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


    我從小感興趣的對象便是植物,而不是人。植物的氣味、觸感、存在感在我心中占有很重要的分量,也時常出現在我夢中。我總覺得自己不屬於人類鄉裏,應該生活在山中才對。


    我叔叔是位登山高手,我從小便常和他一起上山,接受他的指導。叔叔在沿海的聚落外郊擁有一小塊田地,但他並不是生活在鄉裏間的人。


    叔叔在深山裏有好幾間小草屋,隻要他人山,便會以這些草屋為據點展開行動。


    他會設機關和陷阱捕魚獵獸、摘食野草。製作獸皮、保存獸肉、搭建小屋這類小事自然不在話下,就連醫術、天文、氣象等各種知識,我叔叔也全部精通。


    教導我毒物和藥物的人,也是叔叔。從蛇、青蛙、昆蟲、植物,可以萃取出何種毒素,什麽東西可以製藥,他一一教導我。像止血劑、感冒藥等等的草藥調配知識,我從他身上學了不下百種。


    ——我告訴你刀和毒的差異吧。


    我記得以前叔叔對我說過這句話。


    刀必須得麵對對手,毒則沒這個必要。刀隻殺得了你的體力和技術能應付的人,但如果你懂得用毒,要殺多少人都不是問題。


    ——自古以來,國家也都是靠毒在運作。隻要朝國家的核心摻入一些毒粉,便可不費一兵一卒,殲滅整個國家。


    雖然不是很清楚當中的含意,但我覺得叔叔無所不能。奪命的毒藥在毒物中最為低等,隨處可得。


    ——算了,這種無趣的事不重要。你聽好了,我教會你許多事,但你不可以拿你會的知識去教其他人。特別是關於毒物的知識,絕對不能教任何人。這全都是秘法和技藝。


    擁有愈深的用毒知識,愈會遭人疏遠、忌憚,有時還會莫名其妙背上黑鍋。光是讓鄉裏的人知道你懂得用毒,你便會被釘死在十字架上。而且不光隻是這樣,住在鄉裏的人類,本性既邪惡又愚蠢。隻要教會其中一人如何製造毒藥,轉眼這方法便會傳遍大街小巷,人類相互毒殺的悲慘世界就會降臨了呀。


    野外的植物、動物、礦物,都會散發其固有的「氣」。世界上除了我們五官所感受到的形象外,也充斥著各種「氣」。罌粟花有罌粟花的氣,金針菇有金針菇的氣。各種物體擁有各自的小世界,有的華麗,有的低調,兀自獨立存在著。我就算閉上眼睛,也能猜出手中花草的名字。


    毒和藥的調配,是將「氣」相互組合的遊戲,釣魚以及利用陷阱捕獲野獸,也都是解讀野獸的「氣」後加以利用的方式。


    太陽從雲縫間灑落金光的某個秋日午後,叔叔在一處不知名的高原岩地上駐足。


    ——真罕見,是大蛇花。


    隻要是山野間的事物我都興趣濃厚,就算是黴菌和屍體也一樣,但奇妙的是,一開始我看不到大蛇花的模樣。因此我歪頭表示納悶,不知道叔叔指的是什麽。我集中精神後,才發現位於岩石間的那朵花,發出一聲驚呼。


    看到了嗎?叔叔笑道。


    妖豔的深紅與橘色,帶有黃色條紋,共八片花瓣。花莖是綠色的,帶有像鱗片般的線條。


    外表看起來像是普通的花草,但它散發一股與其他植物迥異的幽冥之氣,令我胃部腥喚羲酰就像站在懸崖邊俯瞰萬丈深淵時會有的感覺。


    ——這股氣你覺得怎樣?


    ——好可怕。一開始根本看不到。


    叔叔說,大蛇花可不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據說大蛇花開在八岐大蛇流血的地方。它可不是到處都有,而且呀,隻靠五感生活的人就算從它旁邊經過,也看不到它。據說它可用來製造禁忌神藥——草薙。


    ——草薙?


    ——據說是一種秘藥,具有超越生死的功效,也有人說它用在召喚災禍的咒術中。製造方法極為神秘,至今無人知曉。不過,那是一種禁忌之術,沒人知道也好。


    ——連叔叔也做不出來嗎?


    叔叔對我的問題笑而不答。叔叔習慣一見珍奇的花草便采集下來,但唯獨大蛇花例外。


    ——世上有些東西萬萬碰不得。不過,我已有十年沒見過大蛇花了,你最好也別去碰它。


    叔叔有一本記載本草學的書籍,上頭附有許多昆蟲和植物的精細圖片,不時也會穿插草藥的製作方法。我很喜歡那本書,早已看得滾瓜爛熟,就算沒拿在手上,也能清楚回想每一頁的內容。然而,我搜遍這本書,就是找不到關於大蛇花的記載。


    我並非徹頭徹尾了解叔叔這個人。他知道多少秘術?擁有幾間草屋?他從何而來?他真的是我叔叔嗎?叔叔散發一股常人所沒有的超凡氣質,他像一位無所不知的賢者,令人敬畏,也像一位以山野為家的山民,剛毅強韌。叔叔散發的「氣」宛如岩石。我有時覺得叔叔很可怕,有時又會想成為像他那樣的人。


    2


    某個夏日,我殺了叔叔,是在一處我們已暫居數月的山中草屋中殺害他的。我以菌類和青蛙的體液調配出毒藥,混進酒裏,端給叔叔喝。這並非叔叔傳授我的配方,而是我活用過去所學的知識加上個人直覺,所發明調配成的毒藥。隻要將毒藥混進帶有野玫瑰香氣的酒中,其蘊含之氣就會消失。


    我為什麽下手呢?是因為當時年紀尚幼的我想知道自己調配的毒藥效果如何,一時興起才會那麽做嗎?還是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起口角後,一時盛怒使然?又或者,是我起了好奇心,想知道心目中無所不能的叔叔會不會和普通的人一樣中毒身亡嗎?


    總之,我在叔叔的酒裏下了毒。


    叔叔就此身亡,死得像沉睡般安詳。


    我記得當時明明是我毒死叔叔,我卻還一再和他說話,想搖醒他。


    當我確定他再也不會醒來的那一刻,我極度後悔地呐喊,聲音在山林間回蕩。


    我將叔叔的屍體留在草屋內,在附近徘徊遊蕩。


    我巡視陷阱、獵捕野獸、摘采野草,同時不忘調配讓叔叔蘇醒的草藥,不斷將藥用在叔叔的屍體上。當然,人一旦死了,便不可能複生。不久後,叔叔的屍體腐爛了,發出惡臭。


    失去叔叔的那年夏天,我一步步被引往瘋狂喪智的深淵。山林之心與我的心數度融合在一起,我聽見清楚的低語聲。無數肉眼看不見的暗影絲線束縛住我的身心,折磨著我。暗影絲線起初隻有一根,但時間愈久,就愈來愈多。


    嗡、嗡嗡嗡,蟲子的振翅聲倏而靠近,怱而遠去。


    ——是大蛇花。


    我體內除了我之外,還有另一個人。聲音聽起來像叔叔,也像其他人。


    籠罩大地、孕育雨水的低垂夏雲之下,有隻螳螂從搖曳的黃花中探頭。


    ——隻能靠大蛇花了,快去找。


    ——大蛇花?


