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開端


    夜風吹過廢棄大樓屋頂的遊樂園。


    在熊熊的火焰與陷沒的孔洞之間——


    有個翻動長衣,在空中優雅起舞的身影——一名男子。


    「炸吧!」


    男子大喊一聲,急促地揮動手中搖鈴。


    另外還有個高舉武士大刀撲向男子的身影——一名少女。


    男子手下一名身著婚紗的人偶,在兩者之間接下了搖鈴的聲音並收縮、爆炸。少女以背承接暴風加速,使勁一劈。攻向少女的新人偶腹部挨刀,被砍成上下兩截。沒有實體的子彈伴隨著槍響現形,自男子另一隻手中的手槍激射而出。


    火焰、刀光、爆炸先後交錯,令戰場愈發混亂。


    在這之中——


    「滾開!」


    少女大喊,並與所剩不多的人偶之一短兵相接。她有如變戲法一般,用刀尖帶動人偶那純憑蠻力的攻擊,蕩開敵方兵刃。更抓準因此而生的空隙向前進,以肩膀狠狠一撞。


    「喝!」


    武士大刀順勢一拉,將遭到撞飛的人偶一刀兩斷。


    緊接著,另外兩具從前方接近的人偶收縮,爆炸——


    斷成上下兩截的人偶,灑著淺白色的火粉自屋頂墜落。


    淡薄的日光,射進了大廈之間。


    在禦崎市最高的建築——舊依田百貨背麵。


    「主人……」


    原先的承租者已撤離,這棟廢棄大樓隻剩連著地下街的食品賣場仍在營業。一旁人跡罕至的暗巷裏,傳來細微的聲音。


    「這裏是……哪裏?」


    這少女般的微弱聲音,來自倒在暗巷裏的人偶。隻剩上半的身體燒得焦黑,破爛的無表情臉龐滿是裂痕,殘缺的婚紗也被煙塵弄得髒兮兮,看起來就像某種東西被打爛後的殘渣。


    但是,唯有那流泄而出的聲音不曉得、不明白這一切。


    「主人……」


    在輕聲低語時,有一個朦朧的記憶,斷斷續續地重現。


    (——「『獵人』法利亞格尼  ——  愚昧的『魔王』啊……  ——」——)


    那道呼喚她主人的雷霆巨響,就是主人口中的「神」。


    (——「你以為我『天壤劫火』亞拉斯特爾不懂得篩選合約人嗎……」——)


    過於壓倒性的力量顯現,有如餘韻般複蘇。


    (——「受死吧……天誅之火!」——)


    那混在紅蓮爆炸中的臨終吐息,是一個名字。


    然而,聲音不曉得蘇醒的記憶有何意義,也沒去理解。


    「這裏是……哪裏?」


    隻是依照已清醒的意識,試著挪動身體。


    這下子她才察覺,自己所附著的臨時身體,已經壞得無法使用。畢竟自己先挨了一刀,跟著又遭同伴的爆炸給炸飛。


    「沒錯……我的人偶鎧甲壞了,所以摔了下來。」


    臨時身體已因爆風的衝擊與高熱變形。她將本體從上頭剝離,抽身而出。


    她的本體,是個可以放在手掌上的可愛貓玩偶。


    「我……落在這個……陰暗狹窄的……小路上……」


    不過,那隻是外觀而已。


    這隻貓是「磷子」。「紅世使徒」——來自「無法到達的鄰邊」,在世界陰暗之處囂張跋扈,啃食人類存在根源「存在之力」的不速之客——的仆從。


    「主……人。」


    過了好一會兒,「磷子」總算踏出虛弱的腳步。


    她憑著在迷茫腦袋中搖晃的火焰與臨終哀嚎,以及從那段記憶中溢出的危機感和思慕之情,追尋自己要找的東西……盡管沒有半分力氣,仍舊一心一意地前進。


    「主人,你在哪裏?」


    淡薄的日光,射進了大廈之間。


    夜晚已盡。


    她的主人拚死奮戰之夜,已盡。


    這裏是由大河真南川縱貫中央的禦崎市的西部住宅區。


    位在大路上的禦崎高中,響起了眾人期待已久的放學鍾聲。


    一年二班的教室裏,坐在位子上聽著鍾響的阪井悠二——


    (今天也整天平安無事啊……)


    他沉浸於感慨之中,甚至忘了把班會時發的講義收起來。進高中將近一個月,好不容易才讓耳朵習慣的鍾響,此刻也讓他有種不可思議的懷念感。


    (到昨天為止的激戰,就像是一場夢。)


    悠二不經意地瞄向那些準備離開或留下來閑聊的同班同學。


    從後麵的櫃子裏拿出社團用具,聽了今天的預定後歡笑,問了明天的作業後歎息,在走廊上奔跑,往操場移動……盡管沒有任何證據,他依舊相信,這些原先理所當然的日常喧鬧光景,今後也將理所當然地繼續存在。


    他回到了自己無比愛惜的「這裏」。


    正想到這裏時——


    (不。)


    他從經過走廊的學生中看見了一樣東西,表情當場僵住。


    (確實,有東西變了。)


    在那掠過眼前的胸膛深處,有道一般人看不見的微小火焰——「火炬」。


    (那就是我。)


    悠二彷佛要確認一般,低頭往下方看去。


    自己的胸膛,同樣閃著身為火炬的證據。


    (身為平凡高一生——阪井悠二的日常……)


    他彷佛要確認般,反芻起此刻身在之處。


    自己今後再也回不了這個地方了,他想。


    (……從那一天、那一刻起,一切都變了。)


    在那火紅的夕陽中——


    (——「真正的『曾經是人類的你』這個存在,已經被『紅世使徒』啃食精光,早就消失殆盡,現在的你,隻是為了緩和存在的消失,對於世界所造成的衝擊,而設置的替代品『火炬』。」——)


    (——「我、消失了,被剛才的、怪物吃掉,我是、殘渣、替代品……東西……?」——)


    他遇上一位閃耀的紅色少女。


    (——「這附近有一個像剛剛那樣專門搜集『存在之力』並加以啃食的『紅世使徒』,『真正的你』也是其中一個犠牲者。」——)


    (——「等,等一下!」——)


    少年害怕起自己的真實身分。


    (——「『存在本身』被吃了,被吃掉的人就『不再存在』。」——)


    (——「……怎麽會這樣……」——)


    為眼前「世界的真實」膽寒。


    (——「你也瞧見了四周到處晃來晃去的火炬對吧?就是以那種方式代替被啃食的人類,暫時維持著人類與世界之間的聯係,然後存在感會逐漸褪去,等到體內的靈火燃燒殆盡的時候,就會被所有人遺忘……」——)


    (——「那些人,全部、全部都被吃掉了嗎……被剛剛那些怪物吃掉了嗎……」——)


    畏懼躲在幽暗處食人的敵人。


    (——「我們『紅世使徒』之中也有不少人擔心,如此一來會對我們的世界『紅世』造成不良影響。」——)


    (——「為了預防災害發生,負責捉拿濫捕存在者並加以殲滅的,正是我們『火霧戰士』的使命。」——)


    得知有群與敵人戰鬥的異能者。


    (——「……火炬……平井同學嗎……?」——)


    (——「這個人早就死了,我把我的存在置入這個殘渣裏,現在的我就是『平井緣』。——」)


    而且,在與「以往」不同的「現今」之中,自己和少女同在。


    (雖然,我們「現在」依然在這裏,可是像這樣的我們……像這樣的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該做些什麽才好?)


