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草是擁有『霸王別姬』之名的花喔。」


    從醫院回來的那天晚上。光帶著憂鬱的眼神說道:


    「活躍於秦朝末期的英雄項羽,被另一位英雄劉邦擊敗時,虞姬直到最後都跟隨項羽,然後自盡了——你應該也在漢文課時學過被逼到絕境時,項羽對虞姬唱的『虞兮虞兮奈若何』這首歌吧?在那之後,傳說虞姬墳前開了鮮紅如血的花,便成了虞美人草這種花名字的由來。虞美人草花瓣很薄,一點微風也會讓它無助地搖晃,乍看之下楚楚可憐,卻也會讓人覺得它在搔首弄姿誘惑人——虞美人草就是這種不協調感而有魅力。」


    是光手機收到的簡訊,裏麵提到的名字也是虞美人。


    這跟夕雨房間放著相同名字的花有關嗎?


    「我不知道。或許是巧合。」


    光蹙起眉頭,表情越來越緊繃——越來越正經。


    「可是,虞美人草不是這個時期盛開的花。花店應該也要一個月後才會有。這個季節沒辦法輕易找到這種花……」


    這麽罕見的花連插進花瓶都沒有,而是隨便扔在沙發上,光似乎是在意這點。


    夕雨說那是探病的人分她一朵的花,但她的模樣不太對勁。


    她一直看洗手間,好像希望是光快點回去。


    「虞美人草的花語是安慰、妄想。別名是雛罌粟。或許是因為虞美人草與能萃取出麻藥的罌粟為同類,才會被人冠上這個花語。」


    麻藥——這個詞今是光心頭一驚。


    「虞美人草本身沒有毒性,在家栽培也不構成犯罪行為。雖然它外觀跟罌粟挺像的。」


    光如此低喃,臉上的陰霾還是沒有散去。


    「夕雨的態度很奇怪。」


    「嗯……明明是光來見她,夕雨看起來卻並不開心,而是很傷腦筋的樣子。」


    如果她真的隻是之後有事就好了……


    煩惱過後,是光傳了簡訊給夕雨。


    『抱歉,今天突然跑過去。』


    夕雨隔天早上才回覆。


    『不會。我也很對不起。』


    是光不明白夕雨在針對什麽事情道歉。她本來就不太會講話,是光隻能從簡訊內容推測各種可能性。


    紫織子無精打采地看著胸懷鬱悶心情吃著早餐的是光。


    「是光哥哥……今天能陪我一起上學嗎?」


    她語氣陰沉地拜托。


    是光回答「好啊」,配合紫織子的上學時間提早出門,才剛開始與她並肩而行,紫織子話就變得很少。


    「你還在氣小瑠璃的事嗎?」


    「不是啦……」


    「那是之前式部她們跑來家裏的事?」


    「……」


    紫織子似乎小聲說了「不是」,但在那之後,直到抵達小學前,她都一直沉默不語。


    「小瑠璃離開家裏,連最喜歡的哥哥都快要被其他女人搶走,紫織子或許是覺得寂寞。」


    光感慨地說。


    是光看著紫織子踏著有氣無力的步伐,背著雙屑書包走遠,胸口也覺得陣陣刺痛,但他現在在意的是夕雨的事。


    他心想「下次幫紫織子檢查作業吧」,一邊打起簡訊問夕雨放學後能不能去找她,然後猶豫起來。


    夕雨會不會覺得他很煩?不過,是光不知道夕雨會在日本待到什麽時候。他們好不容易再會,是光不想懷著這種焦慮的心情跟她告別。


    而且,夕雨真的不會被危害嗎?


    是光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抵達學校,一走進教室就看到旁邊的位子是空的。


    (式部還沒來嗎?)


    那時,是光隻覺得「畢竟我今天比較早到嘛」……


    當他注意到情況有點奇怪時,是午休過後。


    一如往常的教室。一如往常的走廊。一如往常的同學們,以及認識的人.


