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洞窟之石的味道


    卡沙與吉娜以難以言喻的愉悅心情,走過絲蘭·拉撒魯(市場)之中。朋友拉拉卡與右沙也在一塊兒,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有種像是慶祝祭典的感覺。吃炸得剛好的美味羅鬆吃得飽飽的,現在正在舔著糖漬的水果。不隻是吃飽了美食,而且還可以請客,實在是讓人開心到極點。


    那一天,族長卡庫洛說“祿意霞‘青光石’是亢帕爾王的寶物。這個世界上可以販售這個寶石的,就隻有亢帕爾王”,然後隨意就收走了寶石,說要讓尤庫洛送去給國王。盡管知道這是對的,但眼睜睜看著寶石被拿走,老實說還是覺得不好受。


    然後,應該是察覺到了兩個訪客的心情,尤庫洛說了句“請留步”之後,出去不知道到哪裏去了。不久,拿著裝了銀幣的沉重袋子回來。尤庫洛一邊將袋子交給卡沙的父親,一邊說:


    “雖然這一點東西實在是比不上祿意霞的價值,不過我在此奉上三千納爾給你。這是感謝你提供可能與全族危難有關的寶貴資訊的一點心意。聽好了,你要這麽說:卡沙與吉娜偶然在河裏撿到了綠白石,然後你把綠白石送來給我。綠白石雖然罕見,但在河裏找到並不奇怪,也有三千納爾的價值。這樣一來,人們就不會有所疑心,而會認為你隻足單純運氣好罷了。”


    父親從接過三千納爾那時開始,就高興得滿臉通紅。三千納爾,可是能讓他們一家子過兩年生活的一大筆錢。


    尤庫洛以仿佛可以射人心的嚴厲視線,看著父子倆。


    “不過,你們必須發誓。決不會把祿意霞跟‘贖罪修行者’的事情說給別人聽——連吉娜他們都必須要好好發誓。”


    然後,父子倆異口同聲地發誓了。


    雖然站在吉娜的立場,不能出其不意拿白磨石給席席穆看這一點非常可惜,不過不愧是雁過拔毛的吉娜,說:


    “對了,不要像先前那樣晚上去,再找另一天進去洞窟不就好了!等風聲稍微平息下來之後,我要再讓席席穆料想不到!”


    姑且不管吉娜想怎麽樣,這確實是件出乎意料的幸運事,父親一回到家就馬上大叫“今年不用出去外地工作了”。母親與祖母的臉上浮現無法言喻的欣喜之色。那一天,家人們開心地討論著要怎麽使用這筆錢,直到深夜。然後,父親一邊教訓卡沙與吉娜說“不要亂花錢”,一邊給了每個人兩百納爾。一納爾就可以買二十個羅鬆,兩個人高興得簡直要飛上天了。


    卡沙忽然想到,也要送給家裏的牧童們才行。


    像席席穆那種族長直係的武士,幾乎是不會跟牧童來往的。隻是,會把羊托給牧童照顧,然後給予他們跟羊乳和羊毛一類產品等值的金錢報酬。不過,像卡沙這樣旁係的武士,打從出生開始就跟牧童往來密切,親如家人。


    他們之間確實存在不同於雇主與受雇者的關係。牧童用不著上學求知,生為牧童的人,當然是不能跟武士階級的人通婚,甚至是平民階級也不可以。一輩子,牧童就隻能是牧童。


    不過,卡沙放學之後,一天中剩下的大半時間,都是跟牧童們在岩山上度過。吉娜與母親每天也會跟牧童的妻子和女兒一起編織毛織品,或是從事農事。


    母親麗娜有種“小時候一定跟吉娜是一個樣子”的感覺,是名性格活潑的女子。即使身為族長的女兒,卻寧可不陪嫂嫂而是喜歡到外麵去工作。


    卡沙與吉娜各自買了三十個炸好的羅鬆,裝在袋子裏頭。兄妹倆幸運的故事早已傳遍絲蘭·拉撒魯,每一個店家都想跟他們攀談。一開始的興奮過了之後,卡沙和吉娜隻想盡早離開拉撒魯回去。


    和一夥朋友與吉娜分開後,卡沙開始爬上岩山。


    秋天清澈的空氣中,混雜著些微雪的味道。除了冬季之外,牧童中的男人們一年之中的大半時間,都居住在岩山放牧地旁邊的簡陋牧童小屋裏頭。妻子與女兒們則住在卡沙等人居住的“鄉裏”的外城牆外側的房子,做著農事與編織毛織品。一家人聚在一起生活的時光,就隻有積雪深厚的冬天而已。


    慢慢爬上岩山,放眼望去的世界也變寬敞了。看著宛如波浪起伏,搖曳到遠方的大地,卡沙忽然感慨,創造這個天地的雷神佑拉慕,真的造出了一個美麗無比的世界。


    這個世界一開始的時候,是淹沒在黑暗之中的。然後,出現了劃破天際的最初光芒。那就是雷神佑拉慕。人們又稱佑拉慕為“無背之神”。因為佑拉慕一半是稱為“大光明”的神之姿,另一半則是稱為“大黑暗”的神之姿。因為,佑拉慕是伴隨著一瞬間耀眼的閃電,以及誕生出該光芒的黑暗,兩者兼備的神。


    然後,從“大光明”之神的穆撒“右耳”、佑撒“左耳”、穆洛“右眼”、永洛“左眼”、納“鼻子”、穆卡“右手”、佑卡“左手”、穆特“右腳”、佑特“左腳”誕生了九族的祖先,最後從亢帕爾“神之額”誕生了王族的始祖。接著,在尤薩山脈的地表上建立了“亢帕爾王國”。


    另一方麵,“大黑暗”之神也誕生了九族的祖先與王族。據說這位“大黑暗”的孩子們,則在尤薩山脈的地底下,建立了“山之王國”。


    據說十個族從神明那裏受賜了各自的土地,建立了族的領地。每個族的祖先,第一次到達分配好的土地之時,那裏隻是沒草沒樹沒水的岩山,但當祖先們的腳一踩上去,草木就長了出來,泉水與小溪就冒了出來,同時誕生出小小的人與山羊。


    小小的人成了牧童,養大山羊,再將羊乳給予各族的祖先。祖先為了報答,便發誓要保護這片土地與小小人。


    每當想起這個傳說,卡沙總是會想“那商人是什麽時候誕生的呢”。倘若就形體而言,商人一定也是跟自己一樣,是在族出現的時候就有了。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族裏才有了武士階級、商人與從事手工藝的人所組成的平民階級呢?


    忽然,傳來了“咻——”的尖銳口哨聲。


    吃驚地抬起頭來,牧童勇勇從岩石的陰影中探出臉來。勇勇雖然跟卡沙同為十五歲,不過身高隻到卡沙的胸口。卡沙在族裏擁有短劍的少年之中,雖然很遺憾地是最矮小的那一位,不過跟牧童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有種自己成了巨人的感覺。


    牧童他們即使成年,身高也隻會到卡沙的肩膀一帶。褐色的臉龐,加上一頭像鳥巢一樣的灰色亂發。大模大樣的鼻子,轉來轉去的雙眼,是群討人喜歡的人們。雖然身材矮小,但是身強體壯,隆冬之外的時節都隻穿著一件短的皮褲裙。腳掌非常堅硬,光著腳就能在岩山跑來跑去。身手靈活一點都不輸給岩山上的山羊。他們手拿前端裝有石頭尖端的細長手杖“趕鷲杖”,因為要保護小羊免於鷲的攻擊。


    雖然曾經買過鐵製的尖端給他們,不過他們說“別開玩笑了”,拒絕了這份禮物。據說是因為覺得鐵器很臭,所以並不喜歡。


    “好香呀!”


    勇勇大聲地說。卡沙笑咪咪地把裝滿羅鬆的袋子給他看。


    “我買了三十個羅鬆,大家一起來吃吧。”


    勇勇目瞪口呆,吞了吞口水。


    “你這家夥還真行!我們正好在休息呢,一起去‘泉之窪’吧!”