    與突如其來降臨的危機戰鬥——不僅是自己的危機,更是整個禦崎市的危機——是以急迫感為原動力,以半算是自暴自棄的覺悟為武器,才能什麽也不管地往前衝。


    但是,在結束一切後——身陷事件中時,悠二認真地這麽以為——得以回歸的日常生活中,成了火炬的自己又該如何是好?即使終於有了喘息的空閑,他依然找不到此時最需要的答案。


    忽然一陣無力感,令悠二不知所措。


    「喂~阪井!」


    戴著眼鏡的少年從後方向他搭話。


    「……嗯?喔,是池啊。怎麽啦?」


    「要不要去車站前麵買甜甜圈?我拿到了兌換券。」


    揮舞著手中數張兌換券的少年池速人,乃是悠二國中時代便已認識的朋友。他頭腦聰明,性格溫厚,是個各方麵能力都在水平以上的才子,已經逐漸在班上確立起跟國中一樣的名聲——超級英雄「眼鏡男」。


    聽到這個提議的悠二——


    「甜甜圈啊……」


    輕輕抓了抓頭,思考起來。


    (昨天才經曆過那樣的戰鬥,現在實在沒什麽心情……)


    方才遺留的無力感,讓他打算拒絕。


    (不過……像這樣做點普通人類會做的事,倒也不錯。)


    或許是對於過去活著的「真正阪井悠二」有所不舍,也或許是對於如今居所的執著,使得他改變了心意。


    (啊……對了……)


    悠二對於這種帶著自卑感的情緒有所自覺,擔心會被看穿,因此向隔壁座位搭話。


    「夏——」


    他差點喊出自己取的名字,連忙把話吞了回去。


    「不對,呃……」


    「什麽事?」


    悠二重新朝著在那個位置上收拾東西的少女問道:


    「我可以去嗎?」


    「為什麽還要平井同學準啊?」


    在回答傳來前,池問了個極為理所當然的問題。


    不可能說明理由的悠二——


    「呃,我總覺得該這麽做……」


    為了蒙混過去而大聲地回問。


    「……啊!佐、佐藤和田中呢?」


    池笑著表示:


    「擔心甜甜圈不夠吃啊?放心吧,他們今天趕著回家,好像是要看一部叫什麽ap還是的電影。好啦,所以呢?」


    「嗯,我是可以啦……」


    悠二再度畏畏縮縮地看向隔壁座位上的「平井同學」——平井緣。


    身材嬌小又惹人憐愛的長發少女——隻是她的外表。她全身上下那種山一般的存在感與刀刃一般的緊繃感,就連大人也自歎不如。實際上這種氣勢也不是裝出來的,近來發生的種種事件,早已讓周圍人們明白少女擁有非凡的智力與體力。


    這或許也該說是理所當然,畢竟偽裝成平井緣潛入禦崎高中的她不是人類。她負責消滅擾亂世間的「紅世使徒」,是守護世界平衡的異能者?火霧戰士之一,「炎發灼眼的殺手」,通稱「夏娜」……這是悠二取的名字,連少女自己都還沒習慣。


    這名異能少女隻答了一句話。


    「我喜歡甜甜圈。」


    「看來就這麽決定了。」


    池似乎認定了夏娜會參加而做出結論,隨即朝後頭搭話。


    「喂~吉田同學要不要一起去?」


    他並未掩飾聲音中的刻意。


    「啊,好!」


    盡管知道那是演技,少女響應的聲音仍舊顯得緊張又害羞。同一時間,書包和課本掉到地上的聲音也跟著傳來。慌忙地把東西撿起來的女孩,是同班同學吉田一美。


    盡管少女平常不太起眼,此刻羞怯的微笑卻十分可愛。她拚命地答道:


    「真、真巧,我、我今天有空!我要去!」


    「你居然擺了我一道啊,池……」


    悠二以帶有恨意的眼神看向過度體貼的眼鏡男。


    池不僅顯得若無其事,還刻意發出開朗的笑聲。


    「哈哈哈,你在說什麽呀?」


    「你這家夥……」


    吉田一美似乎對自己有好感,這事悠二最近才聽說。如果光是這樣,倒還能害羞又高興地將它當成校園生活的一部分,不過扯上夏娜就有點麻煩了。


    沒想到身為火霧戰士的她,也會有這種情感——一旦讓兩名少女碰上,氣氛就會變得險惡。雖然雙方的理由應該不同,但每次都夾在中間實在令悠二吃不消。他不禁歎了口氣。


    「唉——」


    「怎麽啦?」


    這一回,池則是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悠二以不怎麽友善的口氣指責友人:


    「你就這麽喜歡看別人受苦嗎?」


    「不不不,我可沒有這種嗜好。隻不過,正義夥伴眼鏡男是這麽想的……戰鬥就是要公平!」


    池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理直氣壯地點點頭。


    「你所謂的戰鬥——」


    「快點,甜甜圈。」


    悠二才剛開口,收拾完畢站起身的夏娜便出言催促。


    「啊~」


    「好啦,走吧走吧!」


    池壓下抱頭呻吟的悠二,領著一行人出發。


    「好、好的!」


    吉田回應,夏娜點頭,四人奔向放學後的世界。


    「磷子」在舊依田百貨旁的巷子裏搖搖晃晃地走著。


    「主人,你在哪裏?」


    在晃動視野彼方閃耀的,乃是刺眼的午後陽光。


    眼前喧鬧、往來的,則是無數的人與人、車與車。


    可愛的貓玩偶,緩緩抬起頭追尋那個身影。


    「主人……不在。」


    她在尋找會擁抱自己的主人,但一無所獲。


    「可是……」


    細微的低語,從那顆仰起的頭流泄而出。


    「有主人的感覺。」


    她有如戀愛一般,仰頭尋找。


    尋找那已不在世上的身影。


    2 接觸


    過去的記憶,在仰望的天空中複蘇。


    黑夜,封閉於因果獨立空間「封絕」裏的都市叢林,一名火霧戰士在屋頂間奔走。那是個披了鬥蓬的胡須男子,他揮舞著斧頭般的劍追趕劃過天空而去的主人。


    主人的飛翔並非逃走,而是要將對手引至己方「磷子」們埋伏的陷阱。


    就這樣,火霧戰士完全上了當,在安排成陷阱的大樓……比周圍要矮一截,還在工事中的鋼筋上降落。眾「磷子」同伴們,從四周大樓的屋頂上、牆麵、鋼筋的下方等處一起出現,圍著不易立足的目標放出無數火焰彈。


    大多數的蠢貨會死在這裏。


    然而,這回的火霧戰士還算有些本事。


    盡管大吃一驚,他仍然用力跳向唯一的退路。


    也就是正上方。


    他拋開腳下的爆炸火焰,飛向主人所在的空中。


    主人一笑,彈了一下手中的硬幣——寶具「泡沫鎖煉」。


    「嗬。」


    鎖煉自硬幣翻轉的軌跡中誕生,宛如鞭子般飛出。


    火霧戰士似乎也料到了主人會迎擊,連忙以劍擋架,讓鎖煉纏在劍身之上。然而到了下一秒,他的舉動和表情之中,立刻出現了意料外的驚愕與焦躁。


    殺手那把像斧頭的劍應該是寶具,但隱藏在劍中的力量卻未聽從他的意誌,沒有任何反應。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纏在劍上,將武器化為單純鐵塊的「泡沫鎖煉」……擁有一種叫「武器殺手」的效果。


    主人抓住了對方動搖的空


    隙,用力拉扯鎖煉,使得空中的火霧戰士失去平衡。


    「結束了!」


    不知不覺間已在手中的手槍——能夠一擊殺死火霧戰士的寶具「幸福扳機」,槍口瞬間爆出淺白色的火焰。剎那間,沒有實體的子彈貫穿了火霧戰士的胸膛。


    胡須男的身體當場炸開。


    跟往常一樣,理所當然地大獲全勝。


    不一會兒便消失的火焰彼方,能看見天下無敵的主人浮在夜空之中。


    「磷子」們從大樓屋頂、牆麵、鋼筋的縫隙等處,仰頭注視那應受讚頌的身影。


    主人將趁爆炸空隙時從火霧戰士手中奪來的劍高舉向天,對著不知何時已浮在他身旁的瑪莉安小姐低語。


    「再一會兒……再過一會兒,就能在這個城市裏準備好數量充足的火炬。我可愛的瑪莉安,這麽一來就能讓你——」


    在場所有「磷子」,沒有一個懷疑男子的低語能否實現。


    他們隻希望能在主人麾下盡情啃食人類,消滅敵人。


    期待主人之聲的「磷子」們舉頭仰望,等待命令到來。


    在大路旁的步道上,一個看來像剛從高中放學的少女——


    「啊,好可愛~」


    看見了一個倒在巷子裏的玩偶。


    那是個毛色相當漂亮的藍色貓玩偶。


    (火炬,能用。)


    火炬少女——遭到「使徒」一夥啃食後,以少女本尊殘渣所做的替代品。當然,她沒有自覺——並未注意到玩偶的低語,走近了「磷子」。


    另外一名似乎是她朋友的少女,輕輕瞄了一眼。


    「真的耶,會不會是失物啊?」


    這個是人類。對「磷子」而言毫無用處。


    (把我拿起來。)


    貓型「磷子」向火炬少女送出意念。


    她的主人在「紅世使徒」中很特別,喜歡製作精巧的「磷子」。這個「磷子」身為集團的一分子,同樣具有水平之上的意誌總體與能力。


    (拿起來!)


