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靜謐的夜晚。


    深沉的黑夜包圍了整座村落,在早晨來臨前悄悄支配著一切。


    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底世界,原本應該沒有晝夜之分。然而,經過村民們的共同決議,決定一天內設定八個小時為“夜晚”。每天一到這時間,所有人都要進入睡眠模式,努力省電。因為天頂的照明設備在這段時間也會設定為最弱,如果不調整視覺裝置的輸出功率,就連眼前的東西也看不清。


    祈願祭後一個星期。


    ——終於結束了……


    完成今天的“配給”,此時我正在趕回村落的路上。擔任副村長的我,家就在村公所旁邊。


    還差五分鍾就到家了。


    ——哎呀。


    夜晚的公園裏,我看到一個影子。那個半球狀腦袋的輪廓,我可是一點也不陌生。


    “嘎嗶!”


    朝他一喊,得到的回應是“嘰……”的金屬傾軋聲。那影子慢慢轉身,履帶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


    “艾瑪……莉莉絲?”


    “怎麽啦,這麽晚還在這裏?”


    “公……”


    因為四下昏暗,嵌入圓形鏡片的視覺裝置看起來比平常更黯淡。


    “公、公公、公園是遊玩的、地方吧?”


    “對啊。”


    “所、所以我、來這裏玩。”


    “現在?都這麽晚了……?”


    我這麽一問,嘎嗶就點點頭。


    ——喔,是這樣啊。


    我靈光一閃。


    “其實你是來找黛西的吧?”


    “唔……”


    嘎嗶語塞不答,真是個沒心機的孩子。


    祈願祭已經結束一星期了,嘎嗶和黛西還沒和好。平常隻要一個晚上就會和好的,拖這麽久還是第一次。


    “這裏是黛西喜歡的公園嘛。”


    “黛、黛西最喜歡公園!”


    “她常常在這裏蕩秋千呢。”


    “黛、黛西很會蕩秋千,比誰蕩得都快,又高。”


    一提到黛西,嘎嗶就變得比平常還饒舌。


    我聽他說了好一陣子話,夜晚的公園裏隻有我們兩個人,說不定看在別人眼裏,還以為是情侶私會呢。


    “——花獎牌。”


    嘎嗶突然這麽喃喃低語。


    “咦……?”


    “黛西說,她想要花獎牌……”


    “花獎牌……是指祭典的……?”


    我從胸口取出一枚獎牌,那是隻有祭典的得獎者才能獲得的紀念獎牌,用“沉睡森林”的樹冰切割製成。獎牌裏冰封著超過百年以前,地麵上盛開的花朵。


    “黛西說,她連一次都還沒拿過獎牌。還沒拿過花獎牌的小孩子,隻剩下我和黛西……所以,她一直想要花獎牌,一直說,今年一定要拿到、今年一定要拿到。”


    “這樣啊……”


    去年的祈願祭之後,沒在祭典上得獎的小孩,就剩下黛西和嘎嗶了。嘎嗶或許無所謂,但不服輸的黛西一定無法忍受這種事。


    “我、我我我、我——”


    嘎嗶突然大聲了起來。


    “我想給黛西……獎牌。”


    語氣堅定,仿佛立下的是誓言。


    “為了答謝她,願意跟壞掉的玩具玩……”


    “這樣啊……”


    我屈膝跪了下來,讓視線與嘎嗶等高。落在那圓圓鏡片上的霜融化了,使他的眼睛看來濕濕的。


    “可是,今天天色已經暗了,先回家吧……好嗎?”


    我摸摸他的頭,嘎嗶輕輕點頭。


    眼淚般的水滴從鏡片上滑落。


    2


    地底世界看不見星空。


    不過,嵌滿整片天頂的水晶照明偶爾會閃現光芒,看起來就像星星眨眼。


    目送嘎嗶回去後,我在公園裏仰望星空。一邊蕩秋千,一邊想起剛才的對話。


    ——為了答謝她願意跟壞掉的玩具玩。


    很久很久以前,嘎嗶曾是玩具。識別號碼hgp-10β,限三歲以上兒童遊玩的戶外遊戲用玩具機器人。他會跟孩子們一起玩捉迷藏,一起玩球,一起玩騎馬遊戲——被製造出來之後,長達三十年的時間,他一直在某間百貨公司的頂樓遊樂場陪孩子們玩。他會讓孩子們騎在自己肩膀上,發出嗚噫嗚噫的聲音四處跑,也在玩捉迷藏時當鬼,嘎喔嘎喔地追著孩子們玩。


