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門票仍然躺在是光口袋裏的錢包之中。


    「真是的,要怎麽辦啦?」


    午休時間,是光駝背走在中庭的走廊上。


    頭條叫他約葵出去,可是葵的身邊總是有朝衣防守,根本無法接近,而且從花園宴會之後她就沒有回過他簡訊,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看簡訊,依照她那種潔癖又頑固的個性,說不定還沒看就直接刪除了。


    (而且我現在還得盯著學姊……)


    為什麽六條會出現?他也還沒查出理由。


    帆夏和美智留一起提著午餐袋去日舞研究社。


    她以開朗明快的語氣說:


    『雖然月夜子學姊說要停止社團活動,但若有人陪在她身邊說說笑笑,應該能讓她稍微排遣憂愁吧。你別誤會喔!我可不是為了你才這樣做,我隻是很擔心月夜子學姊,自己想要這樣做的!因為我很崇拜月夜子學姊嘛,一定要在發表會之前讓她打起精神。』


    (式部真是個好家夥。)


    發表會是後天,周六晚上。


    是光同樣祈求著月夜子能在那之前恢複原樣,光也一樣。


    「喂,這門票要怎麽辦?」


    是光問道,光一臉憂慮地說:


    「我當然很擔心葵小姐……但是現在不該離開月夜子的身邊。」


    「就是啊……」


    是光正在思考要不要把門票還給頭條……


    「啊,是你。」


    前方傳來一個圓潤甜美的嗓音。


    (嗯?光……呃,他在我旁邊啊?)


    那聲音和光太像了,讓是光頓時陷入混亂。


    化抬起頭來,發現前麵站著一個戴眼鏡的瘦弱青年。


    (光的哥哥……)


    是帝門一朱!


    光也驚訝地睜大眼睛。


    一朱躊躇不安地打量著是光,鼓起勇氣說:


    「那個……你是上次和月夜子一起去鹿穀家花園宴會的人吧……而且……你還和月夜子接吻……」


    他的聲音和光很像,但語氣非常怯懦,態度也極為謙遜,感覺家教很好,不過就像頭條說的一樣,他確實有點呆,長得也很平凡,除了眼鏡以外很難讓人留下什麽印象……


    是光並不打算瞪人,但他眯起眼睛盯著一朱,一朱立刻縮著身體道歉。


    「啊,突然叫住你真是對不起,或許你不記得我,當時我和小葵都在那裏。那個,我是這裏的校友,今天是來找小葵的……那個,我正好看到你在中庭,就忍不住開口叫你。你、你生氣了嗎……?」


    「沒有……」


    「是、是嗎……?那、那就好……啊,我叫帝門一朱,現在是大學生,你是……?」


    「……赤城是光,高一。」


    是光看不出光的哥哥找他說話的理由,隻是冷冷地回答。一朱怯生生地繼續說:


    「你……和月夜子正在交往嗎?啊,對不起,突然問你這麽冒昧的問題……其實我以前和月夜子……」


    一朱動著嘴巴,卻半天都說不出話,是光幫他接了下去:


    「你們訂過婚吧。」


    「是月夜子告訴你的嗎?」


    他眼鏡底下的眼睛睜得渾圓。


    「唔……差不多。」


    當然不可能是月夜子說的,但他沒有正麵回答。


    一朱不知為何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


    「還有,我隻是她的學弟。」


    「是嗎……?你們不是接吻了嗎?」


    「呃……」


    是光無言以對,一朱見狀又慌了起來。


    「啊,我是不是太多嘴了?月夜子……那個……很熱情奔放,我和她訂婚的時候也過得滿辛苦的……啊!月夜子完全不把我看在眼裏,所以你不用擔心啦!我也覺得像月夜子這麽花俏、這麽外向的人當我這種平凡人的妻子,感覺好像很不真實。我總覺得月夜子……那個……和我的母親很像,所以我很不會應付她,比起來我更欣賞小葵……」


    一朱說著說著就臉紅了,讓是光很驚訝。


    (難道這家夥真的愛上葵了?)