    「啊……!」


    瞬間,火炬少女的精神遭到強烈幹涉,自我因而麻痹。


    「你、你怎麽啦?」


    見她突然停了下來,身旁的朋友驚訝地出聲問道。仔細一看,貓玩偶已到了她的手中。玩偶本身的可愛姑且不論,既然它掉在這麽肮髒的巷子裏,又是遺失物,那麽還是該製止這種行為比較好。


    「呃~你要帶走嗎?還是別這麽做吧,美惠子。」


    「沒關係。」


    傳來的回答聲,異樣地平淡。


    「我看上它了。」


    美惠子不但呆滯地仿佛感情之火已熄滅,回答時甚至隻有嘴巴在動,相當奇妙。這讓身旁的友人頗為困惑。


    「是、是嗎?」


    (帶我走……帶我去有主人感覺的地方。)


    火炬少女收到懷中「磷子」悄悄下達的命令,開始邁歩前進。


    能倚靠的,唯有主人的殘香。


    「謝謝惠顧~歡迎光臨~!」


    店員將兩種相反招呼兜在一起的流暢聲音,在熱鬧的甜甜圈店裏響起。


    氣味與人聲混淆,腳步與雜音交錯,悠二在這繁忙的空間之中,將盤子放在四人座位的桌上。他對著跟在後頭的少女搭話:


    「運氣不錯,有空桌呢。夏娜,這裏——咦?哇!」


    盤子「咚」一聲粗魯地落在桌上。少年看見上頭堆起的甜甜圈山,大吃一驚。


    「你、你居然買這麽多啊!」


    「我第一次進這種店,所以麻煩他們每種都來一個。這數量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數十個甜甜圈,堆起來足以遮住後頭的咖啡杯,夏娜本人則顯得若無其事。


    她非常喜歡甜食,在學校吃午餐時,除了最愛的波羅麵包外,每天還會輪流用豆沙包、糯米團子、蛋糕、巧克力等搭配,盡是甜點。此刻她表情雖然嚴肅,對於初見點心的「甜蜜期待」依舊化成了微笑從嘴角滲出。


    聳立在少女眼前的甜甜圈山,單就畫麵充滿了童話風格,相當有趣;然而考慮到實際要吃的量,悠二便認為再怎麽說也太多了。


    「我光是在旁邊看就覺得不舒服了耶。」


    「那就別看。」


    「嗚……」


    直截了當的回答中斷了對話。這名著重實際價值的純樸少女,不喜歡多餘的對話。對她來說,現在該做的事,就隻有品嚐眼前的甜甜圈。夏娜沒等還在排隊的另外兩人,直接把手往山頂伸去。


    「……」


    看見這名火霧戰士理所當然、肆無忌憚地融入日常生活,相對於仍將「不是人類」這點掛在心上的自己,便讓悠二不得不感受到兩者之間的落差。


    「我說啊……」


    作祟的自卑感,令他也不管身在何處就脫口詢問。


    而夏娜則一樣神色自若地回應。


    「怎樣?」


    「我們雖然就這樣混進了人類裏……」


    「哈嗯。」


    夏娜邊聽邊享用起第一個甜甜圈。她似乎很中意那個灑上各色巧克力脆片的口味,表情瞬間明亮起來,接著咬下第二口。


    認真講話的自己變得像個笨蛋,然而對她而言這種態度十分普通……悠二在心中做了不少無謂的掙紮後,繼續說了下去:


    「但在這裏做這些事真的好嗎?」


    「嗯……你是指什麽?」


    少女在大快朵頤的同時率直地回問,悠二一聽反倒愣住了。


    「指什麽啊……我也不是很清楚啦。」


    異能者吃甜甜圈的樣子喚醒了悠二的不協調感,他隻是將這種感覺變為疑問罷了,並未整理出什麽明確清晰的邏輯。即使如此,少年依舊嚐試要將感覺轉換成言語。


    「……對了,今後我究竟該做些什麽才好呢?」


    然而他的努力——


    「你問的太空泛了,我完全聽不懂。」


    對方幹脆地用一句話就打發掉了。


    此時,有個遠比夏娜冷漠的聲音出言確認。


    「你期待得到什麽樣的答案?」


    這宛如遠方雷聲般的沉重男低音,發自夏娜掛在脖子上那個有黑色寶石與交叉金環的墜子。聲音的主人乃是「天壤劫火」亞拉斯特爾……他是與夏娜締結契約,賜予少女異能之力的「魔王」,也是「紅世」真正的神。


    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再度讓悠二愣住。


    「呃……期待……?」


    「如果我們回答,你大概會照著做吧。」


    「嗯,應該吧……」


    少年發現自己隻能以曖昧的答複響應明確的質疑,更察覺自己其實是想找人安撫那紛亂難定的心情,因此他不禁厭惡起自己。


    就在這時——


    「……啊!」


    他垂下視線,一副不管看多少次都絕對無法看慣的光景映入眼簾。


    在店內深處的位子上,又有一個少年身影的火炬消滅了。由於這人是存在感磨耗殆盡而消滅,因此別說周圍的客人了,就連應該是他朋友的同桌少年們都沒察覺。


    襲擊這個城市的「紅世魔王」——「獵人」法利亞格尼一黨,為了實行某個壯大的計劃,啃食了數量極為龐大的人類。正因為如此,留在這裏的火炬也異常地多。


    悠二也是這場災難的其中一角。但他也是體內寄宿著秘寶——永久機關「零時迷子」,能在午夜零點將當日消耗的「存在之力」全數恢複——的「活動寶庫(密斯提斯)」。藉由這個寶具的效力,他得以維持——理論上是永遠——存在。


    (……然而,現在待在這裏的我


    ,到底是……?)


    盡管保有生前的記憶與人格,依然不是人類的存在。


    得以從消散的命運中解放,因此不再是火炬的存在。


    關於自己的存在,「密斯提斯」找不到明確的答案,深感苦惱。亞拉斯特爾毫不客氣地指責他,一點也不溫柔。


    「這是你自己的問題,為什麽我們非給你答案不可?」


    夏娜則更為單純,給了一句話。


    「自己去想啦。」


    「……嗯。」


    聽到兩人無情的回答,不知怎地,讓悠二有種安心感。


    此時——


    「呼~果然活動期間人特別多呢。」


    池好不容易才從櫃台前的行列中解放,拿著盤子抵達。他敏感地察覺「眼前那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勁,出言詢問:


    「啊,怎麽了?」


    悠二連忙搖手。


    「不,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啦。」


    「嗯……」


    悠二想蒙混過去,夏娜則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在對付甜甜圈山。眼鏡男善於察言觀色,決定不去追究難以啟齒的話題。於是他一聲「話又說回來」後,轉頭對著櫃台方向搭話。


    「啊,吉田同學,這裏這裏!」


    在人群中晃晃悠悠的少女最後一個抵達,四人總算都圍著桌子坐了下來。


    接著過了數分鍾。


    一些不著邊的談笑——


    「——然後啊,那個怪偶像就穿著相撲力士布偶裝唱起歌來,笑死人啦。」


    主要是由池負責講話。


    「啊嗯,哈嗯。」


    夏娜忙著吃。


    「喔?聽起來很有趣耶。」


    悠二負責笑著響應。


    「嗯,嗯。」


    夏娜忙著吃。


    「吉田同學有看嗎?」


    在池忙著帶話題的時候——


    「哈嗯,唔嗯。」


    夏娜依舊在吃。


    「啊,有。正好晚飯時有看到。似乎是剛出道的新人,最近常看得見呢。」


    在吉田努力回答的時候——


    「嗯嗯,啊嗯。」


    夏娜還是在吃。


    (唉……)


    少女全神貫注的樣子,令悠二不禁苦笑。


    (好幸福的表情啊……她真的很喜歡甜食呢。)