    然而,壞掉的玩具總有被丟掉的時候,老舊的嘎嗶也不得不從崗位上退休。從製造出的那天起,過了三十年後的某一天,他被人類以“故障”為由,從頂樓遊樂場撤走。之後,也曾被擺在二手商店門口待價而沽或是在拍賣賣場上被可疑的業者買走。會來到我們村落,其實是個單純的巧合。百餘年前,迎向“終焉之時”那一天,嘎嗶正好被非法丟棄在附近的垃圾場。


    來到村落之後,嘎嗶身體的狀況一直不好。隻要稍微激烈運動就會冒煙,嘴裏發出“嘎、嗶”的聲音短路。所以,每次和村子裏的孩子們玩時,多半遭到被丟下不管的命運,不知不覺,他總是一個人孤孤單單。


    然而,這樣的他,生命也出現了轉機。


    “你啊,為何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以幾乎找人吵架的氣勢對嘎嗶說話的,是有一頭栗子色頭發的少女——黛西·史托克。“沒辦法,隻好我陪你玩嘍。這是你的榮幸!”秉持高傲自大的態度,少女和嘎嗶成為朋友。


    “啊……”


    這時,我發現了。


    公園入口附近隱約有個人影。不知道在找尋什麽,朝公園裏四處張望了一會兒,又躲回建築物的陰影裏。


    “黛西……?”


    我喊了她的名字,人影便倏地一抖。


    “別擔心,是我。”


    我再大聲點叫她,少女才輕聲回應:“是……艾瑪莉莉絲?”


    “過來這邊。”


    我從秋千上對她招手。少女雖然露出遲疑的表情東張西望,終究還是走進公園。


    “就知道是你。”


    “‘就知道’……為什麽這麽說?”


    黛西隔著垂在額前的鬆軟瀏海看著我。


    “剛才嘎嗶來了,我就在想,說不定你也會來。”


    “嘎嗶來過了……?”


    少女微微低下頭問。


    “一直待到剛才喔……要不要叫他來?”


    我指了指太陽穴,這個手勢代表用無線聯絡。


    “不了,沒關係。”


    黛西輕輕搖頭,坐在旁邊另一個秋千上。


    一陣短暫的沉默。


    夜晚的公園裏,隻有秋千鎖鏈發出寂寥的嘰噫、嘰噫聲。察覺那正代表了少女寂寞的心情,我也跟著有點落寞起來。


    “……噯。”


    黛西自言自語般地開口:


    “那家夥來做什麽?”


    “來找你啊。”


    我直截了當地回答,黛西驀地抬起頭,又立刻俯首。


    “……是嗎。”


    “不跟他言歸於好嗎?”


    我這麽問,黛西隻是沉默著,什麽都不說。不過,秋千晃的幅度愈來愈大了。


    黛西和嘎嗶,從祈願祭過後就沒再說過話。即使在公園裏撞見對方好幾次,黛西都立刻掉頭回家。就算嘎嗶想追上,動作慢吞吞的他,連一次都沒追上過。


    “其實——”少女低聲拋出一句:“我知道,不是嘎嗶的錯。”


    “…………”


    我默默聽她說。


    “祭典那時候啊,是我沒有對跳台做最後確認,是我不好。”


    “……這樣


    啊。”


    “可是,失敗時我太火大了,才會……”


    說到這裏,黛西閉上嘴巴。大眼睛裏倒映出暗夜中那股難以捉摸的飄渺,眼瞳的顏色深得像海洋。


    “……我要回去了。”


    過了一會兒,黛西靜靜地站起來。


    “嗯,也已經很晚了。”


    我不打算勉強她留下。因為我知道,就算不用這麽做,也不用擔心他們兩人了。


    ——沒問題。


    這次雖然拖得久了點,一定馬上就會和好。因為他們是朋友,是不可取代的好朋友。


    目送少女小碎步離開後,我也走出公園。本想直奔回家的我,又比預定晚了許多才到家。


    ——明年的祈願祭,黛西和嘎嗶還會一起參加嗎?


    走在回家的夜路上,我滿心想的都是這件事。就在快到家的時候——


    ‘——艾瑪莉莉絲。’


    無線通信裝置傳來聲音。


    3


    “要是你敢做出奇怪的事,我可不原諒你喔。”


    “別這麽說,好好享樂嘛。”


    “喂,喂!不要摸那種地方!”


