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不會突然遇見某個人?會不會有人帶我離開這裏?


    在咖啡店裏想著這種無聊事時,天啊!竟然碰到了伊藤老師。本來還在想怎麽會有個壯碩大叔在我旁邊坐下,我嘴裏的煙卻突然被他拿走,當場嚇得我腦筋一片空白,心想這是怎麽回事?這人是誰?死盯著這個頭戴針織帽的大叔看,搞半天竟然是伊藤老師啊。他是我高一時的班導師,在學校裏總是穿著架勢十足、一看就知道是體育老師的運動服,所以一時之間沒認出他來。現在他穿著鋪棉外套把領子豎起來的樣子,比在學校更像流氓。


    學生都很怕他這位鐵麵老師,不過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沒罵我抽煙——雖然叫我不要抽煙,可是聽起來沒什麽魄力。又請我喝焦糖星冰樂——其實我點的是摩卡可可碎片星冰樂,老師搞錯了。


    「喂,我買了特大杯的給你。」接著就把特大杯硬塞給我。


    「……謝謝老師。」


    他盯著我用吸管喝了一口,我感覺很不自在,渾身發毛。他到底想做什麽?


    「好喝嗎,相澤祥子?」


    我納悶著為什麽要叫我的全名,一麵小聲地回答:「……還好。」


    「你說啥?」


    「很好喝,沒錯。」


    「這樣啊。那麽寒假結束,就到升學就業輔導室來一趟。」


    「啊?」


    「那杯你已經喝下去了喔。」


    「居然使出這麽卑鄙的手段!」


    「學到經驗了吧!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哪有這樣,明明是老師你自己說要請我的啊!」


    伊藤老師完全不理會我的抱怨,跟我約好升學就業輔導的時間後,一手拿著拿鐵就快步離開店裏。


    氣死我了!真的氣死我了!不過……不過,我其實有一點點開心,感覺就像被人粗魯摸摸頭。


    都已經是高三的十二月了,我卻還沒有決定畢業後的方向。這一年來,不管旁邊的人說什麽,我的畢業方向調查表始終繳白卷。對老師們來說,我已經成了他們隻想敬而遠之的學生,隻要能夠安安分分畢業就謝天謝地了。我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麽事情會演變到這般地步?


    總算喝完特大杯的焦糖星冰樂。街上不知何時已經變得比天空還明亮,我也不能一直在這裏坐下去,於是戴上口罩,把耳機塞進耳朵,纏上圍巾,戴上黑色針織帽,慢吞吞地走出店外。原本我還打算戴上墨鏡,但這樣的裝扮太詭異了,隻好低著頭走下坡道。


    我畫了眉毛、刷了睫毛、擦了腮紅、塗了唇膏,可是一上了街,這些全被遮住,我到底是想要怎樣?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裏,隻是漫無目的走在閃閃發亮的街上。感覺就像置身在永遠醒不過來的惡夢裏,死命尋找藏在某處的出口。


    ◇◇◇


    有沒有人能帶我離開這裏?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種模模糊糊的念頭?國中?不對,應該是小學高年級吧!


    如果問我是什麽讓我不願意待在這裏?那就是男生,也就是世界上另一半的人。我也很討厭不和男生結婚,就得不到幸福的社會結構。總而言之,我就是討厭這世上一大半的人。


    再說,誰會喜歡那種隻在走廊上擦肩而過,就竊竊私語,或叫人「醜女」、「胖子」、「去死」的生物呢?他們自己明明也長著青春痘、渾身又髒又臭、每兩分鍾就精蟲上腦一次。


    我也不喜歡爸爸和哥哥。爸爸在外麵有女人是我們家公開的秘密,而大我三歲的哥哥是個超級現充(*注7:意指現實生活過得充實,人際關係良好、情場得意、學業或事業有成的人。),打從念私立明星小學開始,女朋友就一個接一個,還動不動冷眼看著我說:「你真是我們家的小孩嗎?」


    在這個到處都是臭男生的世界裏,更讓我厭煩的是在國、高中生之間流行的戀愛至上主義。最誇張的是,最近連小學生都把談戀愛視為理所當然。雜誌的讀者群鎖定在小學生身上,甚至還提到「超人氣,深受js(小學女生)的喜愛!寬鬆體型也能穿出好身材的顯瘦服裝特輯!」身材好是為了得到男人青睞嗎?再說「寬鬆體型」是什麽東西?小學生的雜誌別自己亂用「js(小學女生)」啊!


    小學時代的我無力跪倒在地,同時對這些感到憤怒又絕望。即使上了國中,我還是與戀愛搭訕等話題完全沾不上邊。


    「足利家怎樣怎樣的,不覺得很莫名其妙嗎?」


    「啊,我的日本史也很爛。足利的發音很難念,難道我一直念錯嗎?」


    「搞不好我的英文還比日本史好。」


    「嗯,不過我們是日本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去美國吧?」


    「也是啦。所以學英文的用意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我和朋友彩耶的午休對話總是像這樣的內容,不然就是「今天好熱」、「好冷啊」、「台風來了」、「聖嬰現象的影響吧」之類的。現在想想,連我也不禁要同情自己,缺乏女人味。


    在那段沒有男人緣的國中時代,我有兩個好朋友,分別是和我就讀同一所小學的彩耶和敕使河原。彩耶是和我一樣矮胖不起眼的黑發女生,敕使河原也同樣不起眼,不過他是男生。一般男生升上國中以後,都會和同性朋友集體行動;可是,大概是敕使河原的心智還像個小學男生,照樣和我們兩個女生混在一起,也不以為意。對我來說,容易得意忘形,但從不說我們壞話的敕使河原,不算是男生。


    不用想也知道,我們三人組是學校階級裏的最底層,大部分的班上同學有事才會跟我們說話,一些屬於特權階級的風雲人物,老是會欺負我們,連老師們也懶得理我們。我們這個階層的人,在大家眼中就是「人畜無害,但盡量不要出現在我們麵前」。反正那些言行幼稚的家夥,就是一群小鬼。明明我自己也是個小鬼,我卻早已看透一切,有些自暴自棄地心想。


