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


    午前,是光在微涼的路上走向五之宮宅邸,一邊沉思著昨天的事。


    「你是不是正在想本來有機會和式部同學拉近距離的?」


    「不要把我和你相提並論,你這隻色鬼!」


    聽到光的揶揄,是光依然板著臉回答。


    (才不是這樣……我隻是看到式部露出那種表情,問我那種話,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可以繼續喜歡你嗎?


    被女生楚楚可憐地這麽問,哪個男人拒絕得了啊?話雖如此,他也沒辦法輕鬆地說出「好啊」。是光問了帆夏「你到底希望我怎麽做」,但他自己又是怎麽想的?


    (我想和帆夏成為怎樣的關係啊……)


    一直維持同班同學的關係?還是想要更進一步?


    (是說我有把式部當成女人喜歡過嗎?)


    因夕雨而感到的悲傷,因帆夏而感到的困惑,兩者有點像又不太像,不過仔細想想還是有點像,越想就越覺得頭痛,胸口緊縮得像是絞抹布那樣。


    (混帳,這比暑假作業更難啦!)


    是光正在搔頭時……


    「呃……啊,赤城!」


    有個緊張的聲音傳來。


    「嗯?」


    回頭一看,有個滿臉通紅的少女從後麵跑過來,身材嬌小,末端卷曲的頭發在肩上跳躍。


    「花裏。」


    「早、早安,赤城。真真真真巧啊。」


    美智留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害羞地說道。


    今天她也沒綁辮子、沒戴眼鏡,但穿的是製服。


    「我正要去學校辦一些事,能碰到你真是太幸運了。」


    美智留抬頭看著是光,笑得很開心。


    「班長的工作很辛苦吧。」


    「不會,我是因為喜歡才做這些事的。」


    「這樣啊,你的目標是全日本第一的班長吧。」


    「嗯。」


    該找美智留商量帆夏的事嗎?她畢竟是帆夏的朋友,而且她是女生,或許會知道是光這個男生所不知道的事。


    「那個,花裏……」


    「其實不是巧合。」


    是光正要說話,美智留卻低著頭害羞地說。


    「啊?」


    「我是專程來等你的。」


    「啊?」


    (等我?在哪裏等啊?)


    在我家門前嗎?


    還是在去五之宮宅邸的路上?


    (從我家到這裏還滿遠的耶,如果是在我家門前等,也就是說她一直跟在我後麵?她該不會聽到我和光說話了吧?如果是在這附近等我,那也太有耐心了。)


    難道她有很重要的事嗎?


    如同昨天一回家就看到穿著印花圍裙的帆夏一樣,是光滿心疑惑。


    (女人還真是奇怪,打電話或寄簡訊不就好了?)


    是光在很短的時間內思考著這些事。


    「這樣啊。你找我有什麽事?」


    他直截了當地問,美智留也和昨天的帆夏一樣遊移著視線。


    「呃,這個……」


    她欲言又止,遲遲不回答。


    「是光,我覺得不要繼續追問對你自己比較好喔。還有,不要用那充滿男子氣概的眼神看著人家。」


    光愁眉苦臉地給了神秘的建議。


    「難道是為了式部的事?」


    「咦?」


    美智留吃驚地看著是光。


    要說美智留和他的連結點,除了同班以外,就隻有帆夏了。


    別的同學躲他還來不及,美智留竟然專程來等他,想必是有很重要的理由吧。


    再說,帆夏開始變得那麽奇怪,也是從美智留邀他三個人一起在圖書館寫暑假作業之後的事。


    或許美智留是因為擔心帆夏,才來找他商量。


    是光想到這裏,覺得一切都很合情合理。


    「我也很在意式部最近的情況,她昨天還突然跑來我家。」


    「……小帆去了你家?」


    美智留睜大眼睛,凝視著是光,看起來非常震驚。光在一旁按著額頭,喃喃自語「啊啊!竟然講出來了」。


    (怎麽了?我不該說式部來我家的事嗎?)