    可是,不太對勁。


    有什麽東西逐漸脫軌、沒有好好接合,大家都繃緊神經,戰戰兢兢的。


    帆夏沒來上學,是光隔壁的座位仍然是空的。


    「小帆竟然會請假,真稀奇。國中時學校因為流行性感冒停課,也隻有小帆一個人很有精神的說。」


    傳慰問簡訊給小帆也沒有回應,是發燒了在睡覺嗎……還是說她吃壞肚子,正痛得呻吟呢——美智留很擔心。


    上課期間,是光也因為旁邊空著,靜不下心來。


    休息時間走在走廊上時,是光還看到葵低著頭,麵色陰沉。


    他正準備出聲叫葵,葵就彎進轉角,不見身影。


    在那之後,是光想跟朝衣商量簡訊的事,便前往學生會室。


    「我很忙。可以請你回去嗎?」


    結果被朝衣用冰冷聲音趕回去。


    不僅如此。


    下一堂休息時間,是光很在意葵剛才的樣子,就跑到葵的教室,結果看到葵和朝衣從相反的方向走來。


    兩人沒注意到是光,一看到對方的臉就表情僵住、別開目光,朝不同方向走去。她們碰麵的瞬間,空氣彷佛為之凍結。


    「小朝和葵小姐怎麽了呢?」


    光皺著眉頭說。


    葵自從在暑假聽見朝衣的真心話,兩人之間就隔了段距離。但她們現在還是打從心底把對方當成重要的青梅竹馬看待,看得見這段關係複原的徵兆。葵在努力讓自己自立,不去依賴朝衣,朝衣也開始認同葵是與她對等的人,而不是隻會讓人照顧的柔弱青梅竹馬。


    光曾經這麽分析,並麵帶平靜的表情守望著兩人。是光也很放心。


    然而剛才的兩人,看起來都對對方抱持不信任及厭惡感。


    是光急忙追上葵。


    「喂!你跟小朝又發生了什麽事嗎?」


    他叫住葵詢問,葵一看到是光的臉就顫了一下,回答「什麽事都沒有。請你不用擔心」。然後將視線從是光身上移開,走掉了。


    是光心想月夜子的話或許會知道些什麽,便在午休時間來到日本舞研究社的社團教室。看到月夜子跪坐在榻榻米上呆呆地望著空中,就算是光跟她搭話——


    「咦?啊啊。這個嘛。」


    她也是閃爍其詞。


    「對不起。我昨天熬了一下夜.現在腦袋不是很清楚。下次再說吧。」


    月夜子微笑著的臉龐上,也沒了平時的美豔動人。


    既然如此就去找雛吧——然而雛卻不見人影。是光到她的教室詢問,得知雛早退了。


    「現在是怎樣?」


    是光口中吐出苦澀的聲音。


    從早上開始就盡是些奇怪的事。


    「感覺每個人講的話和想的事都不一樣,背後毛毛的,有夠不舒服。」


    光在碎碎念的是光身旁思考著,低聲說道:


    「說不定……她們有什麽不能說的事。」


    正當是光準備問光「什麽意思」時——


    褲子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


    是光「嘖」了一聲,確認是誰傳來的簡訊。


    「又是匿名啊。」


    他打開簡訊,訊息便顯示在螢幕上。


    『赤城是光將在虞美人名下,對奏井夕雨處以絞刑。』


    「——!」


    火刑後是絞刑嗎!


    是光打電話給夕雨,卻打進語音信箱。


    說不定又是惡作劇。他還有課要上。昨天才剛蹺過課,今天可不能再摸魚。


    可是,倘若現在這個瞬間,夕雨也正在麵臨危險——


    「是光。」


    光叫喚他時,是光已經飛奔而出。


    (可惡!到底是誰傳這種簡訊!)


    他真想揪出那個不表明真實身分、躲在暗處竊笑的犯人揍他一頓!


    是光眼睛發熱,憤怒得喘不過氣來,汗涔涔地跑到昨天也來過的醫院。他詢問櫃台,櫃台人員跟他說夕雨出去了,現在不在房間。


    「她去哪裏了! 」


    「這個我們並沒有過問。」


    是光問光夕雨可能會去的地方。


    然而,光也無力地回答:


    「我隻想得到你家和她之前住的公寓。畢竟夕雨在日本一直是室內派。」


    無論他打了多少通電話,回應他的都是語音信箱,是光焦躁地在走廊上來回走動。


    「赤城……!」


    「式部!」


    這時,他竟然撞見帆夏。


    是光很驚訝,帆夏也瞪大眼睛、左顧右盼,彷佛在找現在就能立刻躲進去的地方。


    「你今天不是請假嗎?穿著製服在這裏幹麽?看起來也不像要請醫生幫你開感冒藥的處方。」


    「呃,那個,是是是是是我的親戚!他得了急病,緊急住進這家醫院!我來探病的!」


    「觀感?」


    帆夏肩膀用力一顫。她的眉頭一瞬間蹙起,臉上浮現出軟弱的神情,卻又立刻繃緊臉頰。


    「我該走了。那個親戚拜托我買今天發售的周刊給他。拜拜。」


    「喂,式部。」


    帆夏以驚人之勢跑走,任憑是光喊她她也不回頭。


    「是光,最好告訴式部同學不可以在醫院走廊上全速奔跑喔。」


    光一臉認真。


    (式部那家夥很有精神嘛。不過她剛才是不是有一瞬間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是光癟著嘴思考著,這時,夕雨幾乎接在帆夏後麵回來。