    雖然她這種時候隻是個普通的女孩子,但悠二比別人更為清楚其中(與身為火霧戰士之間)的落差,因此有種奇妙的感慨。


    「話又說回來,平井同學。」


    池似乎想到了同樣的事,出聲詢問。


    「你還真不簡單,這麽多甜食都吃得下去。不會膩嗎?」


    忙著咀嚼的夏娜,隨便地點點頭。


    「嗯。」


    「反正飲料是咖啡,應該算是有取得平衡吧?」


    悠二看見少女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不由得出聲幫腔。


    好不容易咽下甜甜圈後,夏娜順口回答:


    「隻是因為店員問『這樣可以嗎』,我回答『這樣就行了』而已。」


    「是什麽都不曉得就點啦?連糖也沒拿……要我幫你拿嗎?」


    悠二像個老媽子似的,對著欠缺許多常識的火霧戰士這麽說道。


    看見這一幕的吉田,有些羨慕那個被自己當成情敵的少女。


    至於嬌小的少女,則是完全沒察覺他人的體貼與羨慕。


    「不用。」


    少女隻回了短短一句,便「啪」一聲打開了杯蓋。看來她似乎把咖啡跟自動販賣機的杯裝果汁搞混了。


    「啊,吸……」


    池才說到一半,一口氣把飲料含進口中的夏娜當場靜止不動。她慢慢放下杯子,平時臉上的英氣蕩然無存,成了一個泫然欲泣的少女。就這麽僵住了數秒——


    「……這是什麽……」


    她才好不容易擠出了一句話。


    悠二歎了口氣。


    「就跟你說了是咖啡吧?」


    「該不會……你以前沒喝過?」


    池雖然這麽問,但實際上並非如此,至少悠二曾看過夏娜喝咖啡的樣子。隻不過,裏頭事前已經加了砂糖和牛奶。自己第一次泡咖啡讓少女喝的時候,糖和牛奶的量遠比她的基準少,因此當時的表情就跟現在差不多。


    「……好苦……」


    「我不就說了嗎?」


    於是悠二打算起身去替她拿點糖漿。


    「啊,我、我去就好。」


    此時吉田出聲製止,站了起來。


    語氣難得地堅定,加上少女的位子正好在走道那一邊,所以悠二便接受了她的好意。


    「呃,這樣嗎?謝啦。」


    「不會。」


    吉田回以柔和的微笑,快步走去拿糖漿。


    (以小緣那種感覺看來,差不多拿三個比較好吧?)


    在她的認知中,這名少女不隻是情敵,更是國中以來的朋友。


    一旁,通往店外的自動門開啟,傳來兩名少女的對話。


    「真難得美惠子會繞道呢。那麽明天見囉。」


    「嗯……」


    火炬少女無力地向離去的友人點頭回應,隨即抱著懷裏的東西入侵甜甜圈店。她感覺得到目標就在前方,於是撥開放學時段的人潮,緩緩朝店內前進。


    她目光所及處再前麵一點,店內深處的位置上,池為了替「之後」預作準備而問:


    「這麽說來,平井同學住在哪一帶啊?」


    「相澤鎮一丁目三之三,花園大廈。」


    目前,夏娜藉由將自身存在融入全家遭啃食而化為火炬的「平井緣」,得到了在這個城市的臨時居所和身分。


    聽到她流暢地答出臨時居處的地址,令悠二有些驚訝。


    「嘿,居然記起來啦。」


    「……正常來說都會記得自家的住址吧?」


    池提出了以局外人來說理所當然的質疑,悠二連忙敷衍過去。


    「啊,這、這樣啊,說的也是嘛,哈哈。」


    此時,吉田正好回來。


    「我拿糖漿來囉。來,小緣。」


    悠二深表感激。


    「謝、謝謝你。」


    柔和的微笑再次對悠二展露。


    (找到了。)


    火炬少女懷中的「磷子」,終於找到了自己追尋的氣味根源。


    (他拿著,主人的,戒指。)


    就在裏邊座位上那名少年的胸口。對方似乎把東西藏在衣服底下,但騙不了她。那絕對是主人以前帶在身上的防火戒指「藍天」。


    同時,她也發現了身懷戒指的少年並非人類。


    (我記得,那是,「密斯提斯」。)


    真名「獵人」的主人,將熱情傾注於搜集寶具之上。一講到此事,有種特別的存在便不能不提,那就是有寶具寄宿在體內的火炬……「密斯提斯」。


    外型為少年的「那個」,帶著主人的寶具。


    「平井同學也跟人家道謝啦。」


    在那副說著話的身體中,還藏著新寶具。


    (把那個,消滅,取出裏頭的,寶具。)


    火炬少女的步伐,緩緩地向前移動。


    (……兩個寶具……)


    溫柔的聲音,溫暖的回憶,在喜悅中複蘇。


    (——「嗯……了不起的寶具。」——)


    會誇獎自己、撫摸自己,最最心愛的主人。


    (主人,會高興。)


    他會將自己取得的寶具舉向天空。


    (——「此乃無上的喜悅……『獵人』的心願…


    …」——)


    然後這麽說,並露出笑容。


    (為主人,取得,寶具。)


    火炬少女又前進了一步。


    這時,原先被人牆擋住而看不見的「密斯提斯」同席者——


    「嚼,謝謝。」


    映入眼簾,使得「磷子」與火炬少女同時僵住。


    (啊!)


    同樣具有人類外型,卻跟火炬和「密斯提斯」完全兩樣的東西。


    (啊,啊啊!)


    主人和她們的仇敵。


    (火霧戰士……火霧戰士!)


    「我說啊,你至少道聲謝吧。」


    「沒、沒關係。」


    對方和擁有主人寶具的「密斯提斯」待在一起。


    (你把主人……!)


    遭受衝擊而動搖的意識中,某個能搖撼存在的巨響重現。


    (——「受死吧……天誅之火!」——)


    在頭上形成漩渦的爆炸烈焰,以及……某人混在其中的一聲臨終哀嚎。


    (你把主人……主人,主人的,寶具。)


    無以名狀的惡寒與恐怖,加上無法理解的詭異失落感,將「磷子」意識中的輕微混亂塗抹成激烈的渾濁。


    (要拿到。如果不等,就拿不到。)


    在這之中,高度意識集合體的碎片,尋找起達成目的之路。


    (得等到,火霧戰士,離開……否則,拿不到。)


    自己失去了一項無法取代的東西,但它已淹沒在渾濁的意識中,想不起來……不,是不能想起來。她下意識地抗拒去認知。


    所以,「磷子」隻能緊抱取悅主人的行為不放。


    「……嗯?」


    「怎麽啦?」


    池這麽一問,悠二才發現自己正望向店裏。


    「不,沒什麽。」


    在回答的同時,他也思考起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


    (真奇怪……我還以為自己感覺到了跟法利亞格尼那時很像的氣息……是錯覺嗎?)


    發現眼前是在街上依然四處可見的那個,使得他深感無力。


    (隻有火炬……跟我一樣,隻是個死者的殘渣而已啊。)


    每次看到火炬,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意識到自己並非人類。


    (在這樣的世界裏,我(*就)究竟該做些什麽才好?)


