動。


    是光看到中庭的景象,也嚇得倒吸一口氣。


    光驚愕的聲音傳來。


    「花……掉了滿地。」


    花棚上的喇叭狀橘色淩霄花、有著輕薄豔紅花瓣的夾竹桃、中央帶著一抹紅的白色木槿花。


    光陶醉讚美過的各種花朵,如今全被淒慘地扯下,殘骸散落在泥土和草皮上。


    有些花被揑得破碎,有些花被踩得陷進泥裏,四周落滿無數的花瓣。


    樹的上半還看得到花,下半卻隻剩枝葉,淩霄花細長的綠色藤蔓像壞掉的秋千,在風中淒愴地搖擺。


    彷佛見到了花的遺骸。


    遍地屍骨之中,紅發的月夜子背對著是光他們。


    紊亂的發絲散發著誘人的美感,挺直的背影顯得無比高貴,但她握緊的雙手卻輕輕地顫抖著,是光戰戰兢兢地開口叫道:


    「學姊……」


    月夜子回過頭來,表情還算正常,隻像個缺乏活力的無助女孩,是光稍微放心了一點,以不自然的語氣說下去:


    「已經上課了喔,你要蹺課嗎?」


    她望著是光,眼神充滿畏懼。


    「……赤城……你不用回教室嗎……」


    月夜子低聲問道。


    「如果學姊要回去,那我也要回去了。」


    「……你還真好說話。」


    月夜子彎起嘴角,想要笑卻笑不出來,梗在喉嚨裏的聲音沉痛地飄出。


    「那個晚上……我對你做出那種事……真是對不起。你是第一次嗎?」


    「……不是。」


    是光板著臉回答了以後,月夜子垂下眉梢,好像比較安心了。


    「是嗎?那就好。」


    她喃喃地說。


    「如果是初吻,一定會讓你留下不好的回憶,這樣太可憐了……」


    月夜子的語氣和表情都很難過,好像真的滿懷愧疚。


    「我是無所謂啦,反正我是男人……當作是一場意外就好了。與其向我道歉,你更應該向葵道歉。」


    月夜子垂下眼簾。


    「……」


    「學姊,為什麽要做那種事?」


    「……」


    她憂愁地緊抿著嘴,沒有回答。


    光很擔心地把手按在月夜子的肩上,貼近她的臉頰。


    沉默一陣子之後,月夜子像是要回避是光似地轉過身去,朝百日紅伸出手臂,那潔白光滑的手憐憫地觸摸著紅色花瓣,肩膀又是一抖。


    「花……都掉光了。」


    心痛如絞般的悲傷語氣。


    散落在月夜子腳邊的花朵沙沙地滑過草地。


    「光很喜歡花……不對,不隻是喜歡,他打從心底深愛著每一朵花……中庭這些花也是……他照顧花朵時看起來好開心,充滿愛憐……他經常滿臉幸福地說,今天第一棵木槿結出花苞了啦,馬齒莧好像不太有精神,所以幫它做了個遮陽棚啦,泰迪熊終於發芽了,那是向日葵的一個品種,花瓣像熊毛一樣柔軟蓬鬆……」


    是光看不到月夜子的表情。


    但是她的話中帶有悲傷的音色,讓人聽得不由得心頭揪緊。


    光也用充滿憂愁的美麗眼睛注視著月夜子纖細的肩膀。


    如果光還活著,一定會立刻過去抱住月夜子吧,但他如今是鬼,已經無法為花澆永、搭遮陽棚,也無法安慰情人了。


    「……光照顧我就像照顧花一樣。認識光以前,我本來很討厭自己的頭發……老是把頭發剪得短短的,盡量弄得不顯眼……那時我不太敢表達自己的意見,成天都低著頭……家人要我轉學到英國時,我很不想去,卻又不敢拒絕……」


    斷斷績續的聲音寂寥地鑽進是光的耳中。


    光眼中的憂鬱神色也越來越深了。


    「……住進學校宿舍以後,我還是很自卑……我身邊的每個女生都好閃亮、好可愛,看起來非常幸福,但我既不漂亮也不可愛……我消極地認定自己和大家不一樣……聽到別人談起戀愛的話題時,我都會滿心淒楚地縮著身子,因為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會有那麽夢幻的經驗……」


    是光不明白,為什麽月夜子在留學英國時期會那麽沒自信。


    現在的月夜子是如此美麗


    誘人,連帆夏都羨慕不已,人們還讚美她是紅舞姬。


    像她這樣的人竟然會自卑?


