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奶奶仗著膽子從小鬼猴子手裏接過黃紙以後,小鬼猴子一轉身,呼呼幾個縱躍,鑽進不遠處的玉米地裏,消失不見了。


    我奶奶拿著黃紙站在墳頭,愣了許久,最後看著小鬼猴子消失的那片玉米地,低聲說道:“小鬼猴子,你來晚了呀!”再回頭看看埋著我太爺的那胚黃土,眼淚忍不住再次落了下來……


    一個孤苦伶仃的寡婦,帶著兩個孩子,這日子,可想而知……


    這人世間,其實就是這個樣子,誰能一輩子風調雨順呢?


    一年後,時間來到了一九五八年,這一年,我奶奶四十歲,我父親九歲,我母親七歲,我姑姑七歲。


    一九五八年,這是一個雪藏了很多故事的年份。


    5月,中國*八大二次會議舉行以後,“大躍進”運動在全國轟轟烈烈展開。


    大躍進,大致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是“農業大躍進”,一個是“全黨全民大煉鋼鐵”。


    農業大躍進,出現了史無前例、荒唐滑稽的“浮誇風”。浮誇風,也就是漫天吹噓,也叫放“衛星”。


    浮誇風最牛逼的是天津市,當時的《天津日報》聲稱,天津市東郊區新立村,水稻試驗田畝產12萬斤。緊接著,是河北保定市徐水縣,畝產山藥120萬斤、小麥12萬斤、皮棉5000斤、全縣糧食畝產2000斤以上。


    我們這裏不種水稻,主要是種小麥,水稻我不了解,不過就我們家現在的小麥畝產而言,最好的收成,畝產不過八百到九百斤左右,就過去那生產條件,小麥畝產12萬斤?12萬斤呐,這是個啥概念?這已經不是一個天文數字,這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不過,就這笑話,還真有人信,黨中央明確批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現在看來,真的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放開膽子吹唄!


    寫到這兒,或許有人會問,上級領導都不下來視察嗎?到地裏一看不就知道了。知道啥呀,上級領導來了以後,地方領導把幾十畝地裏的莊稼移栽到一畝地裏,那地裏的莊稼個個顆粒飽滿,擁擠的密不透風,一屁股坐上去都沒事兒,看上去那就是逆天的大豐收!


    全民大煉鋼鐵,那時候條件簡陋,隨便壘個土台子就煉上了,煉鋼技術又不過關,好鐵煉完了煉下腳料,下腳料煉完了到老百姓家裏收,鐵鍋鐵勺,隻要是沾點兒鐵氣兒的都收了去,盲目、又不切實際地扔進煉鋼爐裏,煉成了一堆堆的廢鐵疙瘩,最後扔的馬路邊兒上到處都是,急功近利、好高騖遠、勞民傷財!


    當時的中央領導,其實是想不蒸饅頭爭口氣,昭告全世界,俺們中國雖然窮,但俺們有誌氣,俺們有人,沒有糧食俺們自己種,沒有鋼鐵俺們自己煉。不過,有事兒,不是誌氣和人海戰術就能成功的,死鑽牛角尖兒的,那不叫誌氣,那叫傻氣。當時的赫魯曉夫批評了中國的冒進,因為這些路,他們俄羅斯已經走過,已經吃過虧了,算是良藥苦口,不過,*並沒有嚐出這是良藥,隻知道它苦口,這個算是後來跟俄羅斯決裂的誘因。


    與此同時,全國農村成立人民公社,特別是在我們河南省新鄉市七裏營鎮,當時的帶頭人叫史來賀,八十年代史來賀成為全國聞名的“人民公仆”,當時在七裏營建立了一個“七裏營人民公社”,*視察到七裏營,說了句“人民公社這個名字好”。緊跟著,在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河南全境全部成立了公社,有些地方甚至強迫群眾加入。“跟風”一詞,似乎最早就出自這個年代!


    人民公社開辦了大食堂,也就是俗稱的“大鍋飯”,到公社食堂裏吃飯不要錢,不過,得把自己家裏的田地交出來,所有私產變成公產,家裏不能私自生火開灶,甚至不能飼養家禽,所有的一切,包括你這個人,全都是“公家”的。


    大食堂成立伊始,大多數人表示懷疑,哪有吃飯不要錢的,很多人懷著一副觀望心理。據我父親說,一開始食堂裏的夥食非常好,白麵饅頭大米飯,甚至還有油條,一開始加入食堂的人個個吃的滿嘴流油。