    「相澤、相澤,快過來!這超讚的啦!」國中二年級放學後,敕使河原興奮地對我招手。


    我冷冷地回答:「幹嘛?」一麵走向靠窗的座位,隻見彩耶正趴在桌上不停用自動鉛筆寫字。她在玩我們最近很熱衷的「零提示填字遊戲」,也就是隻有數字沒有提示的填字遊戲。


    「這本書是敕使使帶來的,我就快要解開了。」彩耶認真盯著填字遊戲說道。敕使河原也口沫橫飛地解釋:「這是《激烈人生生存篇》。有四個字,第一個字是『同』,最後一個是『力』,九號空格可能是『壓』。隻要解開這一句,整個填字遊戲就解開了。」我往後退以避開他的口水,一麵思考他所說的內容。


    光聽「敕使河原」這個名字,會感覺像是哪個名門望族的帥哥,但我再客套也無法稱他的長相是「帥」。他瘦瘦高高,手腳也莫名修長,還有像落魄武士一樣的粗眉毛和蓬亂長發,整個人就像妖怪辭典裏的「手長腳長妖怪」。這家夥不知道為什麽很愛黏我,一見到我就大喊:「相澤相澤!」每次聽彩耶叫他「敕使使」,我心裏就會直嘀咕:「什麽敕使使,這麽可愛的稱呼跟你一點都不搭啊。」


    我想了一下,便回說:「……答案是不是『同儕壓力』?」


    「嗯?」敕使河原皺起他的妖怪臉。


    「啊,真的耶!這樣子直排就是『欺騙』、『騙子』、『假想』了。『同儕壓力』沒錯,祥子好厲害!」


    「哦哦!相澤你真厲害!原來是同儕壓力啊!」


    你根本不知道「同儕壓力」怎麽寫吧?我懶得吐槽敕使河原。不過,被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句的猛誇,我也笑開懷。倒是這填字遊戲也太貼近現實了吧?不但有「激烈人生生存篇」,還有「同調壓力」。


    人生這場生存競爭,的確就是得和同儕壓力搏鬥


    。女生就應該這樣、東京都的國中女生就應該打扮時尚、享受青春就應該談戀愛。


    我要繼續對抗這種同儕壓力呢?還是選擇站在施壓的那一邊?


    國三的春天,我做出一個決定。我再也受不了沒完沒了的生存競爭,與其繼續這樣下去,幹脆自己站到「那一邊」去吧。


    早該這麽做了。因此,我也下定了決心,認清能夠帶我離開這裏的那個人,絕對不會出現的。既然如此,我隻能自己把自己帶出去。


    「我決定了。我要變漂亮,我要變漂亮借此改變人生,徹底大改造!」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從國道二四六號的天橋上,遠眺涉穀川的涓涓流水,同時對彩耶和敕使河原如此說。


    他們兩人目瞪口呆看著我。車輛在兩人背後轟然急馳而過。


    「我說,三個一起來改變吧!老是在午休時間和放學後,躲在教室角落玩零提示填字遊戲、將棋和錢仙,根本不是十四歲的東京人該有的青春。我們等於在昭告天下:『我們就是這麽惡心,別靠過來!』」他們兩人對我突如其來的主張驚慌不已。


    「討厭啦,祥子,我們不是說好永遠不變嗎?不是說好不要長大嗎?」手足無措的彩耶,搬出我沒有印象的約定,她肯定是把日本流行樂的歌詞和現實混淆了。


    而敕使河原則是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嚴肅的妖怪臉湊近看著我說:「相澤,你有什麽煩惱可以直接跟我說。」


    這句話讓我忍不住想反問:「你以為你誰啊?」


    一群受歡迎的男生走過我們身後,故意大聲說:「這群惡宅隨時都這麽歡樂。」


    我裝作沒聽到,含淚說:「……就算我改變造型,我們永遠都是朋友。」


    這句話說得連我自己都覺得像是在演戲。


    我的第一步是練習化妝。去書店買了教人如何受到男性青睞的雜誌,仔細研究「人見人愛的love彩妝?」那一頁,照上麵的說明分析自己的臉屬於「圓臉/平臉/立體臉/複古臉」中的「複古臉」,總覺得有點恥辱。接著從媽媽大量的彩妝品裏,謹慎挑選化妝品。盡管不斷重複著令人想哭的失敗,但我還是努力嚐試「無辜眼神臥蠶妝」、「若無其事縮小腮幫子美妝」、「心機腮紅小臉妝」、「完美唇線水嫩唇妝」。


    接著,我帶著零用錢,去了一家從網路上精挑細選的美容院,以顫抖的聲音打電話預約三天後的時段。這三天我則是緊張得吃不下飯,反而還因此瘦了一點。


    我在裏原宿那家像水族館一樣,有著整片玻璃帷幕的美容院裏,剪了頭發。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十分地驚訝,我變得有點可愛了。厚重的黑發變得清爽俐落,不對稱的瀏海輕輕遮著眉毛,兩頰的頭發在鎖骨上方往內卷。新發型修飾了我原本的複古臉,搭配最新的化妝技術,使我看起來確實像個時下流行的女生。莫非、難道、我的挑戰成功了嗎?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努力有幾分效果。


    再來是減肥。本來計劃是這樣,不過後來也沒有減肥的必要。過了五月,在我年滿十五歲之後,潛藏在基因深處許久的開關,仿佛突然啟動。我的身材開始愈來愈瘦,個子愈來愈高,原本像小孩般短胖的手指也變得纖長,甚至覺得自己的聲音和肌膚都變得又細又白,胸部也愈來愈沉重。最後,就連僅剩的那一顆讓我非常自卑的乳牙,也終於換成了恒齒。


    「喀鏘!」我仿佛聽到了開關、或軌道、或版本,切換的聲音。


    暑假的最後一晚,我在浴室裏把頭發染成帶點橙色的深棕色,同時改短了製服的裙子。我本來就很擅長裁縫和編織這種單調的手工藝,於是從雜物間搬出滿是灰塵的縫紉機,以斜針縫固定裙擺。喀鏘喀鏘喀鏘喀鏘——,縫紉機車針行進的聲音,聽起像是能帶我離開這裏的交通工具。