    ——得靠草薙才行。要製作草薙,隻有草薙才有效。


    螳螂轉頭,發出一陣沙沙聲,躲進葉子底下。


    我想起之前和叔叔一起發現大蛇花的往事。當時是秋天,和現在季節不同。也許就算沒開花也無妨,但就連精通山野知識的叔叔,也整整隔了十年才又見到大蛇花,足見這種植物是何等地稀少。


    ——你還真是愚蠢呢。


    我體內的聲音如此說道,它讓周遭響起嘲弄的笑聲後,從我身上脫離。它化為成群蚊蚋,消失在森林的黑暗中。


    一股焦急感壓迫而來,在它的催促下我四處找尋大蛇花,盡管尋獲的希望渺茫。同時,我就像念咒般,反複說著那句推卸責任的台詞「叔叔會死,是他自己不對」,任時間之河慢慢流逝。


    「咦,竟然會有個男孩在這種地方。你在這裏做什麽?」


    一個嗓音粗大渾厚的聲音說道。


    我原本正蹲在地上撫摸我捕獲的蛇,聞聲後抬起頭來。


    一名頭戴草笠的旅行僧站在前方。


    「難道這附近有山村嗎?」


    我搖了搖頭。這裏位於深山,離村莊甚遠。僧人問我是否住在此地,我默而不答,帶他前往草屋。


    僧人看過叔叔的屍體後,目光投向我,表情凝重地說道:「他已經死了,人死不能複生。」說後就開始誦經。


    「這樣就沒事了。你應該很難過吧?」僧人溫柔地輕撫我的頭。我不知道他所謂的「沒事了」指的是什麽,但我也開始覺得自己沒事了。淚水撲簌而下,我開始嗚咽了起來。


    束縛我的無數條暗影絲線,因僧人的誦經而脫落消失,我就此得到了解放。我是因為這股安心和暢快之感而落淚。


    這位僧人名叫龍膽,他和我將叔叔的屍體埋在草屋旁的紫色花田裏,埋好後再把花種回泥土上,叔叔仿佛融入了紫色的花田中。


    「埋在這裏,四周被群花包圍,應該會很幸福才對。」


    龍膽環視四周,突然發出一聲輕歎。


    「這裏雖是深山野地,但還真是好景致呢。」


    龍膽帶我離開那裏。


    他雖然看起來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但似乎老是迷路。他找尋的是村莊和大路,但走著走著,卻會走到懸崖邊,回頭想繞路,卻又誤闖獸徑,繞著岩山轉了一圈,回到了原點,這時天色已暗。


    與叔叔相比,龍膽果然是完全屬於鄉裏的普通人。


    我喪失說話的能力了。我能理解龍膽說的話,但就是說不出話來。不得不表達意見時,隻好采比手畫腳的方式。


    我替龍膽摘野草、捕溪魚、從鳥巢裏取鳥蛋。當我將這些東西送到他麵前時,他臉上流露驚歎之色。


    「你怎麽有辦法弄到這些東西?這可不光隻是一句從小在山上長大就解釋得了的。你到底是什麽來曆?」


    他靜靜注視了我半晌,我也隻能默默回望他。


    我無意展現自己的厲害之處,所以他的驚歎反而讓我有些意外。


    「莫非你是佛祖派來的使者?還是說……你有神明的庇佑?」


    龍膽開始低頭誦經。


    我以手勢向他提議,由我來帶他前往村莊。龍膽坦然接受我的建議。我想起叔叔和我走過的道路,嗅聞風的氣味,預測出前方會有的地形,然後穿過森林,走下山脊。


    離開埋葬叔叔的草屋兩天後的下午,我們來到一處可以望見河岸村莊的地方。


    龍膽一看到村落裏比鄰而建的屋頂,馬上發出一聲歡呼,轉頭麵向我。


    「終於平安來到村莊了。不善言語的神秘童子啊,謝謝你。你有何打算?想回山上去嗎?還是要跟我走?」


    你要跟我走的話,我不介意。


    我決定跟他走。想回山上的話隨時都能回去,既然都專程下山了,體驗暌違已久的鄉裏生活也不壞。


    3


    我和龍膽一同旅行了一個月之久。他造訪各個鄉裏,替人誦經,寺院的住持提供他住宿。我對這種事一無所悉,也沒什麽興趣,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何種宗教,位處什麽階級。當他與人見麵,進行「工作」時,我都很少靠近。我總是四處觀賞村莊的植物,與動物玩樂。我和他保有適當的距離,不會幹涉彼此。


    我還是一樣摘山菜、捕魚,交給龍膽。我當這是謝禮,感謝他救我擺脫暗影絲線的束縛。


    龍膽烤著我捕來的魚,對我說:


    「你真是天狗的孩子。隻要有你在,就不用怕餓肚子。」


    他在山裏很教人不放心,但來到鄉裏後如魚得水,變得相當可靠。


    龍膽有時會在妓院過夜,有時會和人一起吃山豬火鍋。


    一次在某座寺院留宿時,龍膽在座燈光線下說起自己的妻子因河川泛濫而喪命的事。他的妻子在大雨天外出遲遲未歸,隔天有人發現她遺體被衝往下遊。我無法言語,所以搭不上話,但他向我道出自己心裏想說的話。說到最後,他流下兩行熱淚。他絕不在別人麵前,流露如此脆弱的一麵。


    我心想,若是再繼續和他生活下去,也許會造成他的困擾,於是多次以手勢告知我想離開的想法,但龍膽出書慰留,他對我說:等到了他的故鄉後,多待幾天再走也不遲。還說故鄉裏有個他和亡妻所生的女兒。


    我終於來到龍膽的故鄉,當時秋分剛過。


    那是一個名叫春澤的村莊。


    我還清楚記得絹代出現在寺院時的那一幕。那是個天空清遠的日子,寺院周圍的杉樹樹梢被秋風吹得窸窣作響。


    她是讓人一見傾心的女孩。後來我才知道,她二十七歲,已為人妻了。以女孩來稱呼她,或許有點奇怪。她純白的衣服上有桔梗圖案,光彩奪目、聖潔尊貴。


    初見絹代時,我大受震撼,急忙躲在杉樹後麵。絹代一見龍膽到來,便麵露微笑,向他行了一禮。


    「爹,您這趟旅行還真是漫長啊。終於盼到您回來了。」


    這位是誰?絹代轉頭望向我躲在樹後探頭的我,龍膽見我這副模樣,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是天狗的孩子。」


    「哎呀,怎麽可能會不知道名字呢,真可憐。」爹,您也真是的,絹代微微蹙起眉頭。「該不會是您在外頭的……」


    她可能想說我是私生子吧。


    「不不不。是我在山裏迷路時,遇見了他。附近有個男人的屍體,好像是他父親。他也許是山民之子。他很厲害哦,能從山裏弄來各種東西,但好像不會說話。」


    真的嗎?絹代側頭思忖片刻,向我投以開朗的微笑。她朝我伸手,並說了一句:「到我這裏來吧。」


    我緊盯著她的手。當時我約莫十一、二歲,難道她的意思是要我像個娃娃般撲進她懷中?


    「他好像在害羞呢。」龍膽笑道。


    我血氣上衝,臉和耳根通紅,轉身拔腿就逃。我心慌意亂,情緒高揚。隻覺得難為情,拚命思考消除自己羞赧的方法,但始終想不出什麽。


    我跑了足足有一刻鍾之久,跑進了山中,後來突然想到該怎麽做了。我撿拾栗子,回到寺院,但寺院已空無一人。那一整天,我腦中想的全是絹代。


    數天後,我和龍膽一起到絹代家中作客。那是一棟瓦片屋頂的房子,庭院的柿子樹結實累累。絹代和丈夫一起前來迎接我們。絹代的丈夫體格精壯,外表忠厚老實,後頭跟著她十歲大的女兒。