    勇勇吹起“咻、唷、唷、咻咿——”的口哨。口哨的聲音碰到岩山產生回音而回蕩著,接著傅回來了好幾個呼應的口哨聲。他們非常會吹口哨,光是靠著口哨,幾乎就可以進行簡單的對話。


    岩石凹處湧出泉水,周圍長滿茂密灌木的“泉之窪”,是勇勇一族休息的地方。撥開灌木叢走進去,已經有四、五位牧童以各自喜愛的姿勢坐著,口中嚼著叫做“紐基”的樹根。


    勇勇的父親與叔叔,正在用三個石爐煮羊奶的旁邊,托托長老也默默地嚼著


    紐基。托托是穆撒族領地的牧童裏頭,年紀最大的牧童。


    “爺爺,卡沙買了三十個羅鬆來給我們喔!”


    男人們“喔喔喔”地喧鬧起來。立刻在喇(羊奶)裏頭加入一種有香味,叫做“可盧咖”的茶葉,作成喇可盧咖,裝進木碗中,再把羅鬆分給每一個人後,開始了愉快的宴飲時間。


    卡沙麵對他們提出“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的問題,回答了跟尤庫洛吩咐的一模一樣的虛構故事。雖然感到十分過意不去,但他不能打破誓言。族裏的人們就如尤庫洛所言,完全相信這個編造的理由了,所以卡沙以為牧童們應該也不會起疑。


    然而,一聽到卡沙的說法,牧童們便露出奇怪的表情陷入沉默。就連勇勇都不相信卡沙的說法,從眾人的表情就能輕易得知。卡沙不禁慌張起來。


    “卡沙小子。”


    托托長老將紐基放在膝蓋上。


    “把這種謊話收回去你的嘴裏。雖然你不願意說真話,可是我們不想聽你說謊話。”


    卡沙滿臉通紅,感覺全身越來越燙。


    “為什麽你們會認為我在說謊?”


    眾人麵露苦笑。勇勇聳了聳肩,說:


    “因為,卡沙身上並沒有散發綠白石的味道。”


    “綠白石的味道?石頭也有味道嗎?”


    牧童們輕輕竊笑。


    “是呀。你們這些高大的人,可能是聞不到,不過洞窟裏頭的石頭對我們來說,可是味道強烈的東西喔。”


    卡沙皺了皺鼻子。


    “你們應該是在跟我開玩笑吧?因為,我身上沒有綠白石的味道是理所當然的,東西我已經交給尤庫洛大人了。”


    托托長老一邊嚼紐基嚼得喀吱喀吱響,一邊抓了抓胸口。


    “洞窟石頭的味道呀,才一天是不會消失的。卡沙小子,你現在身上應該有帶著白磨石吧?”


    卡沙大吃一驚。沒錯,那天晚上放進口袋之後,現在白磨石遺在他的身上。托托長老那看來快要睡著的雙眼,張得大大的,動也不動地盯著卡沙瞧。


    “不僅如此。你的身上還有祿意霞‘青光石’的味道。打從你進入這片草地開始,我就注意到了。”


    卡沙忽然害怕起這些小矮人。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牧童們,看起來就像是不認識的陌生人。


    托托長老撐著“趕鷲杖”,發出“咚”的一聲,站了起來。


    “好了,你們幾個!要休息到什麽時候!太陽都要下山了!”


    話一說完,當場的氣氛便緩和下來,恢複了吵雜。牧童們七嘴八舌地向卡沙道謝,謝謝他帶來美食分享,然後便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去了。


    轉眼之間所有人都走光,留在“泉之窪”的就隻剩下負責警戒火災的托托長老與卡沙。


    卡沙有種淒涼的悲傷感覺,茫然地起身。


    “卡沙小子。”


    托托長老走了過來,抓住卡沙的手肘。彎腰駝背的托托長老,高度隻到卡沙的腹部。托托長老突然使勁到手上,用力緊抓卡沙的手肘。長老的眼中浮現嚴肅的神色。


    “卡沙小子,謝謝你請我們吃羅鬆——你真是個好孩子。不論有什麽原因,用那樣的謊話欺騙你這個好孩子的人,都不值得信任。你聽好了,千萬別忘記了。如果有一天你信不過你的族人,就想起我們吧。因為我們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托托長老放開了手,卡沙不發一語地離開草地。


    (笑死人了……你們這些牧童懂什麽呀!我不可能有什麽信不過族人的那一天的!)


    一走到岩棚,冷冽的寒風便從正麵狂吹著臉。


    卡沙咬緊牙關——為什麽尤庫洛大人會臉色蒼白全身發抖?為什麽連卡庫洛大人都像是看到亡魂一樣地茫然不知所措……那個“贖罪修行者”到底是什麽人?這些全部都是不能讓卡沙知道的秘密。族長們正瞞著某個重大的秘密,不讓卡沙等族人知道。


    他覺得俯瞰著的風景,忽然褪了色,逐漸遠去。


    ※


    “你對那個女人有個底了嗎?”


    靠著椅背坐下的卡庫洛,詢問站在窗邊的弟弟。尤庫洛背靠著窗檻,望著卡庫洛,但由於西照的陽光在他的背後照進來,讓卡庫洛看不清楚他的臉。


    “嗯……我殺死秦庫洛的時候,有個目擊一切的年輕女子。”


    卡庫洛皺起眉頭。


    “這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那名女子是誰?秦庫洛的情人?”


    “誰知道?雖然有可能,不過我覺得這樣兩人年紀差距有點大。”


    “然後呢?你對那名女子怎麽樣了?”


    “沒怎麽樣。秦庫洛雖然是我的哥哥,但他是個犯下重罪的強盜,也是個叛徒。我隻告訴她自己是殺了秦庫洛的追兵,隨後就離開了。就隻有這樣……除此之外,遺能怎麽做才好?為了避免留下後患,得把無辜的年輕女子跟秦庫洛一起殺掉才對?”


    卡庫洛開口,卻什麽也沒說地搖搖頭。然後,低下頭去,按著自己的額頭。


    “這樣的話……就錯不了了。那個女人,應當就是卡沙他們遇到的‘贖罪修行者’。”


    卡庫洛抬起臉,詢問弟弟:


    “她是為了秦庫洛在做‘贖罪修行’嗎?可是,為什麽要等過了十年這麽久,才回到這裏來?”


    尤庫洛眯著雙眼看著窗外,但不久便緩緩離開窗邊,朝著暖爐走過去。


    “也許是有經濟困難吧。”


    卡庫洛眉頭一皺。


    “哥,這一點都不奇怪。那個女人使用長矛與索烏爾戰鬥,意思就是她的武術應該是秦庫洛教的。說不定,她學到的不隻是技術而已?就算她是為了挖掘那些沉睡在洞窟深處的寶石——不用講到祿意霞這種等級的,綠白石就好了——而進到洞窟深處,也一點都不奇怪。如果她有經濟困難,應該會想試試看這麽做。如果秦庫洛教導她進入洞窟的知識,她就有可能真的付諸實行。”


    卡庫絡的臉上逐漸浮現出理解的神色。


    “原來如此……說的也是。的確,從卡沙說的話看來,隻能認定那個女人是靠著秦庫洛長矛上的圖案,才有辦法從新悠果王國進入穆撒族領地。”


    “哥,您說的對。她應該是在用這種方式前進的時候,碰巧遇到了卡沙與吉娜。然後,裝成‘贖罪修行者’的樣子,再拜托兩個孩子別把她的事情說出去。這麽一解釋,一切就說得通了。”


    卡庫洛歎氣,搖了搖頭。埋藏在心底深處的舊傷痕,隱隱作痛。


    “真是的……我還真有個麻煩的弟弟。光是那全族都必須忍辱負重,有如地獄一般的十五年時光還不夠嗎……他竟然還留下了這麽麻煩的後患!”