    我用力拍掉那隻不知羞恥的魔手,“好痛!”他大聲喊痛。


    “對了……”


    我稍稍抬起目光看他。


    “重、重要的事……是什麽啊?”


    用無線通信裝置緊急聯絡我出來的正是艾斯邦。


    ——有重要的事,希望你一定要來。


    平常的我,絕對不會被這種花言巧語誘惑。可是,打從在祈願祭上“對唱”之後,有時我真的無法強硬拒絕他。


    “就是這個啊、這個。”


    他舉高指尖撚著的東西。那是一個小指指甲大小的微芯片。


    “……高性能記憶媒體?”


    “對,裏麵存放了罕見的數據。我想和你一起看。”


    “…………”


    “怎麽了?”


    “沒、沒什麽。”


    我有些錯愕,瞬間提不起勁。並非對他懷有某種期待,隻是,在這種深夜裏把年輕女孩子叫出來,隻是為了“一起看有趣的影片”。真教人難以置信。又不是小孩子了。不,我並非懷有什麽期待。


    “那,我把它裝進播放器嘍。”


    “等一下,那不是主人的東西嗎……?”


    艾斯邦取出的那台立體動畫播放器,我並不陌生。


    “你該不會擅自把它帶出來了吧?”


    “借用一下,不會被發現的啦。”


    “笨蛋,不行啦。村長不是下令禁止進出那裏了嗎?”


    三星期前,我們發現的那個房間——在我們之間為它取了個“秘密房間”的代號——目前,村長已下令禁止進入那裏。理由是“還須做更仔細的調查”,房間的存在也一直對一般村民隱瞞至今。


    “嘿嘿,愈說不行不就愈想看了嗎。”


    “不行的事就是不行……是說,那東西。”


    我盯著他手中的微芯片。


    “是上次那色色的東西吧?”


    “會出現一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裸體模特兒喔。”


    “我說你啊,精神回路是不是都腐爛了?”


    往艾斯邦腳上一踩,我丟下一句“我要回去了!”便轉過身去。我對曾經期待過一絲浪漫對話的自己感到愚蠢無比。


    “喂,等一下!開玩笑、開玩笑的啦!”他急著抓住我的肩膀。“我還沒看內容!應該這麽說,不看的話會後悔的!這裏麵有主人的秘密啊!”


    “……真的嗎?”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


    “……嗯,嗯。”


    “為什麽不敢看我的眼睛?”


    “不,這個啊。”他揚了揚那塊微芯片。“我是從寫著‘極秘’的架子上拿來的,絕對沒錯。”


    “不會是極秘的色情錄像帶吧?”


    “有可能喔。”


    “我回去了。”


    “等等,等等,等一下啦,艾瑪莉莉絲!”


    他又用撒嬌的聲音請求。


    “祈願祭是拜我之賜才拿到‘主人獎’的吧?”


    “唔……”


    被他這麽一說,我也無法繼續堅持。


    “我也還沒看內容啊,這塊芯片上了奇怪的安全鎖。如果是色情內容,你可以馬上回去沒關係。所以求求你,好不好?好嘛?”


    “嗯……真的嗎?”


    “真的真的。”


    “……好吧。”


    老實說,我對芯片內容也很好奇。更何況上麵還寫著“極秘”。


    “可是,得先解除安全鎖才行吧?”


    “隻能拜托碧斯嘉麗雅了。”


    “是啊,這種事還是得靠碧斯嘉麗雅……咦?”


    我看著他。“……嗯?怎麽一直看我?”艾斯邦嘻皮笑臉地說。


    “我問你,該不會是為了找碧斯嘉麗雅出來……所以才先找我的吧?”


    “因為如果我直接拜托她,碧斯嘉麗雅絕對不會來的吧?可是,由你來拜托她就不同了。”


    “……原來我才是順便的。”


    內心湧現今天最不高興的情緒,我瞪了他一眼。


    “嘿嘿嘿,我頭腦很好吧……哦嗚?”


    正麵給了金發男一拳,我扯開嗓子大叫:


    “我還是回去算了!”