    當他正迷惘時——


    「呃,這個……不介意的話,請吃吧。我不小心買多了。」


    「咦?」


    吉田在他的盤子裏放了個甜甜圈。


    少女的努力,讓池的眼鏡亮了一下。


    「喔喔!」


    「謝、謝謝你。」


    悠二瞪了好事的友人一眼,同時出聲道謝。


    一旁,正打算把糖漿倒入咖啡中的夏娜——


    「……」


    突然停下拆封的手,把容器丟進悠二的盤子裏。


    「呃,啊,平井同學也?」


    「……給你。這個也是。」


    緊接著,她就把吉田拿來的東西全丟了過去。


    「呃,這個糖漿——」


    「給你。」


    少女沒讓悠二說完,強迫他放下。當然——


    (我點的是果汁耶。)


    夏娜根本沒考慮過人家內心有多困擾。糖漿,很甜,自己喜歡的東西,給你,高興,她的思考就是這麽純樸而直接。


    「謝、謝謝你。」


    她將表現出「應有結果」的悠二當作成果,露出得意的笑容。


    「哼哼。」


    「唔……」


    吉田則稍微嘟起了臉頰。


    兩人競爭的樣子,池想當然耳地在一旁期待地看著。


    「喔喔!」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幾乎完全變得自暴自棄的悠二,隻能大大地幹笑。


    他方才見到的火炬少女,已經從店裏消失了。


    3 襲擊


    一道漣漪,在記憶深處擴散。


    那是道點亮了黑暗的淺白色光芒。


    主人就在光芒中心,瑪莉安小姐則陪在他身旁。


    「哼哼,沒想到『玻璃壇』這樣的古董,居然還能這麽用呢。果然沒什麽事比收集寶具更有趣了。」


    「這東西映不出火霧戰士,因此平常戒備時派不上用場……」


    展露在兩人之下的,是由玩具建造的街道。


    不可思議的寶具「玻璃壇」,構築了一個監視人類與火炬的迷你庭園。


    古代某位「紅世魔王」進行了一場無理嚐試,這寶具正是失敗後留下的遺產……那位不是普通的「魔王」,非常非常偉大……可是,他也非常非常奇怪,非常非常天真……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王……這些都是主人說的。


    「好,今後就把這裏當成我們的獵場吧。要吃得比以往更多,戰得比以往更凶,讓這個『玻璃壇』點起無數的火炬!」


    「主人……您真的要為了我施展那個秘法嗎?火炬一多,來襲的討伐道具也會變多。就為了我一個,要讓主人和大家……」


    「沒關係,我可愛的瑪莉安。我早已打定主意,大家也都了解。」


    淺白色的漣漪擴散,照映出圍住迷你庭園的玩具山,以及浮在一旁的「磷子」同伴們。粗編頭發的木偶、渾身補丁的兔子,隻有頭部相連的球,嬌小的換裝人偶,帶著天使之環與翅膀的熊,三頭身的大嬰兒,塑料臘腸狗,以及戰鬥時會成為鎧甲的眾多娃娃與活動模型,還有它們的零件——在場的每一分子都明白,自己隻是為了主人最最鍾愛的「磷子」……「可愛的瑪莉安」而存在。


    混在裏頭的貓型「磷子」,當然也一樣。


    「他們是為了我的願望,以及我的願望本身——也就是你而活。不管是誰的『磷子』,或者是哪一個『磷子』都一樣。他們並非為此而被創造……卻是為此而活。」


    「這是因為……我們『磷子』會反映出『使徒』的價值觀。因為,主人是真的愛我們。我對大家——」


    臘腸狗彷佛要歡呼似的,跳了起來。


    接著換裝人偶、扯線木偶、熊、嬰兒、兔子等等,也都跟著蹦蹦跳跳起來。他們個個高舉前肢,快樂地起舞。每個玩偶,都在淺白色的漣漪中跳呀跳的。


    「夠囉。」


    「——好的。」


    大家不斷地跳。


    跳呀跳,祝賀主人與他的新娘,祈求秘法得以成就。


    大家都深愛著這對佳偶。


    貓型「磷子」當然也一樣。


    暮色中,四人走在住宅區大路靠河側的步道上。


    「好久沒吃甜甜圈了,真是美味啊。」


    池老實地對著水麵感歎,但悠二卻回以沉重的聲音。


    「嗯,是啊。」


    「怎麽啦阪井,你沒什麽精神耶?」


    「哪有,沒這種事啦。」


    他說是這麽說,聲音聽起來卻沒什麽精神。


    走在旁邊的吉田,擔心地看向少年。


    悠二沒留意到少女的視線,眼中隻有去路上的夕陽,以及染上暮色的街景。


    (夕陽啊……)


    就在數天前,那個不但驚天動地更連自身存在都徹底奪走的血紅光景,伴隨著赤紅燃盡了自己日常生活的重大事件,化成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強行襲來。


    (這種一如往常的日子,為什麽會想起那個畫麵……我嚇怕了嗎?)


    此時,畫麵的彼方出現了某個存在,象征著那個會迎接被連根奪走的自己之處。


    對方騎著自行車。


    「小悠~」


    伴隨著輕快的鈴聲出現。


    「媽媽。」


    「池同學也是,好久不見囉。」


    「您好。」


    看見輕輕點頭回答的池——


    「千草。」


    以及高興地出聲的夏娜,悠二的母親阪井千草對著兩人露出微笑,然後在兒子的身旁緊急刹車。


    「嗚哇!很、很危險耶!」


    不由得跳開的悠二,看見籃子裏裝滿的塑料袋後吃了一驚。


    「哇,籃子都裝滿了嘛。為什麽買這麽多啊?」


    「因為碰上超市的特賣日呀。一不小心就多買了點……瞧,今天的收獲。」


    她特地打開袋子讓悠二看內容。


    「今晚我會做小悠最~喜歡的軟綿綿甜煎蛋唷。」


    千草是專職主婦,在丈夫貫太郎隻身出差後一個人守護著家。她臉上總是掛著和藹的笑容,外表看起來異常年輕,舉止又開朗大方,但這些反而會讓身為高中生的兒子害臊。


    「那、那種事不必特地說出來啦!」


    看著不禁大喊出聲的悠二,吉田——


    (最喜歡的……我做得出來嗎?)


    將話全聽了進去,為將來展露廚藝預作準備。


    另一方麵,夏娜則從兩人的話中想象起菜色,羨慕地低語。


    「煎蛋……軟綿綿,甜的……」


    千草親切地呼喚前幾天才來家中作客過的少女。


    「唉呀,平井同學。你今天也一起回家?有空隨時過來玩吧!」


    「嗯。」


    夏娜非常老實,笑著點頭響應。


    看見兩人這麽親密,身為情敵的吉田感受到了自己的不利。


    「小緣去過阪井同學家啊……」


    「……」


    池察覺了少女那略微蒙上陰影的神色,考慮起自己接下來該做些什麽。


    也不曉得千草到底知不知情,隻聽她輕聲詢問:


    「嗬嗬,雙重約會?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不、不是啦!你到底怎麽看成那樣的啊!」


    「不用那麽害羞嘛……」


    千草沒打算挖苦慌忙否定的兒子,轉頭看向一行人。她對著急忙鞠躬的吉田輕輕點頭,然後重新綁好打擾四人的袋子。


    「那麽我就先回去囉。小心車子唷!」


    說著,她便握住自行車的龍頭,滑行助跑後上車離去。動作相當危險。


    「你才是——啊,看前麵啦!」


    好不容易從「家人在友人麵前露臉」這種對高中男生而言無異拷問的狀態中解放,悠二這才放下心來。


    於是四人再度邁開步伐——


    「嗯~伯母還是老樣子美麗動人呢。」


    不曉得別人心情——或者是明知故犯——的池有感而發。


    「哪有,她隻不過是太樂天了而已。」


    害臊的悠二哼了一聲。


    就在這時,吉田一臉嚴肅地出言訂正。


    「不,很美!她真的好漂亮耶!」


    「咦,是、是嗎?謝謝……」


    那毫無玩笑意味的認真神情,令悠二不由得縮了回去。


    三人前方,夏娜一邊走著——


    「煎蛋……軟綿綿……甜的……」


    嘴裏一邊念個不停,讓想象的翅膀為了未知的味道而飛翔。


    悠二突然發覺,前頭的少女步伐變得有點快。


    「夏——不,平井同學!你是不是走太快啦?」


    「我跟平常一樣,是你太慢了吧。」


    夏娜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少女的態度,令悠二產生了些微反感。


    「那也沒辦法呀,因為我要配合吉田同學嘛。」


    「呃……對不起。」


    話中內容,加上當事人不自覺地加強了語氣,使得吉田以細得快聽不見的聲音道歉。


    碰上這意料之外的反應,悠二反倒慌了起來。


    「不,你不必道歉啦。」


    少年這樣的態度,令夏娜大大地不悅。她停下腳步,轉過頭來——


    「那是我的錯囉?」


    然後嚴聲質問。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因為難得一起回家嘛。」


    「哼。」


    夏娜無視這語無倫次的辯解(她是這麽認為的),轉身離去。


    悠二隻得以沉重的腳步追趕嚴苛的少女。


    (我們在這樣的夕陽下相遇,一起想了許多事、一起奔跑、一起戰鬥……呃,確實我隻會礙手礙腳啦……)