    「原來……是這樣啊……小帆去了你家啊……」


    美智留的表情越來越黯淡,然後難過地低下頭去。


    「喂,怎麽了?」


    「小帆果然……」


    「嗯?」


    美智留的頭越來越低,光的表情越來越愁苦,讓是光覺得很不舒服。


    這時前方傳來一陣殺氣。


    如利刃般冰冷的視線射向是光的臉。


    (哇!齋賀!)


    朝衣大概也正要去五之宮宅邸。


    幹麽在這種時候出現啊!是光不由得皺起臉孔。


    而且朝衣今天早上的視線比平時更銳利,對是光的殺氣和寒氣仿佛也比平時強了十倍。


    「小朝,你的表情很可怕耶。」


    就連向來包庇表姐的光,都被她那凶惡的模樣嚇得發抖。


    朝衣以那副要吃人的模樣看著是光和美智留。


    美智留一看到朝衣,就屏住呼吸、全身僵硬,簡直就像撞上草原殺手胡狼的可憐小老鼠。


    朝衣渾身散發著寒冷的氣息,發出「喀……喀……」的冷冷腳步聲,朝著是光他們走近。


    (呃……喂,這魄力是怎麽回事?這是在拍恐怖片嗎?)


    是光也和美智留一樣吃驚屏息。


    朝衣瞪著美智留,而非是光,用冰冷的聲音問道:


    「你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幾年幾班?學號幾號?你和這隻野狗是什麽關係?兄妹?親戚?青梅竹馬?女朋友?」


    她似乎沒發現美智留是綁辮子的班長,隨即拋出一連串的質問。


    美智留怕得說不出話。


    「喂,齋賀,別這樣。」


    「如果是女朋友,我要向你致哀。」


    「才不是啦!」


    「也對,人類和狗畜生當然不可能交往。那你是這隻野狗的飼主嗎?是的話就把他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都是因為你放任這隻惹人厭的野獸到處跑,害我成了這隻狗的未……」


    朝衣講到一半,眼神如冰霜凍結,憤恨地咬住嘴唇,一縷烏黑亮麗的頭發被風吹得蓋在臉上,看起來完全就像恐怖片。


    臉色發青的美智留渾身發抖地開口:


    「那、那個,我隻是剛好碰到赤城,我、我還有要事!」


    她大叫「我先告辭!」,頭也不回地逃走了。她還是一樣逃得那麽快,才一下子就看不到那卷卷的頭發和嬌小的背影了。


    留下來的是一臉凶惡的朝衣,以及同樣長得一副凶狠樣的是光。


    經過一段凝重的沉默,是光才不悅地開口:


    「……喂,你把善良的學生嚇跑了喔,你平時的臉就已經夠可怕了。」


    朝衣散發著冰冷的空氣,以極低的聲音說:


    「你沒資格說我。都是因為你,害我受到了這輩子最大的屈辱。」


    「什麽意思?」


    是光一問,朝衣身上的氣氛變得更冷,眼中的殺意也更濃烈。


    「和你無關。」


    「你剛才明明說是我害的。」


    「是啊,全世界的災難都是你害的,你光是活著就是公害、障礙、災難、大凶。順便一提,我和你一樣,天生就是這種臉。與其受人輕視,還不如讓人害怕,所以用不著你來說三道四。」


    是光被朝衣的魄力震懾的同時,發現了一件事。


    光以充滿罪惡感的痛苦眼神,看著目光冰冷、滿口惡毒話語的朝衣。


    ——如果我……哭得出來……就好了……


    (喂,別這樣,別擺出那種臉。我不會讓你擺出那種臉,小朝!)


    朝衣每罵一句,光的眉頭就皺得更緊,眼神也變得更黯淡。是光都快看不下去了,他腦袋發燙,大聲叫道:


    「不是這樣吧!」


    朝衣仍帶著銳利眼神停止動作,光也睜大了眼睛。


    「你小時候明明是個在暑假計劃表上寫著要去找土龍的可愛小鬼啊!」


    朝衣右邊眉毛猛然一挑,像是更覺得屈辱似的,嘴唇輕輕顫抖,以低沉的聲音說:


