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死掉了吧。


    不由得這麽想。


    我的意識戛然而止。仿佛陷入非rem睡眠(即深度睡眠)之中無法做夢似的,就連自我也消失了。就這樣結束一切也不錯。我已經受夠這種令人作嘔一般的惡夢了。


    「嗚、嗚……」


    可是我的『自我』又複活了。


    我醒過來了。可是在夢境裏說什麽醒過來之類的話,也太奇怪了。


    在榮格心理學中,『自我』和『自己』兩個概念是有明確區別的。『自己』是指,包含集體無意識的整個內心,也就是自己的一切。『自我』是指,在內心裏表現在外的一小部分,隻是自我可以意識到的冰山一角而已。


    在現實世界清醒的時候,作為『自我』表現出來的是表層的意識;在做夢的時候,則是裏層的無意識。『自我』的目的是完全地掌握與支配『自己』,無論是意識、還是無意識,都當成『自己』的一部份來理解並接納。


    而你那些被我稱為『效果』的東西,似乎在這個夢境裏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你搜集那些效果的過程,或許也就代表逐漸接納並完成『自己』這個心靈世界的一切,逐漸穩定下來的過程。


    可是,你收集這些效果,使人格逐漸變得完整,究竟意味著什麽呢。我覺得自己似乎徹底地搞錯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確實,你收集效果的過程,或許就代表著整合自己、搜集自己心靈碎片、最後達成完全支配自己的結果;可是我覺得還少了點什麽……


    「這裏、是?」


    光顧著思考你的事情,結果我對此疏忽大意了。我試圖亡羊補牢,巡視著自己周圍的環境,就像在探索平時未曾意識、未曾察覺的,『自己』的領域。


    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是感覺自己的身體壞掉了,血、肉、骨頭都爛成粘糊糊的狀態,麵目全非——雖然看不見,但一定是慘不忍睹的樣子。


    現在我的身體還在滴血。


    可是,我所在的地方是個血紅色的世界,甚至連我滴出來的血,都與這個世界的顏色融為一體看不清楚。


    「這裏是、哪裏……?」


    我站在一條狹長的道路上,整條路都是紅黑色,仿佛血管一樣。人在做夢的時候,身體依然在運作,心髒依然在跳動。這個世界仿佛就象征著這種生理機能一樣,宛若鋪滿導線的電路。


    無論是地板、牆壁還是天花板,全都一片血紅。這裏的路狹窄得連身體都幾乎動彈不得。


    這裏不光是狹窄而已,而且還極度悶熱,我在這裏仿佛受著烹殺的酷刑一般。


    這裏,好像地獄一樣。


    我果然已經死了——被判有罪,然後墮入地獄之中。


    可是,我到底犯了什麽罪?


    「…………」


    我搖搖頭。


    這也是夢。


    我之前已經來過這個地獄般的世界好幾次了。這裏是即使在任何地方都容易一不小心跌落進來的,從內部向外連結著一切的空間。這個領域,大概就是生物特有的、每個人都擁有的——也就是說,可能我現在就身處於集體無意識之中。


    不管是哪個國家,不管是哪裏的神話,都會描述像地獄一般的場景。


    這是全人類共有的惡夢。


    「哈、呼——」


    我做了個深呼吸之後,把手放在牆壁上,試著平靜下來,好好回想。


    我被那兩個姐妹般的黑白少女帶到了一間莫名其妙的房間——被她們丟進去,然後被那些生物狠狠地踩,踩得失去了意識,好像在接受拷問一樣。於是,我為了逃離拷問,舍棄了自我的意識。在那樣的痛苦之下,人會輕易舍棄理智,變成野獸。而人在喪失判斷力和理性之後,不管問什麽都會回答出來,所以我才會連她們那種荒謬的想法都會輕易相信。


    我剛才就處於那種狀態之下。


    所以,她們的話才會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


    那些隻是胡說八道吧。


    對這個夢境來說,完全沒有意義吧。


    盡管如此,不知何時景象又發生了改變。幸好她們似乎沒辦法來到這裏。野獸是不會看漫畫,不會理解文學的。娛樂的時間已經結束,在這個生命本體的領域裏麵,隻有生存的本能、心髒的跳動而已。


