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祖父家是有院子的,但是院子的門從沒關過,白天黑夜都是開著的。


    這時候屋外的敲門聲還挺急,不大會兒功夫就把我高祖父吵醒了,等他穿好衣服開開門一看,村長帶著好幾個村民站在門外,包括村長在內,這些人全是一臉困態,就好像昨天晚上沒睡好似的。我高祖父趕忙把他們引進了屋。


    等村長他們到了屋裏說明來意以後,我高祖父的臉色變了變,額頭隱隱冒出了冷汗。


    原來,這幾個村民包括村長在內,昨天晚上三更天以後,全都聽到了孩子哭聲,而且不止一個孩子,一群孩子,哭的還挺慘,聽聲音像是從荒坡那個方向傳來的,因為這時候村裏人都知道了荒坡土洞裏那些事兒,懷疑是那些孩子的鬼魂在哭,個個嚇得心驚肉跳,一夜都不敢合眼。


    這不,一大早幾個人聚在一起,由村長帶著來找我高祖父了。不過奇怪的是,昨天夜裏我高祖父卻沒有聽到哭聲,他打完三更以後弄了點吃的,一直喝酒喝到四更天,然後暈暈乎乎睡下了,期間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後來我高祖父才知道,這幾個人全是在“陰時”出生的,很容易招惹這些不幹淨的東西,他們幾個聽到孩子哭聲並不奇怪。


    什麽是“陰時”呢,就是三更天以後,十一點到一點之間。


    這時候,我高祖父壓了壓心裏的疑慮,對村長他們憨笑著說:“麽事,麽事,那些小孩哩魂魄都在壇子封著,咱們縣裏的捕頭已經派人把他們埋咧,不會是他們……”


    “那會是誰咧?”我高祖父話音沒落,村長跟著問道。


    我高祖父想了想說:“等到今兒個三更天,俺親自到荒坡哪裏瞧瞧,現在俺也說不清是咋回事,不過你們盡管放心,麽事,今天晚上該睡覺睡覺,就是聽見啥咧,當麽聽見就中咧。”


    幾個村民似乎對我高祖父這種說法不太滿意,不過我高祖父這話也無疑給了他們一顆定心丸,在他們認為,我高祖父隻要說沒事,那八成就沒事了。


    等村長領著幾個村民走了以後,我高祖父緊緊皺起了眉頭,他說沒事隻是在安村長他們幾個人的心,眼下看來,這事兒小了都不行。


    我高祖父到裏屋把自己師傅的煙袋拿了出來,窩上煙絲,一口口抽上了。


    我高祖父一般不抽煙,隻有遇上棘手的事兒才抽幾口,一來是消愁,二來是希望他師傅王守道在天有靈,能給他一點兒啟示,告訴他該怎麽做。


    我高祖父一邊抽煙,一邊考慮著荒坡那裏的事兒,縣衙捕頭明明說把壇子給埋了,那些壇子還封著口兒,那這些孩子的哭聲又是咋來的呢?


    我高祖父把屋子裏抽的滿屋二手煙,也沒能想明白咋回事,他師傅王守道更沒有顯靈告訴他咋回事、該怎麽做。


    不過,我高祖父這時候有一點敢肯定,那就是有人動了壇子,可能把那些小孩的鬼魂放了出來,這是我高祖父最不願看到,也是最不願麵對的。


    到了中午,就在我高祖父正準備做午飯的時候,忽然聽到院子裏有人喊他。


    “劉先生,劉先生在家不?劉先生,劉先生在家不?”


    我高祖父聽著聲音耳熟,忙出房門一看,就見院門口站著一個人,一身官差打扮,往臉上一瞧,認識,正是縣衙那名捕頭。


    其實,我高祖父這時候就有心吃過午飯以後,到縣衙去一趟,問問捕頭那些壇子到底是怎麽處理的,這下好了,捕頭自己找上了門兒,也省得他再往縣衙裏跑了。


    捕頭就一個人,沒帶手下,不過這時候我高祖父見他臉色發白,整個人顯得非常沮喪,就像遇上什麽滅頂之災了似的,可以說和之前那位挺胸昂頭的大捕頭判若兩人。


    我高祖父趕忙把他引進屋裏,我高祖父這不剛要做飯嘛,拿出些前些天存的幹貨,一壇子老酒,又炒了兩個簡單的熱菜,兩個人吃喝起來。


    幾杯老酒下肚,捕頭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暈,他放下手裏的酒杯,歎了口氣說:“劉先生,俺這次來找您,可以說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呐。”


    其實不用捕頭說,自打第一眼看見他,我高祖父就知道他有事兒,忙問:“官爺有啥事兒,盡管說,隻要俺能幫你哩,一定幫。”說著,拿起酒壇又給捕頭倒上了。


    捕頭眼睛呆呆地看著酒杯,等我高祖父給他倒滿以後,他抓起酒杯一下抽了個底兒朝天。


    “劉先生呐,今天俺來找您,想跟您說兩件事兒,這第一件兒,府台大人給咱們上報哩那個請賞奏折,朝廷批下來咧,縣太爺專門給我看咧……”