    在了解自己多麽無力的少年眼中,火霧戰士的嬌小背影就像一堵高牆。


    (夏娜是不是一點也不在乎我呢……她隻不過因為我是密斯提斯,所以要守護在我體內的寶具「零時迷子」而已……)


    「嗯……阪井?」


    他陷入了沉思,連池搭話的聲音都沒注意到。


    (那個時候……)


    彼此隻曉得自己該做些什麽。


    (——「夏娜!不要被槍打中!」——)


    (——「……哈哈!」——)


    就這樣麵對廢棄百貨屋頂上與「紅世魔王」的決戰。


    (那個時候也……)


    當時他以為,戰鬥結束後,自己便會消失。


    (——「你在最後,對我笑了。謝謝。」——)


    (——「嗯,因為我,聽見了你的心跳聲。」——)


    對方用一個頷首響應了這句話。


    (我還以為,我們會一起感受某種特別的東西,某種強烈而熾熱的東西……這也是我的錯覺嗎……果然,夏娜一點也不在乎我……)


    他覺得,一切似乎都被眼前的背影給否定了。


    至於夏娜這邊,則是連用「兩碼子事」形容都顯得好笑。少女滿心隻有幼稚獨占欲帶來的不悅。


    在最後決戰開始時、中槍墜落時、戰鬥結束時,那個與自己微笑以對的理解者,居然跟吉田一美什麽的如此親近,讓她看不下去。


    他不隻是寄宿著寶具的「密斯提斯」,更是看穿了敵人陷阱、建立對策,最後直指核心瓦解陰謀的……有用助手,區區吉田一美居然跟他這麽親近。


    兩人分別往不同的方向想,自顧自地失落、氣憤。


    這時——


    「阪井!」


    池再度出聲,難耐的沉默總算告終。


    「嗯?」


    「相澤鎮是往這條路走吧?」


    仔細一看,確實如此。四人眼前,就是回夏娜——平井緣所住公寓最近的路。


    「喔,這樣啊。」


    悠二看著夏娜,就這麽抱著方才的心情道別。


    「那麽……就到這裏了。」


    「嗯。」


    夏娜點頭響應,但突然有種自己也不明白的執著讓她開口詢問:


    「你們呢?」


    「我們啊,接下來還有一段是順路。」


    池這句話說得十分合理,照理說應該很對她的性子才是。然而不曉得為什麽,此時火霧戰士少女卻不這麽想。


    察覺到朋友心思的吉田,體貼地出聲。


    「那麽,我們明天見吧,小緣。」


    「……嗯,明天見。」


    夏娜給了個宛如鸚鵡學舌般的回答,隨即快步離去。


    失落地目送少女那——理所當然沒有回頭——的背影數秒後,悠二才像要把這些心思甩開般地催促。


    「走吧。」


    「嗯。」


    池點點頭,夕陽就在重新邁步的三人麵前。


    隨著日頭漸落而變暗


    的光,加深了它的紅。


    「不過,這夕陽還真漂亮耶。」


    「真的很美呢。」


    池與吉田發出感歎,無法老實地與兩人同步的悠二,隻能曖昧地頷首。


    「嗯。」


    接著還不到五秒鍾——


    「啊,對了。」


    池停下腳步。


    「嗯?」


    「咦?」


    他轉過身子,同時對回頭的悠二與吉田說明。


    「剛剛忘了去車站前的書店一趟。我得回頭,你們先走吧。」


    「啊,喂!」


    「池同學?」


    幫助有難者的正義夥伴,即眼鏡男——


    「那再見啦!接下來就拜托你囉,吉田同學!」


    對著因為自己的突發行動而愣住的兩人……更正,是其中一人扔下這句話,並在得到回複前溜得無影無蹤。


    兩人這才恍然大悟。


    (啊,池同學該不會……)


    (那個家夥,分明一開始就在打這種主意是吧?)


    這就是今天的壓軸——掩護個性上無法積極主動的少女。兩人察覺他的用心後,意識到彼此的處境。


    「那、那我們回家吧。」


    自己的聲音竟變得如此僵硬,讓悠二感到很丟臉。他也沒意識到要挽回顏麵,總之先提出建議——


    「既然如此,要我送你回家也——」


    「不!這怎麽好意思!」


    吉田非常認真地拒絕了。


    「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這、這樣啊?」


    被氣勢壓倒的悠二,幹脆地放棄了。


    看見少年挫折的樣子,吉田猛烈地感到後悔,自己不該反射性地用「絕對不行!」的口氣拒絕他。


    (啊啊,我真是個笨蛋!隻不過一句「好」而已,為什麽說不出口……)


    為了不讓池難得製造的機會因為自己的膽小懦弱而白費,也為了自己的感情,少女努力地嚐試對話。


    「夕、夕、夕陽真美呢。」


    她的聲音在顫抖。


    「嗯,真的很美呢。」


    悠二的聲音也變尖了。


    兩人停頓,接著又再度開口。


    「呃……」


    「啊……」


    由於同時出聲,所以兩人都讓對方先說。


    於是沉默降臨。


    「……」


    「……」


    他們就這樣走著。


    這種感覺並不壞。


    兩人就在黃昏的街道上,靜靜地走著。


    「……」


    「……」


    數分後,情境告終。


    走到一個有些大的十字路口時,吉田出了聲。


    「那個……到這裏就行了。」


    「這樣啊?」


    兩人已經不像剛才那麽緊張,可以正常地對話了。


    「今天我過得很開心。非常謝謝你。」


    看見吉田鞠躬道謝,悠二揮了揮手。


    「呃,我什麽也沒……如果要謝,就去謝邀約的池吧。」


    「是、是的。我明天會向他道謝。」


    吉田很有禮貌地回答,並做了個光是說出口就讓她覺得很幸福的道別。


    「那麽,明天見。」


    然後,少女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提出了一個自己很在意的疑問。


    「那、那個,小緣——」


    在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之前——


    「!」


    悠二便已猛然轉過身子。


    後麵那條令他感到一陣寒意的道路上……一名少女站在黑暗漸深的東方天空之下。


    「咦,是誰啊?」


    「……天曉得。」


    悠二努力按捺差點因危機感而陷入恐慌的心,擋在吉田前麵。


    少女是火炬。


    能在她胸口看見的「存在之力」火焰,並沒有小到瀕臨消失的程度。盡管如此,少女的臉上卻感覺不到一絲生氣與意誌。她緩緩動了動嘴唇。


    「終於,離開了……」


    (她不是普通的火炬……這個氣息,該不會?)


    阪井悠二,既是火炬又是「零時迷子」之「密斯提斯的少年」。對方仿佛要替他的恐懼背書一般,將不應存在的事象,化成了不應知道的詞匯。


    「「火霧戰士,終於,離開了……」」


    這一句話裏,同時迭了兩個聲音。


    4 清算


    一聲「誰?」的質問,從記憶的泡泡中彈出。


    這是多少年前的事呢?自己已經想不起來了。


    「你的名字叫妮娜。」


    她就隻是記得。


    記得命運改變的瞬間。


    「能放在掌上的可愛小貓。」


    記得從工廠裏堆積如山的試作品中,


    將自己撿起來的溫暖手掌。


    記得將自己舉至淺白色光芒下的高度。


    記得那個呼喚自己的溫柔聲音。


    「我的第五千九百一十八號『磷子』。」


    藉由主人的力量,她有了感覺,得以思考,能夠行動。


    因為能感覺,因為能思考,因為能行動,所以她想要再體會一次。


    「你是我在這個國家得到的第一個玩偶唷。」


    體會那時的暖意、高度,以及溫柔。


    她感受著留在寶具上頭的主人氣息,


    打算等到火霧戰士離開,


    然後毀了這個「密斯提斯」,取出其中的寶具。


    這麽一來,主人一定會很高興。


    他會用那帶有暖意的手掌高舉自己,溫柔地對自己說話。


    一定會。


    「火……火什麽?」


    意義不明的詞匯讓吉田一頭霧水,但她眼前又出現了進一步的異變。


    「啊!」


    淺白色火焰包住了神秘少女全身。她並未燒焦,隻是逐漸消失在火焰之中,接著一樣東西隨之浮現。


    悠二記得眼前這戰栗的根源,記得那種存在的感觸。


    (怎麽會……居然是殘存的「磷子」)


    他絕不可能忘記。因為在那血一般的暮色中,在一切都改變了的那一天,他正是為此而渾身顫抖。


    (這到底怎麽回事!)