    4


    “原來如此,這安全鎖可真棘手……”


    碧斯嘉麗雅盯著屏幕,金屬觸手高速敲擊鍵盤。即使三更半夜被叫出來,她看起來還是樂在其中。


    結果,在反複了超過十分鍾的“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等一下!” “真的太教人不愉快!”“拜托你啦艾瑪莉莉絲~”之後,我還是退讓了,幫他找來碧斯嘉麗雅。


    “哎呀,別生氣了嘛~”


    “不想理你!”


    我氣衝衝地轉過頭。到“一起來看影片嘛”為止,還可以接受。萬萬沒想到,我竟然隻是為了請出碧斯嘉麗雅的“道具”。可是,我為什麽會這麽生氣呢?


    “哇喔,好厲害,不愧是主人的極度機密!安全防護的等級完全不同!”


    碧斯嘉麗雅喜孜孜地繼續解鎖。她那副模樣就像玩著新遊戲的孩子。


    “解得開嗎?”


    我再次在她身邊坐下。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沒見到主人秘密前,我也不能回去了。


    “再等一下。先拆掉這個,再把裏麵的鎖打開,然後暗號是——”


    從右手伸出的觸手狂亂舞動,持續蹂躪著鍵盤。


    “最後一步了!”


    觸手仿佛發出“鏘鏘”的聲音敲下鍵盤,屏幕瞬間發光。接著,畫麵忽然變黑,被無數文字列填滿。


    “能解開安全防護鎖嗎?”


    “完全沒問題!”


    碧斯嘉麗雅得意洋洋地豎起觸手。維修或診療時的她看起來總是生氣勃勃,而這時的她則像玩官兵捉強盜的孩子,臉興奮發紅。我想,她真的最喜歡這一類的工作。


    “好,趕緊來看色情錄像帶吧。”


    艾斯邦伸手摟住我的肩膀。


    “不要碰我!是說,這也不是色情錄像帶。”


    “嘿嘿嘿。”


    就在此時。


    “——放映會的會場,就是這裏嗎?”


    ““哇!””


    我們同時轉頭,戴著銀色鐵麵具的“鐵臂”蓋茲不動如山地坐在那裏。


    “你、你什麽時候……?”


    嚇了一跳的我這麽問,他平靜地回答:“從剛才開始一直都在是也。”


    “


    為什麽你也會來啊?”


    “碧斯嘉麗雅小姐叫在下來的是也。”


    “什麽?”


    艾斯邦回頭望向碧斯嘉麗雅。這位紅發大姐頭大言不慚地說:“難得的機會嘛,大家一起看嘍。”


    “謝謝您邀請我來是也。”


    ——咦?


    我重新打量了蓋茲一番。


    “好意外喔,還以為蓋茲一定會反對這種事。”


    “為何是也?”


    “因為村長說過‘禁止拿出裏麵的東西’不是嗎?蓋茲向來不是最反對這種違規行為的嗎?”


    我這麽一說,蓋茲便皺起眉頭。


    ——啊,果然還是不該說的?


    “不,那個,在下也是男人,對神秘的女體還是會抱持著某種程度的興趣……”


    “啥?女體?”


    “非也?在下是聽碧斯嘉麗雅小姐說‘大家要一起看色情錄像帶,蓋茲也來吧’,所以才來的是也……”


    眾人的視線,一齊朝碧斯嘉麗雅望去。


    “咦……?”


    隻見她歪著頭,眨了幾下眼睛。然後指著立體動畫播放器,一臉錯愕地問:


    “這個,不是那種色色的影片嗎?”


    我沒轍了啦。


    然後。


    備受期待(?)的芯片雖不是色情內容,也按照預定計劃開始播放。從右到左分別是艾斯邦、我、碧斯嘉麗雅、蓋茲,一起圍繞著立體動畫屏幕。


    開始播放後,大家的目光都緊盯著畫麵。


    “哇,這是‘冰河期’之前……?”


    最初在屏幕上立體化顯示的,是有著高樓大廈的都會景色。人們快步走過的車站前,有個男人正在說些什麽。可惜並未連聲音都收錄進去,隻能從畫麵上的商標推測這應該是某種企業廣告影片。


    ——主人……


    站在當時觀眾的角度,這肯定是一段平凡無奇的影片吧。然而,對於在地底生活超過一百年的我們而言,卻被引起了強烈的鄉愁。畫麵裏有好多主人,主人們走著,主人們笑著,主人們正在呼吸——


    “看!是托兒所!好多小朋友!”


    曾是托兒所保母機器人的我,一看到托兒所的影像就激動起來。


    “好大的維修工廠啊……!”


