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索烏爾“暗之守護者”


    帕爾莎一麵小心不要讓水流絆住腳步,一麵沿著牆邊幹燥的岩石前進。背後的光源變成了一個小點,不久後便消失了。在分不清雙眼是睜是閉的黑暗之中,單手摸索著岩壁,帕爾莎緩緩地持續往前走。


    (必須帶著火進到洞窟去。)


    秦庫洛的聲音在耳朵深處浮現出來。盡管已經過了二十五年之久,想起來卻依然恍如昨日,實在不可思議。


    (索烏爾‘暗之守護者’痛恨火焰。如果拿著火把或燈火,索烏爾聞到了味道,就會發動攻擊。要想活著走出洞窟,就隻能沿著岩壁,慢慢摸黑一步一步走——我很清楚穿越洞窟的方法,你不用擔心。)


    現在一想起來,那個時候秦庫洛是想用他自己的方式,鼓勵害怕得哭個不停的帕爾莎吧。


    秦庫洛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盡管帕爾莎的父親卡魯納,是個健談愛笑的男人,跟秦庫洛個性截然不同,但是他們兩人的感情非常深厚。帕爾莎隱約記得,幾乎是每天晚上,他們兩人都要對酌。


    帕爾莎的父親,是亢帕爾王納庫爾的主治醫生。據秦庫洛所言,卡魯納因為天才型的醫術而受到國王賞識,年僅三十二歲便成為了國王的主治醫生。諷刺的是,這份運氣也可說是招致他將來的悲劇的主因。


    納庫爾王的父親——佑拉木王娶了四名王妃,生下了四位王子與五位公主。雖然王子們到了一定的年紀之後,便為了爭奪王位展開醜陋的鬥爭,但佑拉木王突然生病駕崩,結果便由長子納庫爾繼承王位。


    然而,納庫爾並未坐穩王位太久。次子羅庫撒姆是個陰險的男人,他暫時將王位禮讓給兄長納庫爾,讓兄長鬆懈下來。然後一直在等待著將某個陰謀付諸實行的機會。


    納庫爾王天生就體弱多病,不過某年冬天得到了重感冒之後就一直沒康複,到了春天也無法從病床起身……這就是羅庫撒姆在等待的絕佳機會。


    羅庫撒姆暗中將帕爾莎的父親卡魯納找到自己的房間,命令他去毒殺納庫爾王。


    因為身為國王的主治醫生,卡魯納不論是要下毒之後作成喂藥的樣子讓國王吃下肚,或是將毒發身亡的國王裝出病死的情況,都是輕而易舉的事。


    羅庫撒姆威脅卡魯納,說萬一毒殺行動失敗而卡魯納又有走漏風聲的企圖,就會馬上殺死卡魯納的女兒。深知羅庫撒姆的陰險為人,卡魯納為了保住女兒性命,隻得下手毒殺了納庫爾王。


    可是,盡管表麵上卡魯納聽從羅庫撒姆的話動手了,但是卻偷偷試圖有所抗拒。


    驟逝容易招致外界毒殺的疑慮。如果使用一種叫做“究盧尬”的毒藥,就能讓身體逐漸衰弱,不久後走向死亡。國王因病去逝,應該就沒有人會起疑心了。卡魯納拜托羅庫撒姆,讓他使用究盧尬。


    羅庫撒姆答應使用究盧尬。雖然直到卡魯納開始下毒之前,羅庫撒姆始終對他進行嚴厲監視,不過卡魯納遵守承諾動手之後過了幾天,國王便開始衰弱到旁人肉眼可見,羅庫撒姆這才鬆了一口氣——因為事情都到了這種地步,卡魯納不可能會背叛他。


    卡魯納抱持著必死無疑的決心,等待著羅庫撒姆的監視鬆懈下來。然後,他找到了短暫的片刻,好不容易終於與好友秦庫洛見上一麵。


    秦庫洛當時因為擔任國王的武術指導而住在城裏。卡魯納將一切告訴他,要他帶著女兒帕爾莎逃命,因為國王一死,羅庫撒姆不可能讓知道毒殺真相的他活下去。羅庫撒姆就是這樣的人。不隻是知道秘密的卡魯納,為了杜絕後患,他大概也會連卡魯納的女兒一起殺害。對於妻子早已病逝的卡魯納而言,帕爾莎就是他的一切。於是,秦庫洛為了這個痛苦到似乎要吐血的好友的請托,舍棄了自己到此為止的所有人生。


    帕爾莎直到今日,依然清楚記得六歲那一天的傍晚。父親已經好幾天沒從王都回家,家裏隻有她跟老保母兩個人在等著父親。


    心想不知道能否看見父親回來的身影,帕爾莎坐在窗台上,雙腳朝著院子,懸空晃呀晃的。亢帕爾的冬天漫長而嚴寒,房子都是用非常厚的石牆建造的。所以,帕爾莎十分喜歡有如椅子的窗台。


    春末的溫和傍晚,空氣中飄散著些微甜蜜的花香,院子周圍有由石塊堆積而成的圍牆的影子以及樹木的影子,在草地上長長地延伸。


    突然,傳來了一個像是某種柔軟的東西相撞的微弱聲音。帕爾莎吃驚地朝著聲音源頭一看,一位高大的男人腋下抱著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打開院子的木門走了進來。得知那個男人是秦庫洛而腋下抱著的是人的那一瞬間,一股寒意從帕爾莎腳底竄了上來。


    秦庫洛注意到了帕爾莎,便將手遮住自己的嘴巴,做出要帕爾莎別出聲的手勢。接著,把腋下抱著的男人在圍牆內側樹叢的陰影處放下。然後,迅速綁住對方的手腳,再綁到木頭上麵,拿東西堵住嘴巴。


    順從秦庫洛做出的“偷偷下來,過來這裏”的手勢,帕爾莎光著腳跳到院子裏。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但是她記得,她感覺到周圍的顏色一瞬間全都變了,宛如作夢一般的心生憂慮。


    秦庫洛抓住帕爾莎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語:


    “你父親拜托我帶著你逃走。你現在馬上跟我走。”


    帕爾莎驚慌失措地抬頭看著秦庫洛。


    “可是,婆婆晚飯就快做好了……如果要去哪哩,要先跟她說過才可以……”


    “不可以跟婆婆說。要是婆婆知道我跟你逃走的事情,會帶給她麻煩的……你看,在那邊的那個人,為了要殺死你,一直偷偷躲在圍牆的另一邊。如果你不想死,就要照著我說的做。”


    盡管秦庫洛抓著帕爾莎的手臂就要走,帕爾莎卻撇著嘴快要哭了。


    “我的鞋子……”


    一發完牢騷,秦庫洛口中說著“哦”,然後從背著的袋子裏拿出了鞋子。穿上腳一看,對帕爾莎來說實在太大,但秦庫洛用皮繩牢牢綁住,說“忍著點就先這樣吧”。


    被秦庫洛的大手抓住手臂,帕爾莎就像是被拖著一般出了院子。她完全不知道,這就是接下來無止盡的漫長逃亡的序幕……


    一麵走過黑暗之中,宛如泉水不停湧出的回憶,讓帕爾莎不知不覺中緊咬著嘴唇。


    從她被秦庫洛帶著並逃過這片黑暗後,到羅庫撒姆死亡的十五年之間,她過著的生活有如地獄。


    逃亡約莫半年的時候,她從亢帕爾到悠果工作的男人們口中,聽到了父親卡魯納遭強盜殺害的消息。對於內心唯一支柱就是“總有一天可以見到父親……”而努力活著的帕爾莎來說,這打擊太過殘酷。


    那時候秦庫洛幾乎以麵對一個成人說話的方式,將一切的前因後果都告訴了她。為什麽父親會被殺害?為什麽自己得跟秦庫洛逃離家園?


    那個時候內心萌芽的憎恨,直到現在依然根深柢固地留存在內心深處。


    帕爾莎在心中發誓一定要親手殺了羅庫撒姆。她拜托秦庫洛教她武術,但秦庫洛搖頭拒絕。


    “武術是男人的東西。不論怎麽努力,女人先天的肌肉應該都無法達成多好的成果。而且,你還是個孩子,骨骼還柔軟。要是隨便亂練,身體的發育成長會越變越糟的。”


    可是,帕爾莎並不放棄。秦庫洛在黎明開始獨自練武之後,帕爾莎便會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然後加以模仿。秦庫洛為了要賺錢生活,成為了有錢商人的保鑣。隻要一有什麽紛爭,帕爾莎就會衝過去,注意看著秦庫洛的行動,想要藉此學會秦庫洛的戰鬥方式。


