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員奧圖


    修格走過“星之宮”的陰暗走廊,朝著位在宮殿北方盡頭的“星圖倉庫”前進。特羅凱建議他試著把“天道”與咒術重疊在一起看看的時候,他心想都到了緊急時刻了。特羅凱還說這什麽悠閑的話而感到生氣。不過,稍微冷靜下來,再次試著回想起那些話的時候,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了一個男人的臉。


    “星之宮”裏約有三十名觀星博士。雖然因為要舉辦思念一度的“星之測試”,多大百名少年從全國各地聚集到了這裏,但考過測試成為“實習生”的少年,每屆隻有僅僅十位左右。在那些“實習生”少年中,能夠不停修行成為“觀星博士”的更是少之又少。成為“觀星博士”,天子聰穎的人要花十年。每個人的情況不同,也有花了三十年這麽久的時間才終於成為“觀星博士”的人。


    修格想起的男人,就是花三十年才成為“觀星博士”的哪種人。身材微胖,外型平庸的男人,目前擔任管理古代星圖與天圖的記錄員。雖是個不太與人交談,很少露麵的靦腆男人,但修格有時對這個男人隨口說出的話語非常感興趣。他似乎也隻樂於對願意認真聽他說話的修格分享自己的想法。


    一打開又大又重的“星圖倉庫”的門,冷颼颼的空氣中便飄來了老舊紙張特有的味道。為了不讓日光照壞紙張,隻有在北側開了四扇細長的窗戶,倉庫內部總是昏暗的。剛過政務的微弱光亮中,好幾層高的架子上,沉睡著有條不紊堆疊到天花板的卷軸。


    “奧圖先生,您在嗎?”


    修格的聲音在倉庫內傳出微微的回音。接著,右手邊的架子旁,出現了一個人影。


    “哦,是修格先生呀。”


    記錄員奧圖把手上拿著的卷軸收到架上,雙手在衣服腰際間抹了抹,朝著修格走來。


    “您現在忙嗎?”


    “不忙不忙。您來找什麽是嗎?”


    修格像是在打探狀況,環顧了倉庫內部。


    “倉庫裏麵除了我,還有別人在嗎?”


    奧圖臉上浮現出些許不安的神色。


    “是的。還有兩位‘實習生’正在打掃……如果您要說的是不便讓人聽見的事情,請到我的小房間去吧。”


    跟在奧圖後麵,修格走進了才那個苦深處的小房間。除了用來放星圖的大桌子之外,隻有擺放差距的架子的這個房間裏,打掃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充分顯示出奧圖的性格。


    奧圖探頭看了看窗外,確認沒人在外頭之後,請修格在椅子上坐下。修格望著奧圖,開口說:


    “我今天來,是希望能能告訴我您研究的成果。”


    奧圖眨了眨眼睛。


    “咦?修格先生,我這個人沒有什麽像樣的研究成果可說呀……”


    “先前,您跟我說過,在漫長的曆史之中出現奇妙的相同處之類的事情對吧?”


    奧圖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哦,你說,你說那個呀,那隻是好玩的,實在不能稱得上是什麽研究成果……”


    修格身體網淺談,壓低了聲音。


    “我記得,您說過是在皇太子擊退水妖的時候您所察覺到的。先前雖然無法請教您詳細的內容,但是現在因為某個緣故,無論如何,我都想要知道您當時說的事情的詳細內容。”


    奧圖的臉上露出害怕的神請。


    “不,修格先生您這是……”


    “奧圖先生,請您相信我。您是因為這與皇帝的神話有關係,才害怕兩個人四下談論吧。我絕對不會做出讓您變得立場為難的舉動。”


    奧圖遲疑了一下子,不久,開始小聲地說了起來:


    “夏至的那一天,我知道皇太子擊退水妖一事的時候,忽然想起據說聖祖托爾克爾陛下也做了同樣擊退水妖的事情,而想確認兩百年前當時夏至的星圖與天圖。所以我拉出去古星圖,試著研究了一下。


    一開始,隻有顯示出會有大旱懲罰的‘幹旱之相’是相同的,其他看起來都沒有類似之處,不過隨著我越看越仔細,我越覺得有好幾個地方都很相似的樣子。


    於是,我趕緊也查看了百年前的夏至圖,那上麵也有我發現的樣子。隻不過,當時我心想,唉,畢竟同樣是在夏至發生的,雖說是百年,不過由於有準確的時間單位,會相似也是理所當然。”


    隨著話越說越多,奧圖的眼中開始浮現出神采奕奕的光芒。


    “但是,事情變得越來越有意思了。我一有空,以每十年、每八年這種固定年分的方式,還有夏至或冬至這種固定日子的方式下研究星圖與天圖的話,就會變得樂趣十足。


    觀星博士的任務就是就是把每天的星圖一年、兩年地重疊在一起研究,觀察天相。跟那比起來,這種想到要研究不照順序的年分或時間的念頭,簡直就像是個小遊戲罷了。因為修格先生願意放鬆心情聽我說,我就告訴您吧。”


    奧圖苦笑。


    “在那小遊戲裏,我有種可以開始看到奇妙東西的感覺,與剛才的天相類似的,雖然每百年的夏至都會出現,但如果一點一點改變形狀,時間也不同,似乎就會出現各種各樣天相的類似模樣……


    唉,也許是因為我想要的找出類似的東西,所以才覺得看起來是那樣吧。”


    修格沒有看著近在眼前的奧圖。有如麻痹一般,遭到奇怪的預感所俘虜。那是一種自己掌握到了即將尋找到某種東西的頭緒的預感。最先察覺到那個頭緒的奧圖,完全不認為那與足以推翻“天道”的大發現有所關聯,也不具備讓那個想法發展至那個地步的能力——然而,修格卻擁有那樣的能力。


    “修格先生?”