    我站在這條染滿鮮血的小道之上,沉思了起來。


    我已經受夠這個永無止境的惡夢了。


    我得好好自我反省,多了解一點現況才行。


    其實已經有很多提示了。夢裏有很多象征一般的東西,我想仔細地分析、研究與推理那些東西,打破這個曖昧不清的現狀。


    可是解夢就算對專家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比如,夢裏出現的狗,一般是不好的暗示。它在現實裏很常見,是既危險又可怕的存在:肮髒、會吼叫、甚至可能還會咬人。


    但這也隻是一般的說法。


    對於把狗當成家人一般疼愛的人,狗一定是幸福的象征。相反地,被狗咬過差點死掉的人會覺得它是更加凶惡、更加惡心,代表著不安與災難的象征。狗的種類不同,與夢關聯的方式也會不同。有的是與狗一起遊玩,有的是被狗追著跑,有的則是自己變成了狗……


    心靈是肉眼無法看見、沒有質量、就連顯微鏡也觀測不到的。


    所以,對於心靈的世界,無法完全套用那些一般說法,無法用化學式來表示,也無法用數學式來計算。


    這個人過的是怎樣的人生,擁有怎樣的經驗,遇過哪些人,看過哪些漫畫與小說,在怎樣的文化環境裏長大,有著怎樣的信仰,父母是怎樣的人,戀人又是怎樣的人……


    就算掌握了以上所有的信息也是不夠的。因為,就連本人也未曾注意的,比如記憶之類的信息,也會對其造成影響。所以,要解一個人的夢是件困難至極的事。心理診斷與治療常常伴隨著誤診與失敗,用吃藥或手術來解決也是不行的。


    對此唯一能做的,隻有謹慎地、慢慢地反複推測與治療,並做合適的處理。我必須這樣做。


    象征不隻一個,幸運的是我看得到這些象征,它們就在這個夢境裏麵。


    我得將這些象征拚湊起來,思考它們具有怎樣的性質。


    而效果就是非常重要的線索,它們在心靈世界裏具有非常強烈的印象,也會對周圍產生影響,是非常重要的象征。我得將它們作為解開這個心靈世界的鑰匙,就像通過拚圖碎片上的圖案來推測整幅拚圖的全貌。


    路燈。貓。菜刀。變胖。長發。


    我需要將這些效果的解釋拚湊在一起,設法理解它們。


    在你的夢境裏,縈繞著揮之不去的孤獨感、疏離感,還有死亡的意象。這些夢境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些陰鬱壓抑的故事。你是個在現實世界沒有容身之處的女孩子,既沒有父母的關愛,在學校又沒有老師或同學肯接納,所以才不願麵對現實,逃到了夢境裏……


    於是,你在被父母責罵、被同學欺負,被現實逼得走投無路、痛苦哭泣之下,逃離這所有的一切,躲到了那個小房間裏。隻有你躺在床上做夢的時候,才能忘卻這殘酷的現實吧……


    你的這些經曆,我很容易猜測得出來。可是,夢是映出心靈的鏡子。所以在你的這個夢境裏,並沒有多少美滿幸福與歡欣雀躍的事物,隻有那些粘糊糊、已經腐爛的東西。你的心靈已經生病,已經疲憊不堪,已經扭曲堵塞了。


    但我並沒有確切的證據,無法保證這種猜想是正確的。


    我有種感覺,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麽最根本的東西。


    畢竟,如果這是你為了逃避殘酷現實而做的夢,它應該更加吸引你的注意


    ——應該帶有更能治愈你、更刺激、更讓你入迷的快樂事物。可是這裏並沒有這種事物。這裏毫無救贖、毫無邊際,唯有無聊、讓人厭惡的事物。


    這是——對了,我沒有把自己的存在包含在這個猜想裏麵。那個戴著帽子和圍巾的女孩子也是,那兩個像是姐妹的黑白少女也是,她們搭話的對象不是你,而是我。為什麽是向我搭話? 我究竟是什麽人?


    我明明連效果都不是,隻是個不值一提的存在——明明對你並不重要才對,可是我卻出現在你的夢裏,這到底意味著什麽?


