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第十九次說著「實在非常抱歉」而鞠躬賠罪的我,突然眼前一黑,頭部直接撞在地板上失去了意識。


    那是在露天啤酒廣場打工時發生的事,原因也不難理解。隻要不進食,又持續在炎熱的大白天下工作,任誰都會有這種下場。一個人勉強地回到公寓之後,眼睛深處痛得像是眼球快要被挖出來一樣,隻好不情願地到醫院報到。


    搭計程車到急診掛號隻是讓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經濟狀況更加惡化而已,再加上店長強迫我暫時休假,害得我的生活是能省則省,但我早就不知道還有哪些能夠省了。我已不記得最後一次吃肉是什麽時候,也已經超過四個月沒理發,前年冬天買了件外套之後,至今沒買過任何一件新衣服;升上大學後,也不曾跟任何人出遊。


    我有著不能向雙親求援的苦衷。事到如今,也隻能自己拚命賺錢了。


    被迫賣掉cd與書籍是個痛苦的選擇。雖然這些物品都是二手貨,並經過嚴格篩選才忍痛購買的,但在這間沒電腦沒電視的房間裏,能賣掉換錢的也隻剩它們了。


    與它們分手之前,我決定至少cd要從頭到尾再聽一遍。我戴上耳機,側臥在榻榻米上按下cd播放器的播放鈕。打開從二手市場購得的藍色葉片電風扇後,一如往常地走到廚房倒了杯冷水。


    上大學以來,這是第一次請假,不過,就算我缺席也應該不會有人在意吧,說不定根本沒人注意到我請假。


    一張又一張,堆成一座塔的cd從右邊慢慢地移到了左邊。


    時序進入夏天,我也已經二十歲,不過正如保羅?尼讚所說,二十歲不一定是一生中最美麗的年華(注1)


    「十年後的夏天,一定會有好事在我們身上降臨,屆時我們會由衷地感歎:『活著真好。』」姬野的這段預言徹底失敗了。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沒遇過任何「好事」,也不覺得今後能夠遇見。


    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麽樣了。小學四年級的夏天,她轉到遠地的學校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一切不應該是這樣。


    不,或許這樣正好。國中、高中、大學,按部就班升學的我,一點一滴地變成平凡又無趣的人了,我反而希望她別看見我現在這副模樣。


    另一方麵我又覺得,如果青梅竹馬的她能陪著我升上同一所國中的話,或許我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有她在身邊,我說什麽也會努力到底,要是做了什麽丟臉的事,她一定會嘲弄我一番,如果我表現不錯,她也絕對會因此感到不甘心。或許正是彼此之間存在著這種緊張感,才讓當年的我一直維持著最佳狀態。


    這幾年,我總是如此反覆地後悔著。


    要是當年的我見到現在的我,到底會怎麽想呢?


    花了三天,將泰半的cd聽完一遍後,我隻保留了幾張真的非常重要的cd,其餘的全部裝到紙袋裏。另一個紙袋則塞滿了要賣的書,我提起這兩個紙袋就上街去了。走在烈日之下,我開始不斷地耳鳴,一開始還以為是不規則的蟬叫聲,但聲音之響,宛如貼在耳邊鳴叫一般。


    初次造訪這間舊書店是在一年前的夏天,是我才進入大學沒幾個月的時候。對於當地巷弄還不甚清楚的我,在那天也迷路了,大概將近一小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完全迷失了方向。


    穿過小巷,步上階梯後,我找到了這家舊書店。之後好幾次想來,卻總是找不到正確的地點。即便想搜尋一下,也總是記不得店名。反而是在迷路時,才會偶然碰見這家舊書店。我覺得,彷佛前往這家舊書店的小巷是會隨著自己的興致決定現身的時刻。直到今年,我才有辦法熟門熟路地前往這家店。


    不知何時,店門口布滿了牽牛花。基於習慣,我先確認門外陳列特價書的書架有無變化之後才走進店裏。店內的燈光有些昏暗,空氣裏充滿了舊紙張的氣味,而後方傳來了收音機的聲音。


    穿過側身才能勉強通過的狹窄走道後,我出聲喊了喊書店老板。一位臉上滿是皺紋的老人無精打采地從書堆之間探出頭來。這位書店老板不管來者是誰,從不露出一絲笑容,就連算帳的時候也隻是低著頭,喃喃念出售價而已。