    深夜,我站在樓梯平台處的穿衣鏡前,看著自己穿上製服的新形象,而鏡子裏映著一位媲美流行時尚雜誌模特兒的女孩。我在原地轉圈,頭發的反光隱約透出橙色光澤,短裙下的白皙大腿,連自己看了都覺得性感,而心髒怦怦直跳。


    「看來你不是從外麵撿回來的。」哥哥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二樓俯視我。


    聽到他這麽說,雖然有點開心,可是哥哥緊盯不放的視線,讓我感到不舒服,因此,我沒有回話。


    「嗚哇!這是誰呀?真可愛!」


    「是嗎?是嗎?不會很奇怪嗎?會不會太誇張讓人家看不下去?」


    「才不會!不過呢,我現在才敢老實說,我原本覺得祥子剛開始化妝,會太為難自己,可是現在超完美。太可愛了!這下子絕對會被星探相中。千萬別去原宿,肯定會被搭訕。不對,還是去一下比較好。嗯,應該要去,我們去原宿吧!」


    九月暑假結束,彩耶在教室裏直接誇讚了我的裝扮。我原本最擔心的,就是被彩耶討厭。現在聽她這麽說,我則鬆了一口氣差點哭出來,也不禁期待著敕使河原的反應。正好這時候,駝著背的妖怪臉走進教室。


    就在這時候,駝著背的妖怪臉走進教室。


    「早啊。」我向他打招呼。


    他嚇了一大跳,瞄了我一眼,竟然直接快步走過我麵前。我火大地從他身後敲了他的腦袋。


    「我跟你說早啊,敕使河原!」


    敕使河原怯怯看了我一眼立刻轉過頭,接著又看了我一眼,臉上表情變成驚訝,嘴巴張到幾乎可以聽到下巴地掉下來的聲音。


    「相相相相相相相、相澤?」沒想到他竟然認不出來。


    「你……」他啞口無言,然後把我拖到走廊上,悄聲對我說:「你家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你有什麽煩惱可以直接跟我說。」


    「你的感想隻有這一句嗎?」我錯愕地回應。


    這時才發現,自己抬頭看敕使河原的角度,還是和以前一樣。我明明已經長高,甚至能夠看到彩耶的頭頂,難到這家夥也長高了嗎?還搞不清楚怎麽回事,我突然滿臉通紅,急忙回到教室。


    從第二學期開始,整個世界與第一學期有著天壤之別。


    不論男生女生,每個人在學校裏和我擦肩而過都會看我,也會聽到他們竊竊私語:「那是誰?」「好可愛!」盡管每次都讓彩耶和敕使河原感到渾身不自在,但我的心情卻猶如漫漫長雨終於停止般的暢快。


    其中變化最多的是男生,應該說是男人們的視線和態度。


    我隻是走在車站或街上,或是搭乘電車,都可以感覺到男人的視線盯著我的雙腿、腰身、胸部和臉龐。我從來不知道,世上的男人竟會如此肆無忌憚地看著一個陌生女人。我也常常在擁擠的電車上遇到色狼,這種經驗實在非常討厭。


    我找彩耶訴苦時,她說:「大概是看你好欺負吧?」


    因此,我把妝化得更濃、頭發染得更亮,果然遏止了不少色狼。


    明明我還是我,內在一點都沒變,隻不過改變了外表而已,外界卻有截然不同的反應,不禁讓我感到驚訝困惑,還有一點點失望,以及莫名的快感。


    某天放學後,我們三個又湊在一起玩零提示填字遊戲,突然有人把我喝到一半的草莓果汁搶走,並說道:「祥子,這個給我一下。」


    我驚訝地尋找著草莓果汁的蹤影,發現那群受歡迎男生中有一人正拿著它。


    我們三個對於我突然被男生直呼名字,以及男生用我喝過的吸管,來做間接接吻的舉動給嚇傻了。不過那幾個風雲人物卻絲毫不以為意。


    我因此也受到影響,決定和一群裝扮華麗的女生互動。後來彩耶也開始化妝。我們放學後和那些華麗女生一起逛原宿時,真的被來路不明的星探看上了。我和新朋友們無視別人異樣的眼光,在街上大聲喧鬧,細細感受這般滋


    味。


    是啊,東京十幾歲青少年的青春就該這樣。


    世界愈來愈美好,生存愈來愈容易。再也沒有人說我壞話了,世界待我也溫柔甜蜜許多。


    唯一不變的隻有敕使河原。隻有他依然故我,跟以前一樣老在埋怨我:「你裙子也太短了吧!快給我放下來!」「跟不認識的男生講話幹嘛那麽親熱,你也顧一下我的感受啊!」


    常念到我抓狂想反問:「你是我爸嗎!」不過,我也因此對他有點改觀,覺得這家夥很可靠。


    然而,我們三人相處的時間卻愈來愈少,最後也不在放學後一起玩零提示填字遊戲了。不知道是玩膩了,還是熱潮過去了,又或者我們對彼此間的關係感到厭倦。一轉眼便來到了畢業的季節。敕使河原要去念男校,而我和彩耶上了同一所高中,三人從小學以來延續至今的關係,就像自然消風的氣球一樣,不知不覺劃下了句點。


    高中生活剛開始盡是歡樂。


    手機的通訊錄裏,塞滿了新認識的男女生名字,每星期我都會去一次朋友家,或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漢堡店裏玩一整夜。當初和彩耶一起加入的吹奏樂社,因為我隻顧著玩,早就成了幽靈社員。


    然後,我戀愛了。


    不過對方不是男生,而是一位年輕的古典文學女老師。我對她的情感不是「想要結婚」、「想要交往」、「想要親密接觸」這類的渴望,但是對於幾乎沒有戀愛經驗的我來說,隻能把這份感情稱為「戀愛」。