    「你到底要說幾次才高興?你這麽想要羞辱我嗎?」


    瞪著是光的那雙眼睛釋放出更強烈的寒氣,如同反彈一般,是光的火氣也冒出來了。


    「我又沒有那樣想過,我隻是希望你想起和光最初的約定,光可是一直把你們的約定放在心上,他還說你如果照那樣成長,一定會是一個親切又愛笑的可愛女生。」


    站在是光和朝衣之間的光聽到這番話,頓時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但那清澈的眼睛卻沒有流下淚水,隻是用包含著千言萬語的目光看著朝衣。由這目光可以看出他顯然非常擔心朝衣。


    朝衣聽到光的名字,眼神隱約搖曳了一下,細細的眉毛哀傷地皺起,但她立刻恢複了強硬的表情,用硬擠出來的聲音說:


    「……如果我是可愛的女生,就保護不了光了。」


    胸口怦然一動。


    是光注意到,這或許是朝衣第一次說出真心話。


    此外也有一種異樣感。


    「光已經死了啊。」


    朝衣那句話,簡直像是在說光如今還活著。


    朝衣用冰冷的眼神看著是光。


    「對你來說或許是這樣,但是對我不同。就是因為光已經不在了,我才更要保護他,否則他……」


    「他怎樣……」


    朝衣確實怪怪的。


    光的葬禮她應該也出席了,為什麽在她的眼中光還沒有死呢?她到底要保護光的什麽?


    光看著朝衣的眼神越來越哀傷,淺褐色的秀發在風中脆弱地搖擺,纖細的身體好像快要溶化在空氣中。


    (光,你知道齋賀「想要保護的東西」嗎……?)


    三人不知在這裏站了多久。


    凍結的空氣漸漸恢複了夏天的炎熱。


    朝衣的表情也恢複了冷靜,露出一絲後悔的神情。


    「……」


    她低聲沉吟,轉頭不看是光,以堅決果斷的步伐走向五之宮宅邸。


    「等一下!」


    是光也追向那匆匆離去的堅挺背影。


    「別跟來。」


    「我拒絕。」


    「給我消失。」


    「我拒絕。」


    「去死吧。」


    「我拒絕!」


    他就像一隻氣喘籲籲的狗,緊跟著始終不回頭的朝衣。


    「你真是講不通。光每天晚上都在我枕頭旁邊,哭著說找不到土龍就沒辦法升天耶。」


    朝衣在五之宮的門前停下腳步,神情肅穆地轉過頭來。


    「光不會哭的!你如果再跟著我,我真的會殺了你!」


    光哀傷地垂下睫毛。


    此時,門後傳來一個溫潤甜美的聲音。


    「說什麽殺不殺的太嚇人了吧,朝衣。」


    聽到這個神似光的柔和嗓音,朝衣頓時表情僵硬,是光的眼神也變得尖銳。


    帝門一朱以溫柔的笑臉來應對大多數人看了都會畏縮的凶狠視線,說:


    「難得我能在早晨的寧靜庭院悠閑地觀賞朝顏,如果你發出那麽冰冷的聲音,朝顏恐怕會以為冬天來了,把花瓣收起來呢。」


    ◇◇◇


    麵向緣廊,能看見整片朝顏的房間裏,是光和朝衣一直瞪著光的哥哥,一朱。


    (這家夥是來做什麽的?是說他那些變態舉止已經曝光了,他竟然還好意思在我們麵前笑嘻嘻地喝茶。)


    在暑假開始之前。


    一朱曾經戴了假發、穿著學生製服在校內徘徊,摧殘光照料過的花,而且他戴的是黑色長發,製服則是從月夜子那裏硬搶來的女生夏季製服。


    看來他的女裝癖好已經根深柢固,以前也曾經搶了月夜子的洋裝和帽子穿戴在身上,把老鼠屍體放在葵房間的窗台,還把葵和光一起從球根開始種下的鬱金香摘得亂七八糟。


    光死了以後,他這偏執的性格越來越嚴重,甚至綁架了葵,想要代替光和她訂婚。在那飄著罌粟種子味道白煙的房間裏,他顯露出蜘蛛後裔的本性,說道:


    『無論我做什麽都不會有人說話的。』


    是光忍不住動手揍了他。


    一朱流出鼻血,瘋狂地叫著「我、我的臉!我的臉!」


    隻有那一次,朝衣沒有批評是光的舉動。


    『我本來想揍他的。』


    她冷淡地這麽說,表示她和是光有著同樣的心情。


    雖然她後來又不以為意地自己坐車離開,把是光丟在荒郊野外。


    不管怎麽說,無論是看在是光或朝衣的眼中,一朱都是個不可原諒的人物、難以理解的變態。


    (這家夥該不會忘記自己做過什麽事吧?平常人如果被發現有女裝癖,一定會覺得沒臉見人,哪裏還喝得下茶,這家夥的神經有這麽粗嗎?)