    然後,有一天,發生了一件恐怖的事情。羅庫撒姆派出來的刺客,找到了帕爾莎他們。


    雖然帕爾莎在那之前看過很


    多次秦庫洛的戰鬥,可是都沒有像那時候所見的如此可怕。兩個人的動作,仿佛就是在跳舞一般。長矛與長矛,以目視不可的神速劃過空中,前刺、敲打、反彈……


    刺客的長矛刺進秦庫洛肩膀之時,秦庫洛的長矛已經深深貫穿了刺客的胸膛。


    帕爾莎近距離聞到血腥味以及目擊到死亡的痛苦,嚇得全身縮成一團。於是,當秦庫洛倒在刺客的屍體上時,她意識到秦庫洛正因為傷勢而步向死亡,而且全身動彈不得。


    但是,秦庫洛並不是正在步向死亡,而是像是覆蓋一般地趴在屍體上,哭了——那還是帕爾莎第一次看到秦庫洛哭。沒有出聲,秦庫洛全身顫抖地哭著。


    過了很久以後,帕爾莎才明白秦庫洛痛哭的原因。


    羅庫撒姆這個人真的很恐怖——而且,是個非常卑鄙的男人。因為羅庫撒姆派出來的刺客,是秦庫洛要好的朋友。


    秦庫洛在那次事件之後,親口說他要教導帕爾莎武術。大概是他心想——即使他遭到刺客殺害,帕爾莎也能有辦法活下去吧。


    帕爾莎仿佛被什麽東西附身一般,開始極為熱中武術。身體裏頭好像有某種又黏又燙的堅固東西,為了要讓熱散發出來,她舞長矛,出拳頭。看著僅僅八歲的小女孩,不怕受傷,瘋狂地不停練武,秦庫洛低聲地說:


    “你呀……天生就是個武士。也許我會教你武術,也是命運的安排。”


    他接下來所說的話,直到現在仍然烙印在帕爾莎心中。


    “真不可思議,對學武之人來說,每逢戰鬥都是對方挑起的……可以的話,我並不想讓你走上這種血跡斑斑的人生,可是這麽一來,我能做的,就隻有徹底鍛煉你,讓你擁有獨自活下去的能力。”


    不論怎麽逃怎麽躲,刺客都會找上門。


    秦庫洛很厲害——真的,比誰都厲害。在羅庫撒姆死亡之前的十五年之間,他為了保護自己與帕爾莎的性命,共殺了八個朋友……


    感覺到些微空氣流動的變化,帕爾莎突然從憂愁中回神過來。


    (如果發呆,可是會迷路的喔。)


    帕爾莎責備自己,然後慢慢用手摸索著岩壁。在手稍微伸長之後,手指滑出了岩壁,摸了個空——這是第一條岔路。


    帕爾莎摸索著長矛的圖案。刻劃在長矛柄上頭的圖案,是秦庫洛死後,她接收秦庫洛的長矛時一並過來的。盡管那個時候,她並不知道,這個標誌連接著亢帕爾與新悠果王國洞窟岔路的圖案,是否能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就算走錯了,隻要記得轉了幾個彎跟方向,就能回到原來的地方。帕爾莎這麽告訴自己,於是轉進了岔路。


    然而,盡管再怎麽清楚要怎麽走,長時間被關在這種厚重的黑暗中,便會感覺到胸口似乎不停受到壓迫一般,呼吸都跟著變得困難。想要盡快到外麵去的念頭也越來越強烈。


    帕爾莎以意誌力死命壓抑住想要拔腿狂奔的衝動。一跑起來,腳步聲就會在黑暗中格外響亮。這種洞窟裏頭,應當可以傳得很遠。要是被索烏爾“暗之守護者”發現,就無法活著走出去。


    (走這條路真是個愚蠢的堅持……)


    帕爾莎開始後悔故意選擇穿越洞窟。


    (算了,沒關係。現在後悔也於事無補。)


    彎過岔路,帕爾莎慢慢離開左邊的岩壁,隔了幾步的距離,手摸到了右邊的岩壁。接下來的轉角,應該是在右邊才對。


    (彎進右邊,然後左轉。左邊應該就能走到外頭去了。)


    直到方才都還聽得到潺潺的流水聲,現在變得很遠。穿著草鞋的帕爾莎,幾乎沒有發出什麽腳步聲,但是隨著水聲遠去,連自己的呼吸聽起來似乎都越來越大聲了。


    情況不對,是在進入右邊岔路的時候。


    一開始感覺到的是一種味道。刺鼻的煙味。


    (是火把的味道——而且,還是由熬出動物油脂加入的火把……)


    很久以前的遙遠記憶,忽然之間醒了過來。隆冬暴風雪的夜晚,父親那手拿著加入動物油脂,即使在暴風雪之中也不會熄滅的火把的返家身影……


    慘叫,將帕爾莎拉回了現實。


    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的慘叫,加上洞窟之中的回音,響徹了四方。這是孩子尖銳的慘叫聲。


    帕爾莎立刻放下行李,隻拿長矛,注意著腳步,慢慢地跑步起來。在不知分岔有多少的洞窟中的回聲,難以得知慘叫究竟源自何方,但幸運的是,她才移動到第一條岔路,還看得到光線。


    帕爾莎將自己走來的方向牢牢記住,衝進了那條岔路。火把的光亮對已經習慣黑暗的眼睛,看上去就仿佛白晝的強光。而且,火把的光線還透過白磨石牆壁的反射,讓頗為寬敞的整個洞窟都亮得在發光。


    口哨般的尖銳聲音回蕩著……就在這麽想之後沒多久,一條發光的線劃過空中,看來直接命中了火把。緊接著,火把的火焰就消失了。


    在火焰消失之前的短暫片刻,帕爾莎已經將那高舉著的火把,背靠著岩壁,動也不動的少年身影,以及倒在少年對麵的矮小少女的模樣,烙在腦海中了。


    火一消失,黑暗再度籠罩。帕爾莎摸索著朝少年站立的地方走去。火焰消失後的煙味聞來刺鼻。藉著喘氣的聲音,得知少年依然活著,也沒聞到血的味道,應該沒有受傷。


    一到達少年身邊,帕爾莎便抓住少年的肩膀。少年的身體因為驚嚇而顫抖。


    “不要尖叫!”


    帕爾莎嚴厲地製止他。


    “怎麽了?”


    帕爾莎低聲問完,少年便焦急地說:


    “我、我妹她……在那裏,被索烏爾……”


    帕爾莎朝著剛剛看到少女的方向看過去。有種與殺氣有些許差異的奇怪感覺,在黑暗中蠢蠢欲動。


    帕爾莎將長矛朝著那個方向,屏氣凝神。


    充滿宛如漲潮一般,隨著全身逐漸充滿火熱的鬥氣,產生了世界慢慢縮小的感覺。除了麵對麵的敵人與自已以外的世界一點一滴的消失——戰鬥的時候,總是會感受到的奇妙寂靜,現在充斥了全身上下。


    接著,有種隱約可以看到有如磷光的青色光芒的感覺。從小時候開始,就受到秦庫洛灌輸在黑暗中戰鬥方法的帕爾莎,夜視能力遠遠高過普通人許多。盡管如此,在徹底的黑暗之中,應當還是什麽都看不見的。對麵果然有什麽會發出青光的東西在。


    沒有凝神注視,反而是稍微移開視線之後,便能知道那散發著模糊青光的東西,有著像是人類的身影。


    (那是……索烏爾“暗之守護者”嗎?)


    果然,心腹深處一陣寒冷。


    帕爾莎踏出一步,索烏爾也朝著這邊踏出腳步。擺出長矛,索烏爾也拿著什麽長長的東西對著她——仿佛是在攬鏡自照。


    忽然,全身發燙。一個炙熱的東西,連接了帕爾莎與索烏爾之間。


    宛如波浪打來一般,炙熱的東西“咚”的一聲撞上胸口的瞬間,帕爾莎腳一蹬地,朝著索烏爾衝去。


    還以為長矛已經碰到索烏爾的當下,帕爾莎感到腹部一股寒意,趕緊扭轉身體。黑色的風掠過了腹部側邊。身體的動作遠快於思考,帕爾莎用長矛將對手的武器彈開。感受到堅硬的手感,火花四散的刹那,被彈開的武器直接在空中畫出個圓弧,重重落下。


    兩把長矛眼花撩亂地突刺、反彈、分開,像是風車旋轉。很快地,帕爾莎就不靠眼睛了。意識消失在某個遙遠之處,銘刻在身體內的動作在千鈞一發之際,閃過對方的矛,自動地進行反擊。


    這段時間之中,帕爾莎開始受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仿佛在夢中跳舞一樣的愉悅,隱


    約地從身體深處逐漸蔓延到全身上下。感覺就像是受到對手動作的邀約,與對手一起共舞般的愉悅。


    長矛發出低沉的聲音,以極快的速度硬碰硬彼此攻擊,可是有時候,會變成像是溫熱的液體一般。


    為何,會湧出一種仿佛摸透了對戰對手,而且是不可思議的熟悉呢?


    (這種感覺……以前也有過。)


    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藉著有若狂風慢慢地變平穩的自然動作,長矛的移動開始和緩下來,不久,兩者的長矛靜靜地停了下來。


    帕爾莎大大地吐了一口氣。然後,才發現到自己剛剛一直都屏住呼吸。感覺如此漫長的戰鬥,其實隻不過是停止呼吸的短暫時間罷了。


    麵對著的人影,似乎有微微道謝的感覺。帕爾莎也輕輕低頭鞠躬。她茫然地目送那散發著微弱青光的人影,敏捷地後退,最後溶解在黑暗之中。


    (剛剛……到底是怎麽了?)