    哦哦哦,講台上有個天然美女欸!第一次上這位老師的課時,我簡直像原本專職在岸邊捕魚的漁夫,突然投入遠洋漁業,並親眼目睹到藍鯨一樣的震撼不已。很難了解嗎?反正就是說,因為我對養殖漁業,也就是人工美女這方麵小有研究,可以說是權威,因此,一下子就能看出她臉上的淡妝,不是為了突顯自己,而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美麗。她肯定從小就是十分標致的美人胚子,我無法想像美到甚至必須掩住自己美麗的人生。


    她的聲音甜美溫柔,上她的課我總是全神貫注,連一聲歎息都不願錯過。我渴望聽到老師喚我「相澤同學」,也為了能完美回答老師的提問,唯獨古典文學課我格外地用心。老師對每個人都很公平,也是極為善良的人。如果我還是國中時期的我,她對我的態度也不會有絲毫改變。不知為什麽,我就是能夠確定這一點。


    這個人就是雪野百香裏老師。


    「啊,雪野老師!老師老師,你現在要回家嗎?」


    我隻要在放學後看到雪野老師的身影,就會不顧一切奔向她,毫不掩飾自己像隻小狗般歡喜搖晃尾巴。我不知妄想了多少次,希望自己的班導師不是那個壯碩的伊藤老師,而是雪野老師。不過,伊藤老師是難得不會用討好諂媚眼神看我的男人,我也不討厭他就是了。


    「欸,是相澤同學啊。還沒有,我還要回辦公室工作。」


    噢——她叫我名字了!


    「那麽,我等你忙完,老師,我們一起回家。」


    「不行,我會弄到很晚。」


    「我可以等你。」


    「不行。」


    「那麽,告訴我你的電子信箱吧。」


    「怎麽會說到這個呢?」雪野老師笑著,溫柔地勸導我:「知道老師的信箱也沒有什麽樂趣。相澤同學才剛成為高中生,應該多認識一些同年齡的朋友呀。」雪野老師的語氣雖然溫柔,但說什麽就是不肯讓步。


    沒有那回事!我也跟好幾個男老師都交換了電子信箱,去聯誼時也遇到大學生或上班族饑渴地追求我。可是,人家想多了解雪野老師嘛!這些話我無法說出口,隻能不斷地苦苦思念著老師。


    我從早上十點就在驗票閘門前站了三個小時,期間過來搭訕的有三個男人。根據我的經驗,如果是在涉穀、原宿或新宿,前來搭訕的人肯定比這還多。但是,這個千馱穀站運動風或硬漢風格的人較多,幾乎沒人會用估價般的眼神打量我。


    這裏就是老師住的區域嗎?靜謐又寬闊,感覺跟老師有點像,不愧是老師。我穿著白色針織洋裝和黑色長大衣,靠著驗票閘門前的柱子等待,打扮有點慎重。隔著馬路的那一頭,東京體育館如龜殼般的銀色屋頂,反射秋日陽光,閃閃發亮。


    「嘿,你在等人嗎?」第四個男人開口。


    不過,我並不排斥被人搭訕。雖然不至於隨便跟著對方走,但這種感覺就像是自己的價值受到肯定。這次搭訕的男人形象溫和,穿著過度裝飾的服裝,像是在賣衣服的。


    「我在等男朋友。」我麵無表情地回答。


    對方依舊不死心地追問:「可是你從剛剛就是一個人啊!」


    「咦?相澤同學?」就在這時候,我聽見那個甜美的聲音。


    「果然是相澤同學,你怎麽會在這裏?啊,你朋友?」


    「雪、雪雪雪、雪野老師!」


    眼前站著身穿米色綁帶外套、看起來比平時略微休閑的雪野老師。我的跟蹤作戰總算成功,終於見到苦苦等候的人了。卻突然感到難為情。剛才那位搭訕的男人一聽到我喊「老師」,就默默離開現場了。


    「我根本不認識他!」


    「這樣啊。你在等人嗎?」


    「沒有,呃,那個,將、將、將棋!」


    「將棋?」


    「那個,我是來拜將棋之神的!」我隨口胡謅,臨時想起車站月台上有一座將棋的雕像。


    雪野老師則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說:「啊啊,我記得附近的確有將棋的神社呢。相澤同學會下將棋,真是厲害!」


    隨即露出令人全身酥軟的笑容。噢——老師才厲害呢!


    那天接下來的時間,我過得很幸福。我告訴老師自己已經去過了神社——這當然是瞎掰的——正在想要不要要去公園走走。而雪野老師就說,她剛好也要去公園看書,於是我們一起去了附近的國定公園,老師還替我付了兩百日圓門票,說是今天特別破例。我則用自己醜小鴨時期培養出來的技能,做了便當要和老師分著吃。我們聊著學校的八卦,我還為了博取同情提到自己的家庭狀況,老師則告訴我她喜歡的書和高中時代的往事。


    秋天的太陽轉眼西斜。我們一直待到園內響起了閉園廣播才離開,老師一路送我到公車站。轉過這條住家與低矮大樓交錯排列的雅致街角,夕陽正好宛如聚光燈一般,從建築物的空隙間筆直照在我們身上。我回頭一看,我們兩人的影子鮮明落在柏油路上,無窮無盡地延伸。雪野老師的輪廓,因透明澄澈的橘色陽光而閃耀著。我祈盼自己也能像她那般耀眼,期望能夠成為像老師那樣的人,也希望永遠都能像今天一樣幸福。


    可是,夕陽不理會我的祈禱,一下子就沒入大樓後方消失無蹤,冰冷的群青色昏暗天色降臨我們四周。我一直有話想對老師說,所以才會偷偷調查老師常去的車站,並在假日一大早等著她出現,但這些我都說不出口。


    我就這樣度過了幸福快樂的高中第一年。不過,生活中似乎少了一味,我怎麽也想不起來那種調味料的名稱,也因此,每天都生活在焦慮難耐中。


    我跟彩耶不同班,所以那時候也幾乎沒有機會見麵,但是,在走廊或車站碰見時還是會簡單閑聊幾句。盡管彼此間沒什麽共同話題,隻要聊到敕使河原的八卦,還是會很起勁。例如,他在男校加入了啦啦隊、開始留胡子、不知道為什麽把頭發染成金色。每次一想到敕使河原,我就會莫名地傷感。我不想要這麽鬱悶,於是故作開朗地提議:「我們好久沒有三個人一起去玩了,改天約一約吧?叫敕使河原也一起來。」


    「好啊,那家夥一定會高興哭。」


    「難講喔,他搞不好心


    裏明明開心得要死,還故意擺臉色給我們看呢。」


    「好期待喔!」


    「那麽,我再跟你們連絡。」


    結果,我後來也沒有和他們連絡。因為,我遇見了牧野學長,這次是真的愛上了命中注定的男人。


    有沒有人能帶我離開這裏?