    一朱眯細了鏡片底下的眼睛,嘴角浮現溫和的微笑。


    插圖


    絲毫看不出他在別墅裏的瘋狂模樣。


    光也懷著複雜的心情看著這個哥哥。


    一朱對光有著異常的執念,甚至偷走葵為光畫的肖像畫,也對葵說過『因為小葵是光最愛的人』,還有『我想得到光最愛的東西』。


    那究竟是對異母弟弟的偏愛,還是憎恨?


    而光和大老婆的兒子一朱很少說話,所以隻把他當成另一個世界的人,因此從某個角度來看還挺可悲的。當然,是光一點都不同情一朱。


    織女看到是光和朝衣充滿戒備的神情,必定察覺到他們和一朱的關係不好,或許是因這個年齡已看遍世事,依然處之泰然。


    此外,看到是光他們待太久就會走過來說「奶奶,吃藥的時間到了」,表現出明顯的趕人態度的孫媳婦,對一朱卻異常殷勤,還主動送茶點過來,討好地說:


    「這是專門為一朱先生去買的,請慢慢享用。」


    一朱也像個家教良好的大少爺,客氣地回答:


    「真教人開心。我最喜歡這間店的水羊羹,裏子小姐真是太周到了。」


    把孫媳婦哄得開心地叫著「哎呀,哪裏哪裏」。


    (這個雙重人格的家夥!)


    如果視線可以把人燒穿,一朱的臉在是光和朝衣雙方的炮火攻擊之下一定早就滿目瘡痍了,但是無論他們怎麽瞪,一朱還是若無其事。


    何止如此,他甚至麵帶笑容丟出震撼發言:


    「朝衣和赤城怎麽一直板著臉孔不說話?就算你們小倆口一大早就在拌嘴,在長輩的家裏表現出這種態度也太沒禮貌了。也罷,你們兩人還在讀高中,都還是小孩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是光的肩膀和朝衣的眉毛同時抽動。


    (什麽小倆口拌嘴啊!)


    「我聽說朝衣和赤城在交往,沒想到是真的呢。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也沒辦法相信。」


    (你說誰跟誰在交往啊啊啊啊啊!)


    是光的脖子冒起雞皮疙瘩,在心中吼叫著。想必朝衣也在心中吼著一樣的話,隻見


    她目光冷冽、腰杆挺直,放在腿上的雙手微微地顫抖著。


    是光很想怒吼「開什麽玩笑!」,但在織女麵前實在不敢造次,隻能壓低聲音回答:


    「都是胡說八道。」


    朝衣也用冰冷的語氣斷言說:


    「是的,那是毫無來由的閑話。」


    一朱卻輕鬆地哈哈笑著,肆無忌憚地說:


    「這又不是什麽害羞的事,如果你們兩人沒在交往,怎麽會那樣打情罵俏呢?我在旁邊聽了都覺得不好意思呢。」


    (我們什麽時候打情罵俏了!她還說要殺了我耶!)


    「朝衣還說如果赤城出軌,就要殺了赤城再自殺呢,一定是真的很喜歡赤城。」


    聽到這麽誇張的言詞,朝衣頓時倒吸一口氣,是光也驚訝得說不出話。


    飄在半空的光也吃驚後仰,「哇……」了一聲。


    一朱以溫柔親戚大哥哥的態度柔和地微笑著。


    「太好了,朝衣,身為表哥,我還一直擔心像你這麽獨立聰明的女孩子會把男生嚇跑,一直嫁不出去呢。如果是在這方麵超乎常識的赤城,剛好和你很相配,這樣你就可以快點決定將來,專心學著當個好新娘了,帝門家和小葵就交給我吧。」


    朝衣滿臉通紅,擺在雙腿上的手顫動不已,嘴唇也在發抖。


    是光正要握緊拳頭站起來,光急忙在他後麵製止:


    「忍耐啊,是光!」


    (唔~~~~那個變態大哥講得也太過分了!)


