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飲水台把製服脫下,隻穿著四角褲加背心,開始手洗製服。


    洗幹淨是洗幹淨了﹒但這裏當然沒有烘衣機。另外雖然是夏天﹒但畢竟現在是半夜﹒不可能馬上幹,因此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最後得穿著濕答答的製服回家了……


    如果有人問我:“惡臭的製服和濕答答的製服,你想穿哪一種回家?”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幸好公園的廁所裏有洗手乳,因此我用洗手乳將製服洗幹淨後,晾在公園的攀爬梯上。


    接下來要洗頭——當然也是用洗手乳洗。總之我的頭頂臭得連我自己都受不了,哪有時間抱怨隻有洗手乳可用。


    ……抵達公園二十分鍾後,我的衣服和頭發總算都洗好了。


    雖然稱不上熱帶夜,但氣溫應該有二十幾度吧。雖然隻穿著背心和四角褲,但我完全不覺得冷。問題其實不在冷不冷。


    “十勝,以你現在的穿著,如果人家現在大喊‘變態!’的話,你在社會上就沒辦法活下去了吧。”


    在一旁看著我洗製服、洗頭的留萌苦笑道。問題在於這裏是公園,現在又是半夜,而我隻穿著內衣褲。


    “唉,沒辦法。也不能一直這麽臭啊。四角褲遠遠看應該很像短褲吧?”


    “明明隻穿著四角褲,卻這麽堂堂正正的十勝好帥喔。欸,我們來慶祝吧。”


    公園旁有自動販賣機,我們立刻買了飲料。


    雖然情緒很高昂,不過我不打算先搖過再打開,因為我不想連內衣褲都濕掉。


    半夜的公園裏,在佇立於中央的橘色路燈的照射下,各種遊樂器材宛如舞台上的道具一般,沒有現實感。


    在這個如夢似幻的橘色黑暗中,留萌坐在秋千上,用搖籃的速度緩緩蕩著,一邊喝著山露汽水(mountain dew)。


    我倚著秋千的支柱,心裏想著:“她喜歡的碳酸飲料口味還真獨特呢。”此時她對我說:


    “欸,十勝。”我邊喝著可樂邊回答:


    “怎麽啦?”


    留萌望著前方略帶橘色的黑暗,用仿佛在作夢般的表情說:


    “這是十勝第二次保護人家呢。”


    “嗯?第一次是什麽時候?”


    “咦?啊,那個……”


    留萌忽然驚慌失措。她和我四目相接,露出了一抹微笑。總覺得有點不自然。


    “不,人家說錯了。人家本來想說第一次,可是卻說成了第二次。”


    “這種事有可能說錯嗎?什麽嘛,如果你想說什麽就說啊。”


    直到前一秒都還很愉快的氣氛瞬間消失,留萌的臉上罩著一片陰霾,仿佛在忍耐著什麽似的。但看起來不像是因為喝了太多山露汽水而忍著不要打嗝的樣子。


    留萌用消沉的聲音說:


    “那個……人家不是對十勝提出‘請和我交住’的要求嗎?”


    與其說是要求,倒不如說是把千歲當成人質,威脅我一定要跟她交往吧。


    不知何時,留萌的秋千停止搖晃了。


    “現在不用了。”


    留萌低著頭,因此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不用了?什麽意思?”


    “十勝不用跟人家交往沒關係。人家決定放過你。”


    “咦?不是啊,你突然說這些是什麽意思啊?喂,你抬起頭來啦。”


    看到留萌的表情,我大吃一驚。


    “因為十勝啊,根本不像人家想像中的那麽有魅力啊。哈哈。”


    你為什麽要露出這麽痛苦的表情,笑得這麽勉強呢?


    “……那,千歲呢?”


    “你放心,就算十勝不跟人家交往,人家也不會瞞著小千去和別的男生交往。人家不會做出讓小千困擾的事。”


    留萌說話的態度,總是一下子像成熟女性(雖然我也不太了解成熟女性)一般從容,一下子又像小孩子一樣又忸怩又愛要賴……


    但此刻留萌所說的話,聽起來就是一個毫無虛假的女高中生,用很認真的態度訴說的。


    “這樣啊。這樣啊﹒我知道了。那我們就不要交往囉。”


    嗯?為什麽我的台詞聽起來好像被甩了似的。


    “然k啊﹒十勝,人家還有一個請求。”


    “什麽請求?”


    “你不用和人家交往沒關係,但是請不要再和人家、和小千有瓜葛了。”


    “咦?”


