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得盡快找到空才行。


    一朱盯上了空,空自己的精神也很不安定,是光非常擔心。


    是光和光首先前往空擔任誌工的教會。


    光已故的祖父是教會牧師,空也因為家庭因素,曾經在教會用地內的住宅生活,所以是光覺得或許在那裏能知道一些空的事。


    然而,現任牧師卻愧疚地說:


    「空小姐的父親並沒有從事教會工作,我聽說他和空小姐分開,與新家庭一起生活,因此沒辦法馬上查出她家人住在哪裏。而且這麽做會牽扯到個人隱私,我們也不能輕易告訴你。」


    空今天早上似乎有聯絡教會,說誌工活動要休息一段時間。


    她的聲音跟平常一樣冷靜,外加空年紀輕輕卻驚人地可靠,教會便認為應該不用擔心。


    (我也一樣,到昨天為止都以為空又堅強又可靠。)


    ——對不起。我是個醜陋的人類。


    空哭著如此傾訴,頭發散亂,鮮血從手中流出。看過空那麽混亂的模樣,是光怎麽可能放心等待她回來。


    (空真的會回來嗎?她在電話中說至少得待到秋天……)


    現在是九月,新學期也已經開始,氣溫卻依舊炎熱,陽光也沒有減弱的趨勢。


    結果,是光沒有在教會得知空家人的消息。詢問妹妹的事,牧師也隻是咕噥著說:


    「我是知道空小姐有位比她小很多的弟弟,不過沒聽她提過妹妹的事呢。」


    空本來就很少提到家人,暑假和聖誕節也因為要幫忙教會的工作,似乎沒回老家。


    是光離開教會,走在大樹林立、蟬鳴嘈雜的路上,對光說:


    「你也說沒看過空的妹妹對吧?」


    光板著臉回答:


    「至少我國一為了見空去教會時,沒看過她的妹妹。把信拿給空的弟弟,跟他說『幫我交給姐姐』,他也沒問『是哪一個姐姐』。」


    是光再度覺得把情書給幼稚園生有點問題,但如果光的話可信,至少「姐姐」隻有一個。


    既然如此,空懺悔「我讓妹妹做了我的替身」又是怎麽一回事?


    那張被剪下一部分的明信片。以及——


    是光想起剛才那封簡訊,口中充滿苦澀唾液。心情很差。到底是誰每次都傳那種簡訊?


    第一次是夕雨,接著是月夜子,下一次是朝衣,然後這次是空。


    盡是些徹底揭穿與光有關的女人秘密、貶低她們的內容。


    以為那人在胡亂散播用惡意扭曲、毫無可信度的故事,卻又會把非相關人士就不會知道的事情寫上去。


    『把妹妹賣給老師的少女賣春領導者。』


    這種駭人聽聞的話,該相信到什麽地步?


    (空不是會做這種事的女人。)


    光第一次見到空時,她還是高中生,那時她就帶著率直目光,表示自己將來要在教會工作。


    我跟上帝結婚了。


    所以跟你做這種事是對上帝的背叛,是不貞。


    擁有如此清廉意誌的女性,會去介紹人賣春嗎?


    而且還是將妹妹賣給老師。


    「那張明信片上的『荻』,就是空的『妹妹』嗎?」


    「上麵寫著『姐姐』呢,還說想見她。」


    「空把明信片剪掉,是因為她不想見妹妹嗎?」


    「……不知道。再說,『荻』真的是空的妹妹嗎?剪掉明信片的說不定也不是空。就算是空剪的,她為什麽要特地留下下半部?是如你所說,不想見妹妹呢,還是不能見?」


    ——我是個醜陋的人類。


    被剪下來的嬰兒脖子。


    將手掌覆在肚子上,溫柔微笑的空。


    兩種行為之間存在強烈矛盾。


    積在是光胸口的帶刺黑色情緒逐漸增加重量。從林木間傳來的蟬鳴也越來越大聲。刺耳高亢的蟬鳴讓是光聯想到嬰兒哭聲,不禁背脊發涼。


    「那張照片中的嬰兒到底是誰?是荻的小孩嗎?」


    「一般而言會是如此吧。生下小孩後不是會寄附照片的明信片給人,通知對方『家庭成員增加了』?」


    「明明都當媽媽了,還穿得那麽輕飄飄。喏,就是那件鑲紅色刺繡邊的裙子還是圍裙。穿那種圍裙有辦法做家事嗎?」


    是光想起那件像民族服裝的輕飄飄裙子,以及色彩鮮豔的圍裙,板著臉說。


    「那件衣服用了很多提洛爾帶呢。」


    「提洛爾——?」


    「就是那個紅邊啊。那是用提洛爾地區的民族風刺繡做成的飾帶,圖案有花和水果之類的,手工藝品店有很多喔。那件衣服……總覺得有點在意……我以前好像在哪看過……」


    「是在空家嗎?」


    「不,我想不是。我跟空見麵的那兩次都是在教會。嗯……是在哪裏呢……」


    光又蹙起眉頭,陷入沉思。


    是光也繃著臉,一語不發。


    蟬鳴越來越吵雜。


    ——因為我是個空殼,是蟬脫下來的殼。


    空的呢喃掠過耳邊。


    (蟬脫下來的殼?那是啥啊。)


    是光小時候會在暑假期間,去雜樹林收集蟬殼。


    幹巴巴的茶色蟬殼,表麵看來雖然是蟬幼蟲的形狀,裏頭卻是空的,拿在手上跟空氣一樣輕,脆弱得一不小心踩到,就會輕易化為粉末。


    是光在跟空提到這段往事時,她憂鬱地低喃「真可憐……」,樣子有點不對勁。


    (不過,她竟然說自己是蟬脫下來的殼。)


    那空將手掌放在肚子上,感覺嬰兒存在時露出的滿足微笑又是什麽?