    女兒的名字叫花梨,是絹代的女兒,也就是龍膽的外孫女。


    「誰啊?這個人到底是誰啊?」花梨向我投來的目光,摻有興奮和警戒,大呼小叫地繞著她父母跑。


    習慣之後,她向前踏出一步,向我問道:「你好,你叫什麽名字?」


    我打算開口。但我在叔叔死後喪失的說話能力,至今仍未恢複。連自己叫什麽名字,也不太清楚。


    「他叫天。」龍膽插話道。「花梨,他的名字叫天,就像是風一般,在山間自由飛翔的天狗之子。」


    「他的父母是天狗?」絹代的丈夫開口詢問。龍膽向他說明之前遇見我的經過。


    不久,大人們開始一邊喝茶,一邊聊天。


    我得到一盤丸子,將它送入口中,有一股無比幸福的感覺。這種闔家團聚的熱鬧氣氛,對我來說相當新鮮。


    花梨將注意力從不發一語的我身上轉開,走向絹代,抱住她的腰。絹代抱起花梨,讓她坐在自己膝上,溫柔地輕撫她的頭。


    花梨一臉幸福地眯起眼睛望著我。


    這就是我媽,很棒哦。


    我一臉恍惚地望著這一幕,絹代朝我伸出手,微微一笑。你也來吧,到我身邊來。


    那溫暖的誘惑,令我感到暈眩,但我同時也感受到一股強烈的不安,我衝進庭院。要是讓她抱在懷裏,我會融化掉,內心世界的一切也會消失無蹤。


    4


    那是發生在翌日的事。


    我走在路旁樹林間,走著走著,來到了樹林的盡頭。


    某個角落有一大片橘色,當中摻雜著鮮紅。


    我倒抽一口冷氣。


    那是我小時候隻見過一次的黃泉之花。叔叔喪命時,我遍尋不著的花朵。


    數百朵大蛇花叢生此地,花瓣盛開。我緊咬著嘴唇,心想——為什麽現在才出現。


    龍膽誦經時煙消霧散的影絲,似乎又無聲無息地從我眼角掠過,我全身直冒冷汗。


    一旁有座茅草屋頂的草屋,四周全是大蛇花。那是座儉樸狹小的草屋,讓我想起以前和叔叔一起住過的山中草屋。


    突然有名老婆婆從草庵裏露麵。


    她已經老得看不出年紀了。身上衣服滿是綻口,一頭銀絲白發緊貼著額頭。她圓睜著近乎白蒙的灰色雙眸,顯示她是盲人。


    「什麽人?」


    老婆婆又問了一次。什麽人?


    我想逃離,卻呆立原地,動彈不得。站在大蛇花中的老婆婆和大蛇花一樣,釋放出不屬於這世界的詭異之氣。老婆婆喃喃自語,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後來我終於聽懂「去、去」這一部分,意思是要我「快滾」。


    老婆婆迅速陷入沉默後,流出了口水,還露出扭曲歪斜的笑臉,掄起她藏在背後的鐮刀,以令人肉麻的聲音說:


    「不走是吧?不走是吧?想要我把你拖進地獄去是吧?」


    太陽被厚重的雲朵遮蔽,天色暗了下來。大蛇花那不屬於這世界的詭異之氣陡然增強了,草屋周遭的空間似乎為之扭曲了。我轉過身去,鼓足了勁,連滾帶爬地逃離現場。


    沒命逃離開滿大蛇花草屋的那晚,我全身發燙,作了個夢。


    叔叔出現在我夢中。夢裏,叔叔對我說了一句很過分的話。叔叔那快被我遺忘的臉,變成了天狗的臉。


    天狗躺在昏暗處,一動也不動。


    風聲,蟲鳴,月落。


    不久,草房崩塌,出現一座紫色的花田,天狗埋在花田裏。灰色的天空下,一片紫花滿布原野。紫花在不知不覺間變為橘色,那名大蛇花老婆婆露出陰森的笑臉。


    我雖是男人,但倘若我沒遇見龍膽,日後也許會變得像那老婆婆一樣。


    我邁開步伐奔跑。


    飛越岩石,飛越河川,飛越高山,飛越黑夜。


    像山風般急馳。


    目的地前方微微散發光芒。


    在聖光傾注的華美土地上,絹代笑盈盈地朝我伸手,迎接我的到來。


    我迎接那令人雀躍的清新早晨。


    不久,我發現自己的說話能力恢複了。


    那是我和龍膽再次造訪絹代家時發生的事。當時龍膽與絹代的丈夫正在談論不時會在春澤出沒的山賊。一會兒談誰死了,一會兒談誰看到了山賊。


    花梨人在庭院,在由綠轉紅的楓樹下,開心地唱著手球歌,一麵踢手球。


    我來到庭院後,她將手球丟向我。


    我反投回去,花梨雙手接住,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了。花梨收起笑容。


    「天,你不會說話嗎?」


    我沮喪地垂落雙盾,花梨朝我比著自己的嘴巴。


    「張開嘴巴,啊——說說看。啊——」


    我覺得自己被這個年紀比我小的嬌嬌女給瞧扁了,板起臉應道:


    「我、我、我會說話啊。」


    花梨的表情僵住了。


    聽到那許久未曾從自己喉嚨發出的沙啞嗓音後,我自己也露出驚詫之色。


    花梨大聲尖叫,衝進屋裏。騙子、騙子。大家快聽我說,天他其實啊……


    一家人全來到庭院。龍膽蹲身向我詢問。


    「你會說話是嗎?說句話來聽聽吧。」


    絹代柔聲對我說:


    「說說看你自己的名字。」


    「天。」我以沙啞的聲音說。


    大人麵麵相覷。花梨緊摟絹代的腰,驚訝地望著我。


    不會有事的,我如此說服自己,遙想即將到來的季節。不會有事的。


    5


    數年後,我在這個村莊——春澤,找到了自己的安身之所。


    村莊外有河流行經,客棧和妓院麵朝大路比鄰而建。一裏之外的礦山工人和旅客會前來此地,讓這裏熱鬧萬分,有時還會有市集。附近的居民隻要一提到「春澤」,大多會聯想到大路沿途鄙俗雜亂的景象以及妓院。


    走過大路、過河往深處走,便可來到春澤的村落,相較之下,這裏寧靜得多了,居民大多是農家。


    村落的東邊有一座共用的大水井,許多村民都從這裏汲取飲用水。


    每逢春暖時節,位於井邊的高大櫻樹便會開滿櫻花。將水桶放到井底汲水時,總會有花瓣浮在水麵上。


    我住在龍膽的寺院裏,定期到村莊的藥商家裏工作,工作內容就是遵照店主吩咐,將感冒藥、喉嚨藥、治療腰痛的貼布、壯陽藥等等送往官府、妓院、村民家中,或是上山摘采藥草。


    藥商的藥草知識在我眼中與其說平庸,不如說是近乎無知。他深信自己販售的藥草有效,但其實沒半點功效,而且他似乎感受不到野草散發的各種獨特氣息。


    藥商終日板著張臉,對事物的理解力相當駑鈍,對錢更是錙銖必較。由於他很中意我,所以我從沒想過要告訴他,光是利用附近的野草,能用的藥草種類便能增加三倍之多;我也沒有糾正他的錯誤知識,因為我明白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男人。我也沒忘記叔叔的教誨——「不能向人透露自己的知識」。


    我的說話能力已完全恢複了。


    空閑的時候,我總是在植物堆裏打滾。


    我的記憶將大蛇花草屋歸類成「吸人魂魄的可怕土地」,我從沒想過要再次造訪。


    龍膽說,天已完全恢複成一個普通人了。


    我和花梨相處融洽,兩人常常一起采山菜,坐在河灘的岩石上,腳泡進溪水裏,聊天說地。


    「你之前住在什麽樣的地方啊?」


    「美麗的深山裏。」我如此應道。花梨或許是覺得我的回答很有趣,捧腹大笑。我年紀比她大,但她總是不把我當哥哥看。


    「有鬆鼠嗎?」


    「很多。」


    「也有狐狸嗎?」


    「也有狐狸、兔子、狸貓。這一帶也有啊。」我伸手指著山上。「那一帶有很多熊會走的路徑哦。」


    花梨抬頭眯起眼睛,望著我指的山,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住進美麗的深山之前,你又住哪裏?」


