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


    電話裏,母親傳來的第一聲是我從未聽過的,孱弱的聲音。


    前往公園之前,為了理清現狀,我邊走路邊用震顫的手撥通父母的手機號。尚未搭話,母親的應答聲就很奇怪。


    「媽。……關於傘,是不是向我隱瞞了什麽?」


    『對不起。……啊啊……對不起……』


    聽筒裏母親的聲音斷斷續續,看來是在時不時地捂住嘴克製著自己吧。不知為何,她一直向我重複著「對不起」,害得我很是焦急。本來我也很清楚不能對母親自己的狀況不聞不問。即便如此,充斥在我腦海中的感情,卻另有其物。快點……告訴我傘的事啊。


    「媽,冷靜點。……我,已經了解大致情況了……。可是,為什麽不告訴我啊」


    『對不起……對不起……』


    現在我才察覺到這個「對不起」是對「沒有聯係我」的「對不起」。


    不一會,母親終於恢複了平靜,開始了講述。


    『那孩子……傘,在尚有意識時一直念叨著不要把這件事告訴螢……』


    「尚有意識之時」,這個短語實在是太殘酷了。殘酷得讓我的雙手震顫不止。不過,我沒流淚。但是,喉嚨已經開始哽咽了。……明明我們家算不上那種能用血濃於水,寸草春暉來形容的家庭。明明隻是普通的……偶爾會覺得有點煩人的,滿大街比比皆是的家庭。明明是個彼此都未特別對家裏的誰有過珍愛想法的家庭。……而我的心,卻無以言表地為之動搖了。母親也是,恐怕父親也是。


    在此之前,每當我聽到「失去後才知道重要」這句話,隻會單純地想到「這句話真白癡」。我早就很清楚對自己而言重要的事物是什麽了……我曾這樣想道。然而,我錯了。完全錯了。傘對我而言……的確很重要。重要到獨一無二的地步。但是……但是。我卻沒有明白。「重要到什麽地步」,即使頭腦再作何理解,心底卻從未明白。所謂重要就是……絕對不能失去的,重要。我完全沒有明白這一道理。


    母親聽我這邊沉默了半天,擔心地問我要不要緊。我尚未明白自己是否真的不要緊,總之先回了一句「不要緊」,催促母親繼續講下去。


    「那麽……具體的來龍去脈……」


    『那孩子。…………。……被歹徒……襲擊了』


    「——」


    我的思考停止了。呼吸停滯了。什麽都想不了。什麽都……不想去想。


    母親大概是感受到我有多麽震驚了吧。她急忙追加了一句。


    『雖、雖說是歹徒啊。那個……情況倒不是螢所想象的那麽壞。……不……說不妙,倒也的確很不妙呢』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那個男人的目的……很有可能……是那方麵的事吧……』


    「…………」


    惡心。惡心到想吐。不敢想象。不想去想象。……我這個當哥哥的真不稱職啊。連自己的妹妹麵臨了如此事態,都無法老實接受。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可是……盡管如此……我還是,無法想象。不想去想象。


    『她的臉,被打了。真過分啊。而且……你也知道,那孩子又很倔強……』


    母親說這句話本想讓我輕鬆點,看來是失敗了。我……也隻有擺出痛苦臉色的份。


    『她,抵抗了。……所以……歹徒就加大了力度,打得更狠了。然後……便到了現在這樣危及性命的地步了。後來當有人趕來時,那歹徒似乎已經跑掉了……』


    「…………」


    『趕來的路人叫來了警察和救護車……然後馬上聯係到了我,跟我會合了。進入手術室之前,傘還是有意識的。那孩子……一直念叨著一句話……『不要告訴哥哥』『不想讓哥哥看到我這副模樣』……」


    「!」


    我不禁倒吸一口氣。大眼角滾燙滾燙的。……所以……所以她……她的靈體才……。才會保持原樣……來到我身邊……。


    『為什麽……為什麽我家孩子總要遭受這種……這種事!』


    再也克製不住自己的母親終於哭出了聲來。「總是自家的孩子」……之所以這麽說,大概是回想起前些日子我遭遇交通事故的事了吧。雖說探望我時在我看來父母光是滿腹牢騷……實際上還是打心底地為我心疼吧。在親眼確認我的身體狀況之前,其實非常的……。


    「媽……」


    『……對不起……』


    「媽。那麽……那,傘現在……」


    『…………』


    「……媽」


    『手術已經做完了。……可是……』


    「…………」


    『還沒……恢複意識。不……說不定,再也恢複不過來了。身體狀況也是,不知什麽時候又會惡化。所以……所以,還沒跟螢……說。……對不起』


    「沒什麽……已經……夠了,媽」


    『不過,螢……。你是怎麽知道傘的事的?』


    「啊啊……這是因為……」


    我該怎麽回答呢。……如果我把自己目前為止的經曆如實招來的話……母親,也許會相信的吧。這我倒清楚。不過……這究竟,能救贖母親的心靈嗎。不……這反倒會更讓她坐臥不安的吧。就像現在的我這樣。