    你這個愛穿女裝的大變態!是光真想這樣大吼,把他踢得飛向緣廊。


    「小朝是女生都能忍了,你也努力忍住吧。」


    (唔~~~~混帳!)


    朝衣像是連感情都凍結似的,用冰冷的語氣說:


    「……這些話離事實太遠,我實在無從談起。還有,葵至今還沒忘記光,所以輪不到你出場的。」


    「唔,是嗎?但是我真的很想娶小葵呢。對了,織女夫人,能不能給我一幅您的墨寶呢?這樣小葵和左乙女家的長輩就會接受我了吧?因為帝門家當家的妻子都是左乙女家或是右楯家的女兒嘛。」


    (什麽!)


    是光也知道,朝衣一直想要織女的書法。


    為此朝衣天天拜訪五之宮宅邸。


    光也說過,織女寫的書法是特別的。


    因為帝門家的現任當家和前任當家都收過織女的書法。


    如果織女送了書法給朝衣,帝門家的勢力就會傾向朝衣支持的藤花派……


    一朱來這裏是為了阻止這件事,取得織女的書法嗎?


    光睜大了眼睛,朝衣也一臉嚴肅地傾出身體。


    「是我先請織女夫人贈送墨寶的……」


    一朱用柔和又堅定的語氣打斷朝衣的話。


    「朝衣,你要織女夫人的墨寶做什麽?隻有繼承帝門家的男子才能得到朝顏姬的祝福和墨寶,那不就是指我嗎?還是說,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人擁有帝門家繼承人的資格?」


    是光身邊的光猛然一晃,視線移開,表情僵硬,臉色蒼白,看起來很不安又很痛苦。


    朝衣也和光一樣,像是心中充滿糾葛似的,露出緊繃的表情。


    「說嘛說嘛,怎樣啊?朝衣?」


    一朱的語氣越來越黏稠,眼神也像在戲弄朝衣一樣,浮現陰險的神色。


    是光聽都沒聽過光有一朱以外的兄弟,如今光既然死了,帝門家當家的兒子應該隻有一朱一個人。


    但是……


    (難道真的「還有別人」?)


    朝衣的表情像是在忍著不理一朱的追問,又像是在腦中拚命策劃著什麽,光的表情則像是很擔心朝衣會把「那件事」說出來,害怕地觀望著。


    是光看到這兩人的神情:心中不禁冒出疑問,隨即轉變為確信。


    說不定真的有個能和一朱抗衡的繼承人候補,而朝衣悄悄地藏匿著這個人……


    既然如此,為什麽朝衣和光都緊繃著臉?應該說,是光對這一點還比較在意。


    此時朝衣緊抿的嘴巴輕輕張開。


    「帝門家的繼承人候補……」


    光扭曲了臉孔。


    「除了你以外……」


    朝衣的眼中浮現挑釁般的銳利光芒,下巴也跟著揚起。


    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織女溫和地開口了:


    「一朱先生說得太誇張了,我的書法哪有那種價值呢。」


    緊繃的氣氛解除了,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織女身上。


    織女一臉和氣地繼續說:


    「我隻是寫自己想寫的東西,送給關照我的人和我重視的人做為小禮物罷了,可沒有那麽深的意涵。如果想要這種沒什麽意義、隻是一介老太婆寫的書法,誰寫得出讓我欣賞的書法,我就送一幅書法給誰。」


    ◇◇◇


    (織女夫人幫了我。)


    離開五之宮宅邸,走在熱得幾乎要黏住鞋底的柏油路上,朝衣為自己的不成熟感到羞恥,輕輕地咬住嘴唇。


    如果織女沒有打岔,她一定會當場把重要的事告訴一朱。織女敏銳地察覺到朝衣需要幫助,所以提議朝衣和一朱比賽,聲明贏家可以獲得她的書法,借此製止了朝衣的衝動和一朱的逼迫。