    光也很煩惱地皺起眉頭。


    一朱似乎不太懂得察言觀色,仍像少女一樣扭扭捏捏地說:


    「我比較喜歡像小葵這樣嬌小文靜的女孩,小葵本來就有可能成為我的未婚妻,而月夜子和我是親戚,血緣關係似乎太近了,我母親本來也想向小葵提親,不過小葵先和我弟弟訂婚,我後來也和月夜子有了婚約,不過現在小葵和我都是自由之身……小葵的黑發真的好美,女孩子還是黑發比較好呢,感覺就像清純的傳統美人。」


    一朱陶醉地眯著眼睛說。


    (你的話太多了,眼鏡男!)


    是光板著臉心想一朱隻有這方麵和光像兄弟,不過看到他這麽迷戀地讚美葵的頭發,讓是光驚覺到一件事。


    ——我以前常常抱怨自己為什麽不是黑發。


    月夜子對自己的發色感到自卑。


    她說過很嫉妒被未婚夫所愛、又被身邊所有人關懷寵愛的幸福女孩。


    經常出現在葵附近的黑色長發女學生。


    在中庭拔紅色夾竹桃的黑發女生……


    ——可是……為什麽是『現在』呢……


    ——光之君都已經死了啊……就算她再嫉妒葵之上也沒用吧。


    帆夏提出這些疑問。


    這些問題盤旋在是光的腦海,他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


    (等一下,學姊和光在交往對吧?她和光的哥哥隻是因為家裏的要求才訂婚吧……)


    不過,「這樣假設」就說得通了。


    這樣就能解釋月夜子為什麽要欺負葵,為什麽要在葵麵前親吻是光。


    當時一朱就在葵的身邊……


    (說不定她不是要做給葵看,而是要做給這家夥看……)


    是光感覺糾結不清的問題即將得到解答,脈搏不禁加速。


    為什麽故意做給他看?


    (因為學姊對這眼鏡男……)


    是光一直沉默不語,一朱又開始驚慌了。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自顧自地說了這麽多話。那個,就像我剛剛說的一樣,我和月夜子雖然有過婚約,但我太缺乏存在感,月夜子早就忘記我了,現在我們也沒有聯絡,所以你大可放心地和月夜子在一起。我對小葵也會……那個……盡量努力看看,如果我能勇敢地告訴母親就好了……嗚……母親一向讓人難以捉摸,或許會給小葵帶來麻煩……」


    他越講越畏縮,口中念念有詞地走掉了,而且走到一半還差點跌倒,他連忙扶好滑落的眼鏡。


    光好像很在意哥哥的舉止,一直盯著他的背影。


    「我知道了,光。」


    是光喘著氣說。


    「啊?」


    光訝異地轉頭看著是光。


    「學姊的確很嫉妒葵,不過她嫉妒的不是葵和你的關係,而是葵和那個眼鐃男——你的哥哥一朱。」


    「你是說……月夜子……喜歡一朱大哥?」


    光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嗯,就是這樣。為什麽六條會在『現在』出現?因為你死了以後葵就恢複自由之身,而一朱早就很欣賞葵了,學姊很擔心他會開始追求葵。照頭條所說,一朱確實正在積極地接近葵,學姊看到這個情況一定更壓抑不了嫉妒。六條是黑發的理由也看得出來了,因為一朱喜歡黑發的葵,所以學姊希望自己也有像葵那樣的黑發。」