    「……有這種預感……吧」


    『是麽……。也是呢。不愧是以前關係好的兄妹倆……』


    「媽。……不要說『以前』」


    『!……對不起』


    「……。那麽,我先掛了。……到時候再聯係」


    『還會回來……嗎?』


    「……給我點時間考慮一下」


    『……知道了』


    然後,正當我要掛掉電話時——


    『螢!』


    瞬間,聽筒傳出了即使耳朵遠離也能清晰聽見的呼喊聲。驚訝過後,我再次拿起手機「喂?」接聽道。


    「怎麽了?」


    『螢……你還……平平安安著吧?』


    我的心髒咯噔一聲。


    「……說什麽呢。我當然……好著呢!」


    『是麽……是啊。唉,我這是怎麽了。對不起』


    「媽,你光道歉了。媽你沒做錯任何事,用不著道歉的。精神一點啊。不然的話……不然的話,等傘醒來時又會讓她放不下心的」


    母親終於稍微精神地回了句『是啊』。我也總算安下了心,說了句「那麽,再見了」掛掉了電話。


    然後……深呼了一口氣。


    我無意識地望著周圍的行人。……理所當然的,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故事。在這現實世界裏,沒有任何人是「路人甲」。但是……即便如此……現在的我為不公平所詛咒。為什麽是傘。為什麽……。綾那件事也是。為什麽……為什麽,老天光折磨我最重要的事物呢。既然這麽看不慣我的話,直接來傷害我不就行了。看來,這世界的神打心眼裏厭惡我啊。


    既然你這般厭惡我的話……。


    我歎了口氣。


    ……我已經,決定好一切了。


    我再次,向公園邁出了腳步。筆直地,一往直前。……為了給深螺小姐以答複。


    到達公園時,深螺小姐果然一如既往地在長椅那裏等待著。今天的她一身巫女裝束。這也充分體現了她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的決意。


    大白天的公園清爽到讓人想哭的地步。陽光普照,風拂綠葉,小孩子們開心地打鬧著。在一旁注視著他們的母親們的視線,是多麽地溫暖啊。忽然,我發現自己的視線落在了似乎是兄妹的兩個小孩身上。妹妹啪地一下摔倒在地上,哥哥馬上靠了過去


    ,扶她站了起來,摸了摸她的頭。……我不禁止住腳步,看得入迷了。


    猛地想起正事,不好,我朝深螺小姐的方向望去。——


    「…………」


    她的視線也在那對兄妹身上。


    我繼續走近深螺小姐。感到我接近,她也忽地回過頭來。總覺得她看起來有些焦急……不過因為她麵無表情,果然還是搞不清楚。


    「終於來了……」


    「那當然。我可不是那種能從容放美女鴿子的男人啊」


    有意識地開了句玩笑,可深螺小姐的嘴角連動也不動一下。……這是當然的吧。現在可不是對一個將死之人笑眯眯的時候。


    於是我也一如既往地……雖然時間段有點不同,還是在固定的位置,深螺小姐的身邊坐下了。見她半天不開口說話……我便呆然地凝視著嬉戲的孩童們,呢喃道。


    「……真和平啊」


    「是呢」


    隻換來這句麽。又是一陣沉默。然後……我又,開口了。


    「如果我的物質化範圍擴大了的話……現在的這幅景象,也會蕩然無存的吧」


    「是呢」


    毫無起伏的語調。僅僅是在一麵配合著我說話,一麵凝視著公園裏的景象。就這樣過了一陣,深螺小姐頭一次向我搭話道。


    「……關於你妹妹的事……真的很……」


    「誒?」


    沒想到深螺小姐對這件事皺起了眉頭。一副要賠禮道歉的……神情。她明明利用了我妹妹。然而……她的臉上,似乎滿溢著擔憂的感情……。啊,我明白了。……她其實……。


    深螺小姐鄭重其事地麵向我,說道。


    「不過,我認為這個時機最好。這是能讓你幹脆利落地下下去死決心的……最好,時機。當我得知你的妹妹的消息時……我認為除了這個手段之外,別無他選了。可是……」


    「沒關係的。我妹妹遭到了那種事……不是深螺小姐的錯。」


    「……抱歉」


    深螺小姐向我道歉了。她低下了頭。……像她這種人向他人低頭實在是難以置信。我覺得她不是那種人……事實上,她平時的確不是那種人吧。但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我認為這份歉意,是貨真價實的。……我明白。她之所以會道歉到這種地步……是因為她利用的是我的『妹妹』吧。