    留萌仿佛想要閃避我的疑問似地,開始用力地蕩起了秋千。


    “也不要跟小千太親密地談話喔。偶爾跟她講幾句話沒關係,但絕對不可以跟她一起放學。”


    “喂,等一下。你說得太突然了,我……”


    秋千擺蕩的幅度愈來愈大。


    我忽然有種留萌好像會隨著秋千一起蕩去什麽地方的感覺,因此感到一絲焦慮。


    我繞到留萌的身後,當秋千蕩到後方最高處的時候……我抱住了她纖細的身軀,把秋千停了下來。


    頓時失去了離心力的秋千,振幅瞬間變小,慢慢靜止。


    我跪在地上,從背後抱住坐在秋千上的留萌……


    我聞到留萌的味道。我覺得那和千歲的味道不一樣。


    但現在不是因為女孩子的味道而心跳加速的時候。


    “……你為什麽要哭?”


    她的眼淚滴在我的手臂上。


    星星閃爍的夜空、暗橘色的地麵、佇立在昏暗光線下的攀爬架、沒有陰影的單杠、靜止的秋千,以及留萌的淚滴——此刻在這裏的一切,都有如不可思議的夢境。


    “放開人家。人家會把雙重人格的事告訴小千。十勝你回去吧。”


    我不能放開留萌。我決定現在說出我今天一直在找時機說的話。


    “留萌和千歲,真的是雙重人格嗎?”


    提起這個話題後,事情會變成怎樣呢?


    我不知道,但我一直覺得好像會發生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所以始終說不出口。


    “……啊哈哈。難道你懷疑我們不是雙重人格,而是多重人格,也就是還有其它的人格存在嗎?”


    留萌雖然揚起了嘴角,但她的眼睛並沒有笑。


    “我也不知道。不過,聽說距離現在四年前,當時就讀於彩市立北雪小學六年三班的一個女生……在放學途中遭到了隨機殺人魔的襲擊。”


    “……你突然講這是什麽話?是說,快放開人家啦,你抱得太緊了。”


    我怎麽能放開一個在夏日夜裏,雙肩卻微微顫抖的女孩子呢?


    “女孩被隨機殺人魔襲擊後,倒在巷子裏;後來被路人發現,並緊急送醫急救。身受重傷的她,被送到醫院時已經沒有意識了,雖然奇跡似地撿回了一條命,但是聽說她直到現在都還沒恢複意識,一直倒臥在病床上。”


    “欸……十勝,你為什麽……要、說、這個呢?”


    留萌並沒有哭,隻是這幾個不帶感情的詞中斷了而已。


    她的視線投向遠方,不知道焦點在哪裏。


    ……留萌?


    她的樣子真的很不對勁。


    難道我不應該提起這個話題嗎?


    可是留萌已經決定不再和我交往,而且打算前往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地方。


    為了留住即將遠離我的留萌,除了提起這個話題,我已無計可施。


    我從留萌的背後緊緊地抱住她,說:


    “聽說被隨機殺人魔襲擊而陷入昏迷的女孩,名字叫做三石留萌。”


    留萌沒有任何反應。


    她並沒有說“那是誰?”……她沒有這麽說。


    即使如此,我仍希望那個遭


    遇悲劇的妙女﹒和我眼前的少女是不同的人。然而,我說出口的言語卻是如此斷定,與我內心的想法恰恰相反。


    “被隨機殺人魔襲擊的三石留萌,跟留萌你同名同姓耶。這個名字並不是那麽常見,對吧?”


    留萌的反應隻是將她纖弱的身子轉動了一下。


    一個穿著背心和四角褲的男生,從背後抱住一個穿著製服,坐在秋千上的女生——客觀地說,這個畫麵實在很難用美麗來形容。


    我鬆開了手。我打算用言語留住她﹒而不是用手。


    “留萌其實很喜歡千歲對吧?”


    “咦?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之前一直說,不管千歲怎麽樣,你都無所謂,但是你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做任何會對千歲帶來困擾的事吧?說什麽要和很多男人交往,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


    “啊?你在說些什麽,人家完全聽不懂。”


    “如果千歲發生什麽事,你都不在乎的話,那你剛才為什麽要向那兩個家夥道歉?你不是說過,隻要發生什麽討人厭的事,你就會躲回心裏去嗎?”


    “道歉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如果你想和各種不同的人交往,那剛才為什麽不跟那兩個家夥走呢?”


    “等一下。就算人家說過想隨便和一個人交往,也不可能讓那種家夥碰到小千的身體吧!”