    不過今天有些不同。當我說出自己是來賣書之後,老板居然難得地抬起頭來,望著我的雙眼。


    老人的表情,像是看到什麽不得了的東西一樣。這也難怪,我也不是不懂他的心情。我要賣掉的這些書全是不管讀幾遍,都值得留在手邊的珍品,對於愛書的人來說,把它們賣掉根本是件難以理解的事。


    「你要搬家啊?」他問了問我。好意外,他的聲音非常宏亮。


    「沒有,沒打算搬家。」


    「那麽,」他上下打量了手邊的這堆書,並說:「怎麽會舍得賣掉它們?」


    「因為紙的口感不好,也不能轉換成營養。」


    老人似乎聽懂了我的玩笑。


    「缺錢啊?」他歪嘴說道。


    我點了點頭後,他把雙手抱在胸前,像是沉思一般。沉默了好一會兒後,突然像是思緒整理清楚似地歎了口氣,說了「鑒價差不多要花三十分鍾」之後,就抱起這堆書,掉頭走進店裏。


    我走到店外,看了一下立在路旁的公布欄,上麵貼了一些夏季慶典、螢火蟲觀賞會、天文觀測,和讀書會的海報。矮牆的另一側則傳來令人懷念的味道,有線香與榻榻米的香味,另外還摻雜著一股生活的臭味與木頭香氣。


    遠方某處人家裏,風鈴正叮當作響。


    鑒價結束,老人說了句「拿去」後,將大約為我預估的三分之二的金額拿給我。


    「等等,有一件事要跟你說。」


    「什麽事?」


    「你是不是正為錢煩惱?」


    「反正也不是最近才開始煩惱的就是了。」


    我含糊地回答之後,老人像是理解似地點了點頭。


    「算了,你到底有多窮,又為什麽會窮到這等地步,我一點興趣也沒有,隻不過有件事我想問你。」


    老人停頓了一下,繼續說。


    「你想不想出售自己的壽命?」


    這幾個不該排列在一起的單字,讓我的反應頓時慢了幾拍。


    「壽命?」我帶著確認的語氣反問回去。


    「沒錯,是壽命,隻不過收購的人不是我,但肯定能賣出高價。」


    天氣應該還沒熱到會讓我聽錯的地步吧。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


    這個老人該不會老到腦袋壞掉了吧──我隻能暫且得出這個結論。


    老人看著我的表情說道:


    「也難怪你會覺得我在撒謊,就算覺得我癡呆了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是,姑且把我這個癡呆老人的玩笑當作一回事,去一趟我待會要告訴你的地方,你應該就會知道我說的話是真的了。」


    我半信半疑地聽完老人的說明。


    也就是說,大致上是這麽一回事:離這不遠的大樓四樓裏,有一間收購壽命的店。每個人出售的壽命各有高低價格,壽命的價值端看日後生活的充實度而定。


    「我是不太了解你,不過就外表來看,你應該不會是什麽壞人,而且對書的品味也還可以。你的命應該會有個好價錢吧?」


    這不是以前在小學公民與道德課討論的題目嗎?心裏突然有股懷念的感覺。


    根據這個老人的說法,那家店除了收購壽命之外,時間與健康也在收購清單內。


    「壽命與時間有什麽不同?」我提問:「我也不明白壽命與健康的差異。」


    「詳細情形我不清楚,因為我也沒賣過壽命啊。不過,你也知道有些不怎麽健康的家夥拖了幾十年不死,一些健康的家夥卻會突然暴斃,這應該就是壽命與健康的差異吧?不過跟時間有什麽不同我就想不出來了。」