    一朱應該隱約猜到了朝衣握有怎樣的王牌。


    即使如此,也不該在那種場合因憤怒的驅使而說出來。


    (那時應該冷靜點才對……雖說是被一朱煽動,但我竟然這麽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都是因為一朱喋喋不休地胡扯她跟是光有曖昧,還不知悔改地說想要和葵結婚。


    (不,我不能給自己找借口。)


    聽到一朱幾句話就發火的自己太缺乏忍耐力和冷靜。今後還得繼續對抗那個愛搬弄是非的一朱,所以她必須加緊訓練自己控製感情才行。


    後悔也後悔完了,反省也反省過了,仔細想想織女的提議確實是個好機會。


    ——四天後,也就是周日,要請你們在我麵前寫下任選的字。


    ——如果誰寫的字讓我很欣賞,我就奉上自己的書法做為謝禮。


    還有……


    ——為了維護評判的公平性,我會請其他人來負責評審。


    聽到織女這麽說,朝衣和一朱都沒有意見。


    一朱溫和地笑著說:


    ——真是風雅啊,令人想起平安時代的競歌,也就是在眾人麵前即席詠出和歌,評定孰優孰劣。我們的情況應該稱為「競書」吧,真是個好提議,請務必讓我參加。你說對吧,朝衣。


    他自信滿滿地看著朝衣。


    ——是啊,我也接受。


    朝衣挺直身體回答。


    如果贏了這場競書,就能得到織女的書法。不隻如此,因為現場有評審做見證,織女支持的是朝衣還是一朱,很快就會傳進帝門家相關人士的耳朵了。


    勢力分布圖必定會立刻大搬風。


    但是,如果織女把書法給了一朱……


    這就等於一朱的繼任當家身分已經確認,若是事情演變成那樣,就很難再翻盤了,幾乎沒有任何可能。


    (無論要使出什麽手段,我都非贏不可。)


    由於強烈的陽光照得腦袋發燙,朝衣努力地支撐隨時會搖晃倒下的身體,一步步前進,並僵硬地轉頭望向旁邊。


    她最討厭的那隻紅毛狗正駝著背、板著臉走在她身邊。


    就像配合著朝衣的速度,他以相同的幅度、相同的節奏,搖搖擺擺地跟著,但是卻又緊抿嘴巴,板著一張臭臉,不看朝衣,也不跟她說話。


    離開五之宮宅邸之後,朝衣和


    是光一句話都沒交談過。是光一聲都不吭,也不望向朝衣,但是始終跟在她旁邊。


    朝衣猶豫著要不要拜托是光代替自己去比賽,猶豫到忍不住想對自己發脾氣。


    織女很欣賞是光寫的字,如果讓是光出賽,就有更高的機率能戰勝一朱、得到織女的書法。


    如果有是光在,單槍匹馬對抗薔薇派的朝衣就能拉攏織女,得到優勢。


    (但是我怎麽能夠拜托這隻狗?)


    光是想像,她就覺得全身發冷,臉部凍結,怒火中燒。


    這真是徹徹底底的屈辱,她實在不想向這個謊稱光朋友的男人求助。


    與其說出這句話,還不如咬舌自盡。


    (但是……為了保護光,這是有必要的。)


    這幾個月以來,她在半夢半醒之間見過光多少次了。幼年的光,國中的光,高中的光……


    每個光都是愁眉苦臉,用飄忽的聲音說著「我哭不出來」。


    為了不讓光再露出那種表情,為了不讓他再說出「如果我沒有出生就好了」。


    為此她要舍棄自己的心,最好是全部冰封起來,再也不要有任何感覺。


    沒錯,這不是「拜托」,隻是「利用」。


    (如果是為了光,要我對一隻狗低頭也無所謂。)


    是光鐵定不會拒絕。


    雖然他沒有主動提出,但他一直緊抿著嘴走在旁邊,顯然是在等朝衣開口求助。


    沒錯。


    這不是求他幫助。


    隻是煽動一隻笨狗,利用完就把他甩開。


    朝衣屏住呼吸,想像自己是一具冰冷的屍體。既然是屍體,就不會感覺屈辱或憎恨了。但是胃中的糾結並沒有因此平息,反而越來越強烈,令她不禁握緊雙拳。


    她在這折騰至極的狀態下,努力擠出聲音。


    「關於競書的事……」


    是光的耳朵微微一抖。


    「你能不能……代替我……」


    好不舒服。


    這幾天所吃的東西明明隻有最低限度的營養劑,此時卻覺得喉中翻騰,惡心欲嘔。為了光一定得忍耐,為了這一天,她已經做過很多訓練了。


    她感覺是光在一旁豎耳傾聽。


    此時,是光突然停下腳步。


    (怎麽了?)