    我別無所求——


    這句話的意思不是「隻要有這孩子在就夠了」,或是「這樣我就很幸福了」嗎?


    (空也跟媽媽一樣不幸嗎?)


    是光一想起母親正在哭泣的身影,內心就仿佛被擰了一下,傳來陣陣痛楚,令他咬緊牙根。


    (可惡。)


    別想起來。


    母親和空不同。現在應該集中在空身上。


    然而這一晚,是光依舊輾轉難眠。


    就算闔上眼簾,碎掉的蟬殼和眼神陰沉的空也會浮現腦海。是光腦中全是母親哭著跟他道歉「對不起,小光」的麵容。


    ◇◇◇


    隔天,是光來到空就讀的大學。


    光記得空參加的研究班,是光便決定前往該課程的研究室看看。


    「我有事想問一下。」


    研究室裏還剩下好幾名學生。是光帶著銳利眼神,駝背走進去後,學生們便同時僵住動作,然後有的擦汗,有的別開視線,也有人縮起肩膀,但所有人都認識空。


    「因為想從事神職的女性很少。」


    「她穿著樸素,也不化妝,就算想邀她跟大家一起出去玩,她也絕對不會參加。」


    「聽說她爺爺是牧師。因為從小就很熟悉教會工作,除了侍奉上帝外,她腦中一開始就沒有其他選項吧。」


    是光詢問空有沒有在跟人交往,所有人都搖搖頭。


    「不可能。她完完全全是上帝貞潔賢淑的新娘唷。」


    「她都在忙課業和誌工活動,我想沒這個時間吧。」


    「該說她有種不能對她出手的神聖氣息吧。她偶爾也會露出很寂寞、讓人小鹿亂撞的妖豔表情,不過總之就是一句話——她很難攻陷,感覺靠過去也會立刻遠離。」


    關於空沒有戀人這點,她的學友意見都很一致。


    還有「空比起跟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地度過,更喜歡一個人靜靜與神對話的生活」也一樣。


    「空有沒有提過她的妹妹?」


    「妹妹?她有妹妹啊? 」


    「嗯——沒聽她說過耶。我跟她也沒要好到那個地步。」


    「啊,不過好像聽過她有個小很多的弟弟。她們家隻有這對姐弟。媽媽生下弟弟後沒多久就過世了,所以她幫弟弟換過尿布,也喂過他牛奶的樣子。」


    果然,在這邊也無法得知空「妹妹」的事。


    「空說不定根本沒有妹妹。」


    從大學回家的路上。


    是光駝背走在被紅黑色餘暉籠罩的小徑上,板著一張臉低語。


    光也歎息出聲。


    「要是能見到那張明信片上的『荻』當然最好,不過地址被剪下來了啊……空好像也沒有親近的朋友,不能從那人口中問出『荻』的事。」


    光雙眼蒙上陰霾,目光哀戚,低喃道:


    「……空真的打算獨自生下孩子呢。」


    沒有親近的朋友。


    也沒有可以依靠的家族。


    在這種狀況下,隻有自己一個人。


    孩子沒有父親。


    她說,那是天使之子。


    是光也突然覺得孤單寂寞,仿佛心涼了一半。


    (我以為我必須代替光,成為空和她肚裏小孩的力量,每天都去空家,不過空一定沒有打從心底信賴我。)


    是光的到來,說不定還會讓她覺得麻煩。


    拿了一堆嬰兒雜誌和嬰兒用品塞給她,最後還連朝衣都來了,惹出那麽大的風波。


    不就是因為這樣,空才會混亂到失去理智,把芳香劑打翻嗎?


    (明明即使隻有她一個人,空還是很幸福。)


    把手放在肚子上,眼簾微微垂下,帶有淚痣的眼角彎起,微笑著的空。


    她看起來十分滿足,如同在看一幅宗教畫般,高尚又澄淨。


    一想到會不會是自己破壞了這份滿足感,是光就覺得心如刀絞。


    ——因為我是個空殼。


    ——是蟬脫下來的殼。


    (哪有這種事。空很滿足對吧?很幸福對吧?)


    否則不會露出那種微笑。


    假如奪走空的笑容、擾亂空的和平、讓空哭著道歉「對不起」、讓空說出「我是蟬脫下來的殼」這種話的是自己,是光不知道該如何贖罪。


    (媽媽也是因為我……)


    母親和空又快要重疊在一起。是光咬緊牙關,雙手緊緊握拳。


    「欸,是光,你又一臉難受了。」


    光擔心地出聲叫喚他。


    「是光,空的事讓你想起母親,對你來說是不是很不好受?」


    是光每次想起過去辛酸的記憶而咬緊牙關時,光都在旁邊看著他,注意到是光大概想起痛苦的回憶,也跟著內心揪了一下。


    是光沒跟光提過母親是個愛道歉的人。不過,看似天然、實際聰慧的光,說不定早就察覺到了。


    察覺到是光不喜歡別人道歉的理由——


    「……沒這回事。」


    是光咕噥著回答,又皺起眉頭。


    「不要對我打馬虎眼,是光。」


    光認真地說。


    「式部同學也說過同樣的話。我能理解你不想讓人操心的心情,我或許也是如此。可是,無論你沮喪、抱怨還是遷怒,我都不會覺得麻煩,也不會認為你沒用。我明明給你添了一堆麻煩,你卻想自己承擔煩惱,太奸詐了啦。也分一些給我嘛。」


    「那種東西又不能拿出來分一半。」


    「我的意思是,是光可以再沒用一點!此時不沒用更待何時!不趁這個機會乖乖沒用一下的話,你一輩子都會沒用不起來的!」


    「不要東一句沒用西一句沒用啦。又、又不是你叫我變沒用我就做得到。」


    夕陽餘暉下,是光在跟光如此交談的過裎中,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笨蛋。


    我和這家夥在做什麽啊?