    老人在便條紙上畫了地圖,還寫上電話號碼。


    我說了聲謝謝後,就掉頭走出店麵。


    我心想,就算不是我,一般人隻要聽到「收購壽命的店」應該都會覺得是老人的癡心妄想吧。他一定是因為害怕死期將近,才讓自己沉浸在「壽命也能購得」這種幻想來維持正常。


    難道不是這樣嗎?不然,怎麽可能會有這麽方便的事。


    我的預想,有一半猜對了。


    這麽方便的事,的確不存在。


    可是,我的預想,有一半卻猜錯了。


    收購壽命的店家,的確存在。


    把書賣個精光的我,將腳步轉向街上的cd專賣店


    。從柏油路上反射回來的陽光,讓我不斷流出汗來。喉嚨雖然渴到不行,我卻連在自動販賣機買罐果汁的閑錢也拿不出來。在回到公寓之前,隻得繼續忍耐。


    與前一間的舊書店完全不同,這間cd專賣店的冷氣非常強。自動門一開啟,冰冷的空氣立刻籠罩全身。我深吸了一口氣,讓冰涼的空氣吸入身體內部。店裏正在播放應該是我國中時期,充滿夏季色彩的歌曲。


    我走向櫃台,向總待在那的金發店員打了聲招呼,同時用左手手指比了一下右手的紙袋,他的神情有些詫異,但隨即又流露出像是被我狠狠背叛的表情。那張表情似乎在說:「你這個家夥,怎麽舍得賣掉這麽多cd。」簡單來說,他的反應跟剛剛舊書店的老人幾乎如出一轍。


    「今天吹的是什麽風啊?」金發店員開口問我。他的年紀大概超過二十五歲,體型瘦削,眼角微微下垂,穿著搖滾風的t恤與褪色的丹寧牛仔褲,手指總像是發神經似地抖個不停。


    我同在舊書店時解釋般向他說明我不得已賣掉cd的原委後,「如果缺錢的話……」金發店員用手敲了敲櫃台說道:


    「有件好康的事情跟你說,本來我是不該告訴你的啦,不過我個人非常中意你的音樂品味,所以要私下告訴你這件好事。」


    一字一句,聽起來就像是寫在詐欺教戰手冊上的台詞。


    金發店員繼續說。


    「這座小鎮的某處,有間專門收購壽命的店喔!」


    「壽命?」我立刻反問。我當然已經注意到,這跟剛剛在舊書店的對話簡直一模一樣,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反問。


    「對啊,收購壽命。」他十分認真地回答。


    怎麽回事?最近流行開窮人玩笑嗎?


    正當我不知該如何回應的時候,他像是機關槍一般開始說明。


    整段話的內容大抵上與舊書店的老人說的一致,隻是這個金發店員似乎真的曾賣掉壽命。但當我追問出售的金額時,他卻打哈哈地說:「這部分就不太方便說了。」


    金發店員將地圖與電話號碼寫給我。不用看也知道,跟那個老人寫的內容一樣。


    我客套地說了句謝謝後,就走到店外。才在太陽底下走沒兩步,溽暑的濕氣立刻沾黏全身。今天就奢侈一下吧!我這樣縱容自己。我將零錢投入路旁的自動販賣機裏,煩惱許久之後,終於按下蘇打汽水的按鈕。


    雙手緊握罐身,享受短暫的冰涼之後,我拉開拉環,一口一口慢慢地飲用,清涼飲料特有的冰甜充滿了我的口中。由於好久沒喝碳酸汽水了,所以每一口都讓喉嚨感受到刺激。我把喝到一滴不剩的空罐丟進垃圾筒裏。


    我從口袋將那兩人畫的地圖拿出來端詳一番,那地點絕不是走不到的距離。


    似乎去了那棟大樓,就能出售壽命、時間或健康。


    這實在太離譜了。


    我嘖了一聲,把地圖揉成一團後當場丟掉。


    但最終,我還是站在那棟大樓的前麵。


    那是一棟老舊的大樓,外壁已滲滿黑色,完全無法想像原本的顏色是什麽。恐怕這棟大樓自己也想不起來原有的顏色。大樓的外觀狹長,看似被兩側的建築物壓迫。


    電梯已然廢棄,隻能順著樓梯爬上目的地的四樓。在泛黃的日光燈與充斥著黴味的空氣裏,我滿身汗地一階一階往上爬。


    我並不相信壽命也能出售這件事。但我認為,其實那兩個人背後有著無法直接對我挑明實情的苦衷,他們的確想介紹一份高薪的兼職給我,隻是這份兼職可能要冒著縮短生命的風險。


    上到四樓,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什麽也沒寫、一片空白的大門。


    但不知為何,我確信這裏就是那兩個人提及的場所。


    我止住呼吸,盯著門把約莫五秒後,下定決心,轉開門把。


    門的另一邊,是一片乾淨到從大樓外觀完全無法想像的廣闊空間。我對眼前的這一切並不意外。房間的中央,排列著空無一物的展示櫃,靠牆的位置則擺滿了空蕩蕩的架子,不過看起來仍然非常自然。