    “你看,你又那樣說了。”


    “又怎樣說?”


    “留萌老是說‘小千的身體’對吧?”


    “那又怎樣?”


    “為什麽你不說‘我們的身體’呢?”


    留萌轉過頭來。她的表情就像惡作劇被抓到的孩子一樣。我安靜地等著這個孩子說出她的藉口。


    “……那、那人家問你,如果人家和小千不是雙重人格,那你要怎麽說明這個現象?難道是小千在假扮別人嗎?”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我認為留萌和千歲絕對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雙重人格的確是兩個不同的人格同時存在於一個身體裏,但是我覺得你們不是。”


    留萌把頭轉回去。我對著她漂亮的頭發說:


    “我和千歲去過北雪小學了。我說留萌啊,你在千歲的心裏,難道沒有看到嗎?”


    “人家那時候可能在睡覺吧,所以沒看到。”


    “之前我在敘述我和千歲她們經曆過的放學回憶錄時,留萌從頭到尾都很開心地聽我說對吧?”


    “嗯,因為每個回憶聽起來都很愉快啊。不論是‘猜拳拿行李’還是‘選出回家順道吃的第一名零食’,都很有趣。人家沒有騙人啊。”


    那天,在敘述完了放學回憶錄之後,我就有種怪怪的感覺。當時沒有發現的事情,我現在總算明白了。


    “為什麽當時你連一次‘我知道那次放學’都沒說呢?”


    第一學期中,隻要有上學的日子,就有放學;但是千歲所經曆過的放學,留萌卻連一次也不知道。


    “……那是因為小千放學的時間,人家正好都在睡覺嘛。”


    “你還真喜歡睡覺呢。”


    “……”


    “你不是一直在千歲的心裏觀察著這個世界,想找到一個能讓你喜歡到連討厭的事情都能忘記的人嗎?”


    但是你卻在千歲在外麵活動的時候一直睡覺?


    要是說到這種地步,就有點太過責備的感覺了,因此我忍住沒說。


    “對啊,所以人家發現了十勝之後,就跑到外麵來了嘛。”


    “那你為什麽對我幾乎一無所知?”


    “咦?”


    “我們上次半夜放學,在小山丘的草坪上吃果實的時候,你不是問了我很多問題嗎?很多問題都很特別沒錯,但是其中也有很多像是對初次見麵的人間的問題。你不知道我高中讀的是哪一班,也不知道我住在哪裏。如果你一直從千歲的心裏看著千歲所看見的世界,這些事情你應該都會知道才對呀。”


    “那隻是因為人家記性不好嘛。”


    留萌四聲音很明顯是在說謊。而從那個謊言中﹒我聽得出來她其實很想把真相告訴我。


    我對著她的背影說道:


    “留萌,你到底是什麽人?”


    ……


    …………


    ………………


    我靜靜地在留萌的身後等待著。


    在沒有對話的這段時間,我並不覺得安靜。


    因為我聽見了留萌心中,那宛如激流般的感情在流動的聲音。


    夜半時分裏,這段無言的十分鍾,讓人覺得像是永遠,悠久,同時又像是一瞬間……


    留萌低聲說:“欸,十勝。”


    我回答:“怎麽了,留萌?”聲音帥氣得讓人無法想像這是一個現在下半身隻穿著四角褲的男人。


    我可以深刻地感受到留萌在心中做了一個決定,她心裏的某種東西即將有所動作。


    “人家現在要告訴你一件事情。但是在那之前,人家希望你能答應人家一件事。


    聽完這段話之後,你如果不想再和人家跟小千有任何瓜葛的話,希望你能離開我們,不用感到愧疚或有什麽責任。”


    她到底要說h麽呢?


    我用力頷首,心裏想著:“我絕對不會離開的。”


    但我不知道緊緊抓著秋千的鐵鏈,凝視著前方的留萌,是否接收到了我的心意。


    “人家不是小千化裏的另一個人格。人家是……”


    接著,留萌開始敘述發生在她身上的那段——任何人都無力挽救的遭遇。


    “人家本來是就讀於北雪小學的學生。


    人家沒有什麽特別擅長的事物,但也沒有什麽覺得特別複雜或不拿手的事情……不過人家完全不會跳箱就是了。啊,有一次考直笛的時候,要在全班麵吹直笛,讓人家超難為情的。因為人家很容易緊張嘛。人家最喜歡美勞課了。雖然自己說出來有點那個……不過人家隻是個很普通的小學生。”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不“普通”了呢?