    「住海邊,但我已記不太清楚了。」


    「我問你,你一開始是假裝不會說話是嗎?」


    「才不是呢。」


    河麵出現鮮魚的背鰭,我站起身,迅速以右手擊向水麵,以胸部接住躍出水麵的鱔魚。


    「今天的晚餐,我請客。」


    每當我對絹代投以憧憬的眼神時,花梨總會麵帶慍容,因此我在花梨麵前總會盡量不靠近絹代。


    某天,我一如往常入山摘取山菜和藥草,遠處突然傳來樹枝彎撓聲、撥開山白竹的沙沙聲,以及男子說話的聲音。


    我躡腳朝聲音的方向靠近,發現一名被五花大綁,放在扁擔竹籃上的女子,以及圍著她席地而坐的三名男子,其中一人正抽著煙管。


    從三人的裝扮來看,他們像是武裝農民集團,肌膚泛著油光,臉上虯髯叢生,腰間插著佩刀,狀似在休息。被捆綁的女子臉上有遭毆打的痕跡,衣服零亂,雙目圓睜,透出驚恐。


    「在你下黃泉之前,我們會好好疼愛你的。」


    「也許你已不是處女了,但能夠被看上,算你運氣好。大貫大人會好好疼愛你一番的。」


    男子露出粗俗的笑臉。


    我心想,大人們常提到的山賊指的就是他們呀。我想出手解救那名可憐的女子,但那三人手上有刀,我沒把握能獨力對付他們。


    不久,男子們扛起裝著女子的扁擔,開始動身,我躲在樹後一路跟蹤。跟蹤扛著扁擔走山路的人是易如反掌之事。


    我先繞往他們前方。爬上路旁一塊巨岩上,向他們搭話。


    「你們在做什麽?」


    經我這麽一問,三人就停住了腳步。其中一名男子瞪大眼珠,立刻拔刀。


    「來采山菜的是吧?隻是個小鬼嘛。」


    另一人眯著眼睛說道。


    「去去去。不準把你看到的事說出去,忘了這件事。」


    「不,最好殺了他,他說話的語氣聽了就不爽。喂,你給我下來。」


    「他在發抖。小鬼,快點下來啊。」


    我確認好退路。鼓起渾身之力,將藏在身後的石頭擲向離我最近、手中握刀的那名男子。


    一擊命中,男子仰倒在地。


    我出言挑釁,從岩石上躍下,衝進樹叢間。


    他們厲聲怒吼,三人聯手追向我。我的目的就是要他們追我。我假裝跑得氣喘籲籲,讓他們以為就快追上我了,一步一步誘他們走進深山中。


    「臭小鬼,讓我抓到,絕對有你好受的。」一名山賊如此喊道。


    進入樹叢後,他們變成隻會厲聲咆哮的笨拙生物。我提高速度,躲進草叢中,一麵變換位置,一麵朝他們丟石頭。我讓其中一人在長滿山白竹的斜坡上滑倒,一路滾下坡去。我用曬幹的鹿胃製成的小布袋被樹枝勾中,遺落在該處,但我的損失僅隻於此。


    我將驚慌狼狽的山賊留在胡蜂的蜂巢下,自己迅速回到原來的地點,割斷女子身上的繩索。


    女子一麵發抖,一麵向我道謝。我問她是哪裏人,她說自己住在春澤。於是我拉著她的手,沿山路逃跑。她光著腳,一路上我多次背著她跑。


    還不到傍晚,我和她便已平安回到村莊了。


    當時龍膽正在寺院裏為葬禮誦經,我告訴他事情的經過。這是重大事件。我救出的那名女子,在河岸邊的客棧工作,她帶著葛餅6前來答謝,並和龍膽說了些話。


    隔天,據說官府派出討伐隊前往追捕山賊,之後結果如何就不清楚了。我向人打聽此事,得到的淨是些含糊的回答,也不知到底有沒有成功討伐山賊。


    山賊事件過後幾天,龍膽請我幫忙送些蔬菜到絹代家。


    絹代的丈夫到田裏工作了,不在家中。我將整籃蔬菜交給她。


    絹代已年近三旬,比起當初剛邂逅時,她現在給人的感覺更顯豐腴。我現在還是很愛慕絹代。其實不隻是她,我對絹代的丈夫、絹代的女兒花梨也同樣愛慕。他們闔家團聚的時間,給人一股開朗、甜美之感,我很喜歡在一旁欣賞。


    絹代叫我一起坐在外廊喝茶。我照做了,絹代坐我身旁。


    「天,聽說你遇到了山賊。」


    我略感得意,將山上發生的事從頭到尾說給他聽。這番話她應該已聽龍膽或其他人說過了吧。絹代仔細聆聽,頻頻點頭。


    「已經抓到他們了嗎?」我問。


    「不知道呢。」


    「如果他們還躲在山上的話,隻要我出馬,一定能找出他們的藏身之地。」


    「不可以。」絹代沉著臉搖頭道。


    「不可以做這麽危險的事。」


    「你放心,我可以和官差們同行。」


    隔了片刻,絹代才自言自語般地開口說:


    「山賊早晚會消失的。所以不必插手管這件事。」


    「早晚?」


    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就算有人做壞事,但隻要他們去別的地方就行了——這麽消極的想法,不該是人類社會的規則吧?又不是大雨或幹旱。況且,誰又知道山賊早晚會消失?


    「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有點難懂。但你也算是這村莊的一員,我不該瞞著你,或許知道比不知道來得好。」


    絹代接下來向我透露的事果然如她所言,相當難懂。


    這塊土地的領主,其嫡長子是個蠢材。他淨做強奸、殺人的勾當,然後請人幫他解決後續麻煩。家臣一再向他勸諫,他非但不聽,反而心生怨恨,將矛頭指向那些勸諫者。他一無是處,唯一會的就是驕縱,大家都說隻要他繼承家業,終有一天會走上毀滅之路。


    這位嫡長子最後以形同斷絕父子關係的形式被趕出城外。他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表現優異,頗有人望。


    雖說是遭到放逐,但他畢竟是領主正室的兒子。以血緣來看,他是最有希望的繼承人選,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他帶領數名心腹,從領主正室那裏收下大筆的資助金,就離開了。名義上是前往春澤山外的國境,擔任戍守邊界的工作。


    絹代說,出沒於春澤的那群山賊,就是其武士同黨。


    官府也知曉此事。一有災情,便組成「山賊討伐隊」,形式上做做追捕的樣子,其實根本沒認真處理此事。山賊首領原本就是他們在路上遇到便得跪地磕頭的大人物。鄉下的官差要是處理不當,項上人頭恐怕就不保了。光是隨便散播謠言,便有可能被捕入獄。因此他們隻能裝傻充愣,一遇事就視而不見,避免和他們有所瓜葛。


    他們在打什麽主意,沒人知道,據說他們很少在戍衛邊界的關塞露麵。從數年前開始,不時有山賊犯案,有人推測:隻要他們這麽做,等到哪天那名嫡長子同父異母的弟弟來到大路上時,就能佯裝成山賊暗殺他。一旦次男喪命,就再也不必擔心被人搶走世子的位子了,為此,必須事先製造出「這附近有山賊出沒」的事實,化身成山賊行事的意義就在這裏。


    他們畢竟不是專業的山賊,不可能一輩子待在山裏。他們甚至有時還會大搖大擺地上春澤的妓院,花錢擺闊。一旦他們對這個村莊厭膩了,淫邪的目的得到滿足,應該就會從村莊附近離開吧?大家心裏都這麽想,所以一直在忍耐。


    「天,你最近最好別外出。也許為了工作,還是非得外出不可,但我不希望你走山路。要是再遇上他們,記得要趕快逃命。」


    我一麵啃著她端出來的西瓜,一麵提醒自己多加留心。


    回途,絹代在我的空籃裏裝滿了西瓜。


    絹代總是這麽溫柔。我曾問她為何待人如此溫柔,她回答道,要是有人溫柔地待我,就一定要以十倍的溫柔回報周遭的人。因為溫柔會向外傳播,總有一天會再傳回自己身上。絹代對這種天真無邪的想法深信不疑。我問她:「要是最後沒傳回來呢?」她皺起眉頭應道:「傻瓜,那有什麽關係。不要這麽斤斤計較嘛。」輕鬆化解了我的問題。