    帕爾莎在心裏喃喃自語。她並不覺得自己剛剛是跟索烏爾有場拚命的戰鬥,而是有種似乎是靠著非言語的某種東西,與索烏爾對話過的奇妙感覺。


    然後,就在下一瞬間,某件事情浮現腦海,帕爾莎的心情仿佛全身泡進冷水一般。


    (剛剛那個是“矛舞”……)


    以前,雖然隻有那麽一次,卻發生過同樣的事情。在她與秦庫洛練武的期閭,曾經像剛剛那樣,彼此的技術互相糾纏不清,最後化為一股合一的潮流。


    那個時候,秦庫洛用難以言喻的眼神看著帕爾莎,低聲地說:


    “這是‘矛舞’……你的本事,終於到了這個境界了……”


    帕爾莎嚇得發抖。全身直冒冷汗,手腳越發冰冷。


    方才,跟自己麵對麵的,難道不是索烏爾“暗之守護者”,而是秦庫洛……


    (怎麽可能——秦庫洛早在六年前就往生了。我還親手埋葬了他。)


    帕爾莎斥責自己的胡思亂想。


    這個時候,背後傳來了微弱的聲音。是少女的聲音。帕爾莎忽然回神,轉過身去。藉著聲音走到少女身邊後,帕爾莎輕輕碰了碰少女。


    “已經沒事了。索烏爾走掉了——你有沒有哪裏受傷?”


    啜泣著的少女低聲開口:


    “我的腳,好痛。”


    感覺到少年戰戰兢兢地走了過來,少年無依無靠地在空中揮舞著的手,碰到帕爾莎的頭。帕爾莎握住少年的手,引他到少女身邊。


    “吉娜,你還好吧?”


    少年一低聲開口,少女的聲音就大了起來。


    “哥、哥哥!”


    帕爾莎小聲地對兩人說:


    “已經沒事了——總之,我們先離開這裏吧。我來背你妹妹,你拿著我的長矛,安靜地跟在我後麵走。”


    帕爾莎靠著烙印腦海中的記憶,回到了剛剛丟下自己行李的原本的通道。


    三個人好不容易終於到達外頭,已是月亮開始偏移到西方天空的時候了。


    2祿意霞“青光石”


    一出洞窟,夜晚冷得嚇人的空氣便圍繞著全身,還傳來雪的味道。從夏天就覆蓋著白雪,有如母親的尤薩山脈吹來了夜晚的氣息。


    被故鄉夜晚的味道包圍著,帕爾莎不由得停下腳步,抬頭仰望仿佛灑了銀砂的滿天繁星。漆黑一片橫向伸展的尤薩群山的雪峰,在月光下閃耀著青色光芒。


    “不好意思……”


    少年抬頭看著帕爾莎。月光中看來茫然的少年,約莫十四、五歲。雖然臉圓得像是個滿月,但是身材卻很結實,比帕爾莎矮了一個頭。


    亢帕爾山羊皮揉製而成的厚實皮帶,束緊以一種叫做“夕庫”的染料所染色的衣服,皮帶背麵掛著一把短劍。這是武士階級的少年服裝。


    “小姐,謝謝你救了我們。”


    青少年變聲的聲音,聽來有些難聽。


    “嗯,可以活著出來,我們彼此都很幸運。”


    說完,帕爾莎用稍微嚴厲的聲音補充說道:


    “但是,帶著妹妹去試膽,可不是一個已經領受短劍的男子漢應該做的事情。讓你妹妹的生命都受到威脅了。”


    少年畏懼般地眨了眨眼。接著,他背後傳來少女的聲音:


    “不是的……不是哥哥要進去拿白磨石,是我要去的。”


    聲音出人意料的堅強可靠。在洞窟裏頭瞥見一眼的時候,帕爾莎還以為少女隻有十歲左右,現在才發現或許有十二、三歲。


    “‘鄉裏’裏頭有討厭的人……老是得意洋洋地說自己有‘族長直係血統’,還嘲笑我們。說什麽因為哥哥跟我是旁係血統,就算拿到白磨石也會回不來。所以,我才……”


    帕爾莎壓抑不住地笑了出來。


    “原來如此。雖然我了解你們的苦衷,不過這個原因要拿來賭命,還太過輕率了。不能小看洞窟的危險——你們兩個,今天晚上差點就沒命了。”


    兩個人沉默無語。大概是心裏再度想起看到索烏爾“暗之守護者”的恐懼了吧。帕爾莎感覺到少年背後的少女在發抖,便把她抱起來背在背後。


    “別再跑進洞窟去了喔。”


    少女輕輕點頭的感覺從背後傳了過來。


    “很好……好了,你們是這附近‘鄉裏’的孩子嗎?”


    “是的。你好,我的名字叫做卡沙。我們是穆撒族頓諾的小孩。我妹妹叫做吉娜。”


    帕爾莎嚇了一大跳,目不轉睛地看著少年的臉。


    這就是所謂受到命運的絲線所拉扯吧。穆撒族,就是秦庫洛的族人。雖然沒有聽過頓諾這個名字,但隔了二十五年才回到故鄉,第一個遇到的人居然就是秦庫洛族人的孩子。


    (這樣呀……)


    帕爾莎在心底自言自語。因為這裏是秦庫洛族人的族領地,所以他才會對這座洞窟知之甚詳。必須帶著帕爾莎逃亡的時候,他選擇穿過這座洞窟作為逃到新悠果王國的道路,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請問,你是外國人嗎?”


    卡沙膽怯詢問的聲音,讓帕爾莎回神過來。


    “咦?”


    “因為你穿著的服裝很像是新悠果王國的人的衣服,講話的方式也有點……”


    “哦。”


    秦庫洛死後,帕爾莎幾乎不曾講過亢帕爾話。從剛剛開始,每講一次亢帕爾話,便有種仿佛喚醒了古老記憶的奇妙感覺。少年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一點。


    “我不是外國人。我是在亢帕爾出生的,隻不過,長時間都在外頭旅行……”


    說著,帕爾莎的內心忽然提高了警戒。


    因為她之所以回來亢帕爾,就是要盡可能找到秦庫洛的家人,告訴他們當年秦庫洛非逃亡不可的真正原因。可是,在那之前,必須先知道這些人對於她跟秦庫洛的逃亡有怎麽樣的看法才行。


    秦庫洛和帕爾莎的逃亡,與王族的陰謀有密切關係——隨意露自己的身份,說不定會招致料想不到的危險。


    帕爾莎活到現在,看盡了世間黑暗。凡事小心翼翼,早已習以為常,變成像是一種癖好般的反應。


    帕爾莎低頭看著少年。


    “你們叫做卡沙跟吉娜對吧。我有事情要拜托你們。”


    卡沙點了點頭。


    “別把你們在洞窟裏頭碰到我的事情告訴別人。就當成是你救了你妹妹就好。”


    雖然黑暗地看不清楚,但是感覺得到卡沙的臉似乎籠罩了一層陰霾。


    肩膀上傳來吉娜的疑問:


    “為什麽不能把你的事情說出去呢?如果你跟我們一起回家,父親跟母親一定會請你吃頓大餐的。拜托你,跟我們一起回家去,好


    不好?”


    “謝謝你的邀請。可是,我有不能這麽做的苦衷。”


    帕爾莎把為了不引人起疑地旅經亢帕爾王國,而且很早以前就已經想好的藉口說出來:


    “因為我現在正在做‘贖罪修行’。”


    所謂的“贖罪修行”,指的是犯下某種重罪,在贖該罪之前先替已經死亡的親人或情人贖罪所進行的苦行。亢帕爾的人們認為,帶罪死亡的人的靈魂,會在地底下“山之王”的國家中成為奴隸,嚐盡永遠的痛苦。據說為了拯救這樣的靈魂,必須有某個人拋棄自己以往的生活,去進行善待他人的旅行。


    帕爾莎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旅經許多國家的期間,帕爾莎見聞到各個國家裏頭,對於人死後靈魂何處去的不同信仰。她不知道哪一個國家的人說的才是正確的。她想,無所謂,反正總有一天會死,死了就算不想知道也自然會知道了。


    隻不過,這種正在做“贖罪修行”的人,為了標示正在修行,女性會穿上男性的服裝,頭綁紅布。雖然一般來說,在亢帕爾不會有女性帶著長矛在外走動,帕爾莎的模樣格外顯眼,不過說成是正在進行“贖罪修行”的話,就可以變成這麽打扮的絕佳藉口。


    (而且……)


    帕爾莎在心中低語。


    (實際上,我也真的像是在替秦庫洛做“贖罪修行”,這並不全然都是在扯謊。)


    帕爾莎對兩兄妹說道:


    “我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我的養父的靈魂,才會救人的。所以,如果你們的父母知道了,為了感謝我而請我吃好吃的大餐,那麽我好不容易做到的善行,就會沒有效果了。懂嗎?我救了你們的事情,請你們一定要保密,好嗎?”


    兩人看來都接受了這個說法。


    “你們接下來可以自行回家去吧?”


    帕爾莎一問完,卡沙趕緊點頭。


    “很好。啊,對了,你的火把呢?”


    “我還拿著,可是火熄掉了——”


    帕爾莎看了看卡沙舉起來讓她看的火把,皺起眉頭。火把的上方,像是被銳利的刀劍瞬間削過去一般,一片平整。


    那個時候,伴隨著像是口哨的聲音,看到了某個發光的東西朝著火把跳過去。難道是索烏爾丟擲刀劍出來造成的?


    (說是刀劍,這可能是種刀刃非常寬,刀鋒銳利的刀子。雖然刀子是可以把火把削平沒錯,可是能一瞬間就讓火焰熄滅的這種技術,是靠著丟擲刀子就做得到的嗎……)


    帕爾莎歪著腦袋思考,但很快地就改變念頭,告訴自己現在不是想這種事情的時候。


    帕爾莎將吉娜從背後放下來,改讓卡沙背著。然後從袋子中拿出取火工具箱,迅速地替火把點燃了火。讓吉娜手拿火把後,帕爾莎問卡沙:


    “這樣可以撐到你們回到家嗎?”