    是光越說越覺得自己的推論可信,但光還是滿心疑惑。


    「等、等一下,是光!如果月夜子喜歡一朱大哥,為什麽還


    要和我在一起?」


    「這就是複雜的女人心嘛。因為她想要引起一朱的注意,才會故意在他麵前和其他男人打得火熱,她在葵麵前親我也是為了這個理由。」


    「女人心……你竟然會說這種話?」


    「大概是因為我和你一天二十四小時泡在一起,所以對女人的認知也加深了吧。」


    「是光,你是不是亂吃了什麽東西?譬如自己種的蕈類或是鮮紅罌粟花之類的?你竟然會大言不慚地談論女人,這一點都不像你啊!」


    是光露出同情的眼神。


    「光……你和其他女生在一起,學姊從來沒嫉妒過吧?」


    「呃,是啊。」


    「也就是說她對你不是認真的,隻是玩玩的吧。」


    「咦!」


    「如果真的喜歡,一定會吃醋的。」


    「可、可是……」


    「你號稱後宮皇子,自認全世界的女人都愛自己,卻被人當成棋子利用,我可以理解你不想接受事實的心情啦。」


    「是、是這樣嗎……」


    光似乎還想反駁。


    「你當花花公子將近十六年,會遭到這種報應也不奇怪啦。」


    「我又不是從幼兒時期就開始當後宮皇子!」


    光大聲抗議,是光卻不當一回事。


    是光覺得自己今天特別靈光,先前為種種難題頭痛不已的情況好像不曾存在過,如今他感到思路異常清晰。


    「學姊真正喜歡的人從以前到現在都是一朱,因為她嫉妒葵,六條才會出現。所以現在隻要把葵從一朱身邊拉開,就全都解決了。」


    是光的手上握有頭條給的美術展門票!喜歡畫圖的葵一定會想去。


    「好!光!我們去約葵吧!」


    「喂,是光!」


    光愕然喊道。


    他仍然念念有詞地說著「這個結論未免下得太快了」、「我不相信月夜子真正喜歡的是一朱大哥」之類的抱怨,是光卻不加以理會。


    午休時間即將結束,是光從穿廊回到校舍,粗魯地跑向葵的班級,其他學生看見了都嚇得讓路給他過。


    快到葵的教室時,是光看見葵走在前方。大概是第五堂課要去其他教室上課,隻見葵抱著課本,低著頭走路。


    是光急忙躲到轉角後,因為朝衣一臉嚴肅地走在葵的身邊。


    (混帳,好不容易想出這麽好的解決辦法,卻忘了還有那個撲克臉。)


    隻要朝衣看守著葵,他就沒辦法接近。


    最近葵碰上那麽多欺負事件,朝衣的戒備一定比平時更嚴密。


    就在此時。


    有個短發巨乳的嬌小少女從是光身邊快步經過。


    「請在五分鍾以內解決。」


    她像個調皮少年似地低聲說道,便往朝衣她們走去。


    (近江……!)


    是光驚訝地看著雛,她卻「啊!」地大叫一聲,衝向朝衣。


    「朝之宮!大事不好了!其他學校的流氓跑進我們學校,說要打倒赤城先生搶奪流氓老大的寶座!」


    (你在胡說什麽啊!)


    是光在轉角後方緊抓牆壁,以免忍不住衝出去抗議。


    「那人揮舞著雙截棍大吼『赤城在哪裏!』,太危險了!」


    朝衣表情冷漠地皺起眉頭,但還是說:


    「……葵,你先走吧。」


    接著她就跟雛一起走了。


    「快一點!朝之宮!往這邊!」


    雛和朝衣漸漸遠去。


    葵很擔心地凝視著朝衣離去的方向,她抱著課本,纖細的腳幾次抬起,卻遲遲踏不出去,還是低頭停留在原地。


    「葵。」


    「——!」


    葵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的聲音,驚訝地轉頭望去,頓時睜大眼睛,然後慌得不知所措。


    「葵,你和一朱在交往嗎?你喜歡一朱嗎?這是很重要的問題,你老實回答我!」


    是光瞪著葵,開門見山地問道。朝衣不知道何時會回來,他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我們沒有在交往啦,我對他也沒有那種感情。」


    葵在是光的氣勢之下驚恐地回答。


    是光放鬆肩膀,呼了一口氣。


    「還好。」


    葵聽了立刻麵紅耳赤,抱著課本的手指都羞得發紅,眼睛仍然睜得大大的,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是光。


    「給我一次機會吧,葵,惹你不高興我真的很難過,這次完全是我的錯!給我一個道歉的機會吧!」


    是光拿出頭條送的門票。


    他努力伸長了手,遞出握得皺巴巴的門票。


    「有一場文藝複興畫展從周六開始,一起去看吧!」


    葵滿臉通紅地望著門票。是光為了幫葵慶生而交給她遊樂園門票的場景彷佛再次上演……


    葵多半也想起了當時的事,她盯著門票,眼神開始閃爍。


    是光呻吟似地說:


    「抱歉,我沒時間了,在齋賀回來之前快點答應我吧。」


    葵吃驚地慢慢開口。


    「周六我有事……」


    當是光以為「沒希望了」的時候……


    變成淺桃紅色的小巧手指握住了門票。


    「不,我會去的。」


    葵匆匆地回答,很珍惜地將門票拿在課本前,垂下眼簾,害羞地微笑了。


    「我很喜歡文藝複興。」


    「真的嗎?我就知道!」


    其實那是頭條挑的,不過隻要葵高興就好了。


    葵既開心又靦腆地微笑著。


    是光迅速談好相約的時間地點,在朝衣即將回來時溜走了。


    「葵!你怎麽還在這裏?我不是叫你先走嗎?你的臉好紅,是不是發燒了?」


    「這個……大概吧。」


    「我們去保健室看看吧。」


    是光聽著她們的對話。


    (呼……真是驚險。)


    他貼在轉角後安心地喘氣,一直在上方觀望的光卻憂慮地歎著氣說:


    「是光,我一直覺得你很有資質,你自己卻完全沒意識到,真糟糕。希望你的『才能』別再繼續增強了。」


    是光搞不懂光到底在憂心什麽,便逕自走向日舞社的活動室。


    帆夏和美智留大概回教室了,裏麵隻有月夜子一個人。她穿著製服跪坐在榻榻米中央,一臉哀傷地望著半空,動著啃唇。


    (嗯?她在說什麽?)


    是光聽見「冉冉降凡塵」這句像咒語般的話。


    「梁塵秘抄……」


    (啊?)


    是光聽見光的低語,轉頭望去,發現他眼神哀淒地看著月夜子。


    「那是平安時代晚期的歌謠集……」


    (原來她在唱歌啊?真有閑情逸致。)


    「學姊!」


    是光開口叫道,月夜子肩膀猛然一搖,轉頭望向是光。


    他大步走到月夜子麵前,毫無顧忌地貼近她說:


    「我和葵和好了。」


    「咦?」


    月夜子微微地張開嘴巴。


    「這麽一來,花園宴會那天和葵在一起的一朱絕對會和葵分開的!如果你很在意那件事,可以叫一朱去看你的發表會啊,這樣你就有機會和他說話了。」


    月夜子聽得啞口無言,她保持端正的跪坐之姿,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是光。


    是光心想她一定是因為被看穿心底的秘密而呆住。


    「學姊,你要誠實麵對自己的心情啊!如果心裏有什麽事,就全部說出來吧!學姊不好意思自己去邀他的話,我也可以幫忙啊!


    」


    是光將雙手雙膝靠在榻榻米以配合月夜子視線的高度,果斷地說。


    光露出五味雜陳的表情,像是悲觀地認為是光說這些話根本沒有幫助。


    月夜子仍張著嘴,出神地盯著是光。


    「學姊?你還醒著嗎?」


    是光擔心地問道,她突然以雙手環住是光的脖子。


    「哇!」


    「……討厭啦……為什麽要這樣說……」


    正在愕然的是光聽見了濕潤的、沙啞的聲音。


    那副具有實體重量、溫熱柔軟的軀體輕輕顫抖著。


    (她、她哭了嗎?)


    是光的心髒頓時收縮,腦袋發涼。


    他最怕女人哭了,隻要女人一哭,他就覺得腦中一片混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學、學姊……!」


    「你這個人……真是太單純了……我明明要你別再叫我學姊的……」


    是光又聽見了那沙啞的聲音,潮濕的呼吸拂在他的胸口,一股酸甜的味道鑽進鼻腔。


    「為什麽……你不聽我的話呢……要是你這樣做,我……」


    (她、她她她她真的哭了?)


    是光像投降似地高舉著雙手,不知道手該放到哪裏。該抱緊她嗎?還是該繼續舉著不動?還是該秉持著紳士風度,輕輕推開那緊貼著自己的身體?


    (光,快救我啊!)


    後麵什麽聲音都沒有。


    是光勉強回頭,發現光以難過至極的眼神望著月夜子,他垂著雙手,站得筆挺,眼神既空虛又哀傷,而且充滿憂鬱。


    「……」


    這表情讓是光看得都心痛了。


    月夜子放開是光。


    「不妙,我喜歡上你了。」


    「喜……」


    是光嚇得說不出話,月夜子以帶淚的笑容說:


    「真希望能以其他方式認識你。」


    (其他方式……什麽意思?)