    “那件事發生得很突然。


    在小學六年級時的秋天……那天是上到第六節課的星期三。放學後,人家一個人回家。秋天的晴空好美喔——不過風吹來的時候有點冷。”


    留萌的話突然中斷……接著,她用若無其事的語調說道:


    “那天,人家被隨機殺人魔襲擊了。”


    我不禁屏住氣息,頓時想不出任何可以對她說的話。


    “人家的肚子和胸部被刺傷了……當時的記憶很模糊,四周好暗,人家又很害怕,衣服又全都濕掉了。人家很喜歡那件襯衫,所以當時心裏還想著‘血是不是很難洗掉啊?’唯一記得的,就是當時非常不舒服。而不可思議的是,疼痛的記憶倒是沒有那麽深刻。


    人家的身體沒有辦法施力,接著一陣暈眩襲來,柏油路忽然逼近,眼前的世界全都變成了一片暗藍色。然後世界就變成一片黑暗了。


    這裏是現實?還是死後的世界?人家還活著嗎?還是已經死了?


    人家什麽都不知道,隻是一直保持著像是在作夢的感覺。在夢裏,人家變成一隻浮沉於漆黑的大水槽裏的水母。


    然後呢,有一天,在一片漆黑的世界裏,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光點。大家通常都會莫名地覺得光線是正麵的東西,對吧?所以人家就走向那個光點。接著,人家便與那個光點同化,脫離了漆黑的世界。


    ……現實世界裏,已經是距離那個秋天一年後的冬天了。


    人家不再是三石留萌,而是住在彩市的國一生古賀遙香。


    嗯——古賀遙香這個稱呼好不適合喔,


    接下來人家都用昵稱‘小遙’來稱呼她喔。


    不知道用‘讓意識飛走’這個詞來形容適不適合,總之人家隻要讓自己的意識飛進小遙的身體裏,就能和小遙對話,也能感受小遙看到或聽到的東西。人家之前跟十勝說明過了對吧?那種感覺就像自己一個人看3d電影一樣。”


    簡單說,留萌的故事實在是很不可思議。我雖然相信她,但在聽到一些難以接受的片段時,還是不免有些疑問。我問道:


    “……留萌的實體,也就是留萌原來的身體,現在怎麽了?”


    “從小學六年級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植物人的狀態。說得羅曼蒂克一點,就像睡美人一樣吧。欸,十勝,你可以來病房把我吻醒嗎?”


    這個笑話未免也太悲傷了。我無法給予任何適當的回應,隻能像笨蛋一樣發出幾聲“喔,喔”而已。


    留萌繼續說,那語調令人覺得她仿佛不需要任何安慰。


    “然後啊.人家的意識能找到的對象,一開始隻有小遙而已。


    起初人家覺得很疑惑,為什麽隻能和小遙溝通呢?


    小遙對於隻存在於意識裏的我,完全不覺得詭異或無法接受,因此人家和小遙很快就成為了好朋友……所以之前的疑問,人家也漸漸沒放在心上了。


    不過,疑問這種東西﹒會不斷地出現對吧?對一個疑問感到不在意之後﹒又會有另一個疑問接著出現。而下一個疑問非常地強烈——


    ‘人家的身體會永遠都是植物人,而人家一輩子都必須以隻有意識的狀態活下去嗎?’


    不過,畢竟再怎麽煩惱也不會有答案.所以一直煩惱下去也不是辦法,對吧?


    人家逼自己盡量不要去在意那些令人難過或不安的事,總之快樂地度過現在就好了。雖然那些令人在意的事依然令人在意。”


    還好我站在她的背後。留萌現在的表情是什麽,我很想知道,但同時又不想看到。


    “人家讓意識脫離身體的這個行為,似乎會對意識造成負擔,最後人家每天能去找小遙的時間,隻剩下三、四個小時了……:


    但是,在人家有意識的時間裏,能和小遙這個朋友在一起,真的很快樂。因為人家既不用上學,也不用補習,每天說了‘明天見’之後,隻要一直睡到下次和小遙碰麵的時間就好。也就是說,人家醒著的時間都一直在玩呢。


    和小遙一起放學、一起看電視、一起看漫畫、一起玩遊戲……那段時間真的好快樂唷。不過那樣的日子,隻持續了三個月就結束了。


    那一天,人家和平常一樣,準備讓自己的意識飛出身體……人家想讓意識飛出身體……可是卻再也不能去找小遙了。因為在一片漆黑之中,通往小遙的那個光點消失了。


    接下來,人家在一片完全感覺不到時間的黑暗之中,一直沉睡著。每次醒來,都隻能茫然地望著一望無際的漆黑,直到意識感到累了,便再度入睡。等待著下次睡眠來臨的日子,不斷地重複著。