    原是一位維修士機器人的碧斯嘉麗雅雙眼閃閃發光。


    “劇場是也!那是國立中央劇場是也!”


    原為演員機器人的蓋茲幾乎要撲上屏幕。


    熱鬧的商店街、悠閑的郊外風光、綠油油的田園風景、不知位於何處的港口——那些平凡無奇的影像,隨著旁白的介紹,陸陸續續出現在屏幕上。每次一出現新的景象,我們就發出“哇!”“好驚人!”“真令人懷念是也!”的歡呼。那種感覺,和第一次到動物園的孩子雀躍大喊“好棒,有熊貓!”“那邊有獅子!”是一樣的。


    隻不過,在我們之中,隻有艾斯邦的表情截然不同。他靜靜地凝視畫麵,有時甚至低下頭。我從未看過他露出如此肅穆的表情。


    這麽說起來——


    艾斯邦他過去是做什麽的呢?


    我早就有這個疑問了。碧斯嘉麗雅是維修士,蓋茲是演員,而我是托兒所保母。隻有艾斯邦的過去沒有人知道。不管問他幾次,他也隻含混地說:“有什麽關係,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


    金發、花花公子、右臂具備強力武器。是什麽樣的過去造就今天這樣的他,沒有人知道。村裏和他最親近的人是我(其實隻是因為他老是黏著我),我卻完全不熟悉他的任何事。


    ——算了,反正一定是哪裏的沒落牛郎俱樂部雇用的保鏢機器人吧。


    我瞥了他的側臉一眼。


    慵懶低垂的眼神裏,似乎漂散著一絲憂愁,看起來有些哀傷。


    不知不覺,三個小時很快地過了。


    “啊啊……”


    畫麵終止的瞬間,大家口中都發出喟歎。


    睽違百年,再次見到親愛主人們的影像。那真是一段充滿鄉愁與歡喜與刺激的美好紀錄。


    我懷著恍惚的心情,好一陣子愣愣地說不出話。


    ——咦,可是,等等喔……?


    從激動的情緒中平複之後,一個疑問浮現在我心頭。


    “噯,你們不覺得有點怪嗎?”


    “啥?”正在確認播放器狀況的碧斯嘉麗雅回頭問我:“奇怪?哪裏奇怪?”


    “因為,這不是寫著‘極秘’的影片嗎?可是,剛才的畫麵裏出現了許多主人,這固然很好,可是……哪裏‘極秘’了?”


    “啊!”


    碧斯嘉麗雅似乎察覺了什麽,微微張開嘴。


    “你說得對,明明寫了極秘,卻隻不過是日常風景是也。”


    蓋茲把手放在下巴上,喃喃搖頭。


    “噯,艾斯邦,你確定這是從‘極秘’架上拿下來的?”


    我朝身邊望去,金發男肯定地點頭:“嗯,是啊。”


    “那裏確實寫著‘極秘’。”


    “奇怪耶,畫麵裏又沒出現特別到堪稱極秘的東西。”


    我歪著頭思考。


    ——啊,對了。


    這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噯,結果那個機器人到底是誰啊?”


    我這麽一問,蓋茲立刻反問:“你所指為何也?”


    “記得嗎?就是秘密房間裏那個機器人。”


    “喔喔,死在屏幕前的那個……”


    “對對對。若說這部影片‘極秘’,我想一定和那個機器人有什麽關聯。”


    我試著推理,艾斯邦在一旁嘟噥“有可能”。


    “看來有必要再去一次那個房間仔細調查了。”


    “村長會答應嗎?”


    “不要管那老頭就好啦。”


    “這可不行。”


    就這樣,我們陸續提出各種無法證實的推論。


    “等等!”


    碧斯嘉麗雅終於舉起手。


    “原來如此,是這麽回事啊。大家跟我來好嗎?”


    “什麽事?怎麽了?”


    眾人圍著碧斯嘉麗雅坐成一圈,她的目光則注視著操作用的屏幕。


    “剛才那是假影片。”


    “假的?”


    “我以為已完全解除安全防護鎖,其實還少了幾道功夫。”


    “也就是說,真正的秘密接下來才要展開?”


    “沒錯沒錯。”


    碧斯嘉麗雅伸出右手指尖的觸手,一邊在鍵盤上操作,一邊“嗯~唔唔~喔!”地自言自語。


    “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步了!”