    「……赤城。」


    她看到是光後睜大眼睛,又露出困擾的表情。


    「那個……昨天,對不起。」


    「沒、沒什麽。是我自己突然跑過來找你。」


    夕雨看起來沒有受傷。說要對她處以絞刑的簡訊,應該是惡作劇吧。上了對方的當讓是光的耳根子因憤怒與不甘發熱,夕雨沒事卻也讓他放下心來。


    「有人送我……中國的花茶。赤城……要不要也……一起喝?」


    「可以嗎?」


    夕雨點點頭。


    盡管動作有點僵硬,但她看起來沒有因是光的來訪感到困擾。


    「太好了,是光。看來能跟夕雨和好羅。」


    光露出微笑。


    (嗯、嗯。)


    是光鼻頭發熱,跟夕雨一起邁步而出。


    「說到中國的花茶就是工藝茶呢。把熱水澆在花苞上,它就會慢慢盛開,散發清新香氣。」


    光輕輕飄在是光頭上,搬出跟花有關的知識。


    夕雨靜靜打開房門。


    「請、請……進。」


    「喔。」


    是光跟第一次造訪女友家的男人一樣,緊張到不行時。


    眼前景象映入眼簾。


    「!」


    房間牆壁上的掛鉤掛著紅色雨傘。而且還不是正常地將傘柄掛在上麵,而是特地用繩子捆住傘柄,將繩子掛在牆壁的突起處上。


    黑色水滴自雨傘前端滴落,牆上有好幾條黑色水漬,地球有一塊黑色汙漬。


    被吊著的傘——


    簡直像用繩子係住脖子吊起來的遺體——


    身旁的夕雨將慘叫聲吞了回去。


    強烈恐懼感在睜大的雙眼中擴散開來,白皙臉龐臉色發青,纖細肩膀顫抖不已。


    夕雨曾經親手把喜歡的雨傘扔到窗外,在雨中到處找它,弄得滿身泥濘。


    在那之後,學校的化學教室立刻被吊起滴著墨水的雨傘。


    那幾起事件的結果害夕雨被叫做怨靈,關在房間不願出門。她害怕雨天、害怕雨傘,自己把壞掉的雨傘收進被她命名為「祈福之塔」的父親的高爾夫球袋中。


    肮髒的黑傘一邊滴下黑色水珠,一邊左右搖晃,這副景象要喚起夕雨的精神創傷,已經很足夠了。


    夕雨身子一晃。


    是光急忙撐住她。


    他拿下雨傘,把傘拿到房外交給員工處理。這段期間,他氣得頭部快要炸開來了。是光帶著充滿殺氣的眼神,遞出整支染成黑色的雨傘時,醫院員工也被他嚇了一跳。


    「混帳東西!是傳簡訊的那家夥幹的嗎!」


    是光一麵走回房間一麵抱怨。光也皺起眉頭。


    「我很擔心夕雨。萬一她又變得不敢出門怎麽辦?」


    然而,是光他們回到房間時,夕雨已經把牆壁和地板的汙漬用抹布擦掉了。


    她的臉上現在依然沒有血色,也能從眼神中明顯看出恐懼,即使如此,夕雨還是堅強地擦著牆壁。


    此情此景令光睜大眼睛。


    是光也以為夕雨肯定會全身包著毯子縮在房間角落,或是無法承受打擊而昏過去,所以夕雨采取的行動讓他很意外。


    但他不會因為這樣,就把對方卑劣的行為當作沒發生過。


    「我絕不原諒——!」


    是光用力握緊拳頭,青筋爆起,全身釋放出怒氣低吼著,夕雨則小心翼翼地仰望他。


    是光一跪到夕雨麵前,夕雨的身體就用力顫了一下。


    「夕雨!你知道是誰做的嗎?」


    「……不知道。」


    她搖搖頭。


    「不管那人是誰,我都會把他抓出來痛扁一頓,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保護你!」


    不會再讓這種荒謬的事發生。夕雨由我來守護!


    憤怒與決心讓體內血液沸騰,肌肉繃緊,腦袋震得發麻。


    什麽虞美人啊!我才不會聽你的命令!


    我什麽刑罰都不會執行!反而要揍扁他,抓著卑劣簡訊寄件人的脖子往地上砸,讓他跪著向夕雨道歉!