    隔天,村莊一片嘩然。


    一早便有人衝進寺院裏通報消息。


    我和龍膽撥開聚在絹代家門前的人群。


    紙門被人撞破了,衣櫃整個翻倒。絹代的丈夫雙目圓睜,躺在庭院裏,已氣絕多時。


    胸前染血。


    嘴裏塞著那天我在山上遺落的小布袋。


    不見絹代和花梨的蹤影。


    那班人變裝潛入村莊,發現我之後,一路在後頭跟蹤。他們可能以為我是絹代家的孩子,說不定他們


    確認過我在此進出後闖進屋內,看上屋裏的女人,就決定擄人了。


    一切聲音和光線宛如退潮般逐漸遠去,我失去意識。


    6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趴在昏暗的房間裏。


    我已回到寺內了。


    座燈的燈光從隔壁房間泄出。龍膽麵朝阿彌陀如來像,全神貫注地誦念佛經。


    我就像個掏空的軀殼。不斷傳來的誦經聲,在我體內的空洞回響。


    也許龍膽不會原諒我。要不是我從山賊手中救出那名女子,要不是我被人跟蹤,就不會發生這件事。


    我站在他身後。


    我無言以對。龍膽停止誦經,背對著我自言自語。


    「她落河身亡的時候……」


    龍膽說的是他過世多年的妻子。


    「當時絹代約莫五歲。我……到妓院去買春。那天突然下起豪雨,我猜過不了多久便會雨停,於是便到那裏打發時間。」


    他的沉痛向我傳來。


    「她把絹代留在家裏,在滂沱大雨中趕往河邊。因為隔壁鄰居的孩子遲遲未歸,她和人一起在雨中出外找尋。」


    龍膽說到這裏突然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嘲笑某個他很瞧不起的對象似的,他又喃喃重複了那句:「竟然跑去妓院買春,跟畜生根本沒什麽兩樣。」說完後不發一語。


    我走出戶外。


    山野的香氣飄入鼻中。走著走著,養牛的男子向我喚道:「喂,今年春天你給我的喉嚨藥有效耶。」


    我本想開口回應,卻說不出話來。僵持了一會兒後,我朝他低頭行了一禮,就此轉身離去。


    走進山路後,我靜靜地走著,保持敏銳的五感,不想放過任何氣息。我前往之前遇見山賊的場所,確認周邊的地形。


    從他們當時一身輕裝,以及用扁擔載運女人的情況來看,他們的根據地應該離此不遠。


    倘若他們人數眾多,又在此盤桓數日,那麽他們的根據地附近應該有河川或泉水之類的水源:斜坡處無法入睡,所以應該是位於平地;他們還曾在妓院出入,那表示離村莊不遠;還有那天三人前往的方向。有不少線索可以查出他們根據地的位置。


    我走上我鎖定的一片河灘上,走著走著,在月光下發現有人來過的痕跡。留在石頭上的許多腳印,沾在泥巴上的草鞋碎屑,燒剩的柴火餘燼,剛留下不久的草地踏痕,車輪壓痕,河中架設的魚籠,近處的馬鳴聲。


    不久後,我發現一座宅邸,就位在河邊的林中深處。


    瓦片屋頂、外形窄長的雄偉建築,容納十人居住綽綽有餘。馬廄裏係著四匹馬。雖然既沒大門,也沒圍牆,卻有一座鋪滿沙粒的庭園。周遭沒有其他民房,從它的距離和地理條件來看,我確定這裏便是他們的大本營。


    想到山賊大本營,原本腦中浮現的是洞窟那樣的野蠻景象,但眼前的宅邸與其說是山賊的藏身處,不如說是供主君行幸用的別館。


    他們的本行果然不是山賊。


    燈光從宅邸逸泄而出,無人守衛。那條塞進絹代丈夫嘴裏的小布袋,隻是他們故意用來惹惱我的道具,他們可能沒料到我會單槍匹馬潛入這裏。村內不知此處的人可能隻有一小部分,畢竟村裏的商人和官差們不可能不知道這裏建造了這麽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邸。一切都在默許下進行,我強烈感受到這股氣氛。


    我與宅邸保持距離,緩緩巡視四周。水井,小間倉庫,茅房。岩壁附近有個發出惡臭的幽暗坑洞。


    是丟棄垃圾用的坑洞。寬九尺、深七尺,裏頭除了牛馬的屍骸、骨頭、銅片、稻草屑外,甚至還有穿著衣服的人類屍體,應該是從山路或村莊擄來的人吧。我定睛細看裏頭有無絹代和花梨,但似乎沒有她們的身影。


    我帶了自己調配的「藥」,是使牛馬沉睡用的藥。不論是馬、牛,還是鹿,像這類大型動物,要獨自一人壓製住它們需要相當的蠻力,而且又危險,但隻要讓動物服下我調配的藥,包管它們全身麻痹達半天之久。當然了,對人一樣有效。


    我繞到廚房後門,確認四下無人後,將藥粉倒入廚房的貯存用水中。


    宅邸裏傳來男人的咆哮聲、女人的尖叫聲,以及翻倒東西的聲響。


    我得想辦法救這些女人脫困才行。


    幹脆縱火吧……


    這時,有人走近的聲音傳來了,我急忙走出屋外。


    我沿著牆壁繞行時,一名渾身酒臭的男子出現在外廊,他正是先前被我以石頭擊中臉部的男子。有一瞬間,我進入了男子的視線範圍內,但也許是左眼腫脹的緣故,他似乎沒發現我的存在。男子從外廊緩步走向地麵小解。


    事後細想,當時我應該要用身上攜帶的刀子刺傷這名男子、引發騷動的。這麽一來,這群喪失武士風範的暴漢可能會替男子療傷,也可能會對敵襲展開警戒,就沒空侵犯女人了。


    既然木已成舟,想再多也無濟於事。


    當時我很慶幸自己沒被人發現,躲進了樹叢暗處。


    黎明前,我手握短刀,走進宅邸裏。


    屋外一人,屋內六人。合計共有七人,全部昏倒在地。因為他們喝了下藥的飲用水。


    屋裏仍留有吃剩的酒席。


    花梨被囚禁在宅邸內的房間,她以無法置信的眼神望著我,她臉上有遭人毆打的瘀痕。我切斷捆綁她手腳的繩索。


    絹代在隔壁房間,全身赤裸,早已斷氣。


    在她身旁的,想必是那名領主的嫡長子,亦即山賊口中的大貫大人。此人隻有脫在一旁的衣服有點看頭,不僅長相猥瑣,身材更是缺乏鍛鏈,他身軀半裸倒臥在一旁。絹代的頸部明顯留有勒痕。


    原來這家夥有這種癖好,不僅看了惡心,更令人憤慨。


    花梨一把推開我,緊抱著絹代哭泣。我們替絹代穿上衣服。


    現場能動的人,除了我之外,就隻有花梨了。


    花梨流露恍惚的眼神,舉腳踢向男子的身軀。她發聲怒斥,流下不甘心的淚水,不斷猛踢倒臥在地、目光黯淡的男子臉腹。喝下藥而四肢麻痹的領主嫡長子,以聲若細蚊的聲音說「你這個鄉下人,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嗎?敢這樣對我,你以為我會饒了你嗎?」「住手,快去叫官差來」之類的話,但他每說一句,花梨便踢他的臉一次,他才終於闔上那滿是鮮血的嘴巴,不再多話。


    最後,大貫被情緒激動的花梨給活活踢死了。


    我們以繩索捆綁其他男子,將他們丟向庭園。花梨也很清楚這些人是什麽身分,知道自己一日一對他們出手,會有什麽後果。雖然她一時激動踢死了大貫,但此時的她麵如白蠟,拿繩子綁人的雙手不住顫抖。今日這件事,並不是叫官差來處理便能了事。