    眼中含淚的月夜子淡淡地微笑著。


    「是啊……我或許該接受你的忠告,邀一朱來參觀發表會,雖然我可能會因此被一朱的母親詛咒。」


    她平靜地說完,便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我害你和式部同學增加了不少負擔吧。」


    是光不知道月夜子的心境有了怎樣的變化。


    他不知道自己的舉止造成什麽影響,也不知道何謂「以其他方式認識」。


    月夜子認真地說:「我已經沒事了。」


    ◇  ◇  ◇


    這天放學以後,月夜子在是光他們麵前優美地跳舞,一次都沒把扇子弄掉。


    「太棒了!月夜子學姊!這是發表會要跳的舞嗎?」


    帆夏忘我地鼓掌。


    「是啊。」


    月夜子露出燦爛迷人的微笑。


    「這是我們流派獨創的,大綱是在原業平和櫻花精相戀的故事。」


    「在原業平是《伊勢物語》的主角對吧?他是平安時代的貴族,好像是個風流的男人呢。」


    「是啊,不過他也是個才華洋溢的歌人,又是個富有情趣的風雅貴公子,所以每個女人都會受到他吸引。」


    綁辮子的班長也陶醉地說:


    「啊,我知道~業平的和歌既感傷又煽情!充滿了情感,而且故事性很豐富。」


    「月夜子學姊要扮演櫻花精嗎?櫻花精也愛著業平嗎?」


    帆夏興奮地問道。


    「想知道就請看表演吧,有很精采的橋段喔。」


    「哇!好期待喔!」


    「我、我也是!」


    月夜子的臉上已經完全看不見先前的焦躁,她神情開朗地和帆夏她們說話,讓是光看得好安心。


    「問清楚一朱和葵的關係果然是正確的。」


    是光小聲地說。


    「是嗎……」


    光回以懷疑的語氣。


    「我知道你一定很不舒服,因為月夜子喜歡的竟然是那個戴眼鏡的瘦弱大哥嘛。」


    「你真煩耶,是光。」


    光老大不高興地皺著臉說。


    「不過,月夜子能恢複原樣真是太好了。」


    他隨即露出溫和的眼神。


    「……希望發表會也能順利結束。」


    「如果學姊能發揮平時的水準,一定沒問題的。」


    「……嗯。」


    光似乎還是有點擔心。


    ◇  ◇  ◇


    隔天放學後,依然是同樣的情況。


    月夜子的舞跳得非常優雅迷人,帆夏和美智留都讚不絕口。


    「啊,真是的,我等不及要看明天的表演了。赤城,你也會去看吧?」


    屈膝而坐的帆夏向盤腿坐在教室角落的是光問道。


    「會啊。」


    「開演是在傍晚,我們要不要先約在哪裏喝杯茶呢?」


    帆夏用若無其事的語氣提出邀請,她的眼中充滿期待,但嘴唇透露出一絲不安。


    「不好意思,我中午有事。」


    帆夏聽了明顯露出失望的表情,令是光心跳加速,腋下冒汗。


    「有什麽事?」


    「這又不重要。」


    「的、的確不重要,不過你的語氣讓人很不舒服。」


    「我的語氣明明很正常。」


    「無所謂啦,反正你有什麽事都跟我無關。」


    帆夏說著便噘起嘴來。


    該告訴帆夏他要在月夜子發表會前和葵去美術館嗎?


    (我也不是非得向她報告不嗬,不過她要是知道了,嘴巴一定會翹得更高吧?)


    是光轉頭瞄了光一眼,想問問他的意見。


    飄在半空的光用雙手比了個叉,大概是叫他不要多說。


    「該不會是什麽不可告人的事吧?」


    「才不是咧。」


    (可惡,竟然還在追問。)


    是光正覺得心焦,月夜子突然對他說:


    「赤城,今天一起回家吧。」


    「咦?」


    發出驚呼的人並非是光,而是帆夏。


    月夜子麵對帆夏,貌似愧疚地合起雙手說:


    「不好意思,式部同學,今天要跟你借一下赤城了。」


    「這、這這這這又不需要問我!我和赤城隻是同學而已,月夜子學姊請隨意,要叫他去提東西或當保鑣都無所謂。」


    帆夏麵紅耳赤地回答。


    月夜子噗哧一笑。


    「謝謝羅。」


    (為什麽不問我本人的意見啊?)