    我高祖父一聽,順勢笑了一下說:“那是好事兒呀。”


    “好啥呀……”捕頭搖了搖頭,接著說:“俺聽師爺說,天津那邊兒,就因為小孩兒失蹤哩事兒,老百姓們打死了幾個洋人,燒了幾座教堂,那些個洋人咧,真他娘個厥哩不是東西,不依不饒,要跟咱大清國開戰,那大炮船都開過來咧……咱這請賞奏折報上去哩時候,曾國藩曾大人正跟洋人談判,那奏折哩,也不知道咋到了曾大人手裏,曾大人就批了四個字兒,又給咱送回來咧。”


    “啥四個字兒?”我高祖父問。


    “緘口莫宣。”捕頭把酒杯狠狠在桌麵上磕了一下。


    “啥意思?”我高祖父又問。


    “緘口莫宣哩意思就是說,閉嘴,以後不要再提這事兒咧,三緘其口,切莫宣揚,唉……”捕頭又歎了口氣,他這時候顯然已經喝的偏高了,話也多了。


    “劉先生呐,不瞞您說,俺還指望著這件案子飛黃騰達咧,你看看現在弄哩……完咧,完咧,啥也沒咧,緘口莫宣咧……師爺還說咧,天津那邊兒燒教堂,殺洋人,要是讓洋人知道小孩兒失蹤案是咱自家人幹哩,那他們就更不得了咧,曾大人讓咱們閉嘴,做哩也對,俗話說哩好,家醜不可外揚呀……”


    我高祖父又把酒杯倒滿了,捕頭端起來抿了一口,繼續說:“後來,就因為咱這個折子,曾大人覺哩理虧,不想把事情鬧大,就、就賠款呀,賠了洋人四十六萬兩白銀呐,劉先生你說說,幾條人命,幾座破教堂,它能值這麽多錢?十萬白銀都值不了!”


    捕頭說到這兒,我高祖父和他同時歎了口氣。


    捕頭接著說:“劉先生呐,俺是看透咧,咱們中國人就會禍害自己人,您說那些邪教分子,啊,你有本事兒,你娘咧個厥,咋不去禍害洋人咧?咋不看看洋人把咱欺負成啥樣兒咧?就會自己人欺負自己人,孬種!”


    捕頭這時候真的是醉了,臉紅脖子粗,一番話說的倒是在情在理,看的出來,這捕頭是個挺正直的一個人。


    像我高祖父這樣兒的、目不識丁的一介草民,這時候隻有點頭的份兒,他知道這些道理,卻說不出來。


    兩個人又喝了一陣以後,我高祖父問捕頭,“官爺,您剛才說,要跟俺說兩件事兒,這第二件事兒,是啥咧?”


    捕頭這時候正夾著一顆花生米要往嘴裏送,聽我高祖父問他,立刻愣住了,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麽恐怖的事,手一哆嗦,筷子上夾的那顆花生米“叭”一下掉在了桌子上。


    捕頭幹脆丟掉筷子,從凳子上站起身,一把抓住了我高祖父的手,說:“俺這裏出了點兒怪事,俺想請你幫幫忙……”


    捕頭這時候顯得有些驚慌,讓我高祖父感覺很不好,忙說:“官爺別急,別急,有啥事慢慢兒說。”


    我高祖父安慰了捕頭幾句,捕頭又重新坐回凳子上,低著頭沉吟了好一會兒,對我高祖父說:“三天前,府衙來人咧,傳府台大人令,要俺們把洞裏的東西全挖出來上交府衙,說啥,防止邪教餘黨盜挖,要入庫封存,哼,入庫封存,誰知道他們要這些東西想幹啥咧!”


    “你們去挖咧?”我高祖父趕忙問。


    “挖咧,上頭下哩死命令,誰敢不去挖……”捕頭歎了口氣,繼續說:“前天一大早,我帶著十幾個兄弟,挖了一前晌,順著原先那個洞口,把外麵那一層挖開咧,後來俺們十幾個人就往外搬東西,搬那些壇子哩時候,我有個兄弟一不小心,掉地上摔碎了一個……”


    捕頭說到這兒,我高祖父臉色立刻變了,酒也醒了不少。


    捕頭渾然不覺,繼續說著,“那壇子一碎,怪事兒跟著就來咧,打碎壇子的那個兄弟,一下子就跟瘋咧一樣,拔出腰裏的刀,見人就砍,當時洞裏有我,還有四五個兄弟,除了我反應快,沒給他砍中,其餘幾個兄弟全都給他砍傷咧,我那兄弟一邊砍,嘴裏還一邊罵,還是一個十來歲小孩兒哩聲音:‘砍死你們,叫你們挖我哩心!’娘哎,那兄弟的樣子,可嚇死俺們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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