    但回過神時,是光覺得心情舒暢了點,身體也放鬆下來。


    「……我的確有那麽一點難受……可是,總不能把你重要的女人放著不管吧。她肚子裏說不定還有你的小孩。所以……我或許會在什麽時候沒用一下,但我不會罷手。」


    是光別過臉,難為情地告訴光。


    光也用開朗聲音,說出更加肉麻的話:


    「你果然有英雄體質,這樣容易吃虧呢。不過,我非常崇拜是光這種地方。」


    托光的福,是光望向別處的頭轉不回來。他就這樣不自然地歪著脖子,踏出步伐。


    「總之,再調查一次『荻』看看吧。」


    「說得對。去空的高中問問看那封連鎖簡訊提到的事件,是不是實際發生過吧。」


    「這麽做雖然讓人不太舒服,但或許不錯。」


    「那張明信片上的女人穿的衣服,我好像也在哪看過,感覺就快要想起來了說。扯到女孩子,我的記憶力應該最強才對。死後也過了四個月,是不是精密度下降了呢?」


    哀傷地喃喃自語的光突然大叫:


    「啊!」


    「你想到什麽了嗎?」


    是光反射性轉頭看向光。


    光瞪大眼睛,望著是光家的方向。


    「不是。不是這樣,是那孩子又來了。」


    「咦?」


    是光集中目光,看見一名小學四、五年級左右的男孩子,在赤城家門口徘徊。他不時停下腳步,盯著門內,然後又開始坐立不安,走來走去。


    (是小紫的跟蹤狂嗎?)


    那身為小紫的哥哥,必須出麵念他幾句才行。是光正準備邁步而出,光又「啊!」出聲大叫。


    「這次又怎麽了?」


    「那孩子,可能是空的弟弟。」


    「你說什麽?」


    「我當初看到他時他還在上幼稚園,所以沒有確切證據,不過他臉上還留有小時候的神韻,就是那種聰明的少爺係相貌。啊!逃走了。」


    「什麽!」


    大概是注意到是光了吧,少年拔足狂奔起來。


    是光急忙追在後麵。


    「等等!喂!你是空的弟弟嗎?」


    是光第一次見到少年時,也覺得他很像某人。原來是像空嗎?


    「你不是有事找我嗎?如果你是空的弟弟,就給我等一下!」


    少年沒有等他。他明明有著公子哥兒般的外表,卻跑得很快,還是說是因為是光跟鬼一樣追在後麵,讓他如此拚命?少年越跑越遠。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嗎!」


    是光則因為這兩天睡眠不足,開始喘不過氣。


    少年充分利用纖細嬌小的身軀,在是光難以通過的建築物間鑽來鑽去,拉開距離。


    「是光,你臉好紅,還流了一堆汗耶。差不多該停了啦。」


    光在一旁叫喚。


    「——嘖,竟然被小鬼頭小學生甩掉。」


    是光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跪在陰暗馬路上。


    他覺得頭昏眼花。真的是睡眠不足。馬路吸收殘暑的熱氣,略帶暖意,讓是光想到天亮時的被窩。他真想就這樣倒下來睡。


    「是、是光……!」


    這時,光發出淒慘的叫聲。


    是光累倒在地,膝蓋淋上某種冰冰涼涼的東西。


    是雨嗎?


    不,是散步中的胖嘟嘟黑色小型犬微微抬起腿,在對是光小便。


    「啥~~~~這隻臭狗在摘什麽鬼!」


    「莉、莉娜!那裏不是廁所!」


    看似飼主的中年女性蒼白著臉大叫。


    小小尖耳係著紅緞帶的莉娜把該釋放出來的東西釋


    放完後,一臉清爽,被飼主催促著急忙跑起來。


    「嗯——大腿溫溫的,好惡心。再讓我看到那隻狗,就給我走著瞧!」


    是光目露凶光。光又大叫一聲「啊」。


    「幹嘛?這次是烏鴉大便嗎?」


    是光板著臉回問。


    「對了!是莉娜啦,是光!」


    光表情十分開朗,探出身子。


    「你劈腿對象的名字嗎?」


    「不是啦。提洛爾帶和莉娜,合起來就是提洛莉娜。那件圍裙和裙子,是提洛莉娜女服務生的製服!」


    ◇◇◇


    吃完晚餐後,是光用手機搜尋「提洛莉娜」。


    他還以為肯定是角色扮演酒吧之類的地方,結果是一家隱藏在住宅區的咖啡廳。


    店長是提洛爾舞蹈團中的提洛爾迷,店內會展示提洛爾的民間工藝品,也有販賣手工製作的提洛爾帶。內部裝潢有色彩鮮豔的拚布壁飾、綴有提洛爾帶的靠墊,以及用毛線編成的布偶等等。


    「我跟女孩子去過一次,女服務生的製服很有提洛爾風,非常可愛。還在用水果和花圖案的杯子裝著的卡布奇諾上,用鮮奶油幫我畫兔子和貓咪呢。那裏似乎也有開刺繡教室,店內充滿女孩子喔。」


    「……明明是個男人,虧你踏得進那種地方。」


    雖說有女性陪伴,他不會害羞嗎?是光的話一定會覺得屁股發癢,三秒都坐不住吧。


    (不,以這家夥閃閃發光的王子樣,他一個男人在一群女人中,也沒什麽好奇怪。)