    而一片漆黑之中再度出現光芒,已經是這個世界的半年之後的事了。”


    我無法想像半年來每天都在一片黑暗中度過的生活,是什麽感覺。


    “一定很辛苦吧”——這種話對她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


    “可是,當人家讓意識往光線飛去後,才發現和人家的意識相連的,並不是小遙。


    千歲閃亮亮……人家和小千第一次接觸,就是在這個時候。


    人家的意識變得隻能飛向小千了。


    小千是一個很率直的女孩,在我們第一次接觸的那一天,她就接受了人家的存在。


    不過,當時人家對於‘為什麽人家的意識無法再飛去找小遙’的這件事,感到相當疑惑。


    在人家和小千第一次碰麵的那天,我們道別的時候.人家看到電線杆上貼著一張‘尋找目擊證人’的海報——原來有一位國中女生﹒被隨機殺人魔殺害了。


    而海報上照片裏的被害者……正是小遙。


    人家很想知道那起殺人事件的始末,因此趁著小千睡著的時候,讓意識飛進她的身體上網查詢,或是找藉口要求小千去市立圖書館。


    人家找到了當時的微縮影報紙,確定了被害者確實是小遙。


    事件發生在人家和小遙最後一次碰麵的隔天。


    小遙是在一個人獨自放學的時候遭到殺害的。那個時候,人家還在沉睡之中,因此沒有去找她。那天人家本來跟小遙約好要一起看九點開始的連續劇,所以要在連續劇開始之前去找她的。直到現在人家都還很後悔,要是那人人家也在放學時去找她就好了。


    凶手還沒有落網,也沒有目擊證人。


    人家的身體之所以變成植物人,是因為遭到隨機殺人魔的襲擊;而唯一能和人家的意識溝通的對象,也就是小遙,也被隨機殺人魔殺害了。


    人家不認為這是巧合。


    在不是大都會的彩市,發生了兩起出現死傷者的隨機殺人事件,凶手一定是同一個人。想到這裏,人家隱約感覺到自己‘讓意識飛出身體,與某人取得溝通’的這個奇妙現象,似乎具有某種意義。


    這個想法非常不吉利,但是……除此之外,人家想不到其他的解釋了。”


    “你找到了什麽意義?”


    “能和人家取得溝通的人,就是至今還沒落網的凶手目前所覬覦的對象。”


    “咦……這麽說來……”


    “沒錯,隨機殺人魔現在鎖定的對象,應該就是小千。”


    留萌的聲音非常微弱,但是對我造成的衝擊卻劇烈得無可言喻。這和聲音的大小無關——我想,發射核子武器的按鈕被按下時,一定也沒什麽聲音吧。


    “人家知道隨機殺人魔都是趁著被害者放學的時候采取行動的,因此決定在小千放學的時候一直陪著她。人家和小千一起繞遠路,到處亂走。雖然人家也知道趕快回家才是最安全的,但是如果什麽都沒做的話,小千遲早會遭到襲擊。


    人家想,若和小千一起前往市區的各個地方,說不定可以找到什麽有關凶手的線索,因此人家很努力地這麽做。人家在被襲擊的當時,雖然有看到凶手的臉,但是怎麽也想不起來,因此人家想,在到處繞路的時候,也許能抓到什麽讓人家回想起來的契機吧。另外,因為人家不想讓小千害怕,所以並沒有告訴她,她可能是隨機殺人魔覬覦的下一個目標。”


    “留萌,我可以確認一下嗎?”


    “什麽?”


    “你說千歲是凶手覬覦的目標對吧?可是千歲是在國二的時候遇見留萌的﹒難道這些年來她一直被凶手覬覦著嗎?”


    “小千並不是連續兩年都被覬覦著。


    因為在人家和小千第一次見麵的半年後,也就是小千國二那年的三月時,黑暗世界裏通往小千的光就消失了——於是人家也沒辦法再飛去找小千了。”


    所以千歲曾經被隨機殺人魔鎖定長達半年以上,之後殺人魔便放棄了。


    “人家再次找到能溝通的對象,是在無法飛向小千的三個月之後。對方是遊佐真理子。真理子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跟先前的對象不同的是,她並不住在彩市,而是住在與彩市距離五百公裏的t市。


    人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小千的安危。因為人家以為突然不能讓意識飛去找小千,會不會是因為小千也和小遙一樣,已經遭到殺害了。