    就一般的觀點而言,這裏的確是一間奇妙的房間,若是要比喻的話,有點像是沒有珠寶的珠寶室,或是沒有眼鏡的眼鏡店,也可說是沒有半本書的書店。


    直到有人出聲之前,我都沒察覺身邊站著人。


    「歡迎光臨。」


    我轉向聲音的來源,看到一位穿著套裝的女性坐在那裏。被擋在細框眼鏡後麵的眼神,似乎正在打量我的價值。


    我之所以不需要開口詢問「這裏到底是什麽店」,是因為這位女性搶在我之前,先開口問了我下麵這個問題。


    「您要出售的是時間?健康?還是壽命?」


    我已經不想花腦筋去思考這是什麽狀況。


    要是對方想耍我的話,就隨他們高興吧。


    「我要出售壽命。」我立刻如此回答。


    我心想,就暫時先順勢應付一下吧,反正現在的我也沒什麽好損失的。


    盡管毫無根據,要是餘命還剩六十年,應該能賣個六億日圓左右吧。縱使沒有小學時代的自信,我自認還是比一般人來得有價值。簡單來說,我認為自己每一年的壽命值一千萬日圓左右。


    到了這等年紀,我仍然無法從「隻有自己最特別」的迷思中跳出。這份自信其實毫無根據,不過是過去的榮光還在拉扯而已。時至今日,我不顧眼前難以翻身的劣勢,隻是一味地欺騙自己「總有一天能成功,一舉擺脫之前毫無意義的人生」。


    隨著年紀的增長,夢想中的成功越發膨脹。越是被逼到走投無路的人,越容易陷入逆轉勝的追求。隻不過,這就是人性的無可救藥。在落後十分的九局下半,高飛犧牲打已無濟於事,明知很可能揮棒落空,也隻能全力揮擊,力拚長打來挽回局勢了。


    不知何時,我已經變得一直都在夢想。我知道,隻有成為家喻戶曉的名人或造就了難以抹滅的傳說,我才能得到救贖。


    要將我這種人導回正途,恐怕得先請人全麵否定我一遍才行,必須把我逼到無處可逃、無法自保的地步,再將我折磨得體無完膚。


    這麽說來,出售壽命恐怕是正確的選擇吧。


    因為這麽做不隻否定了我截至目前的人生,也完全否定了我接下來的人生。


    仔細觀察之後才發現,穿著套裝的那位女性非常年輕,光從外表判斷,大概介於十八歲到二十四歲之間。


    她告訴我鑒價大約需要三小時才能完成,同時雙手已開始在手邊的電腦輸入資料。感覺上需要完成某些繁瑣的步驟,但似乎不需要我報上名字,而且,明明鑒價物是珍貴無比的人生,鑒價卻隻需要三小時就能完成。當然,價值終究是由對方決定,並不是用一般的方式吧,不過,這就是一種所謂的標準。


    走出大樓後,我漫無目的地在附近閑晃。天空逐漸變得陰暗,雙腿也走到疲累,而肚子早已空無一物。雖然想到附近的餐廳稍事休息,口袋卻連這點閑錢也沒有。


    走進商店街,恰巧在長凳上發現了七星香煙與一百日圓打火機,我望了望周圍,沒瞧見可能是主人的人,就假裝若無其事地坐在旁邊,偷偷地將它們摸進口袋。之後立刻起身,走進小巷裏,躲在廢木材的旁邊點煙,深深地抽了一口。由於實在是很久沒抽煙了,喉嚨從第一口就開始燒灼發痛。


    踩熄煙屁股之後,我往車站的方向走去。這次換成口渴了。


    我坐在車站前方的廣場長凳,望著地上的鴿子。坐在對麵的中年女性,不斷地喂食鴿子。這位女性的服裝有點太過年輕的感覺,喂食的手勢也靜不下來,光是盯著看,就讓我有種說不出的煩躁。而且看著鴿子啄食地上的吐司,我居然被勾起了食欲,這真令我厭惡自己。說不定肚子再餓一點,我就會趴到地上與鴿子搶食了吧。