    不過,有一頭亂糟糟紅發和流氓臉的是光,必定會極其顯眼。


    「真的是這家店的製服沒錯吧?」


    「嗯。你看,也有女服務生的照片。」


    身穿邊緣鑲著紅色提洛爾帶的輕飄飄裙子和圍裙的女性,不知道為什麽要手拿托盤,上麵擺著蘑菇和花模樣的杯子,麵帶笑容。


    跟那張明信片上的衣服一模一樣。


    「唔唔唔唔……」


    為了問出荻的情報,果然得去一趟這家店。即使一踏進店家就會嚇到女孩們,被當成可疑人士報警。


    是光呻吟著說:「嗯,就去看看吧。」


    ◇◇◇


    話雖如此。


    (我一個人去,真的會顯眼到不行。)


    隔天的休息時間,是光板著臉,在學校用手機地圖確認提洛莉娜的地址。光說:


    「我有個主意。找女生陪你一起去如何?」


    「女生?」


    「嗯。例如式部同學。」


    是光心裏一驚,偷偷望向隔壁座位。


    這時,拿著手機的帆夏也擔心地看著是光,兩人目光交會。


    「——!」


    帆夏似乎亂了手腳,她噘起嘴,繃著臉立刻轉向前方,以驚人速度開始打字,臉頰微微泛紅。


    「對吧?與女生同行的話,比是光一個人去夢幻咖啡廳還要自然,式部同學也會因為像在約會而開心吧。」


    (約會?)


    笨蛋,現在哪是玩樂的時候。


    「好了,是光,快點去約式部同學。」


    光催促是光。


    「~~~~唔……」


    男生一個人去全是女人、散發軟綿綿氛圍的店家,不僅害羞,也會被警戒吧。如果帆夏願意一同前往,一定會很可靠。


    (不過,說是約會啊……)


    約會不是更加正經的活動嗎?不該像這樣以其他事情為借口邀人吧。


    而且,該怎麽跟帆夏說明空的事?


    要是跟她說「有一名懷孕中的女性和肚子裏的小孩一起失蹤了」,她很有可能又會產生奇怪誤解。


    是光用力搔著太陽穴,帆夏則又在偷看他。


    就在這時。


    「赤、赤城,我有點話想跟你說,方便嗎?」


    這兩天都躲著是光的美智留滿臉通紅,走到是光座位前方。


    帆夏停下正在打字的手指。


    「有什麽事?」


    「不是在這裏說,要要要要到屋頂上去。」


    是光一站起身,帆夏肩膀就顫了一下,然後戰戰兢兢望向是光。


    她的眼神看起來像在拚命挽留他,讓是光很在意。


    是光離開教室,和美智留並肩踏上通往屋頂的樓梯。美智留雙頰泛紅,低著頭一語不發。


    「是光,為了慎重起見,我先問一下,你知道女生把你叫到屋頂是什麽意思嗎?」


    光一臉困窘地詢問。


    (——?光在擔心花裏會不會要給我決鬥書嗎?怎麽可能。)


    國中時期,屋頂對是光來說是決鬥用的地方。那裏聚集著是光學校的不良少年,以及被決鬥書叫來的其他學校的不良少年,是光則是一路從雙方之間的生死決鬥中存活下來。


    因此,對於光為何要把眉頭皺那麽緊,是光毫無頭緒。


    美智留又到底有什麽事?


    抵達樓頂後,美智留也依然沉默不語。


    今天是陰天,看不見太陽,空氣有點悶熱。


    不久後,美智留低著頭開口:


    「赤城……小帆和我,你比較喜歡誰?」


    「啊?」


    是光張大嘴巴。


    這是怎樣?


    光也意外的瞪大眼睛,在旁邊碎碎念:「呃,有人……這樣子告白嗎?」


    「欸,是誰呢?」


    美智留用濕潤雙瞳仰望是光。


    發尾漂亮鬈起的柔軟發絲在胸前搖晃。拿下眼鏡、解開麻花辮的美智留,跟第一學期比起來變得格外有女孩子氣,更加標致了。


    是光也有看到同學們圍在美智留身邊,吵吵鬧鬧的。


    「班長,你怎麽啦?這樣超~可愛的耶。」


    「班長原來長這樣啊。還不錯嘛。」


    美智留則是在人群中心坐立不安,似乎很不知所措。


    是光並不知道她為何要改變自己。一定有什麽原因吧。可是,剛才她提出的問題更讓人一頭霧水。


    「我怎麽可能回答得出來啊。你們倆又不能比。式部是式部,你是你吧,花裏。」


    是光這麽回答後,美智留就一臉失望,然後用更加苦惱的眼神凝視是光。


    「那……你喜歡小帆嗎?」


    微風完全止息。


    隻有他們倆的樓頂一片靜寂,隻聽得見美智留和是光的呼吸聲。


    光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一定在是光背後觀察情況吧。


    「嗯,喜歡啊。」


    低沉聲音從是光口中流瀉而出。


    美智留瞬間睜大眼睛,在短暫沉默後垂下眉梢。


    「謝謝你願意回答我。」


    她用顫抖的聲音告訴是光「我先回教室囉」後,就這樣跑掉了。


    是光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我沒想到你會回答得那麽幹脆。」


    光一臉驚訝,輕輕飄在是光麵前。


    「我心髒都快停了。」


    「你心髒早就停了吧。」


    「不過,你竟然真的能像那樣毫不猶豫、斬釘截鐵說出『喜歡』一詞,我好驚訝。」


    是光冷淡回道:


    「因為花裏問我喜不喜歡式部,我隻不過是回答了喜歡而已。而且我也覺得式部是個好人。」


    「好人……那個,是like的喜歡?」


    「……對啊。」


    光誇張地仰天長歎。


    「花裏同學絕對誤解了啦。啊~我還想把你剛剛那句話錄起來,給式部同學聽的說。好失望。」


    「你在失望什麽啦。」


    「你這人真的是,你有沒有自覺啊,我真同情式部同學。」


    光嘀咕完後,突然展露笑容。


    「不過,你既然喜歡式部同學,跟她約一次會也沒關係吧?果然還是讓式部同學陪你去提洛莉娜吧。」


    「不。我不會約式部。」


    「為什麽?」


    「不知道……」


    被問喜不喜歡帆夏,是光隻有「喜歡」這個答案。


    是光被說是凶暴的不良少年,人見人怕,願意跟他接觸得如此密切的女性,大概隻有帆夏。


    他總是被帆夏幫助。


    害帆夏哭時,是光嚇了一跳。


    她在夜晚的遊泳池靠過來時,是光覺得胸口既甜蜜又疼痛。


    將這些全部概括起來,假如有人問是光喜不喜歡式部帆夏,他果然會回答「喜歡」吧。雖然那種「喜歡」是什麽樣的喜歡並不明確。


    但是光至少能理解,帆夏對他的「喜歡」是超越好感的感情。


    因此,他覺得不能隨便用這種會被誤解成約會的邀約法。


    「如果要約會,不好好做為約會去邀請人家不行吧。」


    說出這句話時,是光覺得雙頰發熱。


    我在說什麽啊?


    「也就是說,你有自覺呢。」


    光臉上浮現成熟笑容。


    「是光有好好將式部同學做為一個女孩子看待。」


    「——!」


    是光說不出話來,沒有回應,不過泛紅的臉頰一定害他被看穿了。證據就是光笑得很開心。


    「可是,提洛莉娜那邊又該怎麽辦呢?拜托小朝?要是被小朝知道空不見蹤影,她一定又會生氣,會問『為什麽沒有馬上告訴我』。」


    「齋賀嗎……」


    齋賀氣衝衝的表情浮現於腦海,令是光皺起眉頭。


    「赤城……同學。」


    這時,身後傳來纖細聲音。


    是光回過頭,發現葵在屋頂出入口附近,猶豫不決地看著這邊。


    「葵小姐。」


    「葵。」


    光率先飛向葵,是光也跑了過去。


    在後花園見到一朱後,即使是光傳簡訊給她,葵的回應卻隻有「請不用擔心」。


    是光也因為要找空而忙得焦頭爛額,沒心力關心葵,但他還是有把葵放在心上。


    這樣子的心情,光似乎比是光更加強烈,他神色哀傷地在葵身旁轉來轉去,凝視著她,像在擔心「真的沒問題嗎」、「這幾天有沒有經曆什麽不好受的事」。


    葵垂下眼簾,將視線移向旁邊,扭扭捏捏的,不久後又雙頰泛紅,認真仰望是光。


    「對不起,一直沒跟你打聲招呼。」


    「不,我才是。」


    是光沒想到葵會道歉,也跟著坐立不安起來。


    葵臉上雖然帶著怯弱神色,卻又立刻握緊雙手,拚命訴說:


    「光有小孩……讓我非常震驚……胸口一直難受到無法忍耐。」


    光看起來很沮喪。


    「那當然。」


    是光講得清清楚楚,讓光也聽得見。葵聞言後搖搖頭。


    「可是,月夜子小姐和式部同學那那麽擔心即將出生的寶寶,幫助赤城同學。隻有我一直拘泥於這件事,猶豫不決的。月夜子小姐明明也跟我站在同樣的立場。」


    葵說月夜子跟她立場相同,令是光很驚訝。


    月夜子是光的劈腿對象,葵身為光的未婚妻,明明討厭月夜子到一輩子都看不起她。


    「學姐她愛、愛光的方式,跟你不同吧……」


    知道光的孩子即將出生後,月夜子喜極而泣。要求有潔癖的葵做出同樣反應,未免太強人所難。


    「不,月夜子小姐是位出色的人。我明明知道光有很多交往對象,也知道光有特別喜歡的人……竟然隻因為被一朱大哥指出這點就哭哭啼啼。那種事,我、我早就知道了。要是我有對一朱大哥這麽說就好了。」


    「我真的是這麽一個讓人無可奈何的花心男嗎?葵小姐說不會輸給一朱大哥那番話,我是很高興沒錯,不過感覺有點複雜……」


    光哀傷地喃喃自語。


    (你就是個沒餘地視情況減刑的花心後宮皇子。給我多反省一下。)


    是光狠狠瞪向光。


    葵雙手在胸前緊緊交握,用充滿決心的表情看著是光:


    「我也想好好麵對那位要生下光的孩子的女性,為她送上祝福。所以,請你也讓我幫忙。」


    葵拚命吐出的話語,觸動是光心弦。


    被一朱說了那種沒禮貌的話,應該很令人難過,從孩提時期開始就一直很喜歡的光,竟然還讓別的女人懷上孩子,其實她非常痛苦吧。


    但她卻勇敢地說想幫忙。


    (真是,葵配你太可惜啦。)


    光也被葵的決心嚇了一跳。


    在光心目中,葵一定還是個容易受傷、不諳世事的可愛女孩。


    因為光生前時的葵大概會跟他說的一樣,氣到半年都不跟他說話,還會瞧不起光和懷上光孩子的女性。


    「那個,我真的什麽事都願意做,要是有能幫上赤城同學的地方,請跟我說。」


    是光覺得,如果是現在的葵,可以把空的事告訴她。


    (對吧?光。)


    光凝視葵的眼神,由驚訝轉變為參雜尊敬和憂傷的淡淡苦澀。


    是光也滿懷對葵的敬意,說:


    「那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放學後,可以陪我一下嗎?」


    ◇◇◇


    (葵之上和赤城……?)