    夕雨用虛幻的眼神仰望氣到發狂的是光。


    是光說出「保護」一詞時,夕雨目光動搖,嘴唇微微開闔,但她最後什麽話都沒有說。


    ◇  ◇  ◇


    在那之後,夕雨依然持續暴露在危險之下。


    虞美人的簡訊每天都會傳來,彷佛在嘲笑是光。


    『赤城是光將在虞美人名下,對奏井夕雨處以石刑。』


    是光看到這封簡訊後急忙衝出去,看到夕雨在人群中走動時,被從某處飛來的石頭擦到,額頭被擦出一道小小的傷口。


    刑罰內容有「活埋」、「穿刺」、「服毒」等等,每次都會變,夕雨則是隨著刑罰內容,在陽台被倒了滿身的土、走廊上灑滿圖釘、糖罐中混了鹽巴。


    這些危險並不會危及性命。全都是跟小孩子惡作劇一樣無聊的行為。


    隻不過,光是想到身邊的東西被動手腳害人產生的不適感,以及一直受到騷擾的夕雨精神上的負擔,是光就無數次握緊拳頭。


    他說過要保護夕雨,卻完全保護不了。


    這讓是光覺得自己很沒用、很不甘心,每當虞美人的預告實現,是光都會氣得頭腦發燙。


    一想到在他上學的那段期間,夕雨會不會有個萬一,是光就無法無憂無慮地上課,這三天他一次都沒去過學校。


    起床後就去夕雨住的醫院,在夕雨陪跟她一起從澳洲過來的老人說話時,焦慮地在房間等待。


    夕雨一回來,是光就將神經繃緊到極限,持續警戒。夕雨外出時,他也會繃著臉跟到任何地方。


    即使如此,夕雨還是會被扔石頭、被倒土。


    此外,晚上是光回家後,夕雨似乎仍然會外出。


    這戍了兩人爭執的導火線。


    「我不是告訴你出門時要跟我說一聲嗎?一個人在外麵很危險吧。」


    「我有請人……用車載我……所以沒問題的。」


    「你每天晚上都到哪裏去了?」


    「有人拜托我……擔任誌工。」


    「誌工?」


    「送花給獨居老人……陪人家說說話。」


    「為什麽要晚上去?白天去就行了吧。」


    「白天……我要照顧老爺爺。」


    「不能把這件事推掉嗎?」


    「……因為是在老爺爺那件事上,幫了很多忙的人拜托的……所以如果是我能做到的事,我想盡量幫忙……」


    「你說的那個熟人是怎樣的人?」


    「……這個……」


    「他叫什麽名字?做什麽工作?大概幾歲?」


    「……我還、不能說。」


    一提到這個話題,夕雨總是將視線從是光身上移開,含糊其辭。


    為什麽不能說照顧自己的人是誰?


    她晚上真的是去當誌工嗎?


    夕雨的態度和語氣都很不自然,所以是光疑心越來越重,懷疑夕雨是不是在說謊。


    每當夕雨困擾地垂下眉梢、低下頭,是光都會煩躁到呼吸困難。


    虞美人草再三出現於室內。


    有時候是隻有一朵花裝飾在桌上,有時候是一朵花扔在廚房流理台上,也有過好幾片薄薄的紅色花瓣散落在地毯上。


    那嬌豔、淫靡到讓人心頭一顫,擁有霸王別姬之名的花,彷佛在用甜美聲音笑著,讓是光的胃揪了起來。


    「這花又是你請人分你的嗎?你真的很喜歡這種花耶。」


    「嗯、嗯嗯。因為……這種花很漂亮。」


    但那不是適合夕雨的花。煽情、做作、搔首弄姿,看了就讓人覺得不舒服,我不喜歡。


    是光將差點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吞回去。


    跟關在公寓不出門的夕雨在一起時,會讓人心情平靜下來,像兩人一起在海底打瞌睡似的。


    然而現在跟夕雨交談時,他都會下意識揣測夕雨是不是在隱瞞什麽,內心的焦慮逐漸累積。


    是光明明在擔心夕雨、拚命想保護她,夕雨卻讓人覺得她警戒心下足。為了無論如何都不能拒絕的誌工工作外出,就算是光質問她,她也隻會扯開話題、保持緘默,每一次都令是光煩躁得胃痛。


    光似乎很擔心從早到晚眉頭都皺在一起的是光。


    「精神繃得那麽緊的話,你會先垮掉喔。夕雨已經跟躲在公寓時的她不一樣了,即使沒有你陪在她身邊保護她,她應該也有辦法自己判斷該怎麽行動。」


    光顧慮到是光的心情,溫柔地對他說。


    是光聞言,覺得自己像個心胸狹窄的男人,羞得臉頰發熱,但每當夕雨出門後帶著小小的傷口回來,他就會忍不住用責備的語氣說:


    「我不是叫你乖乖待著嗎!」


    夕雨隻是愧疚地看著靜不下心來、始終焦躁不安的是光,逐漸失去笑容。


    然後,到了是光開始蹺課的第四天傍晚。


    夕雨哀傷地凝視是光,說了這句話。


    「求求你……去上學吧。赤城在身邊,很痛苦……」


    這完全是在懇求。


    垂下的眉梢、泛著淚光的雙眼、拚命擠出來的微弱聲音,令是光愕然。


    夕雨似乎知道講這種話會傷到是光。但她真的因為是光的存在而痛苦到無法承受,才不得不對他這麽說,是光明白這點,覺得身體猶如被剜了一部分下來。


    光看著是光,神情苦澀,彷佛也很難受。


    「我……」


    含糊不清的聲音從嘴唇縫隙間傳出。


    是光沒有折磨夕雨的意思。他隻是擔心——


    然而不管說些什麽,他覺得自己都會讓夕雨眼中的淚光越來越明顯,害她垂下眉梢——


    他握緊僵硬的雙拳,咬緊牙關,在一陣沉默後低聲回答:


    「知道了……發生什麽事就通知我一聲。」


    然後離開房間。


    ◇  ◇  ◇


    「跟赤城吵架了呢。」


    夕雨心痛地看著是光關上的房門,甜美圓潤聲音傳入耳中。


    一名戴眼鏡、肩膀垂下、身材纖瘦的溫柔青年打開浴室的門,現出身影。


    「……一朱先生。」


    「對不起唷。都是我害的。」


    他踏著優雅的步伐走到夕雨麵前,擔心地窺探夕雨的表情。除了甜美澄澈的聲音外,青年外表稱不上與光相像,溫柔的動作和言詞卻會讓人想起光。


    「不是的……不是一朱先生的錯……」


    夕雨輕輕搖頭。


    一朱仍然憂慮地看著夕雨。兩人臉靠得很近,夕雨卻不會像麵對是光時一樣心跳加速,大概是因為一朱散發出的中性氛圍吧。同時也是因為,她知道一朱是多麽紳士的好人。


    光的哥哥一朱,是夕雨在澳洲時認識的人。


    一朱去夕雨擔任誌工的看護設施探病時,高興地跟她搭話:


    「你是奏井夕雨對吧?跟光感情很好的女孩。我是光的哥哥。哇,真是有夠巧的。」


    甜美柔和的聲音簡直跟光在說話一樣,立刻解除夕雨的警戒心。因為隻要閉上眼睛,一朱的聲音就跟光分毫不差。


    「我跟光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我的母親是個自尊心很高的人,她好像無法原諒父親跟別的女人生下光。父親決定把光接回本家住時,母親氣得把我帶到其他地方住,所以我幾乎沒跟光說過話。因為光在女生間很受歡迎,非常顯眼,我才聽說他的傳聞。我也有聽過你的事。不介意的話,可以跟我說說光的事嗎?我真的很想跟他好好相處。」


    一朱訴說的過程間,眼神看起來很淒涼,這也讓夕雨胸口一揪,產生想要安慰他的心情。夕雨跟他提到她跟光之間的回憶時,一朱愉悅地眯眼傾聽,不時露出憧憬、寂寞的笑容。


    「……這樣啊,夕雨跟光的約定被實現了呢。太好了。因為……這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


    一朱一直都很紳士,語氣也好,表情亦然,不會擺出夕雨不擅長應付的強硬態度。他反而對年紀較小的夕雨很有禮貌,有禮貌到太過謙卑的地步。


    「由夕雨陪柯林茲先生不就行了嗎?這樣柯林茲先生也有理由去見在日本的兒子。」


    一朱為夕雨安排了去日本的手續。


    就連在飛機中,一朱也很溫柔。他看到夕雨麵色陰沉,誠懇地詢問:


    「怎麽了?在擔心什麽嗎?」


    夕雨低著頭,向一朱說出一直盤踞在內心的煩惱:


    「……赤城他……或許不會喜歡現在的我……」


    一朱聽了後,開朗地對她說:


    「怎麽這麽說。夕雨現在也是很棒的女孩啊。赤城一定會重新迷上你。」


    「可是……之前因為我是個懦弱、一個人就什麽都做不到的沒用女生……赤城才會沒辦法不管我,拚命地……把我帶到……外麵的世界……赤城會握住我的手……是因為我站都站不穩……一副快要跌倒的樣子……我變得能一個人走路的話……他或許會覺得……我已經不需要他的手了……」