    但是隨機殺人事件並沒有發生,小千也平安無事。人家不禁鬆了一口氣,都快要哭出來了。


    但是現在並不是安心的時候,因為人家可以讓意識飛走,就表示隨機殺人魔又找到下一個目標了。


    人家非常想要保護真理子,然而


    真理子卻覺得出現在她腦海中、向她攀談的人家很詭異。


    經過了一段時間後她依然這麽認為,甚至還找了驅魔師來,試圖想把人家趕走。


    人家隻是想要保護真理子而已。為了保護她,人家非常努力。因此人家告訴她:‘真理子很可能被隨機殺人魔盯上了,請務必小心。’沒想到卻造成了反效果——真理子將自己的心封閉得更緊密了。


    真理子不相信人家。


    不過在這個時候,人家的心中浮現了一個想法。


    因為我的意識上一次能溝通的對象,也就是小千,根本就沒有遭到隨機殺人魔的襲擊,而且這次的真理子也和之前不一樣,並不住在彩市。或許人家的意識隻能和被隨機殺人魔鎖定的目標溝通這件事,隻是人家會錯意罷了。


    然而這種樂觀的想法,其實源自於人家想要逃避現實的心態。


    二周後,真理子被殺害了。那果然不是人家的誤解。


    這時,人家想起了三年前,人家還是小六生時,襲擊人家的隨機殺人魔的長相了——真理子被殺的時候,人家看見了凶手的臉,於是便想起來了。”


    留萌的纖弱身體被一股恐懼的氣息所包圍。留萌繼續說.而我也沒有阻止。


    “經過了三年,凶手的長相還是沒變。


    他是一個經常麵帶微笑的好青年,不,應該說是美青年。他的五官很端整,就像個擁有意識的娃娃。


    他是一個年輕的男生。或許是高中生吧。大概隻有十幾歲。


    但他即使露出笑容,雙眼也有如牆壁上的凹陷一樣,完全沒有笑意。


    他拿著刃長十公分的刀抵著人家的時候,那張宛如人造品一般漂亮的臉便瞬間瓦解,變成一張超級醜陋的麵孔,‘呼——呼——’地不斷用力呼吸著。他高挺的鼻子膨脹了起來,流下口水,甚至連眼睛好像都忘了眨。他漲紅著一張臉,仿佛喝醉了一樣……”


    留萌的聲音裏夾雜著恐懼和嫌惡。她同時感到害怕和憎恨。


    “現在先不要敘述凶手的長相好了。回到正題——


    人家在真理子的心裏,看見了她被殺的瞬間……當人家再次能讓意識飛走,已經是真理子被殺的十個月之後的事了。”


    雖然她輕描淡寫地說出“十個月之後”,但那十個月對留萌來說,是一段一整天都必須望著一片漆黑的時間。令人難以想像。


    “這次的對象依然不住在彩市,而同樣是住在t市的女孩。


    在t市就讀國三的望月未來……小望接受了人家的存在。


    小遙、真理子……無能為力的人家,已經讓兩個人在隨機殺人魔的手上喪命了。


    人家一定要保護小望。


    然而,雖然人家知道凶手的長相,但卻不知道他是住在哪裏的什麽人。


    人家立刻告訴小望她被隨機殺人魔鎖定的事情。小望起初感到有些懷疑,但最後還是相信人家了。人家已經決定,要是她不相信,就算讓她親眼看見躺在病床上的人家,也要取得她的信賴。


    總之,我們無法得知隨機殺人魔什麽時候會行凶。


    我們不能報警,就算跟警察說‘我被某個隨機殺人魔鎖定了’,警察也不會當一回事吧。


    人家要求小望一定要徹底執行兩件事,一件是盡量走在人多的地方,另一件則是不要為了和人家說話,而自己一個人放學。


    外出的時候盡量和別人在一起,放學的時候也一定和朋友一同回家。


    有次因為朋友有事,不能和她一起回家,因此她甚至還坐計程車回家。雖然隻是一些細微的小事,但我們總是盡可能地采取防護措施。


    小望有一個很值得信任的好朋友,叫做莉香。人家想,能夠一起保護小望的人愈多愈好,因此請小望把人家的事情告訴莉香。


    不出人家所料,莉香果然願意幫助我們。從那時開始,每天放學,莉香都送小望回家。


    有一天,小望家的信箱裏出現了一樣莫名其妙的東西——一個似乎在便利商店就買得到的空白咖啡色信封裏,裝著一個寫著‘安產祈願’的平安符。信封上沒有貼郵票,因此我們知道那是被人直接丟進小望家信箱的。於是人家想起來了。