    不痛快地說完,卡庫洛撫摸著自己已經失去的右手前端。


    “如果我這隻手還在,尤庫洛,我就不必讓你吃苦受罪了……”


    卡庫洛閉上雙眼,沒有看見尤庫洛臉上浮現出的冷笑。


    “已經結束了,哥。我隻是在清除族人之恥罷了。總之,那女人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卡庫洛抬起了頭。


    “你想怎麽處理?”


    尤庫洛的臉上,晃動著暖爐火焰的影子。


    “潛入洞窟挖掘綠白石可是重罪。我會暗中調查清楚,如果那個女人一如我所推測的是為了綠白石,那麽就視她為罪人予以處死——當然,我會小心,不會讓其他人知道她跟秦庫洛的關係。”


    卡庫洛緊緊皺起眉頭。


    “這樣呀……也隻能如此了吧。”


    尤庫洛看著暖爐的火光,低聲地說:“沒錯!隻能如此。”


    ※


    為了慶祝尤庫洛與卡庫


    洛的長子卡穆久別返鄉,宅邸中宴會的準備進行得鬧哄哄的。“鄉裏”的人們收到了招待的酒和點心,整個“鄉裏”到了晚上都還是很熱鬧。


    尤庫洛悄悄給了卡穆,以及尤庫洛的小舅子——同時也是身為“鄉裏”的守衛隊隊長德穆一個暗號,要他們中途離席。把兩人找進起居室後,尤庫洛關起後重的門扉。一關上,喧鬧便有如浪潮般退去。尤庫洛請他們兩個人坐下。


    “抱歉在宴會途中把兩位找出來。不過,發生了有點麻煩的事情。”


    卡穆與德穆皺起眉頭。卡穆緊張地問:“叔叔,您說的麻煩事是什麽?”


    尤庫洛露出苦笑。


    “老實說——握有秦庫洛的長矛的那個女人,好像入侵到領地之內了。”


    兩人大驚失色。有種很久以前就應該消失的亡魂的名字又從黑暗深處浮現出來的感覺。


    德穆粗厚的聲音喃喃說著。德穆是個比起身材修長的尤庫洛還要高一個頭,胸膛渾厚的高大男人。外表雖然看起來厚,但是腦袋精明,個性急噪。


    尤庫洛簡單說明了卡沙與吉娜遇到的事情,然後再把自己跟卡庫洛交談過後的結論告訴卡穆和德穆。話一說完,德穆動了動肩膀。


    “我知道了,姊夫。我會馬上派本領高強的五個警衛當追兵,去追那個女人。別擔心,不過就是個外地來的女人,應該會像黑羊混在白羊裏頭一樣顯眼,馬上就能逮到人的。”


    尤庫洛緩緩搖頭。


    “沒錯,你說的對,應該可以立刻找到她的下落。但是,我希望是由你跟卡穆去當追兵。”尤庫洛往前探出身體,壓低聲音,小聲地說:“我比任何人都信任你們兩個,能拜托的,也就隻有你們了。”


    卡穆與德穆全都將尤庫洛視為英雄瘋狂崇拜。聽到偶像尤庫洛說自己是他最信任的人,兩個人的臉立刻漲紅起來。


    尤庫洛低聲地說:


    “有兩個理由讓我必須如此慎重行事。其中之一,就是不能讓世人因為這件事情,再度回想起穆撒族的恥辱。特別是在這個非常時期。”


    兩人深深點頭。


    “還有另一點——雖然說起來是很無聊的理由,但是那個女人對我十分痛恨。”


    尤庫洛的嘴邊浮現苦笑。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殺死秦庫洛的時候,那個女人呐喊著一定要找我報仇。這也是讓我名聲掃地的方法……吧。頂多,就是女人的怨恨。我沒有放在心上就回來了……”


    尤庫洛散發光亮的雙眼注視著兩人。


    “不管是多麽無聊不打緊的事情,要是在這個時期傳出了有損我名譽的謠言,我會有多煩惱,這一點,你們應該很清楚吧?”


    卡穆與德穆再度深深點頭。尤庫洛目不轉睛看著他們。


    “你們找到那個女人的話,用不著為了審判她而把她帶過來這裏。那女人似乎從秦庫洛那裏學會使用長矛,所以你們要先激怒她,在她反抗的時候,殺了她——在災難的種子散播出去之前,殺了她。”


    2捕捉隊


    帕爾莎那個晚上跟姑姑暢談到深夜。兩人的心情都很興奮,明明累了,卻怎麽也沒想睡的感覺。


    “這樣慢慢地回想之後,在這二十年之間,亢帕爾這裏改變了很多。”


    手在餐桌上撐著臉,優卡姑姑說道:


    “以前每個族都有很高的自治權力,王室並不會過問各族的事情。可是,從羅庫撒姆王的時代開始,國王的權力越來越多,現在所有的族裏頭繼承族長血統的年輕人,幾乎都要在一滿十八歲就聚集到王都生活。據說他們會以國王與尤庫洛·穆撒為中心,組成一個叫做‘王之圈’的組織。”


    帕爾莎聳了聳肩。


    “族的組織變鬆散了,這樣子才會產生橫向的連帶感,站在國家的立場來說,國力應該會提升吧?”


    亢帕爾的族就像是一個小國家。就算是婚姻,也都隻能在各自的族裏頭找對象。對於旅行過許多國家的帕爾莎來說,覺得這種封閉實在讓人喘不過氣。而且力量分散的話會變得更弱。她認為與其分裂成各族,不如團結起來鞏固國家還比較安定。


    但是,優卡姑姑眉宇之間籠罩陰霾。


    “他們沒有變成平等的橫向連帶:可是,實際上,國王與尤庫洛·穆撒的權力卻不斷地擴張,遠遠超過其他人……我覺得,這種現象似乎產生了火藥味。”


    帕爾莎一邊聽著風晃動擋雨板發出的噠噠聲,一邊想起了尤庫洛這個男人的事。


    那正好是跟現在差不多的季節。她跟青梅竹馬的藥草師譚達,譚達的師父咒術師特羅凱,還有秦庫洛四個人一起居住在位於青霧山脈中的小房子的時候,有個男人上門了。


    秦庫洛見到那男人時吃驚的模樣,跟平常截然不同。看到秦庫洛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擔心自己說不定會死在那個男人手上。


    在那之前出現的八個追兵,全都向雷神佑拉慕起過“無耳、無嘴之誓”。所請“無耳、無嘴之誓”,就是從遇到敵人的那一瞬間開始,靠著將一切的話語奉獻給神明,以分得神明之力,一種從信仰誕生出來的誓言。意即類似“許願”的舉動。此外,據說如果跟汙穢的罪人交談,自己也會受到汙染。也有因為這層意義,在亢帕爾國內,追兵都禁止與罪人說話。


    所以,不論秦庫洛說什麽,怎麽向對方說明,追兵們都沒有開口,安靜地便朝著秦庫洛發動攻擊。


    然而,那個叫做尤庫洛的男人,實際上卻說了很多話。他以開朗的口吻告訴帕爾莎,說自己是秦庫洛的弟弟,還有羅庫撤姆王得了不治之症,大概隻剩下幾個月的生命,以及故鄉許許多多的事情。


    秦庫洛和尤庫洛雖然談很久,但不久之後,開始小聲地竊竊私語。


    然後過了將近一個月,尤庫洛住了進來,過著每天一到晚上,就跟秦庫洛兩個人不知道去哪裏,直到黎明才回來,然後睡到中午的生活。


    帕爾莎心想,一定是兄弟倆有什麽秘密不想讓人知道,所以覺得不必去問秦庫洛。但是,某天晚上,由於實在太好奇,她曾經跟蹤兩人出去——接著,目擊到了那幅景象。


    兄弟倆沒帶火把走過夜晚的黑暗,往下到了河灘。在那個腳步不容易站穩的砂石地上,拿起長矛指著對方。


    新月微弱的光芒,照得長矛的矛尖發白。沉默地,兩人的長矛開始交鋒。前刺、交會、扭轉、彈起——所有的動作都宛如在欣賞一場舞蹈,美不勝收。


    不久,在尤庫洛告辭離開之俊,秦車洛孤單地對帕爾莎說:


    “聽說,我哥哥因為野狼攻擊造成的傷,讓他砍斷了右手。穆撒族族長家傳的秘技差點就要失傳了,沒想到我運氣出奇的好,竟然可以傳授給我弟弟。哥哥肩膀上的重擔也減輕了一點。”


    (秦庫洛那個時候,應該就已經遭到自己弟弟的背叛了吧。)


    這麽說起來,從那個時候之後,秦庫洛長矛上麵的金圈就消失了。那個時候,他應該隻是把金圈當作是傳授家傳秘技給弟弟的證明而交出去的。雖然帕爾莎沒有多問,但是現在一想,也許那個金圈擁有的是更重大的意義。


    稟告國王說自己擊敗其實並沒有倒下的兄長,靠著取回被其實並非秦庫洛偷走的金圈而成為英雄的男人——尤庫洛。


    “尤庫洛帶回了其他八個秦庫洛沒有偷走的金圈,意思就是說,尤庫洛可能才是偷了金圈的犯人吧?”


    姑姑搖頭。


    “這是不可能的。因為,秦庫洛逃走的時候,尤庫洛才隻有十六歲。當時他還住在穆撒族領地,還沒進到王都——不可能有辦法偷得到的。”


    “這是真的嗎?他那時候是十六歲,也就是說他跟秦


    庫洛之間差了很多歲。”


    “沒錯,確實是十六歲。”


    姑姑歎了口氣。


    “你成長的南方國家,土地應該比這裏豐饒吧。不過,在亢帕爾,出生十個小孩,隻有其中四個可以長大是很常見的。兄弟之間年紀差了一大截,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吧。姑且不管這一點,本來去追殺秦庫洛的第一個追兵,應該是他的哥哥卡庫洛才對吧?但是,因為卡庫洛受了重傷,失去了右手,所以無法擔任這份工作。接下來的候補應當是弟弟尤庫洛,但是由於他才十六歲,應該還沒有辦法對抗秦庫洛,所以也跳過了。於是,我們族的達故爾大人才會成為第一個追兵。這些我非常肯定沒錯。”


    “這樣的話……不管怎麽思考,將九族的金圈交給尤庫洛的人,就隻有一個了。”


    優卡姑姑表情憂鬱,點頭。


    “是的——就是羅庫撒姆王。”


    帕爾莎目光銳利地看著自己的拳頭。


    “這是他埋葬秦庫洛的高明手段——然後,讓尤庫洛成為英雄,站在自己這一邊……”


    “唉,既然是推測,要怎麽推測都是可以的。不過,要弄清楚真相,我們手上的牌還是不夠。”


    優卡姑姑歎氣,站了起來。


    “夜半的號角聲響了,已經很晚了。差不多該睡覺了。”


    帕爾莎也點頭起身,但突然想起了什麽,看著姑姑。


    “姑姑,這間醫院裏頭有沒有讓病人住院的病房?”


    優卡姑姑詫異地看著帕爾莎。


    “有是有,不過你為什麽要問這個?我剛剛就已經在客房鋪好床要給你休息了。”


    帕爾莎拿起靠著牆壁擺放的長矛。


    “沒有啦,我是想如果有空床,就讓我睡在病房裏頭吧。姑姑就對別人說,我是一個老朋友的女兒,從很遠的別族領地來找姑姑治療老毛病。這樣說應該比較好吧。說不定是我顧慮太多,不過我不願意萬一有什麽狀況的時候會連累姑姑。早上會來幫忙的那個老園丁,請姑姑也要他保密別說出去。”


    “帕爾莎你在胡說什麽……”


    帕爾莎對著姑姑微笑。


    “我這個人呀,還滿多慮的。總是想像最壞的情況會如何。我可不喜歡被命運女神嘲笑呀。”


    優卡姑姑發覺,拿起長矛的帕爾莎散發出一股殺氣騰騰的武士氣質。這比用言語說明更讓優卡姑姑更強烈地感受到,這麽多年來帕爾莎過的是怎麽樣的生活。優卡姑姑決定默默地聽從侄女的話。


    帕爾莎接下來四天都在優卡姑姑身邊度過。優卡姑姑就跟秦庫洛說的一樣,是個聰明的女子,而且比起一般的男人還要有膽識。短短幾句話對病人們說明帕爾莎是她在王都學院就讀時認識的好友的女兒,要觀察看看是不是得到的傳染病,所以要將她與其他的患者隔離,睡在單人病房。


    值得慶幸的是,第一天碰到的那個老園丁,實際上是個對優卡姑姑非常忠心的男人,透過姑姑的口吻知道內情不單純,便什麽也沒多問,而且發誓會保密不說帕爾莎是優卡侄女的事情。


    “不過呀,優卡女士。”


    老園丁一邊抓著頭發,一邊小聲地說:


    “雖說你們兩位沒有發現到還真是奇怪呀,不過你們兩個長得很像喔。最好是不要兩個人一起出現在別人麵前喔。”


    這句話讓帕爾莎跟優卡都大吃一驚。兩個人雖然都是女性,不過對於自己的長相什麽的,都是不怎麽在意的個性。直到聽老園丁這麽說,都沒想到兩個人會長得很相像。帕爾莎向園丁道謝,說自己會小心,不會沒有任何準備就在他人麵前露麵,同時感覺到內心中有某種溫暖正在緩緩湧現——世界上有跟自己相像的人。這是帕爾莎從未嚐到過的溫暖滋味。


    在這安穩的四天之間,優卡姑姑把自己想到的,有關帕爾莎雙親與秦庫洛年輕時的故事,斷斷續續地告訴了帕爾莎。為了答謝,帕爾莎也訴說了自己跟秦庫洛度過的每一天。兩個人每天都熬夜,追尋著遙遠的過往,懷念著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們——對帕爾莎來說,這些是如夢似幻般的愉快生活。


    然而,這樣的日子卻沒有持續太久。


    穿過優卡姑姑義診醫院的木門後的第五天,快要中午的時候,從地底下的食物儲藏室拿出喇尬(起司)往上走的帕爾莎,忽然停下了腳步。因為她聽到了隨風吹送過來的馬蹄聲。而且,還是為數不少的騎兵正在靠近的聲音。


    從窗戶看出去,可以看見十騎騎兵從“鄉裏”的方向往這裏奔馳下來。其中七騎的騎兵在衣服的左胸口別著描繪雷神左耳的佑撒族徽章,另外兩騎的騎兵則是在右胸口別著描繪雷神右耳的穆撒族徽章。裏麵還參雜了一名看來不是武士階級,而是商人模樣的男子。


    (哦……是絲蘭·拉撒魯的服飾店老板呀。)


    “帕爾莎!”


    優卡姑姑衝了進來。


    “衛兵來了!你快從後門逃走!”


    帕爾莎搖頭。


    “這種情況要成功脫逃是不可能的。因為這裏是狀如研缽的山穀底部,逃離的話一眼就看得到了。而且,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是捏造出了什麽理由,但是我一逃不就像是在承認自己有罪了嗎?”