    燃燒的火炬少女,在火焰之中漸漸淡去。


    (可惡,重點是夏娜不在……我一個人什麽也……什麽也做不到!)


    消失的火炬。在這個自身即將麵臨的命運之前,折磨悠二的已不隻是危機感與焦躁,而是無力感與絕望。他之所以能夠勉強站直身子,全是因為背後有個非保護不可的人——吉田一美。


    然而他僅剩的力氣,也如火焰中響起的少女聲音般,逐漸消逝。


    「消滅……密斯提斯,拿出,寶具……主人,高興。」


    火焰消失,「磷子」咚一聲落到地麵。


    「貓玩偶……那是什麽?」


    正如害怕的吉田所言,對方是個小小的藍色貓玩偶。


    她站起身子,圓圓的黑眼睛燃起了熊熊執著。


    如果這一幕在電視上出現,想必是個令人愉快的可愛場景;但在此刻,光是「現實中不可能發生」這一點所帶來的不協調感,便讓兩人感到恐懼。


    (玩偶……!果然是法利亞格尼的——)


    一想到這裏,少年便趁著自己還有些微抵抗力氣時,推開背後的吉田。


    「吉田同學,快——!」


    他連說完的時間都沒有。


    「『密斯提斯』!」


    隨著叫聲


    襲來的「磷子」,在躍動中改變了身形。銳爪自那不知是豹是狼的猛獸前肢尖端伸出,為了撕裂目標而高高舉起。


    悠二看著那股足以致死的力量朝自己撲殺而來。


    (隻能白白被殺……除此以外,什麽也……我什麽也,什麽也做不到……)


    從無力感的最深處、絕望的最前端所湧上的抗拒吶喊,震撼了心靈。


    (可惡———————————————!)


    「封絕。」


    瞬間,周圍一帶的地麵燃起紅蓮之焰,一舉竄過了他的頭上。


    地麵留下了奇怪的火線圖騰,熱流則在頭上形成了半球。


    這就是將內部從世界的流動中切離,遮蔽外界感知的自在法「封絕」。


    引起這個現象的存在,連口氣都沒喘——


    便已閃入奔來的「磷子」與悠二之間。那身看似大衣的自在黑衣「夜笠」,硬化張開後成了一麵盾,將揮下的爪子彈了回去。


    「哇?」


    「磷子」連忙後跳,拉開與闖入者的距離。


    來人在重重的「咚」一聲後著地,翻起解除硬化的「夜笠」,手中與身長相當的武士大刀「贄殿遮那」向旁邊一揮,飄散著火粉的炎發隨風擺蕩,一雙炯炯有神的灼眼則瞪向前方敵人。


    這名少女正是——


    「夏娜!」


    「嗯。」


    夏娜簡短地響應了呼喚自己名字的少年,但她並未轉頭,而是以臨時身分「平井緣」在日常生活中所無法比擬的強烈戰意與存在感,震懾「磷子」。


    「火霧,戰士……!」


    齜牙咧嘴,口中斷斷續續流出低語的「磷子」,以通稱來稱呼這個所有「磷子」及包含主人在內所有「紅世使徒」的仇敵。


    少女隻是微微點頭。


    「沒錯。我是『天壤劫火』亞拉斯特爾的火霧戰士,『炎發灼眼的殺手』,名叫……」


    頓了一下後,她堂堂正正地道出少年取的名字。


    「夏娜。」


    「炸飛的『磷子』殘渣啊。沒想到她能憑著一股執著重建存在。」


    亞拉斯特爾從少女胸前的墜子「克庫特斯」中發出感歎的聲音。


    本來「磷子」必須要有創造主「紅世使徒」在,才能夠維持名為「自我」的精神,以及名為「存在」的實體。即使能啃食人類,他們也無法靠得到的「存在之力」填補自己的空虛,倘若沒有主人供給力量,撐不到三天就會消滅。


    因此,隻要解決主人,「磷子」便隻能枯死。不僅如此,若「磷子」的等級較為低下,便會在主人身亡時停止動作,甚至當場消滅。雖然戰鬥用的較為強壯,多少能撐久一點,但誤差頂多也就數天而已。畢竟他們本來就是離了「紅世使徒」便無法存活的脆弱東西。


    單從力量規模來看,此刻夏娜眼前的「磷子」,不過是個連戰鬥用都稱不上的渺小存在(法利亞格尼在戰鬥時,會讓弱者裹在人偶或模型裏,藉此強化戰力並充當他們的鎧甲。夏娜就是從這點判斷)。


    這個「磷子」在主人消滅後,保住了意識與存在,更為了戰鬥而重新建構自己的身形,這種現象一般來說不可能發生……可見其完成度之高。


    盡管對方力量渺小,卻也不能對她掉以輕心。


    就是因為這麽判斷,所以夏娜才沒有輕易出手奇襲,而是刻意選擇正麵與這個「磷子」對峙。少女跟剛剛一樣,沒有轉身便對背後說道:


    「悠二……把吉田一美帶開。」


    「我、我知道了!抱歉,吉田同學……嘿咻!」


    悠二連忙抱著吉田離開夏娜。


    在這段期間,那個露出害怕表情的少女,依舊像個人偶般動也不動。


    在因果獨立空間——封絕之中,除了與「紅世」有關者以外,一切動作都會停止。打從近代發明了這個自在法以來,火霧戰士與「使徒」得以完全避開世間的耳目,能夠更為自由地活動。


    悠二之所以能活動,乃是因為身為「密斯提斯」的他,體內寄宿著能夠幹涉時間現象的寶中之寶「零時迷子」。隻不過,這具永久機關並未具備戰鬥的力量,因此少年隻是能夠活動而已,至於參加戰鬥就別提了。


    以氣息確認悠二他們在一定距離之外後,夏娜向著麵前壓身低吟的「磷子」說道:


    「『獵人』法利亞格尼已經不在囉。」


    說這句話並不是因為可憐對方。因為對於主人過度忠誠而持續活動的「磷子」,有時能夠用事實令其醒悟,並因悲傷而自然消滅。


    然而,看樣子眼前的「磷子」不屬於這個範疇。


    「消滅,密斯提斯……寶具,獻給主人,高興。」


    貓的身體燃起火焰,一如她聲音中的執著。對於目標已定的固執家夥,言語是無法產生作用的。


    亞拉斯特爾帶著一絲同情,低聲說道:


    「果然光靠談話沒有用嗎?」


    「那麽,隻能消滅她了。」


    說著,夏娜以武士大刀「贄殿遮那」擺出架勢。


    雙方經過了瞬間的計算後——


    「別來——礙事!」


    淺白色的火焰,從尖叫的「磷子」口中猛然噴射而出。在這股膨脹光芒正麵的夏娜頓了半拍,接著高舉手中刀刃,全力劈下。


    「喝!」


    這為力強得能以肉眼辨識的一刀,造成了一道比軌跡還要大不少的衝擊波,將逼來的火焰從中劈成兩半。朝左右逸散的火焰餘波,炸碎了兩側民房。


    (好厲害!)