    “可以。”


    這是首度看清楚卡沙的長相。圓臉,眼睛與鼻子都不大,是個雖然看起來有些軟弱,但露出一個擔心妹妹的兄長應有的表情,一臉嚴肅的少年。背上背著的吉娜,則是將辮子在腦後盤成圓髻,膚色微黑的少女。現在眼裏雖然還殘留著畏懼的神色,但是緊緊閉著的嘴唇周圍,顯現出了一股剛毅。


    “好了,那麽我們就在這裏說再見吧。”


    說完,帕爾莎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向兩人問道:


    “對了,你們可以告訴我離這裏最近的拉撒魯(市場)要怎麽走嗎?”


    “離這裏最近的拉撒魯是絲蘭·拉撒魯。從這裏往那邊直走下去穀底的話,大概三十絡(約一小時)就能到了。絲蘭·拉撒魯是穆撒族領地中最大的拉撒魯,那裏也有旅館。”


    帕爾莎道謝過後,轉身背對著兩兄妹。雖然卡沙說有旅館,但她今晚不想投宿。她打算露宿野外,等到明天太陽高掛,旅人四處走動也不顯可疑的時間之後,再到拉撒魯買亢帕爾的服裝。她想,就算想做什麽,一切也要等到買好衣服再說。


    帕爾莎快步走進黑暗之中,兩兄妹也開始朝著家的方向步行前進。


    “哥……”


    吉娜低聲說道。


    “哥……對不起。”


    卡沙沒有回答。因為他心想,這不是道歉就能算了的事情。


    由於白晝時間很短,為了不浪費燈火用的燈油,這個時節隻吃很晚的早餐與很早的晚餐兩餐而已。吃完這很早的晚餐,太陽下山的時候,吉娜應該已經在房間裏頭睡覺了。卡沙因為要練習長矛,天黑之後才會回到家。


    然後,從閣樓的小窗戶,卡沙發現一條垂吊著的粗繩索。


    亢帕爾平民的房子,是由難以積雪的陡峭屋頂與石塊堆疊而成的牆壁所構成的,內部隻有一個房間。不管家裏有幾個人,全部都滿滿地擠在那一個房間裏度日。


    不過,由於卡沙家屬於武士階級,所以房子有個閣樓,閣樓再用木板隔成兩個小間,當成卡沙和吉娜的房間——話雖如此,也隻是空有房間這個名號的地方,因為狹窄到人一站直身子,就連矮小的吉娜都會差點撞到頭。


    總之,從那個閣樓的排煙小窗戶,垂著一條晃呀晃的繩子。一看到繩子,卡沙就明白了妹妹想要做什麽。然後,為了不讓父母知道,跟平常一樣就寢,裝出睡著的樣子之後,再偷偷從窗戶跑出去,追上吉娜。


    途中,在工具倉庫拿了個火把,帶著跑到洞窟去。因為對自己的腳程很有信心,以為在到達洞窟之前說不定就能追上吉娜,但事情卻沒這麽順利。卡沙在此之前從未進入洞窟過。他不明白那些為了試膽量還是其他原因而進入洞窟的人到底在想什麽。為什麽要為了那些事情,故意冒著生命危險?有這個必要嗎?如果要證明自己有膽識,那麽在真正需要的時候展現出來不就好了。他想,為了毫無意義的事情,讓自己陷入危險,實在蠢得不像話。


    然而,卡沙十分明白,吉娜想要進入洞窟的心情。因為席席穆瞧不起卡沙他們的態度,真的讓人非常火大。盡管同是武士階級,席席穆卻說除了族長直係以外,實際上沒有真正的武士存在這種話……


    今天上午,席席穆在“鄉裏”的學堂中說的話,特別傷卡沙與吉娜的心。


    席席穆說,要告訴他們他從父親那裏聽來的秘密。


    “其實呀,除了像我跟父親大人一樣,擁有‘族長直係血統’的武士,其他人都隻不過是為了要跟他國戰爭時要用的士兵罷了。以我來說,說不定總有一天會像父親大人成為‘王之矛’,進入洞窟深處,與身為‘山之王’的戰士索烏爾‘暗之守護者’正麵對決吧。”


    席席穆以嚴肅的口吻說道,鄙視著卡沙,又補上一句:


    “但是,你們和了解秘密儀式的我不一樣,你們進入洞窟的話,必死無疑。”


    在卡沙回答之前,勃然大怒的吉娜大叫:


    “哦?你的意思是說你進去洞窟就不會死囉?那你就拿證據出來給我們看呀!你手上應該有白磨石吧?”


    席席穆以“真拿你這小孩沒轍”的眼神露出嘲笑之意。然後,手伸進口袋,拿出一個幾乎是透明的光滑白色石頭。


    “好吧,就給你們瞧瞧吧。這就是白磨石。”


    席席穆輕輕用拇指撫摸他放在手掌上的石頭。


    “擁有‘族長直係血統’的男子,滿十五歲之後,就會逐一跟父親學習秘密儀式的知識。然後,進入長時間的修行。當然修行的內容都是秘密不能說出來,不過已經持續修行長達一年以上了。小孩子的試膽活動,在我看來不過就是個遊戲。”


    那個時候,卡沙覺得席席穆的聲音聽起來變得好遙遠。


    席席穆人高馬大,孔武有力。跟他相反,卡沙的優點就隻有腳程快與善使長矛而


    已。即使在族裏的少年們之中,卡沙也算是個子矮小,力氣不大的人。


    但是,這些事情跟剛剛席席穆告訴他們兄妹的事,卡沙心想根本是天差地遠。


    個子矮也好,沒力氣也罷,隻要肯努力,武術的技巧一定能夠一點一滴地進步。但是,出身背景,是無可奈何改變不了的。這就跟即使出自同一個族群,平民與牧童的少年決不會有機會成為武士一樣。


    亢帕爾最高等級的武士,人稱“王之矛”。總共有九個男人,平常都住在王都裏,為了在緊急時刻能夠成為保護國王的最後一道防線。


    可是,據說“王之矛”之所以擁有最為耀眼的光芒,是因為他們能以生活在亢帕爾地表上的人民的代表的身分,去與地下之王“山之王”會麵。


    “王之矛”的成員,隻從各族擁有“族長直係血統”的男子中挑選。


    所謂“族長直係血統”,指的是各族中繼承第一任族長血統的男人們。不過,在亢帕爾,據說武士的血統是從父親延續到兒子的,所以族長女兒的兒子稱之為“旁係”,是不被視為“族長直係血統”的。


    擁有“族長直係血統”的少年們,會被授與短劍,等到滿十五、六歲之後,大家一起離開“鄉裏”到王都去,然後定居在王都。這是為了在王都學習身為上流階級的武士,必須具備的高尚禮儀與知識。


    從那些少年之中,每族隻挑選一人,成為“王之矛”的隨從,不久,便逐漸會成為下一任的“王之矛”。然後,無法成為“王之矛”隨從的少年們之中,最年長的人會回到“鄉裏”擔任下一任的族長。


    既不能成為“王之矛”也不能成為族長的人,有的會直接留在王都,出人頭地成為大臣之類的人物,有的則會回到“鄉裏”輔佐族長。


    反正——不久的將來,席席穆就會離開“鄉裏”,到王都去了吧。然後,或許就會像他的父親尤庫洛一樣,成為王國最高等級的武士“亢帕爾王之矛”當中的一名成員。


    然而,卡沙卻必須像父親頓諾一樣,在“鄉裏”的外城牆邊建立家園,冬天的時候要到鄰國新悠果王國工作,春天到秋天這段時間,則要跟牧童他們一起追趕亢帕爾山羊,擔任牧童們的管理人——他身上具備的武士能力,隻有在與他國發生戰爭的時候才有必要。


    卡沙十分羨慕席席穆——但是,內心中的某個角落,也已經放棄了。


    不過,吉娜卻比卡沙更來得倔強。她年紀還太小,小到還沒有死心地把自己的未來視為無可奈何的事情。


    告別席席穆後返家的途中,吉娜抬頭看著卡沙。


    “哥,我們兩個,身上也流著族長的血喔。”


    吉娜說的是母親的事情。現在的族長卡庫洛的弟弟就是席席穆的父親尤庫洛。還有,卡沙與吉娜的母親,是卡庫洛與尤庫洛最小的妹妹。


    “這種事情……一點意義都沒有呀。武士的血統,是父親傳給兒子的。”


    吉娜露出生氣的表情,看著卡沙。


    “哥,你太早就放棄了!就算是平民的孩子,也有人可以去拿回白磨石的。”


    雖然卡沙在心底喃喃自語“重要的是,並不是在於有沒有拿回白磨石啦”,不過他沒有心情向妹妹說明這一點。即便吉娜不開心地不發一語,但對卡沙來說,他大致可以了解妹妹在想什麽。


    “吉哪,你別做傻事。”


    吉娜看了卡沙一眼。


    “你說的傻事是什麽意思?”