    大約在人家遭到襲擊的一個星期之前,人家家裏的信箱,也被丟了一個‘安產祈願’的平安符。人家不能確定小遙家是否也被丟了‘安產祈願’的平安符,不過小千家沒有收到,而遊佐真理子家的信箱裏也有被丟了‘安產祈願’的平安符——約莫經過一個星期後,真理子就被殺了。


    人家不知道這個‘安產祈願’的平安符具有什麽意義,但是隻要信箱裏被丟了這個平安符,大約一周後,就會遭到隨機殺人魔的襲擊。


    最初我們想過要不要請假一個星期,但那迎剛好是考試周。


    此外,人家似乎也太過大意了。因為小望的身邊除人家之外,還有莉香這個朋友每天都會陪她一起放學,就算是隨機殺人魔,應該也不會襲擊身邊總是有莉香陪著的小望吧——人家放心地這麽想。


    ……沒想到……


    那家夥果真出現了。而且連莉香也一起殺害了。


    在小望被殺的瞬間,人家飛進了她的身體裏——人家至少要代替她承受人生最後的痛苦,以作為人家無法保護她的補償。


    因為人家進入小望的身體後,現實世界發生了什麽事情,小望就完全看不到,也感受不到了。


    人家感受到了被刀子刺進身體,生命一點一滴流失的感覺。


    小遙、真理子、莉香、小望……人家所認識的四個人,都被那個男人給殺害了。


    人家不但直接目擊了其中三人的死,更透過小望的身體,再度被凶手殺害。”


    留萌撫著左胸說道。當然,千歲的身體上並沒有被刀子刺傷的痕跡,然而留萌卻仿佛在那裏感受到一種永遠無法消失的痛楚,皺起了麵孔。


    “於是,小望死了……人家的世界再度失去了光芒。不過,無法再將意識飛去某人的腦海,其實是一件好事對吧?


    因為一旦人家的意識又能飛到某人的腦海裏,就表示又有人被覬覦了。


    不過那個隨機殺人魔,似乎並沒有停止行凶的打算。


    人家的世界裏再度出現了一個光點,而那個光點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於是,人家讓自己的意識朝光線飛去。


    那是今年夏天的事——人家和小千再度相逢了。”


    我想像著發生在留萌身上的事——


    她自己被隨機殺人魔襲擊,陷入昏迷不醒的植物人狀態。


    接著,能與自己溝通的女孩們,竟然都是瘋狂殺人魔所覬覦的對象。


    共有四人遭到了殺害,而她目擊了其中三人被殺害的現場;甚至還在其中一人即將被殺時,用自己的意識代替她受苦。


    留萌經曆的這一切,就像個駭人至極的惡夢。


    我突然好懷念自己前不久“要買什麽在路上吃呢?”、“該怎麽轉乘大眾交通工具,才比較便宙呢?”的煩惱。


    我在留萌身旁的秋千坐了下來。我無法直視留萌的側臉,於是望著曬在攀爬梯上,仍然濕漉漉的製服說道:


    “我說啊,你為什麽要對我撒謊,說你是雙重人格呢?”


    “抱歉……因為,人家在測試十勝。”


    “測試?”


    “國二時的小千,總是一個人行動;但她現在有朋友了。此外,當人家知道小千將人家的存在告訴某個朋友之後,人家感到很困惑。這個朋友當然是十勝啦。


    在這個狀況下,為了避開隨機殺人魔的威脅,該用什麽方式保護小千才是最適合的呢?


    人


    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先了解十勝是個什麽樣的人。


    如果突然告訴十勝隨機殺人魔的事,萬一十勝不相信,或是到處去散播,那就不好了。


    所以人家才想試著突然對十勝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看你會不會不把人家當笨蛋而相信人家。經過一番思考後,人家能讓你鸞訝的事,也隻有假裝雙重人格了。”


    為了測試我相不相信“隻存在於意識裏的人”而假裝雙重人格?未免也太亂來了吧。


    不過,在說出什麽重要的事情之前,總是會先測試對方的這一點,留萌和千歲是很像的。


    千歲在告訴我“留萌是隻存在於意識裏的人”這件事的時候,也先問了我“你到幾歲還相信有聖誕老公公?”和“你相信世界上有外星人嗎?”等問題。


    留萌繼續說道:


    “此外,為了把十勝拉來一起保護小千不受隨機殺人魔的威脅,人家也想測試一下十勝是不是適合的人選。


    人家想知道,當人家說出‘人家會用小千的身體,去跟很多不同的男生交往喔’之類的、對小千有害的事情時,你會不會對我感到憤怒?你是不是在憤怒的狀態下也不會喪失理智,而仍然保持冷靜的態度來處理事情,以免對小千造成不好的影響?還有,你會不會隨隨便便把人家的事情告訴別人?……這些都是測試。”


    為什麽呢?