    「那等你見到赤城,就試試看吧。看看赤城會不會握住變得能發出開朗笑聲的你的手。這樣你應該就會知道,你的煩惱隻是杞人憂天罷了。」


    一朱用清澈的聲音幹脆斷言,讓夕雨覺得像在被光鼓勵一樣,沉重心情稍微輕鬆了一點。


    「不過話說回來,夕雨真的很喜歡赤城呢。真想讓赤城也聽聽你剛才說的話。如果我說我們的對話全都有錄起來,你會怎麽


    做?」


    「咦……這、這個——」


    「哈哈哈,騙你的啦。嚇到了?」


    「是、是的。」


    「是嗎?嚇了一跳後,是不是也沒那麽擔心了?」


    一朱帶著溫柔眼神,對睜大眼睛的夕雨說。


    「欺,夕雨。你最好不要跟赤城提到我的事。」


    他接著語氣平淡地說。


    「因為自己的女朋友跟別的男人搭同一班飛機回國、住在那個男人安排的房間,這種感覺一定不會好受,他應該會吃醋吧。」


    女朋友——我是赤城的女朋友嗎?這句話令夕雨雙頰泛紅,一邊心想「一朱先生明明是光的哥哥,赤城會吃他的醋嗎?會嗎?」但夕雨在這之前從來沒跟男生交往過,也沒跟光以外的男生正麵交談過,所以她並不明白。


    隻不過,一朱溫暖的目光讓夕雨知道這番話是在為自己著想,便決定聽一朱的話。因為笑得如此溫柔的一朱,不可能會做什麽過分的事。


    「其實,赤城一直對我有所誤解。」


    飛機快要抵達日本前,一朱對夕雨坦承。


    那時感覺並沒有那麽嚴重,一朱笑著說:


    「我的母親好像對光的母親做了很過分的事……赤城似乎在懷疑我是不是也欺負過光。第一次見麵時,我還被他瞪了呢。」


    所以夕雨跟他約定。


    「我來介紹一朱先生給赤城。我來跟他說一朱先生是非常親切、溫柔的人。」


    「我好高興。你願意幫忙嗎?不過一開始要先保密,之後再慢慢跟他說喔。」


    一朱爽朗地叮嚀,夕雨也露出微笑,回答:


    「好的。」


    總有一天要跟是光說一朱的事。要是能解開是光的誤會,讓他跟一朱好好相處就好了——夕雨很期待。


    然而——


    「對不起……夕雨。赤城對我的誤解,比我在飛機上跟你說的還要嚴重……」


    一朱坐在醫院沙發上,低著頭說起這些話,是在夕雨想要泡茶,卻不小心燙傷手指的那一天。


    「我從光的未婚妻——小葵還小的時候,就一直喜歡她。我知道小葵喜歡光,所以藏住這份心意,像個哥哥一樣跟她相處,可是光去世了,我沒辦法放悲傷的小葵不管……就邀小葵到別墅,想說如果能讓她解解悶就好了。之後小葵身體不舒服,正好在那個時候,擔心我會不會對小葵做些什麽的赤城跑來別墅,他好像徹底把我想成對小葵動手的變態,我就被赤城打了。」


    一朱鏡片底下的雙眼蒙上陰霾。


    「傷口過了一陣子才消腫……在那之後,赤城完全不聽我解釋。光是看到我的臉就罵我變態,舉起拳頭對我大吼『你還想被揍嗎!』,因為赤城很有正義感嘛。做那種會讓人誤會的事,我當然也有錯……可是被赤城這位光的好友討厭成這樣,實在令人難過。」


    他放在大腿上的雙手緊緊握拳,陷入沉默,這副模樣讓人覺得十分淒涼,夕雨不禁同情起一朱。


    「我之所以會找你說話,其實也是因為我知道你是赤城喜歡的女孩,期待如果是你,或許會願意幫助我跟赤城和好。搞得像在利用你一樣,真的很抱歉。」


    一朱深深低下頭,夕雨則握住他的手。


    「不要道歉……我並不覺得自己被利用……多虧了一朱先生,我能回到日本,也能再見到赤城……我……很感謝你……所以……我會努力看看……讓赤城跟一朱先生和好……」


    因為一朱先生是這麽誠實、溫柔的人,赤城一定也會理解。


    不,我希望他能理解。


    夕雨打算一點一點告訴是光一朱的事,解開是光的誤會。


    一朱抬起頭,感激地微笑。


    然後用跟光一模一樣的幹淨聲音開心斷言:


    「我四周有很多想要陷害我的人,所以我不能放鬆警戒。雖說是為了保身,不得不懷疑他人還是件悲哀的事……不過,夕雨願意站在我這邊對吧?那我就相信你的話。」


    夕雨也覺得很感動。


    在那之後,是光馬上就跑來夕雨住的醫院,那時她嚇到心髒快要停止。


    「我還不能見赤城。要是被他看見我跟你待在同一個房間,赤城會像小葵那個時候一樣,不讓我解釋就揍過來。」


    一朱驚慌失措地躲進洗手間。


    出現在醫院的是光雙眼充血、眉頭豎起、神情嚴肅,萬一一朱被他發現,感覺他真的會把一朱打到半死不活,所以夕雨也慌得心髒快要破裂。


    每當洗手間傳來聲音,夕雨都會膽戰心驚,望向那邊。


    是光說想洗臉,往洗手間走去時,她下意識地大叫出「不行!」


    「那、那個,我去弄條濕毛巾來……赤城……就在這邊等……」


    為了不讓是光看見,夕雨小心謹慎地打開門,看到一朱雙手抱膝,坐在浴缸裏發抖。


    「赤城是不是發現我就是你口中的熟人了?」


    「不……他來好像不是為了這件事。」


    但是光說不定察覺到了。


    所以才會突然跑過來。


    是光開始起疑後,夕雨心髒就跳得越來越快,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今天她還對是光說她之後有排預定計劃,希望他回去。