    “就是要你別動跑進洞窟拿回白磨石的歪腦筋。”


    在吉娜回答之前,友人拉拉卡從後麵追上了他們,於是話題就此打住。接下來過了跟平常沒兩樣的一日後,卡沙直到看到繩子從閣樓小窗垂下之前,都把自己跟妹妹之間的對話給忘得幹幹淨淨。


    到達洞窟,在火把的光亮底下,看到留在洞窟地麵的小小足跡的時候,卡沙對吉娜的膽子隻有咋舌的份。雖說萬一被家人發現就不妙了,可是敢在太陽下山之後進入即使是在日正當中也十分恐怖的洞窟的孩子,大概也隻有吉娜了。


    卡沙在洞窟的入口,猶豫了一會兒。他想,說不定他在這裏等,吉娜就自己會回來。但是,等了又等,就是不見吉娜的身影。


    卡沙的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吉娜手上應當沒有拿火把才對。但是,吉娜看來是那麽慎重其事,一定會手摸著單邊的岩壁,慢慢往前走。所以,吉娜不會迷路吧,卡沙是這麽想的。


    如果是這樣,那吉娜到底在做什麽?都過了這麽久了……


    或許是為了要挖下白磨石花了不少工夫。又或者是因為有白磨石的地方,在很遠很遠——腦海之中,好幾個念頭來來去去,卡沙卻不論如何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索烏爾“暗之守護者”的事情。


    他忽然想到以前某個牧童曾經說過的話:索烏爾有時候會在入夜之後,到洞窟入口附近,窺視外麵的情況。


    (要不要回去叫父親他們……)


    盡管這念頭一閃而過,但萬一就在他回去找人的時候,吉娜遇到了索烏爾……


    由於不能這麽一直裹足不前,卡沙終於走進了洞窟。右手拿著火把,左手摸著岩壁,追蹤腳邊吉娜印在粗糙沙地上頭的足跡前進。因為擔心索烏爾會聽見,也不敢呼喊吉娜的名字。


    隨著洞窟越走越深入,內部也慢慢越發寬敞,不久,岩壁反射了火把的光芒,變得像是閃閃發光的樣子。


    (這就是白磨石……)


    一瞬間,卡沙忘了吉娜的事情,撿起了掉在腳邊的小顆白磨石。滑溜溜的石頭,觸感摸起來實在舒服。玩了一下之後,他將白磨石放進懷裏。


    (席席穆那家夥也沒什麽了不起嘛。有白磨石有什麽好囂張神氣的!)


    臉上不由得浮現了笑容。


    那個時候,忽然,從非常近的地方,傳來了吉娜的慘叫。卡沙慌張地朝著聲音來源跑了過去。彎過轉角的卡沙,因為雙眼目擊到的景象,全身毛骨悚然。火把的光明之中,是倒在地上的吉娜,以及正要撲到吉娜身上的黑色物體。


    (吉娜要被吃掉了!)


    這念頭一出現,身體就動彈不得了。不但沒能伸手拔出短劍,反而全身宛如冰凍,動都不能動。甚至連聲慘叫都喊不出口……


    卡沙的背部一麵感覺到妹妹溫暖的身體的重量,一麵深深感謝那個身為“贖罪修行者”的女人。如果那個人那時候沒有出現,他們兩個人就無法像這樣活得好好的了。他忽然對於自己依然活著的這件事情,產生非比尋常的感激之情。


    但是,一想到那個時候,即使是為了要救妹妹,自己還是連根手指都動不了的樣子,內心深處還是有股有若刀割的疼痛在流竄。


    (我的身上……果然沒有流著能夠成為“王之矛”的血。)


    “哥。”


    仿佛是聽到了他心底的喃喃自語,吉娜開口說道。


    “我覺得,席席穆說的話還是騙人的。”


    “咦?”


    “因為,那個女人不是跟索烏爾戰鬥,然後救了我們嗎?那個人,她可是個女人呀!不但身上沒有‘族長直係血統’,而且也不是男人,可是她不是打贏索烏爾了嗎?”


    卡沙不由得停下腳步。吉娜說的一點都沒錯。


    “對吧?”


    “是沒錯啦……但是,她正在進行‘贖罪修行’,說不定一點都不怕死。”


    吉娜笑了起來。


    “不論如何,隻要有一死的拚命決心,就跟血統啦、男人啦、女人啦什麽的都沒有關係,不是嗎?”


    開心地說完之後,吉娜又補上一句:


    “我希望明天可以碰到席席穆。”


    “等一下!你不能把那個人的事情告訴席席穆啦!我們不是答應她要保密的嗎?”


    “啊,對哦。”


    吉娜稍微沉默了一會兒。但卡沙的背上忽然傳來了有什麽東西在動的感覺。


    “你在做什麽啦?你本來就很重了,不要動來動去啦。”


    吉娜的拳頭伸到了卡沙的眼前。


    “嘿嘿嘿,就算不講那個人的事情,我也可以打敗席席穆喔。索烏爾朝我撲過來的時候,沒想到有個小小冷冷的東西掉到我的領子裏麵。我想,一定是索烏爾帶在身上的白磨石喔。”


    什麽嘛,要白磨石的話,我也有拿到呀——卡沙正想這麽說的時候,卻吃驚地說不出話來。因為吉娜拳頭的指間,流泄出了微弱的青色光芒。


    “唔,哇……”


    吉娜張開手掌,露出掌中握著的東西。在卡沙背上的吉娜,發出小小的驚歎。


    吉娜手握的不是白磨石,而是祿意霞“青光石”。


    3到優卡姑姑的義診醫院去


    絲蘭·拉撒魯(市場)位於有如研缽一般的穀底。沿著朝向東南西北四方延伸出去的道路交會的路口處,聚集了大概三十間左右的店鋪。昨天晚上,雖然卡沙自豪地說這是穆撒族領地中最大的市場,不過在見過許多國家的市場的帕爾莎眼中,隻不過是個小市場罷了。


    每間店鋪都是由石塊堆積而成的牆壁,加上稻草屋頂的簡易構造,商品排列擺放在展示台上頭。販售從南方各國輸入的糖漬果實或穀物的店家格外引入注目。由於亢帕爾是多山國家,雖然人民鏟平坡地開墾出梯田,不過多半耕種的是一種類似甘薯,叫做喀夏的植物,並沒有辦法收獲足以填飽所有民眾的穀物。


    於是,大半的穀物販賣的方式都是這樣:先由亢帕爾王與新悠果王國以及桑可爾王國等南方諸國獨占買入,再將穀物批發給商人,讓商人以低價售出給民眾。


    貧窮的多山國家亢帕爾王國裏頭,隻有一個財源是其他國家所沒有的——就是祿意霞“青光石”。這種在黑暗之中會發出些微青光的寶石,隻要一顆跟小指指甲差不多大小的,就可以提供一族領地中的所有人約莫半年份的穀物。是一種高價的寶石。


    但是,祿意霞“青光石”,是即使貴為國王也不許隨意挖掘的寶石。為什麽?因為祿意霞不是亢帕爾王的私有物,而是綿延在尤薩山脈地底下的王國之王——“山之王”的所有物。


    大概每隔二十年會有一天,人們會聽到從尤薩山脈群山的地底下,傳出不可思議的笛聲。人們稱此為“山之王的笛聲”,據說這是地底下的王“山之王”在邀請地麵上的王亢帕爾王的笛聲。在儀式之日,亢帕爾王會在亢帕爾最厲害的長矛高手“王之矛”成員們的保護下,下去山的地底。在那裏,“山之王”會饋贈祿意霞給亢帕爾王,當作是雙方交好的證明。


    可是,這個“祿意霞饋贈儀式”是隻有國王、“王之矛”以及其侍從等人才有資格得知的秘密儀式。實際上,一般人完全無從得知,地麵上與地底下的王是以何種形式收受與饋贈祿意霞的。


    根據傳說,遠在千年以前,有個勇敢的年輕人,獨自旅經洞窟內部,迷路走進了地底下的宮殿。然後,在那裏邂逅了一個美麗的女孩,愛上了她。但是,那個女孩是“山之王”的女兒。“山之王”對年輕人說“如果你想娶我的女兒,就用長矛與我的兒子戰鬥,獲勝的話我就答應你”。年輕人接受了這個挑戰,與索烏爾“暗之守護者”戰鬥,最後漂亮地贏得勝利。


    “山之王”讚賞年輕人,準許女兒走出洞窟到太陽底下生活。然後,為了促使地麵之國與地底之國兩國交好,“山之王”說每隔幾十年,他就要饋贈禮物給女兒的後代子孫們——那個禮物,就是所謂的祿意霞“青光石”。


    年輕人因為娶回了“山之王”的女兒成了英雄,當上了自己族裏的族長,統整其他九族的族長,成為第一任的亢帕爾王。接著,他雖然以地麵之王的身分,得到了祿意霞,但也發誓隻要國家存續的一天,就要養活亢帕爾十族的所有人們。據說這就是國王以祿意霞購入穀物,再便宜分售給人民這種製度的開端。


    而且,他還答應要送給“山之王”地底世界得不到的亢帕爾山羊的肉幹,以及山羊乳製作而成的喇尬(起司),當作是祿意霞的回禮。


    於是,亢帕爾九族的領地,在每年的稅金之外,還有義務要在收到“‘山之王的笛聲’響起了”的通知的時候開始,到“祿意霞饋贈儀式”那天之前,準備好一百頭亢帕爾山羊分量的喇尬(超司)跟肉幹,送過去給亢帕爾王。


    絲蘭·拉撒魯裏頭,隻有穆撒族的人們前來采買,完全見不到外來旅客的身影。明顯是個來自外國的人——帕爾莎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不管走到哪哩,都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帕爾莎不禁深深慶幸,自己小心翼翼,繞遠路走過山穀邊緣,從與昨晚穿越的洞窟完全相反的方向進入拉撒魯。


    在拉撒魯的正中央一帶,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了一家服飾店。商品展示台下麵排列著長皮靴,台上擺放著各種顏色的服裝。亢帕爾的衣服,大部分都是顏色鮮豔的。因為在風雪中受困的時候,穿著顯眼有助於別人發現。店裏的牆壁上,掛著用亢帕爾山豐毛編織而成,厚實綿密的咖爾(鬥篷)。


    店主是個高個子的男人,他有著一張像是自己揉過,一如皮革般皺巴巴的臉。他看著有些可疑的帕爾莎挑選服裝,一看到帕爾莎選了男用服裝,眉宇之間的皺紋就變得越發深刻。


    “你想買這個嗎?這是男用的喔。”


    一聽到這種像是含在嘴裏,含糊不清的說話方式,帕爾莎忽然想起了奶媽——奶媽講話也是這個樣子。這種平民階級的說話方式,真是讓人懷念。


    “男用的也沒關係。因為我是‘贖罪修行者’。”


    店主似乎大吃一驚,眨了眨眼。


    “哦,這樣呀。”


    剛剛冷漠無情的臉,稍微柔軟了一些。


    “那還真是辛苦你了。你是打哪兒來的?”