    後方抱著吉田的悠二,將壯觀的畫麵盡收眼底。他不僅對於火霧戰士少女那強焊的背影心生憧憬,甚至帶了點崇拜的念頭。


    此時,那個背影突然縮小。


    遭劈開的火焰即將斷絕,前方就是呈噴吐姿勢的「磷子」。為了斬殺對手,少女縱身一躍,以腳底產生的爆炸在低空進行高速移動,即使噴射將盡的殘焰延燒到身上,她依舊勇往直前。


    那對灼眼,捕捉到了站在淺白色高熱帷幕彼方的目標。


    「哈!」


    武士大刀隨勁疾走。


    利刃劈落,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經過讓人緊繃得讓連吸氣都會忘記的數秒後——


    「再見。」


    揮下刀刃後,夏娜對優秀的意誌總體輕聲憑吊。


    「滋」一聲,刀過之處產生了裂痕。


    「啊、啊……」


    喘息自噴射火焰的嘴溢出,「磷子」仰天倒下。裂痕自猛獸胸口延伸往頸部、臉部,以及眼角……最後「啪嘰」一聲,到了那對黑眼睛。


    「啊——」


    從自身裂痕散溢的火焰迸出閃光,讓「磷子」有了錯覺。


    (主,人……)


    讓那暖意、高度、溫柔更加耀眼的……光芒。


    (——「你的名字叫妮娜。」——「能放在掌上的可愛小貓。」——)


    光芒彼方,有著最心愛的主人身影。


    (——  「我的」  ——  「磷子」  ——)


    對於這斷續記憶的斷續呼喚——


    「是的 ,  我是   妮娜 主    人


    在半途中消失了。


    一切都化為火粉消失了。


    「結束了……嗎?」


    對於悠二的疑問,夏娜簡潔地回答:


    「嗯,結束了。」


    「得、得救啦……」


    從極限的緊張中解放後,全身無力的悠二就這麽抱著吉田坐倒在路邊。他看向已不剩半點形跡的「磷子」原先所在處,思考起有關那頭猛獸的事。


    「法利亞格尼的殘黨啊……明明贏不了夏娜,真是自不量力啊。」


    「她隻是選擇順從自己的心願而已。」


    夏娜不客氣地教訓起悠二。


    「咦?」


    「那個『磷子』之中,有著高度的感情與意誌。」


    說著,少女以右手食指指向天空。


    「……她應該也曉得,一旦被我發現絕對逃不掉。」


    悠二明白,這是要修複封絕內部事物時的手勢。彷佛懲罰一般,些許力量從身為火炬的他體內流出,供應修複所需。


    「所以,她才竭盡了一切力量,選擇麵對我,挑戰我。」


    流出的力量生成火粉,飛往遭「磷子」火焰破壞後還在燃燒中的房屋,景物就像倒帶一般恢複成破壞前的樣子。


    夏娜放下高舉的手,接著看向身旁的少年,說道:


    「她隻是全心全意地,為了實現願望而努力。」


    「竭盡一切力量……全心全意……」


    悠二有如反芻般緩緩複誦。他認為,若想要接近少女……接近自己抱有憧憬與崇敬的火霧戰士,這種賭上一切的行為,這句意味著可能性的話語,將是條艱難但確實的道路。


    這究竟是出自少年追求變強的誌向,抑或是除此之外的感情,現在還無法分曉。他隻知道,自己確實想要與對方更為接近。


    「好。」


    收拾完殘局的夏娜,敏捷地將武士大刀「贄殿遮那」收回兼作庫房的黑衣「夜笠」中。然後她轉向依然坐在地上的悠二,帶著催促起身的意思說道:


    「我要解開封絕囉。」


    悠二連忙起身,並且將靜止不動的吉田以「至少世界開始活動時不會顯得不自然」的姿勢重新抱好。這時候,他突然湧起了一個有關這次自己遇襲的疑問。


    「這麽說來,夏娜。」


    「什麽事?」


    夏娜若無其事地回應。


    「為什麽你會曉得我們有危險?」


    「嗚。」


    「唔唔。」


    悠二這麽一問,不知怎地少女跟亞拉斯特爾都說不出話來。


    盡管覺得不可思議,悠二依然追問:


    「你是不是有什麽能夠察覺這種危機的力量?」


    「炎發灼眼的殺手」夏娜,對於身為火霧戰士這點引以為傲,絕不會自欺欺人。她回答得很老實,隻是顯得不太高興。


    「我……沒那種力量。」


    「咦?可是,你剛剛不就——」


    以她應對速度之快,若不是因為那種力量——慢著,火炬少女跟「磷子」一同在自己麵前現身,不過一兩分鍾——但跟夏娜分別後,應該已經過了好一會兒——既然如此,除非她一直在附近監視——


    「——啊?呃,你該不會……一直看著我們——」


    「囉唆囉唆囉唆!」


    少年莫名地敏銳,但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夏娜打斷了。


    「那種事根本不重要吧!」


    「嗯……不過,謝謝你。」


    「哼。」


    少女並未回答這句奇妙的道謝,哼了一聲便轉過身子。


    那再度出現的背影,讓悠二感受到戰鬥已經結束。


    就這樣,完全出乎意料,根本不該發生的「紅世使徒」——悠二目前還不明白「磷子」跟「使徒」該如何區分——之戰,已然發生。未來(至於有多近和頻率多高,悠二不是神,自然不可能曉得)想必還會有人為了自己的寶具而來,戰鬥多半無法避免。


    他的心思,與不久前和夏娜所說的「願望」連在了一塊兒。


    竭盡一切力量,全心全意。


    能夠接近火霧戰士少女背景的道路,一條艱難又確實的道路。


    他仿佛時候才發現一般,連思緒都沒整理好話語便脫口而出:


    「我說啊,夏娜。」


    「怎麽啦,還有什麽事?」


    悠二以為他抓到了點曖昧模糊的希望與覺悟,有些樂觀的期待,但這些充滿了無自覺天真的「少年之夢」,全被那雙回頭瞪視自己的閃亮灼眼一掃而空。盡管如此,他依舊試著將腦中思緒組織成言語。


    「等你有空的時候——」


    「?」


    雖然夏娜一臉的詫異,雖然心中還有話要說,但悠二卻發現,自己怎麽也沒辦法好好講出口。


    「該怎麽說才好呢……呃,今天不是提過嗎?就是『我能做些什麽』這回事。不過,其實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的是,『我能成為什麽』。」


    悠二本人覺得這種迂回的說法不賴。


    「所以怎樣?講重點。」


    然而亞拉斯特爾卻幹脆地潑了冷水。


    少年有些沮喪,不過腦袋也因此清醒了點,於是明白地說:


    「簡、簡單來說就是……能不能鍛煉我呢?雖然我曉得自己礙手礙腳,但至少……」


    「怎麽辦?」


    聽起來是簡單,但效果充滿了未知數,順帶一提這位「紅世魔王」對此也沒半點興趣,因此他把少年的請求扔給了身為合約人的少女。


    夏娜在心中老實地承認,自己希望「對於阪井悠二的優先權比吉田一美高」。如果在一起的時間變長,悠二當然會比較傾向自己——抱著這種幼稚打算的她,愉快地回答:


    「這個嘛,如果用千草的早飯來換倒是可以。」


    「……唉。」


    亞拉斯特爾欲言又止地歎了口氣,遭到無視。


    提議得到認可,讓悠二的聲音顯得十分雀躍。


    「了解!媽媽一定會很開心的!」


    「嗯……那麽,明早見。」


    夏娜為了不讓對方察覺自己的喜悅而簡短響應,隨即躍上屋頂離去。


    不知算不算幸運,悠二隻注意到自己的欣喜。


    「啊,好,我等你唷!」


    他對著彼方的少女背影大喊,目送對方逐漸遠去。


    沒多久,紅蓮圖樣消逝,熱流融入風中。


    封絕解除,隔離空間回歸到世界的流動中。


    太陽已然西沉,僅剩路燈以薄光點亮世界。


    還不習慣這種轉變的悠二——


    「呀!阪、阪井同學!」


    聽到懷中傳來吉田的叫聲後才回神。


    「為、為什麽我會在你懷——」


    「啊,抱、抱歉!」


    悠二連忙放開她,站在一旁。


    「呃……你剛剛似乎有點貧血。」


    「貧血……?」


    這臨時想到的理由,似乎無法讓吉田釋懷。反正把事實說出口她也不會懂,也隻能這麽堅持了。


    (那個「磷子」的「存在之力」已經消失,應該也變成「從未存在」了才對……應該沒問題吧?)


    他還在思考時,一點錯也沒有的吉田已經低頭道歉。


    「對、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沒關係啦,小事情……呃。」


    說著,悠二突然打量起四周。


    吉田歪頭問道:


    「怎麽了嗎?」


    (該不會還在附近……?)


    說到悠二呢,當然是擔心夏娜還在附近監視。他沒對吉田亂來,也不可能對吉田亂來,但他還是有種微妙的畏懼。


    「不,沒什麽。哈哈,總而言之,我們回家吧,吉田同學。」


    出言催促後,他才注意到天色已暗。


    「看樣子,我還是多送你一程好了。」


    「……啊,好!」


    吉田喜形於色地點頭。


    (貧血……居然在最後讓他看到了丟臉的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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