    是光本來很不高興,但他發現月夜子的神情好像有點寂寥,所以沒再多說。


    月夜子要換衣服,請他們去走廊等,所以是光到走廊上立正站好,帆夏走到他麵前,噘著嘴巴瞄著他好一陣子,小聲地說:


    「……不、不可以跟月夜子學姊接吻喔。」


    說完她就啪噠啪噠地跑走了。


    「什、什麽啦!我才不會!」


    是光紅著臉大吼。


    他把背靠在牆上,臉頰發燙地等著月夜子。窗外是一片深紅色的夕照。


    (我怎麽可能再讓那種事發生……式部真愛瞎操心。)


    光神情愉快地說:


    「是光,你的臉這麽紅,會讓人覺得你對月夜子有遐想喔。」


    「這、這是夕陽的光芒啦!」


    「你的聲音拔尖了耶。」


    「你想太多了!」


    是光把臉轉開,小聲地如此堅稱。光忍不住笑了,然後他露出緬懷的甜美眼神。


    「月夜子要上


    台表演的前一天晚上,經常會把我找出去……為了讓表演順利而施法。」


    「施法……?」


    什麽意思?


    月夜子出來了。


    「久等了,赤城。」


    「不會。」


    月夜子在練舞時紮起的頭發已經放下了,光澤亮麗地披在肩上的頭發尾端卷曲,隨著她的動作優美地搖搖擺擺。


    她眯起有著長睫毛的眼睛,極宮女性柔和氣質的豐滿嘴唇揚起兩端,露出微笑。


    因為帆夏說了那種話,害他忍不住越想越多。


    今天的月夜子感覺比平時更美、更成熟,是光看得心髒猛跳。


    ——不可以跟月夜子學姊接吻喔。


    帆夏在他的腦海裏噘著嘴巴強調。


    (我才不會!)


    「怎麽了?」


    「……沒什麽。」


    「那我們走吧。」


    「喔。」


    是光和月夜子一起走出夜幕掩蓋的校舍。


    月夜子不像夕雨那樣給他戀愛的感覺,也不像葵那麽能激發他的保護欲。


    話雖如此,她那頭紅發搖擺的模樣、纖細筆直的頸子、微笑時眼中的光輝都令是光緊張得心髒狂跳、手心冒汗,這一定是因為月夜子太有魅力了。


    在認識光之前,是光完全不明白什麽是女人的魅力,就像看到花朵隻覺得「喔,就是花嘛」一樣,絲毫不放在心上。


    不過,認識光以後,或許是因為每天聽他大談花草經,而且越來越常接觸女性,令是光逐漸培養出更豐富的感性。


    這到底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赤城,剛才式部同學問你『明天要去哪』的時候,你好像很頭痛呢。」


    「呃……我隻是……」


    「你那天要和葵小姐約會對吧?」


    聽到那輕柔的聲音爽快地指出事實,是光不禁愕然。


    月夜子以優雅的步伐走下樓梯,一邊嘻嘻地笑著。


    「我猜對了嗎?」


    「……」


    「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式部同學的。」


    「唔~~~」


    「你要和葵小姐去哪?」


    「美、美術館。」


    「這樣啊,因為葵小姐喜歡畫畫吧。」


    是光臉色一陣青一陣紅,聲音也尖起來了,月夜子或許覺得很有趣,一直麵帶微笑談著約會的事。


    譬如說……你們約在哪裏?車站人太多了,還是約在裝潢可愛的咖啡廳或書店的繪本區比較符合葵小姐的喜好,下次找個機會試試看吧。既然約在那種時間,之後的行程該怎麽辦呢?午餐決定去哪間店了嗎?