    隻見她“啪”地按下一個按鍵,立體動畫再次出現。“好期待喔!”“是喔,還有後續啊?”“在下興奮起來了是也!”我們心裏都充滿了期待。


    播放器發出亮光,影片開始播放,而我們這才知道——


    這部影片被稱為“極秘”的理由。


    5


    在十秒鍾嚴重的噪聲畫麵後,終於正式進入影像內容。


    “……嗯?”


    最初出現在畫麵上的,是一個像原野般平坦的地方。那裏擠滿了“群眾”,數量恐怕多達數十萬人。他們看似一群蜂起抵抗獨裁暴政的民眾,怒吼與憤罵此起彼落。


    “……殺掉!”


    彼此推擠的人們都在呐喊。睜大充血的雙眼,凶狠地喊著“殺死你!”“去死!”“走開!”“開什麽玩笑!”其中也有女人哀號“救救我!”“住手!”的聲音,加上孩子們的哭叫聲。我在描寫世界末日的災難電影中,也曾看過與這一幕類似的光景。


    ——是“終焉之時”嗎……?


    趕緊確認拍攝日期,立刻得知這段畫麵是在一百零八年前拍攝的。剛好是全世界遭受不明原因的強烈寒流襲擊,正要進入冰河期的那一年——“終焉之時”。在足以將所以生物凍僵的強烈寒流中,受此威脅的人們四處奔逃。進入冰河期之前,許多主人死於這場強烈寒流。


    ——可是,有點不對勁。


    仔細一看,人們似乎一分為“二”。一方是聚集在懸崖上的數千人,一方是擠滿崖下原野的數十萬群眾。從上往下看,很清楚看得出那是兩股敵對勢力。


    “這是軍事機器人嗎?”


    碧斯嘉麗雅指著畫麵中某處。那裏排列著一百具左右黑得發亮的機器人,宛如守護城池的衛兵,睥睨懸崖下的數十萬人。為了保護懸崖上的“少數”,衛兵們看似正與崖下的“多數”對峙。


    “就型號來說,應該是‘f-310’的後期機種……”


    碧斯嘉麗雅一臉嚴肅地說。


    ——他們在做什麽?


    向前推擠的群眾,隨時可能擁上懸崖。擠在最前麵的一群人中,已經有人開始攀爬崖壁。


    “簡直像是叛亂。”


    艾斯邦如此低喃。“說得是。”蓋茲也難得同意他的意見。他們兩人的表情也很嚴肅。


    不久,鎮守崖上的軍事機器人緩緩舉起粗壯的金屬手臂。手腕部分彎成直角,露出銀色的細長管狀物。


    ——是槍……?


    槍口瞄準眼下擁擠的群眾。看到這裏,我還是無法理解眼前的光景意味了什麽。


    下個瞬間。


    “——發射!”


    影片傳出聲音。那是發號施令的軍人尖銳的聲音。接到聲音命令的機器人們手臂射出激光,藍色的雷射光線整齊劃一地發射出去。


    ——咦……?


    激光束降落在第一排群眾身上。啾滋滋滋,像是急速蒸發的聲音響起,血紅的煙霧如間歇泉般噴發。當我看到血肉模糊的肉塊從天而降時,才明白剛才蒸發的是“血沫”。


    ——咦,咦……?


    第一排的數百人瞬間化為血紅蒸汽柱。目睹這一幕的群眾加速混亂,尖叫聲刺耳得有如金屬摩擦,有人轉而逃離,有人齜牙咧嘴地開始攀爬懸崖,有人摔倒在地,任人踐踏。有下半身被轟爛,露出腸子,一臉痛苦掙紮的男人,也有抱著頭被擊飛的嬰兒陷入半瘋狂狀態的母親——那是一場毫無秩序可言,極盡恐懼與憤怒之能事的大混亂。


    然而,這不過是個開端。機器人們的手臂又發出亮光,藍色雷射光宛如天譴,從天而降。最前方的群眾再次化為赤紅血柱,血肉模糊的肉塊再次紛紛掉落。


    所有人都失去了鬥誌。原本激憤進攻的人們也開始麵無血色,爭先恐後地向後逃。仿佛退潮一般,群眾迅速退去,隻有速度太慢的人和因跌倒而遭踐踏的人躺在地上,變成一窪一窪的血水。