    優卡姑姑皺起眉頭。


    “你怎麽這麽說呢……要是你被抓走,不曉得他們會怎麽對待你……”


    “他們要來抓我,就表示尤庫洛知道我是誰了,還有,認為我的出現會礙事。姑姑,我想知道尤庫洛的陰謀。那個事件的背後,到底有什麽真相?所以,現在要順勢而為。如果到時候靠我的機靈沒辦法克服,那就到時候再說了。”


    帕爾莎雙手搭在姑姑肩膀上。


    “這四天我過得很開心,謝謝姑姑——我們就從這裏開始,恢複成不認識的陌生人吧。”


    優卡姑姑聲色俱厲地說:


    “你在胡說什麽!別瞧不起我!我絕對不會丟下我唯一的侄女……”


    “姑姑——”


    帕爾莎雙手使力。


    “即使我獨自一人,也什麽都做得到。請姑姑不要替我擔心。”


    優卡姑姑吃驚地看著帕爾莎。帕爾莎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她。


    “您當我是陌生人會比較好——請您明白這一點。”


    優卡姑姑察覺到帕爾莎想說什麽。的確,現在這個情況,優卡姑姑無法替帕爾莎做些什麽。不僅如此,說不定還會變成帕爾莎的弱點。


    衛兵們下馬之後,手拿長矛,分成兩組,感覺像是要阻擋住後門與正麵。打開正麵的木門,四個男人走到玄關麵前:留著濃密胡子、身強體壯的佑撒族衛兵,和魁梧到讓人驚訝的穆撤衛兵,以及頭綁著綠頭帶、直屬於穆撒族族長的年輕武士。最後是身材高大,有著像是揉過的皮革一般,皮膚皺巴巴的商人。


    優卡姑姑表情畏懼地打開玄關大門。


    “蘇薩隊長,鬧成這樣到底是為什麽?”


    名喚蘇薩,滿臉胡子的男人,藉著手握拳頭放在胸口的動作,表示對優卡的尊敬。


    “優卡女士,非常抱歉驚動了您。這位是穆撒族的警衛隊隊長德穆先生,還有這一位是穆撒族族長卡庫洛大人的長子卡穆大人。這兩位為了追捕某個罪人,來到了佑撒領地,聽說,那個人似乎逃進了您這所醫院裏頭了。”


    優卡目光銳利地看著蘇薩。


    “罪人?到底是犯了什麽罪的人?”


    “有名未經許可入侵穆撒族領地的洞窟,企圖偷走綠白石的女人,逃到這裏來了。”


    “怎麽可能?這間醫院裏頭,沒有你說的這個人。”


    介紹說名為德穆的高大武士,往前走一步,低頭看著優卡。


    “那個女人應該是欺騙了您吧。總之,請您讓我們搜索醫院內部。如果沒有找到人,那是最好了。但是,如果那個女人在這裏,一個不小心刺激到她,造成其他患者受傷可就麻煩了,所以還請您冷靜下來協助我們。”


    “優卡女士,拜托您了。以佑撒族的名聲而言,我們有義務協助穆撒族。”


    優卡瞪著三個武士的臉。除了最年輕的卡穆緊張到臉部僵硬之外,德穆與蘇薩都以無懈可擊的表情回看著她。男商人則是一副驚慌的表情,一下子看看優卡,一下子又看看其他三個武士。


    “我明白了。請進,隨你們高興怎麽搜就怎麽搜吧。但是,因為有重病患者在,請你們安靜一點。”


    來者全神貫注,動作迅速,搜索著醫院內部。盡管如此,在他們搜到帕爾莎所在的個人病房之前的這段時間,優卡感覺到漫長無比。


    當他們終於到達個人病房門前的時候,優卡下定了決心。就算她想幫帕爾莎,此時此刻卻無計可施。隻能把一切交給帕爾莎了。


    “這裏是什麽地方?”.:!!mj有也尋現要池來這


    “這裏是我一個老朋友的女兒住的病房。因為她持續了很久不明原因的頭痛,她母親要她來這裏找我看病。”


    厚重木門開啟的時候,優卡還以為帕爾莎該不會手持長矛往男人們衝過來吧。但是,病房裏頭一片寂靜。


    帕爾莎的確作出了是聽到開門聲之後醒來的動作,然後才從床上起身。優卡對帕爾莎如此冷靜的模樣,內心敬佩不已。因為帕爾莎的表情其實非常自然,一點也看不出來是早就預測到自己會被逮捕的神色。


    “有什麽事嗎?”


    帕爾莎看著表情詫異的男人們。男人們一進到房間,便毫不鬆懈地擋住門口與窗戶,然後看了看商人一眼。


    商人與帕爾莎視線交會。商人的表情忽然緊張起來。


    “就……就是這個女人!沒有錯就是她!”


    商人話都還沒說完,武士們已經拔出短劍。身材高大的德穆,以洪亮的聲音怒斥:


    “你這女人!未經許可侵入穆撒族領地的洞窟想要偷寶石,這件事情已經罪證確鑿。偷綠白石可是重罪!你給我乖乖就擒!”


    帕爾莎一臉的不可思議並未動搖。


    “你說什麽?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我的確認得那個人,他是絲蘭·拉撒魯的服飾店老板對吧?可是,話雖如此,為什麽我認得他就是犯罪了?”


    德穆大笑。


    “女人,你很會演戲嘛!不過,有兩個孩子作證,說你出現在洞窟深處。”


    帕爾莎的心中歎了一口氣。


    (那兩個孩子……還真快呀,這麽快就話說出去了。)


    “是的,我確實進入了洞窟。但是,我並不是要去偷取寶石的。因為我有點原因,必須從新悠果王國到穆撒族領地去,所以我隻是借道洞窟而已。”


    聽著帕爾莎不慌不忙的回答,蘇薩的眼神出現動搖,懷疑地看著穆撒族的兩個人。德穆與卡穆也沒看蘇薩,而是狠狠瞪著帕爾莎。


    帕爾莎在眾人看得到雙手的地方,緩緩站起來。然後,對德穆與卡穆投以銳利的視線,誘導他們講出對自己有利的回答:


    “在伸手善意向對方表示‘我有話跟你說’的意思之前,態度就這麽惡劣的男人,就是已經沒把你們放在眼裏的男人了。我是無所謂啦……不過,我為什麽到這裏來,理由就讓我在穆撒族族長麵前說吧。如果硬要我在佑撒族族人麵前講出來,你們也會很頭痛吧?”


    德穆與卡穆的臉瞬間漲紅。卡穆首度開口發言:


    “如果這話意思是你願意乖乖聽話,到穆撒族族長麵前接受審判,那就好說。你有什麽理由想說,就等到審判的時候再說吧。不過,你要小心一點,因為父親大人是個嚴格的人。他可不會被你的含糊其辭給迷惑的。”


    帕爾莎聽話地把手放到背後讓男人們綁起來,帶離病房。德穆牽著繩子,卡穆把帕爾莎的長矛與行李從床下拖出來,拿在手上跟在後頭。


    佑撒族的警衛隊隊長蘇薩,似乎一臉不能釋懷的樣子。盡管如此,因為最後並未造成大騷動,帕爾莎就乖乖束手就擒,看起來也讓他鬆了一口氣。


    就在走廊兩側的病房,病人們表情害怕地注視底下,帕爾莎走了過去。對著在玄關等待著優卡,帕爾莎輕輕鞠躬。


    “優卡女士,抱歉給您添麻煩了。這些人弄錯了啦。等我解除嫌疑之後,一定會回來付清醫藥費的。”


    隻是想著不知該說些什麽話鼓勵帕爾莎才好的優卡,看了看帕爾莎的眼睛,嚇了一跳。明明雙手被綁在背後,就要被人帶走了,帕爾莎的眼眸中浮現出來的,卻是宛如即將要上場的鬥雞的眼睛一般的強悍光芒。


    3塗有毒藥的矛頭


    這一天風勢強勁。衛兵們的咖爾(鬥篷)的下擺,發出聲音飛舞著。他們配了匹體型小了點的馬給帕爾莎。德穆與卡穆,一人一邊牽著綁住帕爾莎的繩子兩端,開始策馬前進。


    帕爾莎雖然感覺到姑姑的視線望著她的背影,但一次也沒回頭。


    刺眼的陽光,以及狂風吹起的砂子讓人眯起眼睛的同時,帕爾莎的腦海中,卻在冷靜思考眼前的情況。


    剛剛誘導問話的時候,德穆與卡穆的表情,透露出了尤庫洛已經把某種程度的原因告訴他們了。與此同時,卻對佑撒族的衛兵們隱瞞真相,並且讓他們以為帕爾莎隻是單純不守規矩的竊盜犯。


    抵達佑撒族領地與穆撒族領地邊界之前,大概三十絡(約一小時)的空檔中,沒有半個人開口說話。一到邊界的要塞,蘇薩警衛隊隊長便露出好像有些猶豫的表情,環顧四周。


    “好像沒有來接你們的衛兵呢——可以的話,要不要借個兩騎給你們?”