    ──但願能賣得高價。我如此期待著。


    就像大部分賣東西的人一樣,在鑒價結束之前,我盡可能地低估自己壽命的價值。原本預估的價錢在六億日圓左右,不過我做了最壞的打算,以免到時候因為價錢太低而被嚇到。


    這個最壞的打算大概是三億日圓。


    小時候,我認為自己有三十億日圓的價值,相較之下,現在這個價錢應該算是過分低估了吧。


    不過,我對自己的估價還是太過寬容了。還記得姬野說過上班族一輩子的平均薪水大


    概介於兩億日圓至三億日圓左右,但是我卻忘記當年第一次思考生命值多少錢時,曾在前途看似黯淡的同學發言後,暗自認為「若讓我過著和她一樣的人生,我大概不會設定售價吧,說不定還反倒被索取垃圾處理費呢」的這件事。


    提早回到店裏,窩在沙發打盹的我,直到女店員喊了我的名字才醒過來。


    鑒價似乎已經完成了。


    「楠木先生。」沒錯,那位女店員的確喊了這個名字。我記得來到這裏之後,不曾報出自己的姓名,也沒有拿出任何身分證件,顯然對方透過某種管道取得了資料。


    這間店果然暗中進行了一些超乎常理的舉動。


    不可思議的是,再次步入這棟大樓的我,居然也開始相信出售壽命這種胡說八道的事。雖然是基於千絲萬縷的理由才得出的結論,不過硬要從中舉出最有根據的理由,應該就是那位女店員吧。


    對第一次見麵的人就抱著這種印象可能有點怪異,不過……與這位女性有關的一切,似乎沒有半點虛假。我真的就是這麽認為。這位女性身上散發著某種與正義感和道德觀毫無牽扯,並且無視於利益、同時厭惡著狡詐的味道。


    然而,事後回想起來,我完全明白自己的直覺是有多麽地不可靠了。


    ……回到鑒價的話題。


    聽到女店員說出「三十」這個數字時,內心對自己還抱有一絲期許的我,一瞬間忍不住露出期待的表情。我不禁反射性地認為小時候估的「三十億」果然正確。


    看到我這副模樣,女店員露出一副感到抱歉的表情,用食指搔了搔臉頰。她似乎不忍直接告訴我結果,隻好將眼神投往電腦視窗,飛快地按了幾下鍵盤之後,將列印出來的一張報表放在櫃台上。


    「這就是您的鑒價結果,不知您意下如何?」


    最初,我以為寫在鑒價表裏的「三十萬」是每一年的定價。


    如果人生以八十年計算,總價就是兩千四百萬。


    兩千四百萬,這個數字一直在我腦海裏盤旋。


    我頓時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


    再怎麽樣,也不該如此廉價吧?


    事已至此,我決定試著懷疑這間店。該不會是某個電視節目的企劃,還是哪裏的心理學實驗吧?不對,有可能隻是一場單純的惡作劇而已……


    隻可惜無論替自己找多少藉口也是枉然。唯一能說服自己的,隻剩常識,然而除了常識之外的感覺,都告訴我「這位女性所說的是正確的」。而當如此不合理的事情擺在眼前,該相信的是皮膚的知覺而不是常識,這是我的信念之一。


    看來,我非得接受兩千四百萬這個數字了。


    光要說服自己,就需要不少勇氣。


    但是女店員接著麵向我,說出更為殘忍的事實。


    「在此要提醒您的是,這次餘命年均鑒價為最低收購價格的一萬日圓。由於您的餘命隻剩三十年又三個月,所以您將可從本公司領取大約三十萬日圓。」


    此刻的我不禁噗哧一笑。為的不是覺得她在開玩笑,而是我居然會如此客觀地審視眼前的殘酷事實,這真是太滑稽了。


    正如數字所顯示,與預估差了好幾位數的金額,明白地寫在鑒價表裏。


    「這次的鑒價依據的並非普世的價值觀,充其量是參照本公司的標準而已。」


    女店員的口氣裏似乎帶著一絲辯解。


    「我想進一步了解貴公司所謂的標準。」當我說出這句話,眼前這位女店員不耐煩地長歎了一口氣。看來她之前已被問過千百次相同的問題吧。


    「由於鑒定的細節是由另一處的谘詢部門負責,所以我並不清楚實際的過程,我所知道的是,依照達成多少幸福度、實現度、貢獻度這些因素來決定價格高低……換言之,剩下的人生有多幸福,或是能讓別人獲得多少幸福,又或者能否完成夢想以及對社會是否有貢獻,都成為鑒價的依據。」