    帆夏看到是光和葵走下樓梯,急忙躲進走廊轉角。


    (為什麽?赤城不是應該在屋頂跟美智留說話嗎?)


    是光和美智留走出教室後,帆夏在「好想追上去」和「不能這麽做」的心情間糾結得胃痛。


    美智留一定是想跟是光告白,再怎麽在意也不能偷看這種事。


    帆夏試圖埋首於回應部落格上的戀愛谘詢,指尖卻越來越冰冷,同學們的談話聲聽起來大到刺耳。


    (赤城會怎麽回應美智留的告白呢?美智留為了赤城,變得非常可愛,赤城說不定會答應跟她交往。啊——可是,他有個懷有身孕的戀人,這樣會變成外遇。不行不行。外遇果然不好啦~~~~~~)


    帆夏在東想西想的期間,終於無法忍受。


    (美智留和赤城都還沒回來……要是他們在屋頂上偷情——去、去看一下好了。如果他們在偷情,我必須阻止。)


    帆夏為自己的行為找了個理由,離開教室。


    然後在來到通往屋頂的樓梯口時,目擊從那裏走下來的是光和葵。


    (為什麽葵之上跟赤城在一起?)


    而且葵還緊張得麵帶紅潮,是光表情也十分認真。


    他們就這樣走到葵教室的位置——二樓走廊,麵向彼此。


    「那放學後就拜托了。」


    「好的。」


    葵帶著堅強的表情,點頭回應是光。


    帆夏覺得他們看起來互相在意,又互相信賴,胸口揪了一下。


    (赤城拜托葵之上什麽事?當我跟他說如果遇到困難,要跟我商量時,他明明冷淡地回我『沒有啦』。)


    他去跟葵之上商量了啊,還對她說了「拜托」。


    「赤城這個笨蛋,他明明說我是天芥菜。」


    ◇◇◇


    放學後。


    是光在離學校正門有點距離的地方等葵,咕噥道:


    「抱歉,沒得到你的同意就跟葵說。」


    「你的判斷沒錯。葵小姐願


    意試著接受空和孩子,我也很高興。」


    光表情平靜地回應他。


    「比起這個,是光雖然說不能約式部同學,葵小姐就可以呢。」


    「——?什麽意思?」


    光臉上浮現曖昧笑容。


    「盡管你對式部同學有所自覺,對葵小姐卻並非如此。」


    「——?」


    「沒注意到也沒關係。這樣對是光和葵小姐一定比較好。」


    「你在說什麽啊?」


    光用開玩笑般的語氣說:


    「我在說是光很帥。」


    「啊?什麽鬼?」


    在是光對光大聲嚷嚷時,葵出現了。


    「對、對不起。我遲到了嗎?」


    「沒有,剛剛隻是我在自言自語。」


    光飄在慌慌張張的是光上方,用非常明朗的聲音說:


    「好,走吧。」


    (真是,這家夥在想什麽啊?)


    是光斜眼瞪著光,跟葵一起邁步而出。


    兩人搭乘電車,抵達位在住宅區的咖啡廳。這間店似乎是以自宅的一樓部分做為店麵。


    店門上有個飾有兔娃娃的手製花圈,是光一打開門,在網路上的照片看過的景象便展現於眼前。


    布、刺繡用絲線及緞帶排列於架上,手工藝品在店內各個地方展示。店內看似雜亂,卻又保持著不可思議的協調感,好幾組座位都有女性客人在喝茶、聊天。


    「這間店真棒。」


    葵由衷感歎。


    是光則是如同預料,被女性客人及女服務生投以膽怯視線,感覺非常差。


    「呃,歡、歡迎光臨。請問兩位嗎?」


    女服務生穿著邊緣鑲有紅色提洛爾帶的裙子和圍裙,睜大眼睛詢問。


    她交互看著跟大小姐一樣的美少女——葵,以及怎麽看都是個不良少年的是光,毫不掩飾驚訝的表情,帶他們到空桌就座。


    (可惡,我果然坐不住。)


    是光坐到靠墊有花刺繡的木椅上,一打開菜單,就看見畫著兔子和貓圖案的卡布奇諾,以及添加大量鮮奶油的蛋糕等照片。


    (是說,卡布奇諾算提洛爾風嗎?不算吧?)


    「我要貓咪圖案的卡布奇諾。」


    「……我要咖啡。」


    「咦——點這邊還個『妖精小姐也非常喜歡 薔薇花瓣花草茶』的話會有反差萌,能快速提高好感度的說。」


    光在是光頭上自說自話。


    (閉嘴,我拿靠墊揍你喔。)


    女服務生將兩人點的東西送過來,放到桌上。


    是光留意著聲音盡量不要太可怕,詢問女服務生:


    「這間店有個叫荻的人嗎?」


    「咦!」


    她肩膀一顫,似乎嚇了一跳。


    「我就是。」


    「什麽!你就是荻嗎?」


    是光也大吃一驚,回望女服務生。


    荻是名胸部和臀部都很有分量,臉有點圓的健康女性。


    由於荻在明信片上抱著小孩,是光把她想象成一位成熟女性,但看她的麵容和氛圍,說是高中女生感覺也可以。


    (不對,既然是空的妹妹,當然不會比空大。空看起來雖然很成熟,其實也才二十歲左右。)