    德穆笑了起來,手在臉前揮了揮。


    “不用不用了。雖然很謝謝您的關心,但這不過隻是押送一個女人,有兩個以上的武士跟著,會有損穆撒族的名聲。請您不用擔心。”


    卡穆繼續說道:


    “蘇薩先生,您真真的幫了我們大忙。您的恩情,我們不會忘記的。”聽到族長兒子坦率的道謝,蘇薩的心情似乎好了一點。


    “別這麽說,我隻是做我該做的——那麽,你們路上小心。”


    佑撒的騎兵朝著佑撒族領地策馬遠去之後,德穆朝著佇立在後麵的商人招手。商人盡可能地不看帕爾莎的眼睛,走了過來。德穆把幾個銀幣嘩啦啦地倒到他的手上。


    “辛苦了,托你的福,才能順利逮捕罪人。現在你可以經過山穀中的道路回到絲蘭·拉撒魯(市場)去了。我們要爬上山路回去。”


    商人表情不安地眼睛往上抬,看著德穆,低聲地說:“這個女人……應該不會來找我報仇吧?”德穆聽到了,露出一抹笑。“不會——絕對不會。”商人鞠躬行禮,然後全力策馬狂奔,消失了蹤影。


    “好了,我們走吧。”


    德穆巨大的手掌,使勁拍打帕爾莎的背部。如果沒有借著手被拉動的動作預測到,帕爾莎大概會墜馬,重重摔在地上吧。雖然帕爾莎在被打到之前就稍微前傾上半身避免拍擊的力道,但還是痛得像是肺都震出了回音。


    “唷,你接的不錯嘛!”


    德穆嘲笑的話語傳了過來。


    “看樣子,秦庫洛常常這樣揍你,讓你已經習慣了。”


    比起挨打的疼痛,這句話更是深深傷害了帕爾莎。不過,帕爾莎的表情一點都沒變。因為她有個直覺,不能顯露自己的憤怒。


    卡穆在後方恨得咬牙切齒。就算再怎麽說這是他敬重的叔父尤庫洛的命令,但是像這樣欺負人,引起對方抵抗


    之後再予以殺害的方式,他還是不得不認為實在是非常肮髒的做法。


    但是,德穆反而看起來樂在其中的樣子。一邊沿著草木稀疏,滿是岩石的山路前進,一邊對帕爾莎說些秦庫洛的壞話,還故意踢馬,想讓帕爾莎摔下來。這裏是馬匹原本就難以前進的岩石地,萬一墜馬,說不定會重傷,一個不小心甚至可能連命都沒了——帕爾莎開始沉痛地體會到,德穆的企圖就是如此。


    就在太陽西沉,樹木的影子在岩石上拉得長長的時候,三人抵達了流著清澈小溪的草地。帕爾莎滿身大汗,氣喘籲籲。風勢強勁,空氣幹燥透了,讓人喉嚨刺痛。


    “卡穆少爺,可以在這裏休息一下嗎?這個罪人看起來也很累的樣子。”


    德穆要帕爾莎下馬,把她綁在一棵樹幹上。這種綁法其實很敷衍,並不牢固。卡穆將負責運送的帕爾莎的長矛,放在旁邊樹木的根部。


    德穆與卡穆在小溪邊洗臉,引用甜美的溪水。看到卡穆用皮水袋裝水,德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再過三十絡(約一小時)就要回到‘鄉裏’了。用不著裝水吧?”


    “我要拿給那個女人喝。”


    一聽到卡穆的回答,德穆立刻搶走他手上的水袋,狠狠地摔到地上。


    “你幹什麽?”


    德穆的臉逼近卡穆。


    “卡穆少爺,在那裏的不是女人——隻不過是個妨礙我們決心的害蟲!”


    卡穆的臉氣得漲紅。


    “她不是蟲!就算你想殺死她,但是這種卑鄙的做法,我不能接受!”


    帕爾莎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聽到了兩人的爭執。她的頭暈目眩好了,周圍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偷偷把手從鬆垮的繩子裏頭抽出來,撫摸著已經麻痹的手。


    帕爾莎擦著額頭上的汗水,看了一眼彼此咆哮的男人們。卡穆憤怒的側臉,忽然重疊著秦庫洛的麵貌,帕爾莎大吃一驚。她再次想起,卡穆是秦庫洛的侄子一事。


    雖然要跟秦庫洛的親人對峙,實在是非常諷刺的因緣巧合,不過她也不能就此乖乖地被殺。


    (好了……要出手嗎?)


    帕爾莎頭轉了一下,以能讓兩人聽得見的音量,“啪、啪”地拍打著手。


    正在爭執的兩個人,嚇了一跳,看著帕爾莎。滿臉汗水的帕爾莎露出笑容,站了起來。


    “你們想的方法還真是麻煩呀。總之,你們就是想要我主動反抗,好讓你們有個表麵上的正當理由殺我吧?如果我接下來不反抗也不逃走,你們打算怎麽辦?”


    德穆拿著長矛,“咚、咚”地敲著手掌。


    “無所謂,結果都是一樣的。隻是你有反抗的話會比較好辦。因為我們這邊,沒有半個人會看到事情的經過……雖然我很想早點收拾你,不過體諒在這裏的族長少爺,我就暫時放過你。”


    卡穆吃驚地看著德穆。


    “你說你有體諒我?”


    “沒錯。尤庫洛大人對於卡穆少爺非常了解。噯,因為你還年輕,所以也是沒辦法的。卡穆少爺,雖然我讓你隨心所欲地說教,不過在有重要目的的時候,是要毫無猶豫去讓自己的手沾滿鮮血的。”


    卡穆咬緊了牙。接著,仿佛撂話一般地說:


    “我不是在猶豫自己的手會沾滿鮮血!我的意思是說,就酸同樣要殺人,也該讓那個女人好好拿著她的長矛,來一場光明正大的勝負決定生死!應當給她一個名譽的死亡。”


    帕爾莎把頭發往後攏。


    “卡穆少爺,看來你遠比那個粗壯男更像是人類,不過,你還是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喔。”


    帕爾莎動也不動地看著卡穆。


    “不管是光明正大的決勝負,還是其他什麽方法,被殺的人都跟名譽沒有關係。名譽不過是殺人者的藉口罷了。你的叔父秦庫洛,十分明白這個道理。”


    然後,她抬頭看著德穆。


    “好了,粗壯男先生,本來我以為可以順利到達尤庫洛那邊,所以一直忍著,既然現在看來不論如何你都想在這裏殺死我,那麽我也沒必要繼續忍下去了。”


    德穆的嘴角浮現輕蔑的笑容。


    “唷?你這不是在反抗了嗎?真是多謝你了。卡穆少爺,真是太好了。現在可以來場你喜歡的光明正大的勝負了。”


    帕爾莎笑了笑。


    “誰說要打的?”


    然後,她拾起長矛,迅速跑到樹叢後麵去。德穆氣得滿臉通紅。


    “你這家夥!”