    聽到是如此公正的鑒定,讓我墜落更深的絕望。


    無法獲得幸福、無法帶給別人幸福、無法完成夢想、對社會毫無貢獻。如果隻是單純其中一項不符標準才導致對方出價過低,還不致於讓我如此失望。但要是我真的無法讓自己與別人獲得幸福,也無法抓住夢想,更無法對社會盡一己之力──我又該從哪裏獲得救贖呢?


    更何況三十年的餘命對年僅二十歲的我而言,實在是太短了一些。難道之後我會生一場重病?還是會遭遇橫禍?


    「為什麽我隻剩這麽短的壽命呢?」我不甘心地明知故問。


    「實在非常抱歉,」女店員不好意思地微微點頭說:「有關後續的資訊,隻能提供給已出售時間、健康或壽命的顧客參考。」


    我皺著眉頭陷入沉思。


    「請讓我思考一下。」


    「請自便。」雖然她這麽回答,但從語氣裏可以感受到催促我快快做出決定。


    結果我隻留下三個月,將剩餘的三十年壽命全部賣掉。每天打工的生活加上舊書店與cd專賣店的事情,讓我不再對手邊東西便宜賣這件事有任何排斥。


    當女店員逐條說明契約書的內容時,我根本什麽也沒想,隻是順口隨便回應她而已,即便被問到「有沒有什麽想問的?」時,也隻回答了「沒有」。


    我隻想趁早結束這一切,趕緊走出這裏。


    走出這間店,走出這個人生。


    「總共可以進行三次交易,」女店員如此告知:「剩餘的兩次,您可以選擇出售壽命、健康或是時間。」


    領取裝了三十萬日圓的信封袋之後,我就走出店外。


    我搞不清楚被動了什麽手腳,但的確有種生命流失的感覺,像是原本塞滿身體的某些東西,突然被拿走了九成一樣。要比喻的話,就像被斬首的雞還能四處走動一會兒的感覺。形容成行屍走肉也很恰當。


    不到二十一歲就被宣判死期的這副皮囊,與打算活八十年的身體完全不同,似乎變得性子很急,連尋常的一秒也變得價值非凡。原以為能活到八十歲的我,潛意識裏總是存在著「反正還有六十年可活」的怠慢,然而一旦隻剩三個月的壽命,一股「非得做點什麽」的焦慮立即襲卷而來。


    話雖如此,今天還是想回家補眠。一整天的東奔西走真的讓我累壞了。在思考今後的事之前,也得讓我先舒爽地睡個飽再說。


    在歸途中,我與一名奇特的男子擦肩而過。這位看起來二十出頭的男子臉上堆滿了笑容,一個人樂不可支地走在路上。


    真是莫名地令我感到火大。


    於是我繞去商店街的酒鋪買了四罐啤酒,又去熟悉的路邊攤買了五枝烤雞肉串,一路邊走邊吃地走回家裏。


    餘命隻剩三個月,再也沒有把錢綁死在褲腰帶的理由了。


    好久沒嚐到酒精的味道了,或許也好久沒這麽心情消沉了吧,我一下子就醉了,是酩酊大醉那種,回家不到三十分鍾就開始狂吐。


    人生最後的三個月就這樣開始了。


    以起跑的方式來說,算是最糟的那種吧。


    <hr />


    注1:最美麗的年華 保羅?尼讚(paul nizan)在其代表作《亞丁阿拉伯》(aden arabie)的開頭段落即寫到:「我二十歲了。但我絕不願意讓任何人說什麽這是一生中最美麗的年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三日間的幸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秋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秋縋並收藏三日間的幸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