    朝衣也停了下來。


    是光看著道路前方。


    出現在那裏的是葵。


    葵一身棉質的樸素白洋裝,腳上穿著涼鞋,像是她平時常穿的家居服,但她隨時綁得整整齊齊、紮著緞帶的頭發,如今卻紊亂的披散著。她的表情很難看,眼眶濕潤,眉梢軟弱地下垂,嘴唇反而強硬地抿起,整個人看起來不隻是憔悴,還有一絲瘋狂的味道。


    「葵。」


    朝衣擔心地走近。


    葵以顫抖的聲音說道:


    「一朱大哥說的都是真的……你和赤城親密得很。」


    朝衣大驚失色。


    「你見到一朱了?什麽時候?」


    她甚至派人去監視葵打工的情況,竟然沒人向她報告葵和一朱見麵了!她還以為已經掌握了葵的一切行動,以及和葵接觸的人。


    「一朱對你說了什麽?」


    朝衣太過震驚,所以抓住葵纖細的肩膀,用嚴厲的語氣責問。


    是光也跟著跑過去說「喂,齋賀」,想要勸止她。


    不過,是光還沒把朝衣從葵的麵前拉開,葵就先揮開了朝衣的手。


    啪的一聲,右手肘下方傳來細微、尖銳的痛楚,朝衣不敢置信地看著葵。


    葵竟然揮開了我的手……?


    葵揚起眉梢,眨了眨眼睛,放下的雙手用力握緊,激動地大叫:


    「請不要假裝關心我!」


    葵從來不曾像這樣對朝衣發怒。


    當朝衣說是光的壞話時,葵雖然罵過「太過分了!我再也不跟小朝說話了!」但那隻是小孩對大人的埋怨,像是耍脾氣般的可愛舉動。


    現在的葵卻以平時沒有的嚴峻表情瞪著朝衣,接著喊出更令朝衣驚愕的話。


    「你一直監視我,假裝是在保護我,卻又一直看不起我對吧!」


    監視的事情被她發現了?


    不隻如此。


    (看不起……難道是……!)


    朝衣想起了月夜子在暑假中來到學生會辦公室的事,全身血液頓時冰涼。


    月夜子指責了她派人監視葵的事。


    生為和左乙女家相對的右楯家長女,卻取消了和一朱的婚約,到處引發緋聞,活得熱情奔放的月夜子,令朝衣非常不齒。


    ——你又知道什麽了?


    朝衣冷冷地問道,月夜子則以明豔的眼睛凝視著朝衣,回答她:


    ——我知道,我們是一樣的。


    月夜子用隱含著揶揄的語氣和眼神這麽說,然後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


    ——朝衣小姐,你就像這樣一直假裝在保護葵小姐,又一直看不起葵小姐吧?


    「……你聽到我和月夜子小姐說的話了嗎?葵?」


    這簡直是能凍結世界的衝擊。


    葵咬著嘴唇,垂下眉梢。


    這就是「回答」。


    眼前一片昏黑,所有光芒消失。


    葵的叫聲重重地敲擊著朝衣的耳膜。


    「不要再插手我的事了!既然你討厭我,就不要再管我了!」


    葵含淚跑走。


    「等一下,葵!」


    是光想要叫住葵,她還是不加理會地跑開。


    「齋賀,怎麽回事?和學姐說的話是指什麽?喂,齋賀?齋賀!」


    朝衣麵無表情地矗立原地,雖然是光在旁邊大叫,但她無法去追葵,也無法把這隻吵鬧的狗趕走。


    她覺得自己現在真的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葵……都知道了。)


    葵知道了她的「真心話」。


    還有她「從小到大一直是懷著輕蔑的心情待在葵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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