    當晚,收到是光傳的簡訊『抱歉,今天突然跑過去』時,罪惡感令夕雨覺得身子發麻,回了他『對不起』。


    快點跟是光坦承一朱的事吧。


    夕雨下定決心後,馬上就發生用黑色顏料弄髒的雨傘被吊在房間的事件。前端滴下黑色水滴的紅傘一映入眼簾,她就想起自己蹲在後花園的花叢中找雨傘、弄得滿身泥濘——以及那時滂沱的雨聲,和又濕又黏的泥土觸厭,全身都結凍了。


    陪在她身邊的是光,撐住她差點倒在地上的身體。


    夕雨好不容易恢複意識,顫抖著擦掉牆上和地上汙漬的期間,壞掉的雨傘也一直在腦中盤旋不去。


    倘若是光沒有在她身邊,她說不定會無法承受這種恐懼。


    然而,是光說他絕對不原諒做這種事的人,要把他找出來痛扁一頓、要保護夕雨時,她感覺到自己被恐懼和混亂支配的內心,靜靜竄起一股悲傷。


    那時,她還不知道為什麽是光說要保護她,她卻會覺得悲哀。


    在那之後,每天都會發生小事件,是光沒去學校,一直陪在夕雨身邊,每當是光擔心夕雨到過頭的地步,同樣的哀傷感都會刺進心頭。


    關於夕雨房間被掛傘、在醫院陽台被倒土、糖罐裏混著鹽巴的事,一朱一臉苦惱。


    「一定是我害的。夕雨,你被誤以為是我的愛人。所以你才會被騷擾。」


    他困擾地說。


    「你最好回澳洲去。我不能再讓你遇到危險。」


    一朱強烈建議,夕雨卻說她要在日本待到預計回澳洲的那一天。


    要是她現在回去,對是光也好,對一朱也罷,都會是有始無終。


    她一定會後悔。


    「真的沒關係嗎?」


    「嗯。」


    盡管她這麽回答,夕雨卻很煩惱該怎麽跟拚命想保護自己的是光,解釋自己被盯上的原因。


    要解釋的話,就不得不把一朱的事也告訴他。知道一朱害夕雨遇到危險,是光說不定會大發雷霆。說不定會更恨一朱。


    思及此,夕雨就覺得怎麽樣都說不出口。


    妣快要被罪惡感和再三刺進胸口的哀傷壓垮了。


    是光為了夕雨,眼神變得越來越煩躁。


    這令她無法忍受,覺得又愧疚,又難過。


    「求求你……去上學吧。赤城在身邊,很痛苦……」


    她不禁如此懇求是光。


    (對不起……赤城。)


    一朱仍然愧疚地注視低著頭的夕雨。


    夕雨心想這是她自己決定的事,不能讓責任落到一朱身上,便努力抬起臉,露出微笑。


    「我之後……會好好……跟赤城說……比起這個,今天要去哪裏……?」


    「今天的誌工工作就休息吧。」


    「沒關係。到外麵跟人家說說話……比較不會難過……」


    夕雨被一朱拜托送花到獨居老人家。一朱告訴她,那種楚楚可憐卻又妖豔誘人的紅色花朵,叫做虞美人草。


    他帶著燦爛的笑容說「這種顏色會讓人心情一下子好起來,是很漂亮的顏色對吧」。夕雨也覺得他說得沒錯。


    「是嗎?人家一定也會很高興。」


    一朱眯起鏡片底下的眼睛,臉上浮現微笑。柔和、平靜的甜美笑容——


    「那得去準備花才行……比平常還要大的花……」


    ◇  ◇  ◇


    很多人說,任何人墜入愛河都會變得美麗。可是,這份戀情卻讓我的麵容醜陋地扭曲,讓我的內心逐漸沉進散發出惡臭的泥沼中。


    在你眼前的那些女孩,明明比我還要下賤,為什麽你卻是對那些女孩展露笑容,而不是對我呢?


    為什麽要照顧那些下等的花,將臉湊近,聞她們的香味呢?你明明還沒實現跟我的約定,卻要和那孩子打勾勾,發誓要永遠在一起嗎?