    可是,這還不是結束。


    殺戮的光仍不放過逃離的人,從天空窮追不舍地降臨。第三波攻擊、第四波攻擊……數不清的彈雨從群眾背後襲擊上來,鮮紅的血沫再次飛濺。鮮紅的血沫飛濺、鮮紅的血沫飛濺、鮮紅的鮮紅的鮮紅的血沫血沫血沫……


    ——住手,住手,不要再繼續了……


    我拚命用雙手抱住顫抖的身體,目光卻無法從屏幕上轉移。大家都一樣。睜大雙眼,表情驚愕,像被奪走了心的人偶緊盯著影像不放。


    從立體屏幕中產生了大量的藍色光彈與鮮紅血沫。那已經無法稱作戰爭,也不是殺戮。那隻是一場若無其事用殺蟲劑撲殺群眾害蟲的工作。


    剛才擠滿群眾的原野,轉眼變成一片染紅的焦土。當地平線另一端隱約可見的黑點逃得再也看不見之後,還沒死去的數百名重傷者——事實上他們已失去人形,變成難以稱為傷者的血紅生物——在地麵蠕動的模樣,簡直就是地獄。


    時間仿佛停在這裏。


    我們沉默著,等待影像繼續。


    不久,攝影場所開始從血染的原野朝崖上移動。影像似乎是從相當高的地方俯瞰拍攝而成,大概是軍事用的偵查衛星之類的地方吧。屏幕上出現崖上的情形,最前方是剛才的軍事機器人,後麵則是大排長龍的數千位主人,他們排隊前進的目的地是——


    “不會吧……”


    在隊伍前方,我看到由透明玻璃築成的銳角建築物,裏麵是插在地麵上的巨大卵形物體。那不斷旋轉的物體(——紡錘),隨著收納無數膠囊的外牆(——搖籃),坐鎮於埋在地底的容器之中(——沉睡森林)。


    啊啊,不可能認錯,那雪白細長,帶有渾圓線條的建築物是——


    “白雪公主……”


    彼此推擠的人們紅著眼,爭先恐後地衝向白雪公主,一個個搭上膠囊。不久,待白雪公主容納了所有人後,便開始如鑽子般往地麵鑽,直鑽入地底,消失在深深的地下。地上還有好幾千個人。被拋下的他們因絕望和憤怒而哭叫,然而很快地,劇烈的白霧如怒濤般湧上,人們瞬間為之凍結。閃閃發光的人體仿佛水晶娃娃般美麗,卻立刻在暴風之中折斷頸項、缺手斷腳,崩落粉碎,最終風化為塵土。


    懸崖之上,最後隻剩下機器人。為了守護主人而反複進行大虐殺的黑色金屬製同胞們,還維持著揮舞粗壯手臂的戰鬥姿勢靜止在那裏。宛如穿著喪服參加喪禮的人群,失去光芒的眼瞳無言俯瞰崖下的大地。影像到這裏結束。


    沒有人說話。


    回憶


    睡吧 睡吧 今天也好好休息


    在我的 懷抱中 好好休息


    唱完搖籃曲,室內已充滿安詳的鼾聲。托兒所的午睡房裏,有超過三十個幼兒正在睡覺。有乖巧安靜睡覺的孩子,也有踢開棉被,把腳伸到外麵的孩子,還有吸吮大拇指,睡得像隻小貓的孩子。從每個孩子的睡相就能看出不同的個性。


    ——真是的,這樣會感冒啊。


    一個小男孩睡得露出可愛的圓鼓肚皮。我幫他拉好衣服,重新蓋上毛毯。人類小孩是很纖細的,要特別注意健康管理。


    晴朗的陽光從窗簾間隙射進屋內,屋外的樹葉被春風吹得沙沙作響。令人感受到生命氣息的春天,溫暖得令每個人昏昏欲睡的春天。


    “辛苦了。”


    有人輕輕將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抬起頭,眼前是一張溫柔的臉。


    “謝謝您,園長。”


    “你也可以休息了。”


    “是,謝謝您的關心。”


    園長離開後,我仍繼續守護孩子們的睡臉。有和剛才一樣露出肚皮的孩子,偶爾也會有尿床哭泣的孩子,眼光還是不能有一刻離開呢。不過,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一段時光。靜謐地,和穩地,仿佛一切都包裹在溫柔的情感之中。這段時光就是這麽美好。


    孩子們安心地睡著。稚嫩的臉露出安詳的表情。


    不知懷疑為何物,天真無邪的睡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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