    將他們全部綁捆完畢後,花梨以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望著我。


    「該怎麽辦才好?」


    我比手畫腳向她示意。


    接下來的事全部交給我來辦。你先回村莊,別再來這裏了。別把這裏發生的事告訴任何人。


    「你又不能說話了是吧。」


    花梨以疲憊的神情道。


    「你打算怎麽做?殺光他們嗎?」


    我點頭。


    花梨一語不發地蹲下身。


    我再次以手勢向她示意。


    交給我來辦。別把此事告訴任何人,回村裏去吧。


    失去母親的少女,拖著沉重的步伐離去。


    我將綁起來的男子們逐一扛上馬廄旁的拖車,運往他們挖掘的垃圾坑,往裏頭傾倒。把大貫屍體也算在內的話,共有七個人,所以我來回走了不少趟。有人完全昏厥,有人雙眼骨碌碌地亂轉,也有人以嘶啞的聲音討饒。


    若是留他們生路,肯定會遭報複。如果他們全部命喪於此,隻要花梨不說,就沒人知道這裏發生了何事,也沒人知道誰收拾了山賊。絹代已遭殺害了,此刻的我也變得心狠手辣。


    我從屋裏捧來一桶油,朝躺在垃圾坑裏攗動的男子們潑灑,放火焚燒。


    還有許多事非做不可。


    我放走那四匹馬,確認過那七具焦黑的屍體後,傾倒了一些土到坑內。


    我暫時離開宅邸歇口氣。


    再次環望四周,發現河灘、濕地、草叢、樹林中昏暗的腐植土是如此平靜、遼闊,與我和他們一決生死的那晚相較,宛如不同時空。


    我感覺到光和水孕育的生物特有的氣息。感覺到昆蟲、小動物。隻要想做,任何事都辦得到。心中那熟悉的世界又再度出現了,仿佛我失去語言所換來的補償。


    我收集這一帶唾手可得的材料,當場調配毒藥。我有許多年不曾製作毒藥了,但我沒花多少時間便調配完成。


    為了避人耳目,我在遠離道路的樹叢間穿梭,返回春澤的村莊。


    我從後門潛入空無一人的官府後院。我常幫藥商跑腿,四處露臉,所以這件事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午餐時間在即。我掀開廚房水井上的木板,朝水裏下毒。然後就返回林中,沒讓任何人瞧見。


    我真的動怒了。要是官差們和山賊掛鉤,那他們得為絹代的死付出代價。雖然不知道會死多少人,但隻要井中下毒的事引發軒然大波,眾人暫時就無暇顧及山賊的事了。


    7


    我來到那座大蛇花的草屋前。花還沒開,現場並無先前那股空間扭曲的氣息,就隻是一片死寂罷了。


    我往內窺探,裏頭果然空無一人。有生鏽的鍋子、火盆等生活用具。裏頭積了厚厚一層灰,屋頂少了一塊,地板上長出菇來,照這些跡象看來,似乎已有很長一段時間無人居住於此了。


    那位老太婆肯定已駕鶴西歸。


    我放下以布包裹全身的絹代屍體,鬆了口氣,在屋簷下打起瞌睡。


    我花了足足半天的時間,才以拖車將她從山賊的宅邸運來此地。


    我打掃草屋,修理屋頂。從山賊宅邸的空屋借取能用的生活用具,運往草屋。我完全沒搜刮他們的財物;反而還認為這些東西還是留著別動比較好。


    我的第一項工作是保存絹代的遺體。我將她的遺體收放在一座塞滿布的棺木裏,以樹液塗滿它與棺蓋間的縫隙,讓棺材完全密閉。接著再以黏土塗抹固定。


    七天後,草屋周圍開滿了大蛇花。


    有幾位村民前往山賊宅邸了,我爬到樹上遠望他們查看屋內的模樣。村民們四處東張西望,搬出值錢的東西,堆放在拖車上,匆忙離去。


    那處棄屍用的坑洞已被掩埋,沒人靠近那裏。


    倘若花梨說出我用毒殲滅那群山賊的事,那村民當然會聯想到我就是朝官府井裏下毒的凶手。我不認為花梨會不小心道出此事,但我也不打算在村民們麵前現身。


    絹代死後,我決定將今後的人生全部投注在大蛇花的研究以及草薙的研發上。


    與其他植物相比,大蛇花果然明顯具有不同的特質。就算摘下它的花瓣和葉子,隔天它一樣會重新長出。在太陽底下,整朵花是透明的。在黑暗中,則微微發光。我有一種預感,若是以此作為材料,或許真能成功。


    但我不知道什麽是草薙,因此要做出草薙委實困難。盡管手中握有大蛇花,卻不知另外還要再搭配什麽、該如何調配。


    盡管如此,我還是決定放手一搏。舉例來說,如果讓一個不懂「馬車」為何物的人站在馬、車輪、拖架麵前,給他一些線索,然後叫他動手製作的話(前提是這個人清楚了解各種材料的屬性),經過一再失敗和測試,要「發明」馬車並不是夢。我有這個資質,我對此深信不疑。


    我先嚐試煎煮大蛇花的花瓣,將球根搗碎,然後以陷阱捕獲的動物做實驗。服用大蛇花的動物,並無特別變化。既不會喪命,也沒因此變得更有活力,它也沒提高傷口恢複力的功效。


    動物不會說話,所以無法肯定它完全沒功效,但若光是靠大蛇花,看不出有何顯著功效。


    我就像被附身似的,不斷收集山野中的秘密,以小瓶子加以保存,反複調配。我這麽做沒任何理由。如果是龍膽,或許會說這是阿彌陀如來的指引,連聲稱頌佛號。


    我全副心思都擺在山野中,草蘿便隱約成形了。就像在耀眼的白雲下,一陣吹過高原的風。


    在無法取得任何材料的冬天來臨前就得決定成敗,我從早到晚都在山野問遊走。一旦感覺到村民的氣息,我便藏身不讓人發現。為了創造出我腦中描繪的「散發聖潔之氣者」,我不惜付出一切努力。


    每天晚上,我都和絹代的棺木說話。不過我已經發不出聲音了,所以都是以內心獨自代替口頭言語。


    今天很冷呢。晚霞很美哦。今晚吃肉。我已經替你報仇了,你放心,我還是一樣愛你。


    絹代沒回答,但我總覺得她的靈魂在與現世不同的另一個次元,清楚聽見我內心所說的每一句話了。


    森林逐漸換上秋裝。當樹木披上鮮豔的紅黃色彩時,我終於製造出草薤了。那隻是我「自認為是草薤的東西」,不過我還是決定稱之為草薙。


    我在大蛇花中添加的東西有:某種黏菌(在一處古老墓地附近取得的金色黏菌,它散發的氣與大蛇花相同)、磨碎的樹果、野草等。


    草薙狀似寒天,顏色透明,帶有黏性,宛如生物般(也許它真的有生命)在竹筒中滑溜地晃動著,我像撈麥芽糖似的,以湯匙撈起一匙,在陽光下觀察它,隻見它微微發出紅、橘、黃、紫的光芒,蘊含一股天界之氣。


    不知這是能讓人起死回生的複活藥,還是長生不老藥。不大膽嚐試,便無法得知結果。


    之前我捕獲了一隻猴子,一直留著作為這天的實驗對象。我以鐵鏈綁住它的腳,係在木樁上,加以喂養。


    清晨到來了。


    我在水壺中倒入摻有草薙的水,站在猴子麵前。猴子朝水壺望了一眼,嚇得縮起身子,長聲尖叫。它已馴養多時,如果是平時,根本不會拒絕我喂它的食物和水。看來,猴子也發現摻在水中的靈藥所散發之氣了。


    猴子別開頭,開始發抖。不得已,我隻好按住它,撬開它的嘴,硬將草薙灌入它口中。


    數十秒後,猴子就癱倒在地了。跡象清楚顯示,猴子的生命力正急速從它身上流失。再過不久它便會喪命。


    不可能會這樣啊。我惴惴不安地將另一隻狸貓抓來,它和那隻猴子一樣是我以陷阱捉來加以豢養的。我用刀子在狸貓身上劃下一小道傷口,塗上少量的草蘿。我猜想,隻要塗上它,應該能發揮治愈傷口的功效。


    結果馬上顯現了。狸貓以怨恨的眼神瞪視著我,它眼中的光芒倏然暗去。


    一會兒過後,動物體內湧出像黴菌般的黑色物體,包覆屍體。


    這就是草薙?我當作草蔻的東西,隻會製造出肮髒的屍體嗎?是這麽沒用處的東西嗎?