    甚至連其他店家的主人跟客人,都動也不動地豎起耳朵聽著這邊的對話。帕爾莎死心了,決定適當地滿足他們的好奇心。


    “我從新悠果王國來的——雖然我是在亢帕爾出生的,但是從小父親就帶我過去悠果,我是在那邊長大的。因為我的父親在悠果犯罪去世,所以我決定在故鄉進行‘贖罪修行’……除了這些以外,還請您不要繼續過問。”


    店主慌張地在臉前揮手。


    “哎呀、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並不是故意要追問你這樣那樣的。隻是呀,你那把長矛的圖案,跟族長的長矛實在很像,所以我才以為你們兩個人是不是有什麽關係呀。還有呀,你一身異國風味的服裝打扮,也有點引人注意呢。”


    帕爾莎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糟了。)


    她沒想到,居然有人可以一眼就從圖案看穿這是跟某人所有的東西相似的物品。帕爾莎一瞬間裝出大吃一驚的樣子:


    “咦?真的嗎?可是,這是家父的遺物。我想他應該不是穆撒族的人吧……”


    “哦,這樣呀。那應該是其他族裏頭也有類似圖案的長矛吧。我想,到處打聽一下應該就會知道了……那件衣服跟長靴,總共五十納爾。腰帶就送給你吧,算是我對你的‘贖罪修行’表達的敬意。”


    帕爾莎拿出悠果的銀幣。


    “這裏可以用悠果銀幣嗎?”


    “嗯,可以呀。秋天這個時候,有很多商人會從悠果到這裏采購毛皮喔。一枚悠果銀幣,等於一百納爾。”


    從背後傳來了一個沙啞的女聲。


    “人家是‘贖罪修行


    者’,你就別敲竹杠了吧。應該可以算一百一十納爾吧。”


    是對麵店家的女主人。旁邊的客人們也哄然大笑。


    “我才沒有特別要敲這個人竹杠。我這家店本來對悠果商人就是這樣算的啦!”


    店主抗議回去,然後單眼對帕爾莎眨了眨使個眼色。


    “怎麽樣,要不要順便帶那件亢帕爾山羊羊毛織成的咖爾(鬥篷)?這些加起來,我全部算你一枚悠果銀幣就好。你長時間待在悠果,可能不知道吧,亢帕爾的冬天很快就要到了。說到那種寒冷呀,可是冷到連人的骨髓都會冰凍的。這件咖爾呀,是用充滿油脂的亢帕爾山羊豐毛織成的,又防水又防蟲咬。”


    帕爾莎露出苦笑,說“那我就一起買這件咖爾吧”。先前因為擔任保鑣,新悠果王國的“二之妃”給了她豐厚的報酬,如果儉約度日,大概可以十年不愁吃穿。帕爾莎現在過著從未有過的手頭寬裕的生活。雖然大部分的報酬她都寄放在待在悠果的青梅竹馬的藥草師那裏,不過身上還是帶著足夠她過一年所需的金額。


    “不過,您可以再換一枚悠果銀幣給我嗎?換一百納爾就好了。”


    “等一下,我不知道我現在手邊有沒有這些可以換給你……”


    店主站了起來,打開自己剛剛坐著的箱子,計算過現金之後,似乎還有足夠的數量,便用納爾銅幣換了悠果銀幣給帕爾莎。


    “謝謝您。還有一件事情……我想向您問個路。”


    “好的。”


    “請問佑撒族的領地要怎麽去?”


    “哦,佑撒呀,就在那座山褶曲的另一邊。你等一下,我有個好東西。”


    店主從店裏麵拿了塊薄皮革出來。


    “這張是賣給來自外國的商人的地圖。隻要半納爾,我就賣給你。”


    雖然是張頗為簡略的地圖,但是上麵畫有亢帕爾國內十族的領地與該領地通往王都的道路,對帕爾莎來說,是張十分寶貴的地圖。


    帕爾莎付了半納爾買了地圖,走出店家。走了一段路之後,飄來一陣香味。是羅鬆剛做好的味道。所謂的羅鬆,是將喀夏(甘薯)磨碎之後,壓成薄扁狀的粉團,加入大量的喇(山羊乳做成的奶油),再加進各種材料,最後拿去油炸就完成的食物。


    聞到那香氣四溢的味道,肚子忽然餓了起來。帕爾莎混入提早吃午餐的商人們之中,買了加入甜的尤咖果的羅鬆、喇尬(起司)與加了絞肉的羅鬆,以及乳品發酵而成的喇咖魯(乳酒),坐在排在路旁的台子上,吃了起來。


    咬一口炸到剛好且又脆又香的羅鬆外緣,喇尬的味道便在口中溶化了開來。帕爾莎抬頭望著天空。充滿北方國家風情的淡藍色天空,高得像是要脫離大地。在遙遠的高空中,飛行的鷲描繪出了弧線。由於空氣幹燥,清淡的喇咖魯(乳酒)喝起來非常美味。


    (到馬場租匹馬,在今天之內穿過這座山穀,進入佑撒族的領地吧。)


    帕爾莎是佑撒族的人。當然,雖說是回到故鄉,但她的父親已經不在,母親也在她五歲的時候病逝,她也沒有關於祖父母的記憶。帕爾莎唯一記得的一個親戚,就是父親的妹妹的優卡姑姑。


    對帕爾莎本人而言,雖然自從失去母親之後,記憶中就隻有一位會帶著糖果餅幹與料理來看她的高個子女人,但是根據秦庫洛後來告訴她的話,優卡姑姑其實是個有些古怪的女人。


    帕爾莎的父親卡魯納,雖然出身於佑撒族的武士階級,不過比起武術,是個在學堂中以靈巧的雙手與聰明的腦袋出名的孩子。也許,是因為即使是武士階級,他也不是擁有“族長直係血統”的孩子吧。卡魯納到了十六歲,放棄成為武士,而選擇邁向醫師的道路。接著,沒想到他身為女性的妹妹優卡,也跟隨著他的腳步進入了王都的高等學堂,立誌成為醫師。據說是得到了族長的許可,才被送到王都去的。


    秦庫洛說,因為優卡比卡魯納還要聰明,所以族長大概是心想與其讓她跟普通女人一樣當個家庭主婦,不如讓她成為醫師,對族裏會比較好。卡魯納隨後成為王族的主治醫生而留在王都,但優卡當上醫生之後,卻返回了佑撤族的領地。原因就是在此。


    帕爾莎心想,要先去跟這個姑姑見麵,把父親卡魯納遭到殺害之後到目前為止的事情告訴她。


    亢帕爾的各族領地,以尤薩山脈的山褶曲為各領地的分界線。山上那邊多是放牧亢帕爾山羊的岩石山,底下的斜坡上麵開墾出了田地,稍微平坦一點的地方稱為“鄉裏”,是一個由幾十戶家庭群眾在一起生活,外麵圍繞著矮牆,類似村落的地方。這種“鄉裏”也是沿著山褶曲散布四處,一整個村族的人口約為五千人。


    還有,一般來說順著沿山穀開出的道路往下走,穀底就是拉撒魯(市場)。


    帕爾莎在絲蘭·拉撒魯的馬場,租了匹毛長腳短,看來十分耐寒的馬。在沒有人煙的森林泉水洗過澡後換上剛買的新衣服。對穿習慣輕便的悠果服裝的帕爾莎而言,亢帕爾的衣服雖然感覺起來又硬又重,不過果然穿了一下子身體就暖和起來。尤其咖爾(鬥篷)穿來格外溫暖。昨天露宿野外非常寒冷,實在是沒有睡好,今晚開始應該可以好好睡了吧。


    太陽下山之前,帕爾莎已經抵達了穆撒族領地與佑撒族領地交界的族境門了。雖說是領地邊界,但不過是一座山頂上頭,連接穆撒族領地與佑撒族領地的道路兩側,有兩座麵對麵的小小石造的要塞而已。由於穆撒與佑撒兩族感情和睦,兩座要塞的衛兵們,都是悠哉地一邊養著山豐,一邊目送著來往的旅客。