    「好吧。比起這個,還是先談正事吧。毫無痛苦的自殺方法吧?」


    「那是……」


    深螺小姐的眼瞳刹那間動搖了一下……又立即恢複了回來。這就是「職業」的麽。跟鈴音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即使對我妹妹的事有自己的看法,也會毅然選擇能讓我決心自殺的選項,即使跟我熟稔了起來,讓我去死的意念也不會有絲毫動搖。……明明是要將自己殺死的人,我現在卻覺得深螺小姐很偉大。


    深螺小姐從懷中取出了紅色的寶石。說是寶石……但它的造型卻很異常。薄薄的,長方形……對,這是鈴音和深螺小姐使用的靈符的造型。紅色寶石的表麵,是黑色塗料寫下的文字。寶石製成的靈符。簡直就是幻想中的道具。


    「前些天也說過了吧,靈體是可以封印於物質當中的。被封印的靈體以後可以任意擺弄。無論是將其還原成靈力,還是讓其成佛……還是驅使它」


    「……是的」


    「關於『靈氣之線』,已經說明並驗證過了吧。微量的靈氣不受你的能力的影響。隻有成一體的靈體,才會被物質化。事實上,接通意識的線……還好好的聯係著。這一點沒問題吧?」


    「嗯……」


    我現在才明白,從相遇時就開始講解這些知識,都是深螺小姐為了向我說明「自殺方法」而打下的基礎。這一切都盡在深螺小姐的掌控之中啊……。不知為何,現在我除了「深螺小姐真厲害啊」這種感情以外,再沒了任何感情。是心裏已經麻痹了嗎。


    「那麽,再上一層樓。你曾想通過讓『來自內心』附身來達成自殺的目的吧……你的想法很好。的確,將感覺交於其他靈體的話,你就不會有絲毫精神上的痛苦,讓肉體死亡了,式見螢」


    「不過……最後,還是沒辦法被附身。靈體鑽不進我的體內……」


    「是的」


    「?」


    深螺小姐說著,揚起了手中的寶石靈符。


    「這裏邊裝有我所驅使的靈體。請放心。不是惡靈。這是完全聽從我指令的……可以說是人工幽靈吧。就是這麽回事。雖然是本體就已擁有某種能力的惡靈,不過現在是我忠實的仆人」


    「……哈」


    「這個靈體原來擁有的能力,正是針對你的能力。再加上這個靈體和『剝臉者』一樣長於完全附身……不過與普通的靈不同的是,這個靈體並非直接附體,而是通過靈氣之線來進入人體」


    聽到這裏,我終於明白了。我回視深螺小姐的眼瞳,說道。


    「也就是說……以我在『來自內心』時未遂的自殺方式,用這個擁有『剝臉者』的能力變種的靈體來達成自殺……是嗎?」


    「對」


    深螺小姐點著頭,向紅色寶石中注入念力,念道「楔」。瞬間,深螺小姐的眼前出現了靈體。


    雖說本體是惡靈,不過在至今為止見過無數怪物般的惡靈的我看來,卻是另一番外貌。大概是被淨化了的緣故吧,看起來確實是個普通的男性。


    年齡是三十出頭吧。黑色西服,單調的黑發,高個子……很正經的男性。隻不過,那黑色的西服,與其說是商務,更給我以喪禮的印象。反正給人一種來由不好的感覺……。


    他對我微微一笑。……我姑且苦笑著回了句「你、你好」。讓我對接下來就要進入我體內誘導我自殺的家夥笑容滿麵,實在是不現實啊。


    深螺小姐召喚完畢後,再次麵向我。


    「他叫楔,會進入你的體內。然後……很簡單,讓你死就行了。具體的方式的話,就全盤交給我們好了……。不過,即使是我們神無家,對殺人事件的搜查插手還是比較棘手的,所以不得不讓你簡單明了地自殺死亡……。總之,你是完全不會感到死的痛苦的,所以具體方式就不必擔心了」


    「……嗯」


    我將視線從楔身上轉向深螺小姐。深螺小姐正……盯著我的眼睛。我們兩人,相互凝視。前些天,我們也曾作在滿是情侶的公園裏的長椅上相互對視……但其中絕沒有絲毫含情脈脈的成分。


    深螺小姐……緩緩地,張開了雙唇。


    「……式見螢。最後一次提問」


    「……嗯」


    起風了。樹叢隨之沙沙地搖曳著。孩童們為了不被風沙迷眼而閉上了眼睛,母親們也紛紛按壓住裙擺和長發。然而我們……相互之間,視線不曾偏離。深螺小姐任自己雪白的長發隨風飄揚。這一場景實在是過於夢幻……然而,與此相對的,從她口中說出的話語,卻又極端地殘酷。


    「你,現在,選擇死嗎?」


    我……回視著深螺小姐的雙眼。


    答案,早就準備好了。


    對……正如深螺小姐所料……經過傘這件事後,徹底決定了。


    我……我,凝視著深螺小姐的雙眼,開口了。


    「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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