    臉頰抽搐、嘴唇扭曲、睫毛顫抖。


    不能讓自己變得醜陋,不能讓自己變得下賤。不能變成跟那些女孩一樣肮髒的東西。


    可是,臉頰卻會扭曲,身體卻會發疼,心髒被撕裂,鮮血流出。那血化為紅色的花,輕盈搖擺,誘惑著我。


    住手。


    變醜陋的話,會被母親責備,會被打手。


    但如果是扮家家酒。沒錯。我口(是在演戲而已,在演戲的期間,我就是其他人。


    母親衣櫃中的鮮紅連身裙仿佛在誘惑我,我便穿上它。


    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從那天開始,我就玩起了家家酒。


    在腦中想像——自己變成別人,被別人愛、去憎恨人,像奔騰的河川一樣解放自己的心。獲得自由、變得大膽。然後接納紅花之女。


    接納「六條」。


    得到蜘蛛之力的我,在搖曳的紅花中自由自在地變化,變成他的櫻花、他的百合、他的紫羅蘭、他的山茶花、他的蘭花,變成他的最愛——藤花的花萼。


    啊啊,多麽甜美的時間。


    我不允許別人妨礙我。


    「我」以紅花之名下令。


    把下賤的女人們揪出來、吊起來,讓她們互相吞噬。


    ◇  ◇  ◇


    吃完晚餐後,是光關進房間,一直很消沉。


    「我想要保護夕雨,讓她覺得很困擾嗎?所以夕雨才會變得不再笑了嗎?」


    是光有注意到,他讓夕雨露出難受的表情。


    但他相信隻要除去危險,夕雨就又會像重逢那天一樣,對他展露笑容。為此他要全力保護夕雨——結果卻隻是讓夕雨神情越來越哀傷。


    光貼心地說:


    「是光想保護別人的心情比一般人還要強烈嘛。更何況這次夕雨是因為你的名字遭遇危險,我很清楚你沒辦法坐視不管。可是,你是不是也需要退一步冷靜思考一下呢?我覺得夕雨給了你時間,讓你能沉澱下來喔。」


    光的話語溫柔、冷靜又中肯,輕易傳到是光心底,卻也讓他覺得聽得刺耳。


    是光盤腿坐在榻榻米上,以手扶額,眉頭緊皺,在他身旁的光也帶著憂鬱的眼神,輕聲低喃:


    「我說不定也一樣……隻顧著將自己的心意傳達出去,漏掉了最重要的事物……」


    少女般的白皙側臉蒙上一層霧靄,虛無縹緲。


    光大概是在想藤乃的事吧。


    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不被允許相擁的——「最愛」。


    連跟一堆女孩交往過的光,都會像這樣心存迷惘、後悔。


    也許越是覺得重要、越是想要愛對方,迷惘也會更加強烈。


    抱頭苦思的日子也會隨之變多。


    (「喜歡上某個人」就是這樣嗎……?)


    是光還無法得出答案。


    這時,換上睡衣的紫織子小心翼翼拉開拉門,探出頭來。


    「……是光哥哥,可以陪我一起睡覺嗎?」


    紫織子一直很沒精神。最近也常看到她表情嚴肅,獨自沉思的模樣。


    「發生了什麽事嗎?」


    「……沒有呀。」


    就算是光問她,紫織子也不跟他說。


    「我隻是……想跟是光哥哥待在一起。」


    她低著頭咕噥道,然後垂著肩膀沉默不語。


    光擔憂地看著紫織子,是光也覺得很焦慮、覺得自己很沒用,不過——


    「可以啊,過來吧。」


    他還是簡短答應。


    紫織子想這樣的話,就陪她在一起吧。如果這樣能讓紫織子安心,能讓自己更接近答案的話。


    紫織子抱著枕頭走過來,還是提心吊膽的。是光站起身為她鋪被子。就是光這個高中生來說,現在睡覺還有點早,但他一躺到被子上,紫織子也跟著鑽進旁邊的被窩。


    洗發精的甜甜香氣從紫織子剛洗好的頭發飄出,和肌膚散發出的牛奶味參雜在一起。她將小臉緊緊貼著是光的胸膛,閉上眼睛。房間裏麵一片靜寂,窗外吹著強風。


    紫織子是睡著了呢,還是她隻是閉著眼睛,依然睡不著,那幼小的內心仍在煩惱呢……


    視線前方是紫織子有著可愛發旋、小到能整個埋進是光懷中、惹人憐愛的頭部,是光又覺得胃部附近抽痛起來。


    (欸,小紫……假如我說我想幫助你,就算來硬的也要把你的煩惱問出來……你也會覺得我把你逼得喘不過氣,拒絕我嗎……)


    沒辦法睡覺的光豎著單膝坐在窗邊,對是光他們投以成熟卻又哀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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