    那是我遵照腦中湧現的殷示做出的東西。


    山野以無聲之語向我透露凡夫俗子無從得知的秘密,這藥應該是秘密的集合體才對啊,但它卻失敗了。我有種遭到背叛的感覺。


    我將動物們的屍體留在原地,意誌消沉地回到草屋內,蹲地抱頭。


    話說回來,草薙這種東西,也許隻是有名無實,也可能是古人平空想像之物,並不存在於現實世界中。我隻覺得自己白忙一場,徒勞的感覺像山一樣龐大。


    我沉沉入睡,


    不知


    睡了多久。半夢半醒間,我聽到一個沙沙聲。


    我的意識馬上回到現實世界,縮起身子,豎耳凝聽。


    有某個東西在草屋附近。是人還是動物?當我出外查看時,對方的氣息已遠去了。


    照理已經斷氣的動物,突然不見了。


    我猜應該是被鼬給叼走了。到頭來什麽也沒留下,思緒至此,我頓時流下絕望的眼淚。


    隔天清晨,我悄悄回到村莊。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到絹代的老家一看,那裏已被嚴重破壞。我穿過林間,走在四處飄散人類生活氣味的小路上,內心忐忑不安。


    我想去寺院看看。半路上,一名手持水桶的少女出現在前方。是花梨。


    花梨見到我,瞪大眼珠,手中的水桶掉落在地。我心一慌,轉頭就跑。花梨追了上來,喊著要我別走。


    我不停跑,保持一段距離後回頭往後望,等花梨追向前來,然後我又繼續跑,保持距離後再回頭看,像狗一樣不斷反複這動作。我們最後到了河灘。


    「你別跑,別跑,好好聽我說。」


    花梨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不住喘息,張大眼睛注視著我。


    「天,原來你還活著。太好了。你之前跑哪兒去了?」


    花梨淚如泉湧。我等她繼續說。


    她環視四周,確認四下無人後說:


    「我現在住在外公的寺院裏。天,你不回來嗎?」


    我點頭。


    「……你放心,實情我隻告訴外公一人。那天我走山路順利逃出後,猶豫了一整晚,才做出這個決定。還有,某天,官府突然有好幾名官差喪命,寺院頓時忙翻了天,有人還說這是怨靈作祟。該怎麽說好呢,整個村莊現在亂成一團。山賊是怎麽一回事,大家也不明白。」


    所以你不必再躲藏了,盡管回來吧,不會有事的。而且就快冬天了。


    外公也很擔心你呢,一直問你到底跑哪兒去了。


    「不過,今天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謝謝你那天出手相救。」


    不知為何,我之前總認為花梨可能憎恨我,我害怕她會當著我的麵說「把我娘的屍體還給我」,但後來仔細一想,那天花梨臉上沒有絲毫怪罪我的表情。也許她不知道「絹代」在我手上。


    在晚秋的寒氣中,花梨堅強地掌握自己的未來,凜然而立。


    「告訴你哦,我們要離開這座村莊了。」我聽了目瞪口呆。


    據花梨所言,她將和龍膽一起搬到好幾十裏遠的城下町去。她住在春澤的表兄弟們也會一起同行,幾乎是整個家族一起搬遷。


    「就在下雪之前。我們已無法繼續在這裏生活了……因為有許多痛苦的回憶。今後我們要去的地方,比這裏更熱鬧。那座寺院會有別人來接手。天,你……」


    花梨話說到一半,突然打住。


    天,你……今後有何打算?現在在忙什麽?之前做了些什麽事?


    花梨可能是在等我說些什麽吧。不過,失去說話能力的我,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花梨臉上蒙上一層黑霧,心想,你還是和那天一樣,無法說話是嗎?


    突然間,她比比自己的嘴巴,以開朗的聲音說道:


    「張開嘴巴,啊——說說看。啊——」


    霎時間,一道光射向我心中——我們甚至還相視而笑,但那道光旋即變弱,最後消失了。


    我不發一語地搖了搖頭,踏著岩石越過小河,衝進滿是枯樹的森林。她沒再追來。


    心中真是五味雜陳,我沒想到他們會離開村莊。他們迎向未來了,我則繼續深陷在過去的幽暗泥淖中,我不禁這樣想。


    ——你有何打算?


    我哪兒都不去。就算他們同意我一起同行,我也不能將絹代丟在這裏。況且,現在我根本不想去陌生的地方——那還是人更多的地方。


    總之,花梨和龍膽將離開春澤了,這不就表示「就算我繼續將絹代留在身邊,也不會再感到愧疚了」嗎?


    花梨沒提到那天的事,也沒提及關於絹代遺體的事。或許對她來說,那是不願憶起也早就打從心底遺忘的事。若真是這樣(雖然我早知道並非如此),我覺得,她似乎已正式將絹代轉讓給我了。


    我查看陷阱,發現一隻野兔。我再次以野兔測試草薙。


    這次兔子死後,我仍繼續觀察。為了不讓它被其他野獸奪走,我把它帶進草屋的屋簷下,放進柵欄中。


    像之前一樣,死兔體內湧出黑色的黴菌,全身變黑。過了一會兒,表麵變得無比僵硬。


    心髒和細胞都停止活動了,完全沒任何生命跡象,但是漆黑的兔子體內,卻有一股像是黑暗深淵中形成的混沌渦漩之氣。


    我一直望著兔子的黝黑屍體,直到入夜,後來覺得困了,便躺下歇息。


    夜半時分,一個手掌拍打地板的聲響傳來了,我睜開眼睛,望向室內角落的兔子屍體。


    黝黑的肉塊正發出閃爍的光芒。


    屍體不時會發出銀色火花,照亮草屋。


    火花平息後,那黑色的肉塊開始傳出一陣「啾啾」聲,很像是天牛的叫聲。在黑暗中,肉塊的一部分(是頭部)開始分離。有某個東西在鑽動。


    頭部鑽出了一尾蛇。


    它扭動身軀,從柵欄間的縫隙穿出,消失在外頭的草叢中。


    四周變得明亮許多,看得很清楚,原本柵欄內留有兔子形體之物已消失無蹤,連骨頭都不剩,隻留下黝黑的煤灰。


    那是個寧靜幽暗的冬夜。我獨坐爐邊,靜靜凝望那密封的棺材。絹代就躺在裏麵,她已完全屬於我了,一想到這裏,心中的落寞便稍稍獲得紆解。


    我從山賊的宅邸拿了白米,還有自己采集的樹果和肉幹。獨自一人度過寒冬,並不成問題。


    屋外白雪靜靜飄降堆積,樹幹和枝啞化為一片雪白。


    自從實驗過那隻兔子後,我又找了幾隻動物測試草薙的功效。我這才明白自己製作出何等神奇的靈藥。草蘿不會為生物帶來死亡,也不會讓生物複生。它超越生死,應該稱之為轉生或是質變的奇跡。


    兔子服下草薙而斷氣的那一刻起,體內便開始準備要變化成下一個生命了。我沒將巨大的蛔蟲誤看成蛇,兔子體內原本也沒有蛇棲息其中。


    我捕捉到其他野兔,同樣以草薙進行測試,足足花了三天的時間才產生變化。這次不是變身成蛇,而是老鼠。我再拿蟾蜍實驗,它被黑繭包覆後經過半天時間,最後變身為山椒魚。我還抓到一隻在雪地中找食物的狸貓,經測試後,它在十二天後的中午變身成一隻鴿子。