    德穆慌張地去追帕爾莎,跑進樹叢。就在那一瞬間,有什麽物體彎著飛過空中,“唰”的一聲打中德穆的眼睛。他大叫著往後退。打到他眼睛的東西,是用來綁帕爾莎的繩子。


    卡穆看到帕爾莎從樹叢後方跳出來。德穆果然有兩下子,也看到了這一幕。雖然想把長矛對著帕爾莎,但是帕爾莎的動作遠遠快過他。


    帕爾莎將自己的長矛轉了半圈,像是要撈起一般反彈開了德穆的長矛,順勢再將手中的矛往前滑動,矛柄底部的金屬部分狠狠打到德穆的鼻子。鼻骨發出斷裂的聲音,德穆身體後仰,倒了下去。


    不過,德穆也是個自豪於力氣的武士,並沒有直接倒地不起。他以讓人料想不到他的身材粗壯的靈敏,盡管倒地,也使勁把長矛往旁邊一掃。


    帕爾莎迅速跳起,避開了德穆的矛,從上方將自己的矛往下刺,加上自己的體重,用力朝著德穆的肩膀刺去。肩膀遭到這麽深深一刺,德穆發出慘叫。


    帕爾莎的眉毛動也沒動一下,踩住德穆的手腕,拿走他手上的矛。


    卡穆仿佛全身麻痹一般地看著這場戰鬥。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德穆單方麵輸得這麽慘,也是第一次看到非練習的實戰。所以,卡穆甚至沒有功夫去注意到:帕爾莎並沒有置德穆於死地。


    腳移開因為劇痛而滿地亂滾的德穆,帕爾莎轉身麵對著卡穆。


    “好了,你想怎麽辦?要打嗎?”


    卡穆感覺到自己的膝蓋顫抖個不停。盡管如此,他還是拿著長矛指著帕爾莎。帕爾莎點點頭,輕鬆地迅速抓到了時機。


    就在卡穆仿佛要鼓勵自己般,從丹田往上運氣的那一瞬間,倒在帕爾莎背後地麵上的德穆,瞄準著帕爾莎擲出了長矛。


    即使高明的帕爾莎,也沒料想到這一招。用非慣用的手擲矛,要是帕爾莎閃過,矛就會刺中卡穆。沒想到德穆居然會做出這麽危險的事情。所以,當帕爾莎感覺到背後傳來殺氣的時候,隻有非常短暫的時間可以扭動身體。


    長矛的矛頭擦過帕爾莎的肩膀,於是速度慢了下來。卡穆好不容易才用自己的矛把那把矛給打了下來。


    德穆發出嘲笑的聲音:


    “你這女人……已經完了。我的矛可是塗有多喀爾(毒)的。”


    帕爾莎感覺到被劃傷的肩膀附近情況不對勁,開始麻痹了。德穆所言不假——已經沒有時間了。帕爾莎重新麵對卡穆,快速地朝著卡穆跑過去。把卡穆趕緊回神拿起的長矛給打飛,驚險閃過之後,使勁用矛柄底部的金屬部分撞擊卡穆的心窩。


    宛如斷線一般,卡穆倒在地上,失去意識。帕爾莎頭也不回,幹淨俐落地跳過淺溪,朝著岩山的方向跑去。


    雖然太陽早已下山,但天空依然繚繞著淡藍色的光輝。從左肩的傷口開始,到背部與胸口,麻痹感正在蔓延。一麵祈禱繼續出血可以多少流掉一點毒,帕爾莎一麵繼續爬著岩山。


    不久,淡藍色的光也消失了,岩山沉入了夜晚的黑暗之中。偶爾,亢帕爾山羊看到帕爾莎會嚇一跳,除了山羊發出羊蹄聲慌亂逃走,就沒有會移動的物體了。


    麻痹感甚至蔓延到了雙腳。就在帕爾莎一腳


    踩上岩石的瞬間,整個人滑了一跤。心想不妙,但身體卻無法重新站好。帕爾莎的側腹撞上了岩石,就像夾在岩石之間的縫隙一般,倒了進去。就這樣再也起不來,帕爾莎昏了過去。


    4帝帝·蘭(騎貂的獵人)


    (“不要大意!”,說的就是這麽回事吧。就算認為對方已經倒地,也絕對不能背對敵人!)


    有種秦庫洛在耳邊咆哮的感覺,帕爾莎嚇得倏地張開雙眼。眼前看起來朦朧地白成一片。感覺得到胸口與背部被堅硬的東西包夾著。


    隨著意識逐漸恢複,想起了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好像是先滑落進了岩石間的縫隙,然後就維持那個姿勢直接昏倒了。雖然還有點麻痹感,但是從人還沒死這一點就謝天謝地了,大概是進到體內的毒藥分量還不足以致死吧。


    帕爾莎靜靜地試圖移動垂在下麵的右手。好歹是有辦法動了。帕爾莎一邊劇烈地喘氣一邊掙紮地緩緩起身。接著,背緊緊貼著岩石,把腳拉近身體,深深吐了一口氣。


    月亮正在往上升吧。連綿不盡的凹凸不平的岩石上,散發著朦朧的白光。


    帕爾莎不知道為什麽,感到世界有種怪異的感覺。也許是毒藥造成的影響。明明隻有微弱的月光,看起來卻格外明亮地浮現在眼前。有時候,會聽到岩縫中的老鼠或是什麽生物跑過的聲音,還有飛下來追捕著那些小生物的貓頭鷹,拍動翅膀的聲音。


    (好了……接下來該怎麽辦?)


    眺望著月光照耀著的不可思議的世界,帖爾莎盤算著。


    先前被抓的時候,她想如果會被帶去見尤庫洛,那麽她想去看看情況。


    (我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


    仔細想想,尤庫洛不可能冒著任何一絲可能會被拆穿英雄的假麵具的風險。接下來,他也決不會給帖爾莎辯解的機會吧。應當會想辦法找個正當理由,好殺掉帕爾莎。


    擁有權力的人,非常厲害。帕爾莎對這一點心知肚明。就算多少有些本領,但是光憑獨自一個人,是無法動搖掌握莫大權力的尤庫洛的。如果做得到,秦庫洛也好、父親也罷,還有自己,就不會過著如此的人生了。


    (我能做的,就隻有不要被殺繼續逃亡……嗎?)


    跟隨秦庫洛,不停逃亡一路走來的漫長歲月——如那些人所願乖乖被殺死,而是堅強活下去。這樣就是唯一抵抗的證明。


    (多麽,微不足道的人生呀。)


    突然,一股強烈的悲哀,湧上心頭。


    (沒有誕生什麽,也沒有創造什麽,隻是一味地,如同逃離貓頭鷹的岩縫鼠輩一般地活下去,這樣活了過來……)


    這個時候,帕爾莎發現似乎在對麵的岩石陰影處,看到了小小的亮光。


    (螢火蟲?)


    一瞬間雖然這麽以為,但在這種寒冷的季節,而且還是沒有水邊地帶的岩山上頭,是不可能有火蟲的。淡淡的藍色光芒,以輕巧且極快的速度,拖著一條餘光的尾巴奔馳。才“咚、咚”地有如彈跳般地上到了岩石,就立刻移動到另一塊岩石去了。


    帕爾莎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小時候聽母親說過的傳說故事。


    ——美麗的月夜裏,決不能靠近山上的岩地。因為美麗的月夜是帝帝·蘭(騎貂的獵人)狩獵的夜晚……帝帝·蘭雖然體型小,卻是可怕的獵人。如果打擾他們狩獵的話,就會受到詛咒發瘋哦——


    (不會吧……)


    仔細一看,那個光點四處移動了好幾次。帕爾莎屏氣凝神,動也不動,注視著光點。平常天暗之後應當就看不到的景象,現在因為中毒了,看起來格外鮮明……那是如夢似幻、不可思議的景象。


    對麵的岩石上麵,站了一隻小小的貂。月光照在那光滑的毛皮上,反射出如霜的光芒。貂的背上,跨坐著一個小小的人。右手拿著又長又細的矛,左手拿著長柄火把。仔細一看,看起來像是長柄的東西,原來是花梗,垂吊在花梗前方的花朵,裏頭到底裝了什麽東西?整朵花散發著隱約的淡藍色光芒。


    仿佛暫時在嗅聞風的味道,貂與小人都抬起了臉。帕爾莎在心裏祈禱,希望自己的味道不會傳過去。


    接著,貂與小人好像同時發現到了獵物。立刻可以感受到他們的神經緊繃。定神一看,有隻像是受到藍色光芒吸引的金龜子,正朝著他們飛過去。然後,以雙眼來不及捕捉到的迅速,小小獵人的長矛,一下子就刺穿了金龜子。