    帕爾莎請衛兵告訴她最近的旅館,那天晚上在久違的床鋪上好好睡了一覺。由於跟悠果人一樣,養成了用一種叫做“席露亞”的寢具包裹著身體,在爐邊的地板上睡覺的習慣,所以躺在沿著牆壁製造的大型石造暖爐邊的簡易木床上頭,裹著帶有黴味的棉被睡覺,感覺起來總是怪怪的。帕爾莎不禁在心中苦笑。


    (說是故鄉……但對我來說,感覺就像是在異國呀。)


    優卡姑姑似乎在佑撒族領地之中頗為出名,旅館的主人也知道這號人物。他告訴帕爾莎,優卡姑姑應該是在族長的“鄉裏”旁邊的山穀中開設義診醫院,從這裏騎馬過去大概花個三十絡(約一小時)就到了。


    第二天早晨,帕爾莎在旅館吃過早餐後,便朝著姑姑的義診醫院出發。一路上看到在田裏采收喀夏(甘藷)的女人們的身影,傾斜山坡上是以石塊堆疊圍起用來擋土的矮牆,稀少的田地土壤又幹又硬。帕爾莎再度體認到祖國的貧窮。


    遠方高聳的岩石山,則可以看見牧童們放牧亢帕爾山羊的點點身影。山上的天空有鷲在等待著,尋找小山羊或死掉的山羊。


    仿佛俯瞰著這一切,閃耀著白色光芒的積雪群峰,高聳入天。


    風勢強大,空氣幹燥,嘴唇幹裂疼痛。


    爬上矮丘,便看得見宛如研缽一般,坡度平穩的廣大山穀。山穀北方的高地上頭,可以看見族長的宅邸。接著,在穀底的方向,則是與絲蘭·拉撤魯十分相似的拉撒魯,在離得遠一點的地方,則有一棟石牆圍繞的小小建築物。帕爾莎猜測,那應該就是姑姑的義診醫院了。


    越來越接近那間義診醫院,帕爾莎便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她覺得,以前曾經看過那棟建築物。也許是小時候,父親曾經帶她到訪過。這個念頭,在她看到長出黑色石牆上方的尤咖樹的樹枝之後,變得更加肯定。


    尤咖樹上結滿的紅色果實,壓彎了樹枝。枝葉之間,鳥兒們忙著鳴叫,四處跳來跳去。成熟的尤咖果的甜美味道隨風飄散在空氣中。


    帕爾莎下馬,抬頭茫然地看著尤咖樹的枝葉。木門的另一邊有人在活動,似乎是打


    雜的老人。手拿著像是鋤頭的工具,矮小的老人動也不動地看著帕爾莎。


    “請問這裏是優卡女士的義診醫院嗎?”


    帕爾莎出聲,老人點了點頭。


    “是的。你是哪裏不舒服嗎?”


    “不是的,我不是病人。我來這裏是想見優卡女士一麵。”


    老人露出“怎麽回事呀”的表情,懷疑地看了帕爾莎的長矛一眼。但是,老人沒有煩惱的必要了。大概是感覺到有人來了,一個不知道有沒有五十歲,體格豐滿健壯的女人,出現在門口。


    混雜著白發的黑發綁在腦後,穿著柔軟的毛衣。一看到那黑色的眉毛,結實且棱角分明的下顎,還有黑色的眼眸,帕爾莎就知道這個人是優卡姑姑。


    “我就是優卡·佑撒……請問你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口吻十分冷靜。帕爾莎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


    “優卡姑姑……”


    原先打算謹慎以對的想法,從看到姑姑的臉的那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是帕爾莎·卡魯納的女兒。”


    一瞬間,姑姑的臉上浮現了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深感不可思議的表情,但,立刻轉為嚴厲。


    “你為什麽要假冒我侄女的名字?”


    沉靜,卻充滿力量的聲音。姑姑隻認得六歲以前的帕爾莎,要在飽嚐世間心酸,已經年過三十,現在的帕爾莎臉上,找到曾經有過的小女孩的影子,大概是不可能的。帕爾莎能做的,就隻有凝視著姑姑,真誠穩重地將事情告訴姑姑。


    “我沒有假冒任何人的名字。我真的是帕爾莎。”


    姑姑的眼中,出現了一絲猶豫。


    “我說呀,你不可能是帕爾莎那孩子的——帕爾莎很可憐,六歲的時候就死了。”


    碰的一聲,好像有什麽堅硬的東西撞擊到了胸口。


    也許,姑姑原本就是這麽想的,但是實際上聽她親口講出這些話,帕爾莎還是感到心痛。


    帕爾莎平靜地問道:


    “姑姑,您有看到她的遺體嗎?”


    姑姑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


    “沒有……可是,那是因為她掉進了自流井……被地下水的水流給衝走了……”


    “姑姑。”


    帕爾莎再也忍受不了,打斷了優卡姑姑的話。


    “我還記得這枝尤咖樹的樹枝。雖然我忘記到底是幾歲的時候,可是我曾經從這棵樹上摔下來。還因此折斷了手……”


    姑姑的臉白過了頭,成了青色,嘴唇微微顫抖。姑姑突然緊閉起雙唇,然後,凝視著帕爾莎的臉。


    仿佛是在尋找什麽,姑姑動也不動地看著帕爾莎的臉。不久,顫抖的雙手將頭發往後撥。


    “夢之女神露思拉,我是不是醒著在作惡夢呢?”


    姑姑喃喃自語。


    4亢帕爾王之矛


    卡沙與吉娜在百般煩惱之後,決定向雙親與祖母老實說出一切。如果隻是希望跑去洞窟試膽量一事不被識破,那別說出來也就罷了。不過擁有祿意霞“青光石”這麽重要的東西,對兩兄妹來說可是太過沉重的秘密。


    因為在睡覺的時候被叫醒,家人的心情應該會很差,所以兩人決定等到早晨家人起床之後再講。抵達家門後,卡沙首先爬上窗戶,然後吉娜也高舉單腳努力要爬,卡沙拉住妹妹幫了一把。


    那天晚上,兩兄妹都沒怎麽睡。直到黎明都睡得迷迷糊糊,不停地驚醒。好不容易等到天亮,總算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雖然害怕跟雙親坦白,不過就像吉娜說的,討厭的事情早點了結比較好。因為重大的秘密而煩惱不已,反而更為難受。


    吉娜一邊拖著腳步,一邊來到了起居室。最先發現她的是母親。


    “吉娜,你的腳怎麽了?”


    吉娜看了卡沙一眼。卡沙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留住了正要出門去做早晨工作的父親。


    “父親大人,請您留步。我們有件非說不可的事情。”


    兩兄妹輪流說著昨天晚上的事情,母親聽著,氣得怒目而視。


    “什麽!你們兩個居然幹出這等傻事!你們差點就小命不保了呀!”


    母親情緒激動,話講到一半就說不下去,抓住吉娜的肩膀把她拉近身邊,緊緊抱住了她。接著,啪啪啪地打起她的屁股。


    “喂,麗娜,你先別急著打孩子。”


    父親安撫驚慌失措的母親之後,再度轉身麵對卡沙。


    “卡沙,繼續說下去。索烏爾‘暗之守護者’撲倒了吉娜,然後呢?”


    “好,我繼續說。然後,我把火把丟過去,索烏爾就逃走了……”


    父親的視線變得嚴厲。在父親的瞪視之下,卡沙連話都講不出來。


    “卡沙……你想說謊騙我嗎?”


    卡沙求救般地看著吉娜。但是,吉娜早已臉色慘白。雖然那位在進行“贖罪修行”的女人說要守密,但是卡沙實在沒有辦法欺騙父親。而且,當他把自己跟吉娜一起想出來的說法說出口之後,連自己都覺得聽起來太虛假了。受到父親的威嚴壓迫後,卡沙終於再也忍受不住精神壓力。


    “其實……是一位‘贖罪修行者’救了我們的。”


    仿佛潰堤一般,卡沙把事情全盤托出了。父親雖然還是一臉不相信的表情聽他說著,但最後吉娜一拿出祿意霞“青光石”,父親的臉色就瞬間變得蒼白。


    祿意霞的神秘美麗,在晨光底下依舊沒變。宛如,深深的泉水底下,澄淨的青色光芒,迷濛地照著父親的瞼龐。


    這還是卡沙有生以來,首度見到父親這種表情。父親拿著祿意霞的手,顫抖個不停。母親與祖母也嚇得目瞪口呆,盯著那個散發青光的寶石。


    打破沉默的人是吉娜。


    “父、父親大人,這個……可以讓我們變成有錢人嗎?”


    短暫的片刻,大人們麵麵相覷。然而,父親緩緩搖頭。


    “吉娜,祿意霞是‘亢帕爾王的寶物’,你在學堂應該有學過吧。這個寶石,普通人是禁止擁有的。”


    “可是,這是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帶回來的寶石呀。如果偷偷賣給外國商人,我們不就能變成有錢人了嗎?這麽一來,父親大人就不必去外地工作,每個人都可以像夏天那樣,天天吃三餐……所以……”


    眾人陷入沉默。就連心知肚明,家裏沒人可以這麽做的大人們都無言以對——因為他們也不由得出現了暗中賣掉祿意霞的念頭。要是得到一大筆財富……耀眼的美夢不知不覺的就在眾人的腦海中四處奔馳。


    然而,不久,大人們便表情沉痛地深深歎氣。母親搖晃著吉娜的肩膀。


    “你思考得太膚淺太醜陋了!就算我們可以這麽做,也絕對不會過得幸福快樂的!你想想看,我們要怎麽跟其他族人說明,為什麽會突然變有錢?即使想好了一個不錯的謊言,你覺得我們欺騙了其他族人,隻有自己變有錢,這樣就會幸福嗎?”