    什麽動物會有何變化,得花多久的時間才能變化,沒有固定的答案。物種、狀態、氣溫、濕度、空氣的形態,乃至於季節或月亮的盈缺等無數因素肯定都環環相扣。


    我打開絹代的棺材。雖然我已盡可能善加保存了,但它仍舊已有相當程度的腐爛。不過在冬天的寒氣下,沒什麽臭味。


    我想看絹代會變成什麽。我不確定它對屍體有效,之所以這麽做,隻是想療慰自己。我讓草薙流入絹代口中,在皮膚也灑上草薙,然後再次封上棺蓋。


    絹代的棺木始終沒半點動靜。


    冰雪初融,天寒地凍中會偶見暖陽的時節來臨了,棺木突然開始飄散出一股混沌之氣。每到滿月之夜,棺木便會發出閃光。


    盡管過程極為緩慢,但棺蓋底下正開始產生變化。我心中無比雀躍,每天都附耳在棺木上細聽,誠心祈禱。我甚至在棺蓋上鑿出通風孔,以免新生命誕生時窒息。


    我多次夢見懷念的絹代柔聲對我說著溫柔的話語,緊摟著我。


    在一個空氣中滿


    含春天芳香的夜晚,棺木散發的混沌之氣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摩擦木板的聲音。


    我急忙打開棺蓋,棺內滿是漆黑的煤灰。


    是隻貓頭鷹。


    也許是因為沾滿棺內煤灰的緣故,它全身黝黑。


    貓頭鷹抖動身子,以黃色的眼珠凝睇著我。


    多麽可愛、率真、惹人憐愛的生物。


    不僅如此,我也感覺到它的剛猛。它是劃破黑夜寂靜,獵捕小動物的獵人。那是獨立、帶有野性的剛猛。我心中無比感動。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貓頭鷹突然挺直它原本蜷縮的身軀。


    就在我正感不妙的瞬間,它卷起煤灰飛了起來,從茫然的我身旁通過,飛往草屋外。


    我急忙追向前。


    貓頭鷹展開雙翼,奮力振翅,化為深藍夜空中的一粒黑影。一去不返。


    接下來的數日,我做什麽也提不起勁,渾渾噩噩。我當時應該怎麽做才對呢?應該要把草屋的門關上,別讓它逃走嗎?可是,真這麽做的話,接下來呢?要剪去它的羽毛,關進一個大鳥籠裏,加以豢養嗎?如果這貓頭鷹隻是普通的鳥,或許可以這麽做,但一想到它就是絹代,我便下不了手。要是我真這麽做,我便完全陷入瘋狂的泥淖中,再也無法脫身了。


    那樣也好,一切都結束了。


    想到這裏,我覺得自己就像放下了身上的重擔,一股解放感油然而生,四肢頓時疲軟無力。


    我從草屋來到河邊,沿著支流溯溪而上來到一座溫泉,我泡進去仰望初春的天空。鳶飛天際,發出聲聲清嘯。


    我想起自己以前殺害叔叔的原因。會殺他,是因為他在那美麗的深山裏對我說過一句話。


    ——你是熊生出的孩子。


    這是我向叔叔詢問有關我父母的事情時得到的回答。他告訴我,我一直當作是自己父母的那對夫妻,其實是他的舊識,和我沒半點血緣關係。這真是莫大的侮辱。


    叔叔那一本正經、像在揭露什麽重大秘密似的口吻,更是教人看了一肚子火。總覺得他下一秒就要提出證據,說這玩笑話都是真的了,我看了就覺得不耐。我那時真是既愚蠢又不成熟,我應該反問叔叔,問他是什麽生出來的才對。


    泡完溫泉返回住處的路上,我與一名以扁擔挑著野鴨和野兔的獵人擦身而過。他以冷冷的眼神望了我一眼就走了。


    8


    村莊東邊的神社是村莊舉辦春日慶典的會場。那裏張燈結彩,鼓聲震天,但規模不像都城裏的慶典那麽大。神社境內鋪滿草蓆,數十名村人席地而坐,親朋好友彼此談天說笑。


    祭神歌舞開始了。


    烹煮好的雞肉、兔肉擺上桌,酒桶擱在鳥居附近。


    我混進昏暗的熱鬧人群中,迅速將草蘿倒入酒桶中。


    離開熱鬧人群後,我朝村莊的水井而去。


    井邊的櫻花早已落盡。


    我將滿滿一竹筒的草蘿倒進井中,接著走過吊橋,前往位於大路旁的鬧街(有酒店、茶店、客棧、妓院的街道)。


    除了草薙外,我還有很多藥,村莊的藥商看了一定會目瞪口呆。


    有讓人昏睡一整天的藥、讓人腿軟的藥,以及迷幻藥。


    我在黎明前用盡所有的藥,離開了春澤。我並沒有特定的目的地。登上高台時,我看見春澤的大路方向升起一陣黑煙。


    我走在溪穀中越過無數座山。


    我抵達另一個村落,以販售山菜和草藥為生。


    到處都聽得到春澤的傳聞。大路旁的妓院失火,還沒來得及滅火,火勢便四處擴散、釀成大火,那一帶被烈火焚燒殆盡。同樣那晚,與大路隻有一河之隔的春澤村遭受「成群妖怪」襲擊。


    我到酒店兜售山菜時,幾名男子圍在屋簷下閑聊。


    ——這是怎麽回事啊。喂,我曾在那裏買春呢。


    ——化身為村民的妖怪,突然全都現出原形。春澤的火災據說也是那些妖怪們搞的鬼。你之前買春的對象,不知道原形是什麽呢。


    有人哈哈大笑,有人直打哆嗦。


    ——春澤那一帶很邪門。從很久以前便常聽說那裏山上住著一位鬼婆婆,還有山賊出沒呢。


    ——沒錯沒錯。我也曾聽人說,那裏有個天狗的小孩呢。


    我臉上表情始終保持平靜,收了錢便離去。我沒放火。不過,我潛入各地、到處灑藥,所以就算哪裏不小心失火,或是消防員突然昏倒,也都不足為奇。


    流言在這些陌生人之間流傳,被添上子虛烏有的細節,也被套上前因後果。有人說整起事件與那位下落不明的領主嫡長子有關,講得煞有介事。


    一年後,我在盛夏時節重回春澤。傳言果然不假,這裏已完全荒廢了。大路沿途的鬧街已不複見,村莊的田地一片荒蕪,觸目所及,淨是被植物侵蝕、外表陰森的荒屋。想必那天有許多人平空消失,剩下的人也都拋下工作離開了吧。看來,再過幾年這裏將會被森林吞沒。


    到時候,這裏就不再是春澤了。


    看起來會像景致優美的深山地帶。沒人會設陷阱,鳥獸可以安然棲息此地,貓頭鷹也會有豐富的食物。


    一隻狸貓從雜草叢生的荒屋屋簷下竄出,側頭看了我一眼,又消失於草叢中。它原本或許是這裏的村民也說不定。


    我坐向地上的樹墩。好安靜。


    9


    旅人撥開漫漫荒草,走進這塊土地。


    崩塌的屋舍,布滿青苔的水井,道路的痕跡,無人的水車倉庫。


    他穿過一處野玫瑰形成的拱門,蝴蝶在灑落的陽光下翩翩飛舞。百花綻放,爭奇鬥豔。


    一隻不怕人的小狐狸鑽進旅人的胯下,走在前頭,像在替他帶路似的。


    這裏宛如一座樂園。


    旅人發現一名男子倚著榆樹,和一頭小熊一起睡著午覺,旅人出聲向男子詢問:「這地方叫什麽名字?」


    男子抬起頭應了一句「景致優美的山奧7」。從此,人們便稱呼當地為「美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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