    在地下鐵見到牧野學長的刹那,我想起遺忘已久的那種心情。自己一直等待著的,會不會就是他?


    剛升上高二的四月,我在放學途中的擁擠銀座線電車裏,遇見牧野學長倚著車門看文庫本。我們站在同一側車門邊,我隔著一列座位獨自遙望著他。在學校裏總是被一群耀眼男女生包圍的學長,現在卻獨自一人,我覺得有些意外,不過想想自己也是如此。我們之間相距約六公尺,即便隔得這麽遠,依然能夠看見學長注視文字的長睫毛,似乎正悲傷輕顫著。隻是因為這樣,我就無可自拔地愛上了學長。


    牧野學長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長得又高又帥,不但是籃球社的隊長,功課也很好,深受老師信賴,身邊總是圍著一群和他一樣散發耀眼光采的人,偶而也會看到他和女生單獨走在一起。所以要向他表白時,我早已做好被拒絕的心理準備。


    「我喜歡學長。」


    「你叫祥子吧?」學長淡淡地說,一開始就直接叫我的名字。


    「我在交往對象麵前可能會變得很任性。你可以接受嗎?」


    我不敢相信他會這麽回答。可以!盡管在我麵前任性吧!我連回應都說不出來,隻能像被醫生宣告得了不治之症,以再正經不過的態度忍著眼淚,頻頻點頭。


    高二的春天,我的幸福攀升到了極點。我有了此生第一位男朋友,而且他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原來之前覺得生活中缺少的那一味就是這個啊!而且從四月起,我的班導師也換成了我朝思暮想的雪野老師,這感覺就像中元節與新年、耶誕節與萬聖節、婚禮與小孩出生等,人生中所有的美好一口氣降臨。不知道該怎麽說,隻覺得我開心得飄飄欲仙,在這種情況下要保持冷靜比較難吧。所以當牧野學長真如他之前所預告,是的,現在想想確實是宣告——在我麵前會變得很任性——我的心裏也隻有滿滿的幸福。


    「咦?祥子,你把頭發弄卷了嗎?」


    「啊,是的。可是我還不太會弄,所以有點醜……。」我低著頭回答學長。


    「很適合你啊。」學長說完,將他的大手溫柔放在我頭上。隻是這樣的小動作,就讓我的臉頰燙得快燒起來了。


    「哎唷,小祥怎麽臉都紅了,真可愛。」


    「真羨慕你啊,牧野,我也想要這種女朋友。」


    在放學回家前往車站的路上,學長的朋友們紛紛取笑我。我已經習慣等學長社團活動結束後,跟他一起回家。


    「白癡,我們學校再沒有比祥子更清純的女生了。」學長笑著說。


    他的朋友們聽了又是一陣吵鬧「你還真敢講啊!」「你們再放閃我可要收錢了!」接著,他們搭乘其他路線的電車回家,隻剩下我和學長兩人一起搭電車。雖然我不到十分鍾就要下車,但學長要我多陪他一下,於是我又多待了二十分鍾,陪他坐到他要下車的那一站。


    我們兩個獨處時,學長就會變得不太一樣。剛開始沒什麽異狀,漸漸地他就會判若兩人。


    「祥子,你這頭發——」


    學長有點粗魯地撫摸我的頭發,但比較像在拉扯,聲音依舊和剛剛一樣溫柔。我忍不住心疼好不容易卷好的頭發會被拉壞,抬頭望著學長。


    「你卷頭發的技術真的很差,實在有夠醜。還有啊,我想看看你發色更亮一點的樣子,那樣比較適合你。」


    這樣啊。心裏想著,馬上在回家路上經過的藥妝店找尋染發劑顏色。當晚二話不說就把頭發染成明亮的粉紅色係。隔天到了學校,大家都稱讚我的新發色,「好可愛」、「看起來好成熟啊」。可是在和學長兩人獨處之前,我的一顆心都懸著。


    等到我們身邊沒有其他朋友在場時,學長維持著沉著的笑容,抓住我的頭發用力撫摸,差點就要把頭發整個扯下來,仿佛可以聽見我的頭發在哀嚎——好痛好痛好痛!喜歡喜歡喜歡!


    「哈哈,這個顏色就太亮了。你又不是不良少女。這樣看來,我覺得還是黑頭發比較好。」


    當天晚上,我又把頭發重新染黑。由於短時間內染過太多次,頭發也因此失去光澤,變得又幹又澀。但我還是因為牧野學長僅在我麵前展現另一個樣子,而幸福喜悅,一心隻想著如何討他歡心。


    「祥子還是處女吧?」


    在放學後的三年級教室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的那個瞬間,學長用剛才和朋友聊手機遊戲一樣的語氣突然這麽問。


    「咦?啊、啊、那個……」我不知道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在問。學長現在想要什麽?我千萬不可以弄錯。


    窗外的操場成了一塊巨大的反光板,教室裏明明沒開燈,也充滿橘色的間接光線。放學後走廊上的喧鬧聲,就像耳機流泄的音樂,充滿了教室門板之外。在我心裏,這才是學校裏最像學校的美麗時刻。