    是光縮著脖子,滿頭大汗地回答月夜子的問題。


    (學姊難道是專程為了取笑我才邀我一起回家嗎……)


    他忍不住這樣猜測。


    月夜子歪著頭觀察他的表情。


    「我會不會太多事?你好像已經很習慣跟女生約會了。」


    「啊?」


    「去熱帶植物園的時候,你也很懂得怎麽帶路,讓我好驚訝。」


    「那、那是因為……」


    是光正覺得驚慌時,月夜子輕輕地低聲說:


    「簡直就像和光在一起似的……」


    是光隱約有種心痛的厭覺,一邊尷尬地說:


    「因為光那家夥很羅唆,跟我聊過不少。」


    「是嗎……」


    月夜子的眼中浮現了溫馨又感傷的神色。


    光也用同樣的眼神看著月夜子。


    「光真是一個好老師。」


    月夜子開朗地說道,是光總算鬆了口氣。


    「大概吧。」


    在走慣的泥土路上,朝著和平時相反的方向走著。空氣的顏色漸漸變成入夜的深藍。


    路開始彎曲,連接住宅區的小巷。


    (這條路……是通往夕雨公寓的方向。)


    那棟破破爛爛的老舊建築。


    披著毛毯,像純白夕顏一般悄悄度日的夢幻少女。


    夕雨已經不在那間公寓裏了。


    冰糖的甜味隨著椎心之痛湧士胸口,是光的表情漸漸變得凝重。


    (不知道夕雨在那裏過得好不好……)


    他沒有打電話或傳簡訊給夕雨,夕雨也沒有聯絡他。


    這證明了是光和夕雨都在自己的環境努力地過活。


    ——下次見麵,我一定會變成一個愛笑的女孩。


    連約定都稱不上的簡單心願。


    如夢幻般的承諾。


    那句話要到何時才能成真呢?


    走著走著,來到了熟悉的公園。


    是光上次來的時候,雨中綻放著繡球花和花菖蒲,放眼望去是一片藍紫色,如今開了可愛的橘紅色觀音蘭、掛在藤蔓上的淡橘色淩霄花、紅色的美人蕉,充滿夏日風情的鮮豔花朵被路燈和月光籠罩在其中。


    「可以陪我多聊一下嗎?」


    是光依照月夜子的要求坐在長椅上。


    他一想起和夕雨也是在這長椅上道別,就覺得胸口鬱悶。


    月夜子大概也想起了和光一起來公園的回憶。


    她如同找尋光的身影,濕潤的眼睛望向攀著淩霄花的花棚、長著蘆葦和千屈菜的水池、種了嫩黃色的旋覆花和紅色橘色馬齒莧的花圃。


    光也一樣……


    他以憂鬱的孤獨眼神慢慢地掃視著綻放在月下的花朵,以及還沒開放的花苞。


    每個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沉默持續蔓延。


    「……」


    「……」


    「……」


    住宅區內的公園非常安靜,連車聲都聽不見,也沒有風,悶熱的空氣包圍著他們三人。


    第一個開口的是月夜子。


    「赤城……光死了以後你寂寞嗎?」


    微弱的聲音在是光的耳中蕩漾。


    「我……」


    他是在光死了以後才和光成為朋友的。


    所以當他聽到班上同學談論光意外過世的事情時,並不會特別難過。


    在葬禮上,處在一大群抽抽噎噎的女人之中,他也隻覺得尷尬。


    「我不太清楚……隻是覺得很突然……有黠嚇到。」


    是光沒辦法用謊話敷衍過去,隻好如實說出當時的心情。


    「這樣啊……」


    月夜子垂下長長的睫毛,低聲回答。


    「我倒是不意外,隻覺得……喔,『果然』是這樣……」


    她淡淡的語氣中帶有無法形容的沉痛。


    月夜子大概到現在還覺得光是自殺的吧。


    「我的腦袋……內心……都變得空蕩蕩的……感覺好寂寞……」


    在光的臉上,悲傷逐漸擴散,痛苦及哀傷也是。


    吸收了月光的淡金色頭發,在那蒼白的臉頰旁無力地搖晃。


    月夜子握緊放在腿上的雙手,低著頭說:


    「光不在了以後,我好寂寞……好寂寞……幾乎承受不住。」


    隻要光還活著就好了。


    隻要光還留在我的世界裏就好了。


    月夜子這樣說過。


    光現在仍在地球上,就在月夜子身旁,用悲傷、清澈的眼神注視著月夜子。


    可是,月夜子卻看不到他。


    光無法為月夜子消除寂寞。


    是光看得心痛如絞。


    「我還是好害怕……明天上台表演,我真的能跳舞嗎?我會不會又弄掉扇子,呆呆地站在舞台中央?」


    月夜子的肩膀輕輕顫抖著。


    或許她隻有在社團活動室才能跳


    得那麽好,不安依然存在於她的心中。


    月夜子喜歡的是一朱,光隻是出軌對象,不過光仍然支撐了月夜子的心。


    (混帳,我到底要怎麽幫光實現約定?)