    母親的話,一開始仿佛漂浮在空氣之中遊移。但是,不久之後,這些話包含著的痛苦現實,慢慢地落了下來,沉入每個人的內心深處。


    父親搖了搖頭。


    “總之,把這隻當成我們家的秘密實在太嚴重了。我必須把這塊祿意霞拿去給族長卡庫洛大人,跟他好好談談。卡沙,今天下午放學之後,你在學堂門口等我。你跟我一起去找卡庫洛大人,把到底發生什麽事情,再做一次詳細的說明。”


    卡沙全身發抖,他很害怕族長卡庫洛大人。很久以前,在冬季狩獵野狼的時候,由於遭到野狼的攻擊而失去右眼與右手的卡庫洛大人,是個可怕又嚴肅的老人。


    “但是,父親大人,我們


    答應那位救了我們的女‘贖罪修行者’,一定會保守秘密的……”


    “關於這一點,我並不認為那個女人真的是‘贖罪修行者’。就算有可能,也必須告訴卡庫洛大人才行。最重要的是,那位‘贖罪修行者’是從哪裏來的?根據你們的說法,她是從洞窟內部出現的。而且,她打贏了索烏爾之後,在黑暗之中毫無猶豫,帶著你們走到外頭,是嗎?你仔細想想。這個世界上,有本事做到這些事情的,就隻有像族長大人的弟弟尤庫洛大人一樣的‘王之矛’了吧。不過,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女的‘王之矛’。而且,她對穆撒族領地之內的洞窟如此了若指掌……如果一個不小心,事情就會不可收拾了。”


    卡沙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冰冷。


    “可是,那個人救了我們的命!她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們不應該背叛她!”


    吉娜說完,父親回答道:


    “冷靜一點。我又沒有說要加害那個女人。不過,你想想看。如果那個人正在因為什麽要對穆撒族不利的大陰謀而在活動呢?”


    “這樣的話,她應該會對我們見死不救。”


    父親一時之間無言以對。卡沙在心底替吉娜拍手叫好。


    父親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總而言之……我不能對可能危害族人的事情悶不吭聲。那個人如果真的是‘贖罪修行者’,就算她救你們的事情曝光了,也不會發生什麽壞事。如果,那個人隻是在說謊騙你們,把她的事情說出去,也就不算是背叛了。”


    不愧是父親,說的真好。吉娜再也反駁不出任何話來。


    “你們聽好了,總之呢,我非常感激那個人救了你們。即使她是個對我們族人有什麽圖謀不軌的人,我還是會袒護她到最後一刻的。這樣可以嗎?”


    兩兄妹點點頭。


    心不在焉地吃完了早餐,踏出家門的時候,卡沙忽然想到,因為事情變成這麽嚴重,所以大人並未責備他跟妹妹跑進洞窟一事。


    但是,卡沙作夢也沒想到,接下來等著他的,是遠比挨父親責罵更加殘酷的苦難。


    ※


    那一天,是武術訓練的日子。


    卡沙從學堂牆壁上的矛架,拿下自己的長矛。過了可以拿短劍的年紀後,即使是練習時間,也要拿著裝有真正矛鋒的長矛。盡管如此,在比賽或與人麵對麵練習的時候,矛鋒會套著鞘,脖子也會纏上保護喉嚨用的厚皮革,然後再進行戰鬥。不過,這跟孩提時代熟悉的沒有矛鋒的棍子相比,感覺還是截然不同。


    首先,差別最大的地方,是麵對麵時的緊張感。直到現在,卡沙都能清楚想起有生以來第一次,拿著長矛朝著對手擺出架式的那一刻。對手拿著的長矛的矛鞘尖端,準確地瞄準自己的喉嚨的瞬間,冰冷的緊張感從喉嚨流竄到腹部。想像得到對手那宛如閃電刺過來的矛鞘碰觸到自己喉嚨的瞬間……那是,首度感覺到自己距離死亡如此接近的瞬間。


    從微暗的學堂走到外麵,刺眼的白光籠罩全身。雖然炫目,卻是帶著一絲秋天將盡的氣息的陽光。


    “今天每個人都要上場。”


    擔任少年武術指導的木魯宋,是個今年四十歲,身體高壯的男人。肩膀很寬,聲音很大。就在第一次拿起長矛的少年們彼此對峙,全身僵硬之際——


    “上吧!”


    木魯宋丹田使勁的呐喊一聲,仿佛解開了他們的束縛。


    少年們分成兩個方向,麵對麵排列著。卡沙等十五歲的少年有八人,席席穆等十六歲的少年有十二人。彼此打散混合編組,分成“天組”與“地組”。


    不久,學堂寬敞的競技場上,開始回蕩著少年們高亢的呐喊。


    卡沙喜歡長矛。用短劍戰鬥的時候,手臂長的人比較吃香。個子矮,手臂也不長的卡沙,不太能夠順利刺到對手的胸腹一帶,總是因此深感懊惱。


    不過,如果是用長矛,便能讓長矛在手中自由滑動伸縮長度,身高跟手長就不會有太大的影響。比起手長卻動作遲緩的人,卡沙的敏捷反而變成了有利的條件。操縱著長矛,將對手好好擺弄一番後,卡沙總有種自在飛舞於空中的愉快。


    打敗三個人之後,卡沙第四場比賽的對手是席席穆。一看到站在對麵的席席穆的嘴臉,卡沙就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身材較高的席席穆,露出微笑往下看著卡沙。他會有這種從容的笑容也是理所當然,因為他在同儕之中是個超群的長矛手。雖然因為他流著父親尤庫洛的血所以本來就該這樣,但是他跟比自己弱的人對戰的時候,一開始會配合對方的程度玩玩,到最後再用華麗的技術打倒對方,對此樂在其中。在少年們的圈子裏,其實不太喜歡這種做法。甚至還有人是因為怕丟臉,於是打從心底害怕跟席席穆戰鬥。


    卡沙平常也討厭跟席席穆比劃,因為覺得這是席席穆在向他顯示“族長直係血統”與旁係的差異。


    然而,今天卻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感覺。一麵對席席穆,身體深處與內心,都感受到了一種沉著穩靜。周圍的聲音很遙遠,完全都聽不見。


    伴隨著切裂空氣的驚人氣勢,席席穆的長矛直直朝著卡沙的喉嚨而來。這一擊可不是鬧著玩的。曾經有個少年受到這樣一擊之後就氣絕身亡。


    就在卡沙覺得席席穆的眼中有什麽東西在發光的瞬間,稍微舉起了自己的長矛。卡沙的矛彈開了席席穆的矛,直接伸向席席穆的鼻子。這不是經過思考的動作,而幾乎可算是反射動作。席席穆雖然勉強轉過頭去避開了,但耳朵上方的位置還是一下子就冒出了血。


    席席穆往後一跳,拿矛重新擺好架式。他的雙眼,已經沒了笑意,臉色也轉為蒼白——就在卡沙這樣以為的時候,席席穆一聲低吼,長矛拖過地麵,像是要往上撈起般,逼近卡沙的臉。卡沙企圖加以彈開,席席穆的矛尖卻突然猛力朝著卡沙想要彈開的方向回轉過去,宛如鞭子轉彎地回過來刺向卡沙的臉。這次,卡沙沒能避開,臉頰傳來了火熱的刺痛。


    “到此為止!”


    木魯宋的聲音傳來,宛如打破了一層透明的薄膜,周圍的聲音又恢複了。


    “哇!卡沙,你還真行!”


    友人拉拉卡拍了拍卡沙的肩膀,卡沙一邊用手按著臉頰上的傷,一邊輕輕浮現了微笑。


    席席穆看著他。手摸了摸耳朵,看到自己流血後,將手上的血抹到衣服上。一度蒼白的臉恢複了血色。


    席席穆吸了一口氣之後,嘴角浮現了笑容。


    “卡沙……你真的變厲害了呢。”


    席席穆這麽說著,一邊走過了卡沙身邊,一邊“啪啪”地拍了卡沙的肩膀。


    “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優秀的長矛手的——我真慶幸自己天生就有可以成為‘王之矛’的血統。真是可惜了,你這家夥一輩子隻能麵對著羊群,白白糟蹋自己的才能。”


    席席穆一邊對著朋友舉手,一邊往下一場比賽的對手走過去。


    卡沙感到方才為止在身體之中猛烈燃燒的那股渾然忘我,慢慢清醒了過來。


    (一輩子……隻能麵對羊群。)


    一瞬間爆發出來的憤怒,很快地,就淹沒在空虛的心情之中。


    即使到了中午,內心深處依然隱約殘留著一種鬱悶的感覺。


    卡沙在約好的地方等著父親,同時不知道歎氣了多少次。肚子餓得受不了,咕嚕咕嚕地叫著。雖然剛剛把母親給的喇尬(起司)跟吉娜一起分來吃了,可是隻有這麽點食物,實在是沒辦法撐到晚餐時刻。


    (要是賣了祿意霞“青光石”的話……)


    卡沙企圖轉換心情,心不在焉地沉浸在幻想之中。首先,把烤得恰到好處的桑喀牛的肉,配著辣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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