    「我不知道——」


    我不禁發出呻吟。


    但是,已經沒有時間讓我思考了。我聽見了腳步聲。


    腳步聲回響在這條狹窄的血色道路之上,聽起來格外清晰。


    那是我耳熟能詳的腳步聲,現在聽來甚至有些懷念。


    那是你的腳步聲。


    你走在這條宛若迷宮般細長的道路某處,好像離我越來越近了。


    當我沉溺於無聊的思考,仿佛擅自做著自取滅亡的事,把自己弄得殘破不堪之時,你大概還是用你自己的步調四處徘徊著吧。


    仿佛海豚的大腦其中一半從睡眠中蘇醒過來的時候,另外一半的大腦也醒著似的——即使在『我』停滯不前之時,『你』似乎也依然在活動著。


    在人類生存的時候,意識與無意識會相互切換,交替活動。我和你之間就是這樣的關係。因為我與你是不同的人,所以在我東奔西走的時候,你也按照你自己的意誌行動。意識與無意識相互麵對麵的機會是極為罕見的;因此,你才會看不見我;也因此,我才會追不上你吧。


    那兩個黑白少女所說的話,大概就在暗示這一點吧……


    啊啊,我越想越搞不清楚了。


    總之,我想再和你見麵。


    我想看著你。


    即使你看不到我,就像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麵永遠無法看到對方的樣子,這樣也沒關係。我想要待在你身邊;若你遠離我的話,我就會感到不自然。這就像人的肚子和背雖然並不是緊貼在一起的,但假如彼此分離,人就會被撕裂,走向死亡。


    我隨著你的腳步聲,逐漸往你那裏走去。


    我好幾次走進了死路。這種時候,我就隻好焦躁不安地改變前進的方向。人類隻能思考自己所理解的事物,隻能在由名為知識的道路所構成的小小世界裏,一邊摸索,一邊前進。與此同時,也常常要用鐵鍬挖洞,這種鐵鍬就是書或是別人的話。


    終於,我在漫長道路的盡頭找到了你。


    你以一成不變的步調,搖曳著雙麻花辮,一步一步往前走著。


    我「啊」地一聲放下心來,全身癱軟坐在地上。


    你還在。


    你就在這裏。


    隻要這樣,我就莫名地感到特別幸福。


    可是,就在我鬆了一口氣的時候——我突然全身戰栗。


    有個東西就在你的旁邊走動。


    那是在夢裏見過好幾次的女人。它又高又瘦,衣服帶著刺眼的顏色,鼻子尖若女巫,雙眼帶著瞪視的目光……


    它雖然總給人一種討厭的感覺,但一直都是無害的,隻是漫不經心地走著而已。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它的雙眼染上了危險的紫色,眼球滴溜溜地轉動;動作也比平時更奇怪,手腳仿佛在掙紮一樣粗暴地亂揮亂蹬。


    它好像已經失去理智了。


    它仿佛已成了惡意的化身。


    而你卻沒注意到它跟在你後麵。


    那個粗暴討厭地女人似乎要傷害你,朝你逐漸逼近。


    絕不能讓它得逞。


    這個強烈的念頭湧上我的心頭。


    不管是誰,都不能讓它傷害你,讓它把你奪走。


    就算是神,我也決不允許。


    我流著血,撐著支離破碎的身體,拚命地向你跑去。我伸出手緊緊抓住那個眼球布滿血絲的女人,試圖把它撞倒在地。


    你回過頭來,似乎聽見了背後的聲響,然後向後退去。


    因為看到你的動作慢騰騰的,我焦急地呐喊:


    「快逃!」


    可是,聲音似乎傳不到你的耳朵,你似乎還是看不到我。


    「你要活下去——」


    我心中浮現一股極為強烈的情感。


    我想要給予你,想要把自己所有一切能夠給予的,全部都給予你。可是,我卻辦不到,感到後悔,想要贖罪。隻要是為了你,就算犧牲我也沒關係,就算我得不到回報也沒關係,甚至就算你的夢裏再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也沒關係。


    也許,我在夢裏不管做什麽,都沒有多大意義。


    也許,對於你的現實,都不會有任何的影響。


    就算如此,我也要——


    在那一瞬間,那個帶著紫色眼睛的討厭女人揪住了我的頭,勒住了我的脖子。它那張發出尖叫的嘴巴和那雙可怕的眼睛逐漸朝我逼近。它一邊唾沫橫飛地發出叫聲,一邊緊緊地掐著我。我被它按在牆壁上痛苦地掙紮。


    人被勒死的時候,並不是因為停止呼吸而死;而是在脖子被勒住的情況下,血液停止流動,無法流到腦部而造成死亡。總而言之,如果缺乏氧氣的話,大腦就無法運作,就連夢也再也做不了,就會死掉。


    我的視野變得越來越狹窄,宛若這個夢境被折疊起來,折到了我手夠不著的地方。


    你離我而去,一次也沒回過頭。


    我感覺自己好像回憶起,你那搖曳的雙麻花辮象征的是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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