    「喂,我在問你問題。」


    學長端正的臉龐因為反光板打光的效果,看來猶如偶像明星照片般俊美得難以置信。他衣領下緣的頭發泛著柔和的光澤。我必須回答。


    「呃。是、是啊,我還是黃花閨女!」我窘到無以複加,語無倫次地回應著。


    「哈哈,『黃花閨女』是什麽啊。那麽你要保留到我生日那一天喔,我一點也不想碰已經嚐過其他男人滋味的女人。」


    學長說完,伸手觸摸我發燙的臉頰,將嘴唇湊近。要接吻了!我緊閉雙眼等待學長的嘴唇觸感,但是等了許久始終沒感覺,隻聽到「哈哈」的幹笑聲。


    「祥子,你的眼睛閉得太緊了,看起來超醜的。」


    我羞得差點哭出來。啊啊,回去也得先練習怎麽被吻才行。在學長下個月生日之前,我還能保持正常嗎?在這片橙色光亮中,學長一臉冷漠地看著我。而我的身體環繞在陣陣刺痛,隻能稱為幸福的痛楚之中。


    久等了,回家吧。學長的朋友把頭探進教室裏,於是學長溫柔地對我說:「走吧,祥子。」被汗水濕透的腋下讓我羞窘得想逃走。可是我絕對不能逃。


    那是極為炎熱的夏天。


    學長的生日前一個月,我擔心在學長麵前會出汗或分泌有異味的分泌物,所以不顧一切減少攝取水分,結果害自己脫水昏倒。後來又擔心自己太瘦會讓學長失望,於是突然在半夜跑去牛肉蓋飯店,事後又很後悔,擔心吃下廉價肉品可能產生體味,於是下一秒便衝進廁所裏催吐。我就像是一隻眼睛被遮住的小動物一樣無所適從,直到成功破處那一天,才終於鬆了一口氣。其實也曾經擔心自己不再是處女之後,是不是會被學長拋棄,不過這全是杞人憂天,學長對我依舊溫柔。


    那天本來也是極為炎熱的一天。


    那個夏天每天都很炎熱,沒有哪一天比較涼爽。可是我發現每次隻要試圖回想起那一天,汗水、氣溫、濕度這種身體的感受就會完全消失。我想,也許從那天起,我失去了感受一切的能力。


    那是在暑假前夕的放學時刻。


    我統計好雪野老師交辦的班級講義,期待著可以和老師說話,就帶著即將和久違朋友見麵的雀躍心情,前往國文科辦公室。自從牧野學長等人六月退出社團之後,我的生活全繞著學長打轉,忙得沒有時間和其他人交流。在我走上樓梯,轉進走廊,正要敲辦公室的門時,我停下腳步,裏頭傳來爭吵的聲音。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心想是不是應該等會兒再來,突然就聽到一聲怒吼:「你不要太過分了!」


    是雪野老師的聲音。辦公室裏的腳步聲愈來愈靠近,我連忙躲進樓梯暗處。走出辦公室穿著製服的男學生——居然是牧野學長。他的臉上帶著獨處時經常出現的冷酷笑容,若無其事地邁著一如往常的沉穩步伐,走向三年級教室。


    我抱著講義愣了一會兒,不明白到底發生什麽事,但我知道一定發生了我必須知道的事情,或者是我不應該知道的事情。於是我躡手躡腳地走向學長的教室,隨即聽到好幾個人爆笑的聲音。


    「哇哈哈哈哈,我說牧野,你來真的嗎?你真的跑去逼小雪?」


    「這家夥瘋了!不過你還真有種。你明知道她絕對不會理你的啊!」


    「是嗎?」我聽到牧野學長一貫沉著的聲音。


    「我看她是花點時間獻殷勤,就能夠搞到手那一型。臉上明明一副沒男人就活不下去的表情啊,那個歐巴桑!」


    我聽不懂學長們在講什麽。字麵上的意思當然懂,可是我用盡全身力氣拒絕了解真正的含意。


    那天我沒跟學長說一聲就自己一個人回去了。這還是我們交往以來第一次。學長打了一通電話給我,可是我沒接。在回家路上、到家以後、在浴室裏,我不停反覆思考各種可能,甚至認為我今天聽到的內容,不過是我的幻想或誤會。我想到頭痛欲裂,好想寫電子郵件給學長。我也死命祈禱學長能夠再打一次電話來,或是寫信給我。不管他怎麽任性都好,我隻希望他吩咐我,但是他沒有。我十分清楚,學長已經打過一通電話,接下來就得換我,學長絕對不會連續打兩通電話給我。這是我們之間絕對不能打破的規矩,雖然我們沒有明文約定,但是我深深了解這一點。


    隔天早上的導師時間,雪野老師和平時沒兩樣,我心想,她哪有一副沒男人就活不下去的表情?昨天果然是我誤會了。我趁著午休把昨天沒交給老師的講義拿去老師辦公室。


    「謝謝你,相澤同學。」她用一如往常的溫柔聲音對我說。


    「昨天怎麽了?我在辦公室等了一陣子呢。」


    「啊,呃,昨天臨時有急事,對不起。」我回答。


    看吧!果然是誤會,我這次十分肯定。因此放學後便安心地前往學長的教室。


    「牧野學長,你喜歡雪野老師嗎?」


    明明已經安心了,明明已經確定是誤會了,我一開口仍是詢問學長這個問題。隨後又因為自己所說的話感到驚慌失措。


    「你為什麽這麽想?」學長一臉不解地反問。


    「昨天在國文科辦公室……」我回答,仿佛是自己做了錯事。


    「哎呀,被你聽到了?」學長的神色絲毫未變,漫不在乎地說。


    「沒什麽喜歡不喜歡啦,隻不過對小雪很好奇而已。她很神秘啊。我還沒和她上床,不過這是遲早的事。一般不是說,女人在她那個年紀最淫蕩嗎?」


    「……這樣嗎?」


    「是啊。你沒聽過嗎?而祥子你則是很僵硬。」


    我心想,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我喃喃說。


    這樣啊,原來是我不好。聽到學長一點也不認為自己有錯的聲音,我心裏愈是這麽想。


    從那一天起,學長不再回我信了。不管我打電話或寫信給他,他也一概不回。放學後去找他還是見得到麵,有時我也能和他、與他的朋友們一起走去車站。可是學長似乎在避免和我單獨相處,隻有想跟我發生關係的時候,學長才願意和我獨處。隻有學長爸媽外出不在、我可以去他家時,或是由我付賓館錢的時候,學長才會跟我上床。我害怕聽到學長對我說:「祥子還是很僵硬。」所以我什麽都願意做,但愈是這樣,我的身體就愈僵硬幹澀。於是,學長也漸漸不再跟我上床。