    但是,那隻金龜子對帝帝·蘭而言,似乎是個有些過大的獵物。大小幾乎就有他身體的一半。想要抓住翅膀啪啪揮動著的金龜子,帝帝·蘭看起來正在死命奮戰。


    這個時候,聽到細微的翅膀拍動聲,帕爾莎吃驚地把視線轉向空中。貓頭鷹正瞄準帝帝·蘭,快速地俯衝下來。


    一瞬間——沒有時間多想——帕爾莎拿起隨手一摸的小石子,“咻”的一聲朝著貓頭鷹擲過去。小石子雖然沒打中貓頭鷹,不過貓頭鷹受到驚嚇,往上飛走了。聽到翅膀拍動的聲音,帝帝·蘭和貂終於發現到了貓頭鷹。一眨眼,帝帝·蘭的身影就消失在岩石下方。


    帕爾莎大大地歎了一口氣——剛剛自己看到的景象是真的嗎?或者,是毒藥造成的幻影……


    似乎發燒了。全身發冷,但是,又不能夠生火取暖。希望至少能有件咖爾(鬥篷)披在身上。光是流汗的情況,就能讓夜晚刺骨的寒冷開始影響身體了。帕爾莎背靠著岩石往下滑,整個人躺臥在土地上。


    可能是迷迷糊糊的吧。帕爾莎因為感覺到周圍有些微改變而張開眼睛,但是因為不是殺氣,便沒有猛力跳起身。輕輕抬起眼睛之後,看到眼前有個藍色光點。還有……非常非常小的臉龐。


    白發紅眼的少年,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帕爾莎。雖然身體小到仿佛可以整個收進掌心,可是其實容貌非常美麗端正。身上所穿的衣服,仔細一看,似乎是由草類的纖維與蟲類的翅膀製作而成的。


    宛如蟲鳴般的細小聲音傳了過來:


    “圖·蘭‘大獵人’。”


    這是亢帕爾語。帕爾莎輕輕眨了眨眼,表示自己聽到了。因為她覺得如果開口說話,對方應該會嚇跑。


    “謝謝你救了我一命……帝帝·蘭會用救命來還救命之恩。”


    帝帝·蘭的視線看了看帕爾莎的傷口,然後又回到帕爾莎的眼睛上。


    “這是多喀爾的味道。多喀爾是度·卡爾‘大哥’他們跟我們作戰的時候使用的毒。他們手上有解,我帶他們過來。”


    帕爾莎微微搖頭。然後,用盡可能放輕的聲音,低聲說:


    “我很感謝你的這份心意,不過,圖·蘭‘大獵人’他們正在追捕我,請你不要叫他們來。”


    帝帝·蘭淺淺一笑。


    “我又沒有說我要叫圖·蘭‘大獵人’他們過來。我是說要叫度·卡爾‘大哥’過來。”


    帝帝·蘭這麽說完,往後退了幾步。然後手指貼著嘴唇,吹出“咻咿——”的尖銳指哨聲。收到了這個聲音,某處的岩石陰影處傳出了同樣的指哨聲。仿佛是傳令一般,接連不斷的指哨聲回響著,直到遠方。


    過了一會兒,傳來了比帝帝·蘭的指哨聲更大的口哨聲。然後,開始聽見了好幾個人的腳步聲。


    帕爾莎在高燒造成的模糊意識中,感覺到有誰的臉正在看著自己。那個人身材像是孩子,卻有張老人的臉孔。


    (啊……是牧童。)


    帕爾莎想起小時候,一起爬上岩山遊玩的牧童少年。


    “帝帝·蘭‘騎貂的獵人’呀!”


    老人低語的聲音傳來。


    “聽到呼喚的指哨聲,我們就趕過來了……這個人是誰呀?”


    帝


    帝·蘭回答的聲音傳來。


    “我不認識。可是,剛剛在我差點受到貓頭鷹攻擊的時候,她救了我。所以,我要救她——她好像中了多喀爾。她說她正在被追捕。”


    傷口傳來手掌輕輕碰觸的感覺。


    “沒錯是多喀爾的味道,而且還有鐵的味道,應該是被矛打倒的吧……齊魯·卡爾‘小弟’,這個人交給我們吧。趁著月光皎潔,你快點繼續狩獵吧!”


    “謝謝你們,度·卡爾‘大哥’。希望你們的山羊永遠健康地在岩山上到處跳躍!”


    這個聲音是最後的記憶,帕爾莎再次昏了過去。


    因為毒藥引起的高燒造成的夢境之中,帕爾莎回到了照顧著將死的秦庫洛的二十四歲的時候。秦庫洛那因為生病而失去元氣的臉龐,瘦巴巴的,憔悴不堪。對帕爾莎來說,這是她難以忍受的痛苦。為了她,犧牲至此的人,最後得到的東西居然隻有疾病的折磨,實在太過殘酷了。


    帕爾莎在閉著雙眼的秦庫洛耳邊,努力地說:


    “父親大人、父親大人他犯下的罪,我一定會贖罪的,所以您安心地沉睡吧。我會拯救八條人命,替您贖罪的!”


    然後,秦庫洛的眼睛微微睜開,看著帕爾莎。


    “救人……比殺人更難。你別講得這麽肯定。”


    秦庫洛的嘴唇,浮現了淺淺的笑容。


    “我要安眠在母親尤薩群山的地下,我自己的罪,靠我自己贖。”


    帕爾莎緊緊握住秦庫洛的手,閉上眼睛,咬緊牙關。


    接著,秦庫洛的手也用力地回握著她。


    “帕爾莎……我作了一個夢,想了很多。我在想,如果我在人生這一路走來的路上,某個地方,選擇了另一條路,說不定會擁有更美好的人生呀。”


    帕爾莎訝異地看著秦庫洛。秦庫洛的眼睛,笑了起來。


    “我的答案呀……就是如果現在要我再次重返少年時代,重新再過人生,我也一定是會走上相同的道路的。我隻能選擇這條唯一能選的道路——所以,我並不後悔。”


    秦庫洛的手,握得更有力了。


    “唯有一件事情我後悔了,就是我不能讓你自由自在地生活,無法讓我存在於你內心之中的沉重影子消失。”


    帕爾莎用另一隻手,緊緊包握住秦庫洛的手。


    “這我會自己試試看的。”


    秦庫洛的笑容越來越富有深意了。


    “打從小時候開始,你的心中就有壓抑不住的憤怒。你的憤怒將會是你的救贖、你的詛咒——總有一天,當你的憤怒可以到達另一邊的時候,你就能輕鬆許多了……”


    帕爾莎作了個不知道被誰搬運著,深入地底下的夢。聽到了好幾個呢喃的聲音,口中被灌了帶著苦味的水。隨著苦味的水流過喉嚨,滲透到身體內部,慢慢地,身體舒服多了。


    黎明透蝕心骨的寒冷空氣中,帕爾莎不知不覺張開雙眼。周遭雖然微暗,但透過左邊的岩縫可以看見天空。泛白且帶著藍色的黎明天空。看著看著,感覺到心靈似乎也清澈透淨起來。


    (看看能不能穿越過去吧……)


    帕爾莎在心底喃喃自語。不是從貓頭鷹的爪子底下逃走,而是爬上爪子,張口朝著貓頭鷹的脖子咬下去——那個時候,貓頭鷹大概就會第一次了解到岩縫老鼠的痛苦了吧。


    (沒有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我隻是,想要替自己的痛苦報仇。)


    帕爾莎苦笑。這一點,現在清晰得讓她大吃一驚。


    就奉陪自己這個無聊——但是,無計可施的情緒到最後看看吧。然後,去看看克服之後的前方有什麽在等著吧……


    帕爾莎睡得很沉——這次被吸進了連夢也不會作的,深深的安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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