    是光說明兩人認識蟬穀空,這間店也是從空口中聽來的後,荻眼睛就越睜越大。


    「咦咦咦咦咦!姐姐嗎?真的假的?討厭,姐姐完全不跟我聯絡,我還以為我被拒絕往來呢。真的嗎?欸,姐姐真的跟你們提過這間店?」


    「對、對啊。」


    事實並非如此,所以是光聲音有點拔尖。


    而且,他沒想到「妹妹」是如此開朗活潑的女性。這跟「少女賣春」、「賣給老師」、「替身」等陰暗形象相去甚遠。葵啞口無言,光也驚訝得瞪大眼睛。


    荻在是光詢問前就滔滔不絕地告訴他,她叫做荻奈,這間店的店長是她婆婆。除了每周一次的刺繡教室外,店長都在店內照顧小孩,幫了她很大的忙。


    「現在九個月大了。超~級可愛唷。要不要看一下?」


    「不了,比起這個,你是空的『妹妹』對吧?」


    荻奈回答得極其自然:


    「對呀。雖然隻當了兩年左右。」


    「兩年?」


    「啊,姐姐沒跟你說嗎?我的媽媽跟姐姐的爸爸帶著小孩再婚,我和姐姐就變成姐妹了。那時我國三,姐姐高一。」


    (原來是這樣啊。)


    既然如此,就能理解為什麽認識空的人說她隻有弟弟了。光沒看過空的妹妹也是理所當然。


    「我高一時做了點事。因為這件事,媽媽和空的爸爸分開了。哎,雖然他們再婚時的愛情本來就已經冷掉的樣子。那件事大概成了最後一根稻草吧……」


    ——我讓妹妹做了我的替身!因為這樣,妹妹和我的家人都——


    空悲痛的聲音和眼前邊說邊笑的妹妹反差實在太大,讓是光混亂起來。


    「最後一根稻草?你到底做了什麽?」


    是光試探性地問道,荻奈又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跟高中老師做愛被發現。」


    過於露骨的用詞令葵臉色通紅。


    荻奈吐出舌頭。


    「結果我被退學,老師也被炒魷魚。爸爸和媽媽大吵一架,然後就離婚了。啊,那位老師就是我老公。我們在教室做愛,被大家發現時,他對我說『我會負起責任,一輩子保護你』,真的帥到不行,害我又重新愛上他。我跟婆婆很合得來,幫忙店裏工作也很愉快,還生下跟老公很像的超級、超級可愛的小孩,該說沒有後悔吧。」


    ——對不起……是姐姐的錯。


    是光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悶在心底、宛如黑色霧靄的不安也同時擴散開來。


    「你被退學的時候,空說了些什麽嗎?」


    「咦——我不記得耶。姐姐是個跟上帝結婚的認真人,正常來說應該會很震驚吧。啊,我老公本來是喜歡姐姐喔。」


    荻奈這句話令是光心跳漏了一拍。


    把妹妹賣給老師的少女賣春領導者——寫著這段文字的簡訊浮現腦海。


    然而,妹妹的語氣卻十分無憂無慮。


    「真是,身為一個老師竟然愛上學生,這是犯罪耶。不過姐姐真的很難攻陷,我老公以出去買社團活動用品為由約她,讓她很困擾,姐姐就拜托我代替她。然後我也單戀我老公,就想說『這是個好機會!』趁那天看看能做到哪就做到哪。老公也因為被姐姐甩掉,很沮喪,我就來個趁虛而入。作戰成功。」


    荻奈展露開朗笑容。


    就跟她自己說的一樣,如果隻看結果,荻奈得到了一切想要的東西,看起來很幸福。


    就算空以拒絕老師的邀約為借口,拜托荻奈代替她,既然誘惑老師是荻奈自己的意願,空應該沒必要感到罪惡才對。


    空在被不需要擁有的罪惡感折磨。


    (為什麽?為什麽空說她讓妹妹做了她的替身,還道歉那麽多次?)


    ——我是個醜陋的人類,我沒資格擁有小孩!


    用如此痛苦的語氣。


    發抖得那麽厲害,透明淚珠自扭曲臉頰滑落。


    ——對不起。對不起。


    光眉頭緊蹙,似乎也無法接受。


    (空到底為什麽要失蹤?)


    就在這時——


    「啊,高峰小姐,歡迎。」


    荻奈望向店門口,親切地招呼。


    好像有客人。


    「今天是來參加刺繡教室嗎?」


    「


    嗯,我好像來得太早。」


    纖細聲音掠過耳邊的瞬間,是光全身爬過觸電般的衝擊。


    (這聲音——)


    最後一次聽見,是在很久以前——小學一年級的時候。


    不過它一直在腦海中重播,讓是光內心又冷又哀傷——


    寒意襲向全身,脖子僵住。


    他害怕回頭,卻又無法不回頭確認。


    是光轉動僵硬的脖子抬頭望去,視線前方站著一名身材瘦小的女性。


    她頭發剪短了。


    讓她顯得很孤單的下垂眉毛。


    仿佛隨時都在哭泣的濕潤雙瞳。


    小巧臉龐——感覺碰到就會融化的白皙肌膚。


    纖細肩膀。


    那名女性也微微張開雙唇,表情僵住。


    (媽媽!)


    從胸口湧上的呐喊,令是光喉嚨痛到猶如快被撕裂。為了壓抑即將噴發的感情,他的表情一定變得橫眉豎目,牙關緊咬,一臉像在瞪人。一定在露出非常可怕的表情!


    這家夥為什麽在這裏?明明已經過了九年。為什麽要現在、在這種時候出現?