    高二的暑假猶如地獄。


    我因為太想見到不和我聯絡的學長,甚至跑到他的住家附近。但學長就算看見我也視若無睹,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樣。因為他的無視如此地自然,我甚至擔心自己是不是根本不存在。


    隻有那麽一次,學長在家門口出聲喊我:「祥子,你過來。」那溫柔的聲音和表情一如往常。啊,之前發生的事果然全都是我胡思亂想的。我終於放下心頭大石,忍不住想哭,我應該也真的哭出來了吧。可是,學長竟然把我帶去派出所,一聽到他跟警官說我跟蹤他時,我立刻驚恐地拔腿逃離那裏。


    我需要一個理由。我到底哪裏不好?哪裏做錯了?到底要怎樣他才會原諒我?還是他絕對不會、永遠不會原諒我了?


    ——都是雪野老師不好。


    我在空蕩蕩的客廳吃著便利商店飯團時,猛然想到了這一點。對啊,為什麽我之前沒有想到呢?是雪野老師奪走了學長對我的愛。我想到這一點的同時,才因放心而全身虛脫。原來是這樣,我隻要像過去全心全力喜歡學長一樣,強烈地、狠狠地憎恨雪野老師就好。


    ◇◇◇


    這還不簡單。我以久違的輕鬆愉快心情,這麽想著。


    事隔多年,我現在才明白。牧野學長根本一開始就沒把我放在眼裏,而雪野老師隻是個善良的受害者罷了。現在的我如果能遇到當年的相澤祥子和牧野真司,應該會處理得更好吧。一定能以更正確的方式,引導他們找到真正想要的事物。


    可是那時候——


    如果我能回想並客觀剖析這一切,我和某個可能正在聽我講故事的人,都一定會鬆一口氣吧。可惜這個故事還沒有結束,此刻仍在進行中。


    現在的我已清楚明白,牧野學長隻是個任性妄為的小鬼頭,而我跟他其實沒什麽兩樣,雪野老師一點責任也沒有。


    「我明明曾經那麽喜歡你,那麽喜歡你,那麽喜歡你!」


    直到現在,我仍會夢見自己哭喊,並毆打著雪野老師。


    ◇◇◇


    我擁有連自己也吃驚的力量。


    交通標誌仿佛就浮現在眼前,清楚地指出哪一條路最能把雪野老師逼到絕境。連我自己都有點感動,沒想到我居然有這樣的能力。


    我的第一步是隻要是雪野老師的課,就故意遲到。不僅遲到三十分鍾,還大剌剌地從教室前門走進去。


    「相澤同學,你遲到了喔。發生什麽事了?」


    我對老師的詢問默然不語,隻是一直瞪著她,過了一會兒才僵硬地說:「您,何不捫心自問呢?」隨即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我剛開始隻是這樣而已。但單純隻是這樣,就讓班上同學察覺到情況不對勁,使得教室裏彌漫著一股有別於平常的氣氛。


    「祥子,你和雪野老師之間發生什麽事了?」


    就算朋友在休息時問我,我也隻是支吾其詞:「唔,沒什麽,一點私事而已。」我隻是低著頭這麽說,朋友就真的為我擔心不已。


    再加上暑假結束後我一下子瘦了太多,過去也沒說過別人的壞話,因此,很容易就讓大家認定我是受害者。


    雪野老師當然也很擔心我,她好幾次主動找我談話,但我始終以「對不起」回避具體的內容。大概有三個月的時間,我都謹慎有耐性地維持這種態度。漸漸地,和我感情好的女性友人,也開始以同樣的態度回避雪野老師。盡管雪野老師原本就深受學生信賴,但我絕口不提的做法,也不禁讓她們以為老師一定有問題。


    這段期間,雪野老師和牧野學長有曖昧的謠言在校園裏傳開。我立刻明白,這無非是牧野學長至今仍在糾纏雪野老師,或者是他為了尋人開心,所以自己放出的謠言。這種情形過去也出現過好幾次,大家都會說:「小雪肯定不會理他啦!」很快就被人當做是無聊八卦而不了了之。但這回我的沉默,竟讓謠言多了幾分真實。


    這是學長做給我


    的球,我心裏這麽想。當時,我和學長已經形同陌路了,但我卻認為這是學長借著謠言在告訴我,一起把雪野老師搞垮吧!也因此,我再度下定決心,一定要和學長一起完成這件事。


    「祥子,牧野學長和雪野老師之間,難道真的有什麽嗎?」


    聽到朋友這麽問,我隻需要淚濕眼眶,根本不需要演戲。事實上,隻要一談到這個話題,我立刻就會湧出淚水。


    「小祥,在學校過得開心嗎?」新媽媽一邊吃晚餐一邊問。我心想,也差不多該由我主動進攻了。


    「嗯,隻有古典文學課有點問題。大家吵吵鬧鬧的,根本沒辦法好好上課。可能因為是年輕女老師,有點被大家看扁了。可是,我明年就要考大學了。」我努力把餐桌上看起來很高級的肉塞進胃裏,同時對新媽媽這麽說。


    這個隻比我大十歲、看起來跟媽媽年輕時一模一樣的漂亮陌生女子,像是終於找到了能替新女兒做點事一樣,臉上閃閃發光。簡直易如反掌。


    新媽媽不知道利用什麽複雜的管道,輾轉聽說女兒的前男友和有問題的古典文學老師之間有曖昧。那陣子我們班上的確隻有雪野老師的古典文學課鬧到上不下去,幾個認真的學生因此到教職員辦公室告狀:「讓雪野老師上課,會影響到升學考試,這我們很困擾。」家長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向地區教育委員會投訴。