    總覺鮮留萌認真的聲音裏,帶著一絲絲的不自然。


    她在對我說謊?


    不對,不是這樣。


    她不是在說謊.而像是隱瞞了一件什麽重要的事……


    感覺上,她似乎隻是說出了一個為了讓我接受,而特地準備好的說詞。


    我回想起去逛夏日祭典時,我和解萌第一次見麵的場景。


    印象最深刻的……當然是由她主動的那個吻。


    雖說是對我的測試,但真的有必要特地做到接吻的地步嗎?


    還是說,那個吻也是對我的某種測試?


    不,我想太多了。


    因為今天已經聽了太多超乎我想像的事,所以才變得這麽多慮吧。


    “那測試的結果如何?”


    “十勝是滿分的男人唷。無論是多麽超乎常理的事,你都會很認真地聽;對會危害小千的家夥,也會感到憤怒。你的行為也總是很冷靜。另外,不管人家做出多麽任性的要求,你都會遵從。


    雖然這和測試沒關係,像剛才被混混纏上的時候……你寧願把廚餘倒從頭上倒下,也要保護小千的身體,而且最後還說‘幸好在沒人受傷的情況下和平收場,真是太好了’——十勝真的是太適合了。”


    留萌的側臉露出像是作夢一般的微笑。我是一個一旦害羞起來,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的人。不過,現在並不是保持沉默的時候。此刻,留萌的聲音忽然變得冰冷。


    “可是,人家還是希望十勝你……不要再和人家及小千有瓜葛了。”


    “咦?為什麽?我不是滿分嗎?讓我加入嘛。知道千歲被那種隨機殺人魔覬覦,我怎麽可能袖手旁觀呢?”


    “十勝是不相關的人!”


    留萌總算轉過來麵向我了。她的表情充滿了苦澀與哀傷……就像快要壞掉了似的。


    “怎、怎麽啦?幹嘛突然生氣?”


    “小望的朋友莉香,本來是完全不可能被殺害的;是因為她想要和人家一起保護小望,才會被卷進來。


    十勝,你也沒有必要麵對這種危險啊。”


    “你是說我可能會遇到危險,所以才把我當作不相關的人?”


    “十勝你不懂啦……因為人家沒有辦法好好保護的關係,已經有四個人死掉了。就連本來不可能被殺的那個女生,也因為被卷進來而喪命。小遙、真理子、小望和莉香都已經不在了,卻隻有人家還活著。大家都死了……隻有人家還活著!”


    留萌的聲音近乎尖叫。留萌的心,已經是注定一生背負著哀戚的瀕死狀態了。什麽都不是的我,能對她說些什麽呢?我絞盡腦汁,勉強說出了幾句話。


    “我不會說‘我懂你的痛苦’。


    但是,我也不能原諒那個隨機殺人魔啊。我還記得當時被那個隨機殺人魔襲擊而失去意識的小六女生喔。”


    “……十勝,你本來就知道人家遭遇到的那個事件?”


    “對不起,我不記得被害者的名字了。可是啊,我就是因為很氣那個隨機殺人魔,所以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才會想出那個標語,喔不,是短歌版的啦。


    ‘放學時的好夥伴 【r{牙綠衣服的阿姨 隨機殺人魔 是放學時的敵人 絕不可原諒’


    怎麽樣?要打倒隨機殺人魔,我是最適合的夥伴吧?”


    “十勝,你說不定會死喔。”


    “留萌!難道千歲死掉你也不在乎嗎?”


    我從秋千土站了起來。


    “要是我加入了,千歲得救的機率就會升高吧。如果千歲能夠得救的機率可以升高一點點,我們就這樣做啊!而且,留萌,再這樣下去你會太勉強自己了。”


    “勉強?”


    “要是留萌身邊的女生也遇害了,就算留萌的身體沒死,留萌的心也會死掉喔。”


    “人家的心?”


    “留萌的心被傷得太重了。我會保護千歲的性命,也會保護留萌的心。”


    從秋千上站起來的留萌,抱住了我。


    我的耳邊傳來了微弱的哭泣聲。


    在哭聲中,我確定我聽見了一句小小聲的“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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