    ——對不起。小光。


    那個聲音在耳中回蕩,頭痛得像在沸騰,像裂開一樣。


    除了瞪著她,是光什麽都做不到。


    同時,他的內心在害怕——像隻弱小生物般顫抖不已。


    母親也回望是光,垂下眉梢,眼瞳濕潤,臉色蒼白得宛如一名病患。她的身影看起來比記憶中的模樣更加瘦小、無法依靠。


    「咦?高峰小姐跟這位客人認識嗎?」


    看到是光板著一張臉瞪人,是光母親也臉色蒼白站在原地,荻奈大概也很困惑吧。她客氣地詢問。


    葵也屏息以待,看著是光。光似乎已經從是光的反應察覺到眼前女性是誰。他神色哀傷,以痛苦目光看著是光和他的母親。


    在一陣緊張的沉默後,是光母親用歎息般的微弱聲音回答:


    「……不認識。」


    她眉梢更加低垂,像要把不想看見的東西從視界中驅趕出去般移開視線。


    是光覺得體內熱得仿佛燃燒起來,連眼皮底下都被染成一片紅色,沸騰之物從內側湧上,他握緊拳頭,站了起來。


    椅子「砰!」一聲倒向後方。


    葵和荻奈、是光的母親都縮起身子,光則是緊緊蹙起眉頭。


    「我也……不認識她!」


    從口中吐出的聲音,宛如受傷野獸的咆哮。


    嘶啞、支離破碎、變調、瀕死的呐喊。竭盡全力的矜持。


    看到九年前拋棄自己離家出走的女性麵帶恐懼,是光覺得心如刀割,衝出店外。


    葵和光似乎在身後大叫著些什麽,但是光聽不見。


    是光也沒有決定方向,隻是在住宅區蜿蜒的路上一味奔跑。


    (我才是咧,誰認識你這種人啊!)


    那種人才不是我的母親!我不認識那種人!她是素未謀麵的外人!


    是光在心中呐喊、怒吼,即使如此,在耳中回蕩的聲音還是沒消失。


    ——對不起,對不起,小光。


    不停哭泣的母親。


    潸潸流下的淚水。


    ——對不起。


    (不要道歉!道歉也改變不了什麽吧!什麽都不會改善吧!)


    「是光,危險!看前麵啊!是光!」


    光在身旁大叫。


    他的聲音也被是光的呻吟和紊亂吐息,以及在腦中縈繞不去的聲音掩蓋住。


    誰來讓那家夥的聲音停下。


    我不想聽!


    我不想看!不想看那個人邊道歉邊哭泣的臉!


    拜托停下來!拜托不要哭!為什麽要哭!為什麽要道歉!


    好幾次從心底湧上,又被硬是推回去的記憶仿佛掀起一陣巨浪,一口氣竄上心頭,濺起紅色水花,化為碎片。


    頭和身體分離的毛氈小熊。


    抱著小晴哭泣的母親。


    斷斷續續的聲音。


    ——小晴,我是個過分的母親。


    在拉門另一端繃緊身子,屏住呼吸的自己,耳中聽見的話語。


    ——我不覺得那孩子可愛!我不知道該怎麽愛他!我無法愛他!


    逐漸破碎的聲音。


    逐漸破碎的母親麵容。


    逐漸破碎的心。


    ——對不起,小光。


    母親之所以會哭著道歉,是出於怎麽樣都無法愛上從自己腹中生出來的小小嬰兒的罪惡感。


    身為母親竟然不覺得孩子可愛,這種事是不被允許的。


    可是,她心裏無法湧上一絲愛情。


    她不覺得孩子可愛。


    ——那孩子一定也發現了。所以才完全不笑。他在責備我。


    母親在說些什麽,年幼的是光並不是很清楚,隻有說到「我不覺得那孩子可愛」和「完全不笑」時母親害怕的聲音刺進心頭,耳垂附近開始發熱。


    得忘記才行。


    我沒聽見母親說我一點都不可愛。


    如果——如果我能笑,媽媽就不會哭了嗎?


    她就會開心地對我笑,不會一直說「對不起」了嗎?


    媽媽生日就快到了,來寫媽媽喜歡的字吧。


    然後笑著給她,對她說「我喜歡媽媽」吧。


    在街燈照明下逐漸遠去的瘦小背影。


    神啊,請讓母親回頭。


    請讓母親看我一眼。


    神啊,拜托了。


    可是,願望沒有實現!


    (那家夥沒有回頭,我沒有把生日禮物送給她,我至今仍然笑不出來!)


    都過了九年,還是什麽都沒變。曾經是他母親的女性嚇得臉色蒼白,將目光從是光身上移開,被問認不認識是光時,用微弱聲音回答。


    ——……不認識。


    將手放在懷著嬰兒的肚子上,溫柔微笑的空。


    ——母親就是這樣嗎?


    ——從孩子生下來前,就這麽珍惜他啊。


    我也曾經被如此疼愛過嗎?


    小小的願望,在升上高中的現在仍舊無法舍棄。


    隻有一點也好。希望母親能說「我曾經期待過你的出生」,希望母親能說「我曾經愛過你」。


    然而,再度見到母親時,是光明白了。


    (我沒被愛過!)


    過去也好,現在也罷,在那個愛哭鬼母親心中,絲毫沒有對是光的愛情,有的隻有罪惡感和恐懼——


    ——對不起。對不起。小光。


    ——對不起,我沒辦法愛你。


    母親不是特別冷血無情的人,也不是會虐待小孩的人,是名非常普通、溫順、柔弱的女性。正因如此,才會一直被無法愛自己孩子的事實折磨,連孩子板著臉瞪過來,像在責備自己的麵容都無法忍受,終於在那一晚離開了家。


    宛如蟬留下幹掉的茶色空殼,消失得不見蹤影一樣。


    前往可以不用看見不會笑的是光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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