    雪野老師無助的模樣看起來真的很可憐,她隻不過是個老實善良的人。可是,我有力量,老師沒有。事實就是如此簡單又殘酷。


    後來牧野學長終於畢業,我再也沒有動機和理由繼續逼迫雪野老師。但事情早已超出我能掌控的範圍,如滾雪球般愈滾愈大。感覺就像是胡亂塞進口袋置之不理的耳機線一樣,等到拿出來時已經糾結在一起纏得死緊了。


    依然有好幾個學生繼續找雪野老師的麻煩,而她竟然就這樣病倒了。我曾經那麽仰慕的雪野老師,現在看起來隻是個憂鬱、不健康的歐巴桑。而我則是不斷地交新男朋友、閃電分手、再找下一個。


    在某個梅雨的夜晚,新媽媽喜孜孜地告訴我:「聽說那個老師要辭職了。」


    我沒有回應她,隻是默然地起身離開餐桌,走進廁所把手指伸進喉嚨裏,吐光那個女人所做的飯菜。眼淚不自覺滴滴答答地掉下來。我根本用不著編什麽謊言,就把雪野老師趕出學校了。


    高三那年的六月,我偶然遇見了敕使河原。


    那天突然下起午後雷陣雨,我跑進涉穀車站的屋簷下避雨。空氣悶熱難受,濕度重到讓人感覺青鏘魚都能在空氣中遊泳了。我不經意地往旁邊看了一眼,才發現比我慢一秒衝進來躲雨的那個人,就是敕使河原。


    「……嗯?哦、哦哦哦哦哦!你、你是相澤嗎!?」敕使河原衝著我大叫。


    「敕使河原……」我也驚訝地喃喃說。


    淋成落湯雞的敕使河原沒有染發,也沒有留胡子,還是和以前一樣又土又惡,但是個子長得更高了,與西裝式製服外套一點也不搭。


    敕使河原露出滿臉笑容,一副要衝過來抱住我似的口沫橫飛大叫:「相澤啊啊啊啊!啊啊真的好久沒見了,有兩年了吧!你好不好哇啊啊啊!怎麽看起來比以前更花俏了啊,你!」


    我始終不敢相信敕使河原真的就出現在眼前,就連他噴出來的口水都沒避開。隻是愣愣地想,我在作夢嗎?


    「嗯?你怎麽悶悶的?家裏或學校出了什麽事嗎?你有什麽煩惱可以直接跟我說啊!」


    聽到這句話,我感覺什麽東西就快要瓦解。敕使河原竟然就這麽說出,我一直渴望聽到的那句話。我就快撐不住了。被雨淋濕的製服襯衫變得透明,應該很輕易就透出我的胸罩,那麽花俏的款式讓我覺得好丟臉。


    我拚命忍住想要緊緊抱住敕使河原的衝動,強忍住不要哭出來。「不要跟我說話啦!你這惡心男!很丟臉耶!」


    說完,我沒有看向敕使河原,反而穿過驗票閘門逃走。我跑上階梯,沒確認目的地就跳進一輛電車裏,因為我知道自己要是再繼續跟敕使河原說話,說不定會對他做出牧野學長對我做的事。這種想法讓我驚恐萬分。


    ◇◇◇


    高中最後的暑假結束,第二學期開始了。


    那天我直到下午才去學校。不知為何,我沒有像平常一樣搭乘銀座線,而是搭著山手線繞了一大圈才到學校。那天就像「盛夏」兩個字所形容的,是個耀眼的大晴天。我坐在座位上,心不在焉地望著強烈陽光照入車內形成的光暈,光暈順著軌道弧度緩緩移動,依次浸染了每個人的身體。當這道光來到我的腳邊,不禁想起剛進高中第一天的情景。


    那一天,我和彩耶一起搭山手線去上學。兩人洋洋得意穿著新製服,興高采烈說笑的模樣,至今仍曆曆在目。


    嘿,高中是什麽樣子呢?大家都很成熟吧?老師會不會很凶啊?希望有溫柔的學長姊。能夠和喜歡的人交往嗎?但願能交到溫柔的男朋友。


    一看到那位不認識的一年級男生走進教室時,我心裏立刻明白。不對,在看到他之前,聽到走廊上傳來輕微腳步聲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


    ——有沒有人能帶我離開這裏?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埋藏心底的那份感受。


    我和平常混在一起的朋友們,照常在放學後的教室裏打發時間,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像是現在交往的對象感覺一般般,長得又不帥怎樣怎樣的。那天的夕陽猶如台風過境般鮮紅,即便太陽已下山,教室裏仍籠罩著一片紅黑色的餘暉。


    那個男孩看到了我們,朝我直直走過來,幾乎要把桌子撞開,臉上的神情極為嚴肅,眼裏仿佛在說——我絕不原諒你們。


    那個男孩看到我們,像要把桌子撞開似的朝我們直直走過來。臉上的神情極為嚴肅,雙眼仿佛透著「絕不原諒你們」的訊息。


    終於來了,我心想。怎麽那麽晚才來。我甚至想破口大罵這個看起來乖乖的男孩,他現在才出現在這裏,一切都太遲了。


    「一年級的,有事嗎?」我的男性友人不悅地問。


    那個男孩不予理會,站到我麵前問:「你是相澤學姊?」


    「你誰啊?」我等於在告訴他「沒錯就是我」。


    他深深吸了口氣,語調平靜地對我說:「聽說雪野老師辭職了。」


    「你在說什麽?」


    我的心底無比的焦躁。這家夥根本什麽也不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那個淫蕩老太婆關我屁事啊!」才剛說完,我臉上就挨了他一巴掌。


    我想,這就是報應吧!


    世の中の 苦しきものに ありけらし 戀にあへずて 死ぬべき思へば


    這世界上 有所謂的苦 為情所苦 不惜一死


    (萬葉集四·七三八)


    情境:阪上大娘送給大伴家持的兩首和歌之一。坦然表達出為情所苦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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