    後來,那些觀望的人忍不住誘惑,紛紛把自己過去“打土豪分田地”分來的田地交給“公家”,加入公社,在大食堂吃起了大鍋飯。


    我奶奶家,因為家裏沒有勞動力,一年下來吃不了幾次白麵饅頭,算是最早一批加入大食堂的,我父親也有幸吃了幾天白麵饅頭加油條。


    不過,由於後來“浮誇風”的影響,黨中央以為全國各地有吃不完的糧食,於是放出口號:“放開肚皮吃,甩開膀子幹”。


    這口號,其實是句空話,大食堂成立以後導致的結果是:糧食浪費不說,很多吃大鍋飯的人消極怠工,反正幹多幹少一個樣兒,到了吃飯的時候一口也不回少吃,一個偷懶,一群人跟著學,繼而導致無數農田荒廢,麥苗長的還不如野草高,有的田地甚至顆粒無收。不過,國家上層領導並不知道這些,就是知道了也不敢說,睜眼瞎似的以為國家已經進入了一片大好的“*”社會,共同生產、共同分配。而且,在國家糧食局的統計數字裏,全國糧食產量那是成幾何數字的翻倍增長,當時農業部公布夏糧產量同比增長69%,總產量比美國多出40億斤,這樣的數字,就好比金三胖擺下一塊巨石,揚言能碾碎美國新式坦克一樣不切實際。


    一九五八年冬,很多地方的大食堂出現了斷糧現象,局部出現饑荒。與此同時,國家因為“浮誇風”,提高了農糧賦稅,全國各地為了能夠繳齊“公糧”,隻能讓那些社員餓肚子,即便這樣,那些被浮誇出來的公糧數目也沒辦法交齊,有些地方懷疑有人私藏了糧食,出現了生產隊幹部上門追逼公糧,甚至出現毆打、逼死人的情況。


    一九五九年春,史稱的“三年自然災害”全麵爆發!


    這時候的大食堂,哪裏還有啥大米油條,一日三餐,每人一小勺兒能當鏡子照的稀湯水,喝下去一泡尿就沒了,人們不得已又像42年那樣兒,挖草根、剝樹皮,最好的食物是紅薯穰子,也就是紅薯的莖蔓。


    一九六零年,最艱難的一年,餓死人無數,活著的人幾乎人人患上“浮腫病”。胳膊腿骨瘦如柴,肚子卻奇大無比,這就是“浮腫病”的症狀。


    我父親和我姑姑當時餓的根本就站不起來,趴在地上,用胳膊爬著走路。每天我父親和我姑姑從早上喝過一碗清湯水以後,就守在南牆根兒那裏,南牆根兒的土牆上,給我父親畫了一個橫道兒,兄妹兩個就那麽趴在地上看著那根橫道兒,用我父親的話說,啥時候太陽光照到那橫道中央位置的時候兒,啥時候隊裏食堂就要敲鍾開中午飯了。


    我父親跟我說這個的時候,臉色帶著笑,但是我知道,那笑容的背後,是無盡的辛酸與苦楚……


    相對來說,我們這一帶還好些,我父親、我母親、我老丈人都很明確地說過,我們這裏沒有出現餓死人的現象,不過,很多人餓的到生產隊上偷糧食吃,抓住以後,那就不得了了。據說黃河邊上,抓住偷社會主義糧食的人,用麻袋裝了以後,直接扔河裏去,那黃河裏邊兒,因此不知道葬送的多少枯骨亡魂。同時,也聽說有地方出現人吃人的事件,不過還是不在我們這一帶,他們還有順口溜,叫做“人吃人,狗啃狗,老鼠餓的啃磚頭。”


    同年秋,某一天,我太爺的忌日。那時候,活人都保不住,哪兒還能顧得上死人呢,不過,我奶奶卻每年都要到墳地裏祭拜,這時候家裏邊兒呢,黃紙早就沒了,就剩下我奶奶私藏的半捆線香,我奶奶抽了九根,趁著夜深沒人的時候,一搖三晃來到墳頭,給我太爺、我太奶、我爺爺,每人分別點了三根,也不敢哭,怕給別人發現,因為我奶奶這時候是“地主婆”,成分不好,要是給人知道私自來墳地上墳,搞封建迷信,又會是麻煩事兒。


    我奶奶跪在我太爺他們三個的墳頭,輕聲的嘟囔:“爹呀、娘呀、哥……你們好不?這眼下呀,又鬧上饑荒了,不過呢,你們也不用再受這份兒罪了……”說著,眼淚下來了。


    一九六一年秋,黨中央眼看餓死的人越來越多,隻好解散大食堂。*建議,給每家每戶分出一小塊保命的“自留地”,這個建議得到了通過。


    老百姓分到“自留地”以後,又有了幹勁兒,因為這塊“自留地”不用繳“公糧”,自己種了自己吃,漸漸的,餓死的人越來越少,到了一九六二年秋,大饑荒基本結束,當然了,我說是我們這一帶,並不代表全國各地。我們這一帶最難熬的也就六零年這一年。


    據不完全統計,這場饑荒裏餓死、加上某些不正當原因致死的人數,大約是兩千多萬,所謂的“自然災害”,其實並沒有發生災害,那幾年還算風調雨順。


    這三年,海外一些學者稱之為“三年大饑荒”,西方學者則稱其為“大躍進饑荒”。


    事後,國家總結這次饑荒的起因時,*說了一句:“三分天災,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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