    光已經死了,就算他在觀眾席看表演,月夜子若不知道就沒意義了。假使是光告訴她「光就在這裏!」、「他很擔心你,他一直看著你!」也隻會被視為安慰的話語。


    (我現在到底能做什麽?)


    「上台之前,光……都會為我施法。他會輕輕抓起我的手,在我的掌心畫圈,小聲地對我說『月亮會一直在你的上方照耀』,還有『你就像月光下的紅垂枝櫻一樣吸引觀眾』……」


    月夜子緊緊握住放在腿上的手,用力到指甲都嵌進肉裏了。


    是光抓起她的手,把手指一根根地拉直。


    月夜子吃驚地拾起頭.細細看著是光的動作。


    是光皺著眉頭,用粗糙僵硬的手,小心翼翼地拉開有著漂亮的櫻花色指甲、又細又長、充滿女人味的手指。


    拉直五根手指之後,光滑的掌心隨之露出,是光便用食指在上麵畫圈圈。


    光用寂寞而沉靜的眼神看著他們,是光畫完圈圈後,他百感交集地眯細了眼睛。


    「你一定會跳得很好。」


    是光抓著月夜子的手,板起發燙的臉頰,豎起眉梢,眼睛瞪得目皆欲裂,全心全意地說。


    「明天最令觀眾感動的一定是學姊,我會代替光在觀眾席睜大眼睛看著!」


    希望月夜子能一直跳下去。


    光是這麽期望的。


    所以,拜托一定要實現。


    月夜子好像快要哭出來了,她用濕潤的眼睛看著是光,顫抖的嘴唇說道:


    「……你真的……常常會做些出人意料的事……」


    然後她露出淡淡的微笑。


    「謝謝。」


    她輕輕握起被是光畫了一輪滿月的手,貼在自己豐滿的胸前。


    「光一定很慶幸有你這個朋友,你的存在對他來說絕對是個有力的支撐。雖然時間不長,光能交到你這個朋友真是太好了……」


    那輕柔的聲音充滿暖意,光聽了也露出如夢似幻的淡淡微笑。


    月夜子和光,這對在世間得不到認同的情侶,此時兩人臉上的微笑就像素描一樣相似。


    「突然餓起來了。公園那邊的入口有個攤販在賣墨西哥辣醬熱狗堡,我和光一起去吃過……辣醬稍微甜了點,但還是很好吃。赤城,你可以幫我去買嗎?」


    月夜子大概想要一個人靜靜地哭吧。


    是光看到她努力睜大濕潤的眼睛,不禁這麽想。


    「……好,你要指定口味嗎?」


    「你幫我挑就好了。」


    月夜子的嘴角還殘留著虛幻的微笑。


    是光轉身跑走了。


    是光提著裝了墨西哥辣醬熱狗堡、茄汁豬肉四季豆和可樂的紙袋回來之後,發現月夜子眼眶紅紅的,臉上還有淚痕。


    他假裝沒看見,坐在長椅上吃起熱狗堡。


    是光點的是最辣的口味,滿嘴都火辣辣的,嗆得他幾乎也掉下眼淚。


    「……很好吃。」


    小口啃著熱狗堡的月夜子想要裝出開朗的態度,但還是很落寞。


    「赤城……你明天真的會來嗎?」


    「一定會去,我答應你。」


    「那麽……我也得用心跳舞了……」


    月夜子以溫暖的音調說著,站在長椅旁的光露出感傷的眼神。


    此時,光突然大叫:


    「月夜子!我會去看的!我會在觀眾席專心看你跳舞的!」


    月夜子聽不到的聲音。


    無法傳達的話語。


    但光仍賣力地大叫,像是身不由己。


    月夜子又望向遠方。


    看著遙不可及的月亮。


    是光痛心地聽著光的聲音在夏季空氣之中漸漸消散。


    光閉上嘴巴,哀傷地呆立不動。


    被雲遮去一半的月亮靜靜地照著夜晚的公園,或許這三個人都感到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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