    是光簡直不敢相信。


    「我過去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鐵鏽色頭發的小丫頭,沒有任何人會注意我,直到過見了光。」


    月夜子悲傷的聲音之中摻入了一絲喜悅。


    光似乎也想起了當時的記憶,眼神既憐愛又感傷。


    「十四歲的春天,我剛回日本時,有一場花園宴會……那時是晚上……我不想再承受被人群怱視的感覺,所以走到人少的地方,然後看到一棵沒開花的櫻花樹,我覺得那就像我自己……我獨自站在那裏仰望著櫻花樹時,光從樹後走出來,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之下……」


    看到這個月神般的美少年,月夜子驚訝得心跳差點停止,她問那人「在這裏做什麽」,對方回答「賞花」。


    ——這裏又沒有花。


    ——很快就會開花了。這棵枝葉繁茂的樹上會開出最美的櫻花,真想看看它的花,一定很漂亮,好期待啊。


    然後他用食指指向月夜子的紅色短發,天真地說:


    ——你的頭發是漂亮的紅色耶,留長以後一定很像紅垂枝櫻,真想看哪。


    光迷醉地眯起眼睛,彷佛在看著某個昂貴的美麗物品。


    從來沒有人用這種眼神看過月夜子。


    也沒有人誇獎過這頭讓她自卑的鐵鏽色頭發,說她像紅垂枝櫻。


    「因為有光的那一句話,我才能成為紅舞姬。」


    回英國的前一晚。


    光突然跑來右楯家,而且是在半夜偷偷摸摸地進來。


    月夜子慌張地把他拉到自己的房間。


    她害怕地問光「如果被爸爸他們看到了該怎麽辦?」,光卻隻是溫柔地笑著說「別擔心」。


    ——你怎麽有辦法這麽鎮定?這很嚴重耶,你不怕嗎?


    ——不怕,無論我做什麽都不會有人說話的。


    他冷靜地、若無其事地說。


    月夜子心中的迷惘、膽怯都隨之消散。


    她可以勇敢地把自己的一切交托給光了。


    我一定可以改變。


    她這麽想,這麽相信著。


    「我瘋狂地愛上了光,他甚至去英國找過我,在宿舍裏悄悄見麵時,我心跳不已地想,原來我可以做出這麽大膽的事。我留長了頭發,跳舞深受老師讚賞,每天都過得很快樂……轉學回日本以後,我隨時都見得到光,所以無論被誰批評、仇視,我都不放在心上了,就像在無止境的宴會裏狂歡一樣……可是,今年黃金周在別墅和光見麵時,他看起來好脆弱……」


    月夜子的聲音中斷了。


    破碎的花瓣在地麵顫動。


    月夜子的背影沒有半點動靜。


    「光大概是自殺的吧。」


    她突然低聲說出這句話,是光驚愕地停止呼吸,光的臉上失去所有表情。


    「因為,他的手上有割腕的傷痕。」


    這句話聽得是光心髒猛跳,他不禁望向光的手腕。


    穿著夏季製服襯衫的白皙纖細手臂。


    近乎透明的肌膚上沒有任何斑點或黑痣,而且雙手的手腕上都沒有割痕。


    (可是光是鬼……我現在看到的他也不見得就是他死前的模樣……)


    是光會有這種疑惑,是因為光露出了空虛的表情,太過沉靜的表情。


    光原本是那麽地天真樂觀,如今卻陰沉得像是變了個人。


    每次看到他這表情,是光都忍不住懷疑自己對光一無所知,搪心自己看到的隻是光的表麵。


    光掉進河裏淹死了。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不過,他的死隻是意外嗎?


    還是說,事實正如以前出現過的轉寄簡訊,光是被人害死的?


    月夜子說他是自殺。


    種種的揣測、疑點、思慮,是光無法判斷哪一個才正確。


    唯一知道答案的光隻是緊閉著嘴,什麽都不說。


    聽到月夜子那句話,光現在作何感想?


    他到底在想什麽?


    月夜子就算作夢也想不到,光現在就在她身邊聽她說話。


    她甩動紛亂的紅發,回過頭來,以焦躁激動的表情、哀號般的聲音對是光說:


    「我好害怕,我不敢問他那個傷痕是怎麽一回事,但我還是忍不住擔心,所以就吻了他。」


    頭條很氣憤地說過,在黃金周的騎馬場裏,月夜子當著大庭廣眾之下和光接吻。


    葵也說過,一想到光最後親吻的對象可能是月夜子,就無法原諒她。


    然而騎馬場的那個吻之中,卻隱含著月夜子那麽擔憂的心情。


    月夜子咬著嘴唇,垂低目光。


    「我吻了光以後,他神情平靜地說以後不能再做這種事,就和我分手了。」


    好淒苦的聲音。


    光雖然麵無表情,眼中仍顯出痛楚。


    對了,光為了專心和葵交往,決定要和所有往來的女孩做個結束。


    我們不能再保持過去那種關係了。


    我不能再當你的情人了。


    這些話聽在女孩耳中一定很殘酷吧。


    不過,月夜子猛然抬頭,用堅定的語氣說:


    「那些事根本不重要,就算光和我分手,隻要他遵守最重要的約定就好了,隻要光還在我的世界裏就好了。」


    她蒼白的臉頰泛起紅暈,頸子伸得筆直。


    在這瞬間,她彷佛恢複成原來那個強悍而尊貴的月夜子。


    是光幾乎可以感覺到月夜子散發的氣魄撲麵而來。


    花園中最美麗最高貴的紅垂枝櫻……


    但她的眼中隨即又浮現出悲慯的色彩,痛苦地嘶啞著聲音說:


    「可是,光已經死了……」


    她臉孔扭曲,死命屏住呼吸,攀在是光身上,彷佛再也支撐不住自己。


    是光驚慌地扶住她溫熱柔軟的身體,大把的紅發披在他的手上。


    「為什麽?為什麽光會死?赤城……你一定能告訴我吧?」


    月夜子如同承受著劇烈痛苦一般眯起眼睛,注視著是光大叫。


    那聲音是如此地悲痛。


    抓住是光肩膀的白皙纖細手指不停地顫抖。


    「我……」


    是光難過得胸口痛如刀割,幾乎裂開。


    豔麗的月夜子、愛笑的月夜子、麵對旁人目光和流言仍然堂堂正正毫不動搖的月夜子,是光的第一個學姊……


    她在中庭的穿廊無畏地對是光說話、在社團活動室優美地跳舞、勾著是光的手臂在校園內漫步、在是光的身邊不斷地笑著,她在這些回憶中的模樣和現在軟弱望著是光的模樣截然不同,令是光越想越心痛。


    是光好想為她做些什麽。


    真希望幫得了她,真想救她。


    不過,月夜子問的問題,是光也沒有答案。


    光的心情、光的想法、光的死亡……是光還沒從光的口中聽到包含了這些答案的漫長故事。


    他說過要等到光自己想說的那一天。


    所以他不知道。


    他沒辦法告訴月夜子,光的死亡是因為自己的意願,或是某人的殺意,或是一椿不幸的意外。


    「抱歉……」


    是光咬著牙關喃喃回答。


    這時,旁邊有個嚴肅的聲音回答:


    「如果得到答案,你就能恢複成原來的你嗎?月夜子?如果我把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把我犯的罪毫不隱瞞地告訴你,你就會恢複原貌了嗎?」


    是光屏息望著光。


    光表情僵


    硬、神情肅穆地凝視著月夜子。


    他的眼中充滿了決心,好像隻要月夜子期望,他就會一五一十地說出來,隻要這樣真的能幫助月夜子,無論是多麽嚴重的禁忌、多麽絕望的事,他都會說出來。


    是光感覺腦袋發昏,緊張地猛吞口水,開口說道:


    「如果……如果你知道光是怎麽死的……就會恢複原來的模樣嗎?」


    月夜子仰望著是光,眼神出現劇烈的動搖。


    很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她在這糾葛之下僵了臉孔,然後無力地鬆開抓在是光肩上的手。


    她以疲憊不堪的神態喃喃說道:


    「這……就是我原來的模樣,鐵鏽色頭發、滿心怨恨的女人。我深深嫉妒著被未婚夫所愛、又被身邊所有人關懷寵愛的幸福女孩,每天都在埋怨,為什麽自己的頭發是鐵鏽色,為什麽自己不是黑發……」


    幹燥的唇上浮現出哀傷的笑容。


    光的眼神也充滿了悲傷,刺眼的夏天陽光照耀著是光等人。


    流出紅色汁液的花瓣散落的地麵,覆蓋著是光和月夜子的影子,光雖然在場,卻不見他的影子。


    月夜子搖搖頭。


    「算了,就算知道也不能怎麽樣,光已經不在了,月亮還是躲起來了。」


    她以果斷的語氣說道,垂著目光輕輕顫抖。


    「隻要月亮消失,蜘蛛就會出現,把一切都捆起來,花朵也會枯萎。」


    「蜘蛛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聽說學姊家裏供奉了蜘蛛,跟那個有關係嗎?還有,學姊之前說過的『女人』……」


    這時,雲遮住了太陽。


    月夜子的眼睛失去光芒,蒙上了陰影。


    她的表情也變得曖昧不明,嘴唇鼻子眉毛……一切都漸漸淡化,越來越模糊。


    「那間祠堂……關著一個因為太愛嫉妒而變成蜘蛛,吞噬了丈夫和他情婦的女人……為了防止她繼續作祟,所以把她奉為神明祭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平安時代……我就是她的後代。」


    此時吹起了溫熱的風,紅發翩翩舞動,像鮮血一般飛散。


    光在是光的身旁愕然屏息。


    站在花的殘骸上,眼神朦朧昏暗,有著月夜子外表的少女說:


    「吞噬了丈夫和他情婦的女人……叫做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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