    發覺到修格的樣子不對勁,奧圖窺視著他的臉。修格突然回過神來。


    “奧圖先生,今年也有那種類似的天相嗎?”


    奧圖微笑著露出“問得很好”的欣慰表情。


    “其實呀,先前修格先生就曾經問過我這件事情對吧,沒想到今年也開始看得到那種類似的天相了——請您等我一下。”


    奧圖起身走進倉庫,不一會兒,雙手抱著一大堆卷軸回來。修格拿起了在那成對看來要掉下去的卷軸中的兩捆。


    “啊,謝謝。”


    心不在焉地道謝過後,奧圖將星圖與天圖在桌上大量攤開,開始進行說明。在一一確認奧圖的說明的期間,修格渾然忘我。兩個人之所以回到現實,是因為太陽下山,天暗得再也看不到圖了。


    修格握住奧圖的手,傳達自己由衷的感謝。


    “……奧圖先生,雖然您說這隻是小遊戲,不過,說不定這會成為非常不得了的驚人發現。”


    奧圖難為情地笑了。


    “沒有這回事,您太誇張了啦。以觀星這個角度來說,確實是很好玩的遊戲,不過不要太期待比較好,一定不會有什麽多大的成果的。”


    告別奧圖之後,修格一邊返回自己的房間,一邊壓抑著強烈的興奮。


    對隻知“天道”的奧圖來說,看起來隻不過是普通的巧合,但對正在向特羅凱學習亞庫族知識的修格而言,看起來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天道”是立足於將世界思考為此時此地的這個世界、神明支配的天界,以及魔物支配的魔界而成立的。但是,一般認為格子都是獨立的,並不認為存在著如亞庫族所言,有個肉眼看不到卻與此時此地重疊在一起的異世界。


    然而,假設就像特羅凱說的那樣,有其他各種各樣的世界與這個世界重疊在一起的話呢?加上如同皇太子恰克慕寄宿過異世界的精靈之卵,並將其產到這個世界一樣,平常總是距離遙遠的異世界,如果有一瞬間會靠近到彼此接觸的話……


    今天奧圖展示的


    類似天相,修格看來簡直就像是兩股海流交會之處。奧圖雖然笑著說,因為八年有一次類似,百年也有一次,所以看起來好像有什麽意義,大概隻是普通的湊巧而已。不過如果存在不隻是教會的兩股海流,而是有很多大量的海流,那麽會有那樣的差異也是理所當然的。


    修格的心中,浮現一張壯闊的圖。一張宛如繁星圍繞,有時近有時遠,各種各樣的世界互相接觸,然後再度逐漸分開的圖。


    一年前納由古與撒古彼此靠近的情況,每一百年就會顯示出幾乎完全一樣的天相,看得是一目了然。可是,奧圖之處的那跟今年想像的某些年的天相,的確是很像,卻不是全部都一樣。


    哪幾年,跟引誘人之夢的“花”開花,應該與某種關係存在的。要知道這一點,谘詢實在是太少了。要證明現在才首度察覺到的這個可能,應該需要不停重複嚐試錯誤的漫長時間。一想到這裏,湧現出的激昂情緒立刻就冷了下去。即使如此,奇妙的興奮還是牢牢地深植心底。這種旺盛的好奇心,無疑能夠成為克服漫長嚐試錯誤的力量。


    特羅凱是對的——修格這麽認為。不能立刻派上用場的東西,不見得就是廢物。反而,在持續追求、思考“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派上用場的東西”,人類在這種奇妙的蟲洞驅使下,應該會成為有朝一日發現新事物的力量吧。


    (……對我來說,這才真的是個夢呢。)


    浮現這樣的想法,獨自一人露出微笑,修格沿著陰暗的走廊走回來。


    2恰克慕與譚達


    譚達藉著夢見自己的身體,慢慢地創造出了身體的感覺。由於“花守衛”念誦完最後的咒語時,一瞬間施加了保護自己的夢的咒語,所以才能夠這樣繼續保有靈魂,要不然的話,現在他連靈魂都會成為“花”的東西。


    盡管如此,因為遭到“花”占據身體的時候,連接位在自己身體的“生命”與“靈魂”的線被切斷了,所以已經無法回到身體去——譚達痛苦地領悟到,自己中了圈套。


    就在最後的咒語即將施加,一股不知道是哪裏吹來的風拂過臉頰的時候,譚達在“花守衛”的背後,看到了一張白色的女性臉龐。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有如閃電貫穿一般,那個女人的感情傳遞了過來。


    永遠沉睡在夢中,不願醒來的強烈感情——然後,位在內部,黏稠得化不開的憎恨……想把其他的夢當作同行者,融入永遠的夢中,企圖藉著這麽做,讓別人也能嚐到跟自己同樣的悲傷滋味的那股強烈情感……


    譚達歎了口氣。


    (那個女人,一定是幫“花”受粉的人吧。然後,那個女人的靈魂所懷有的強烈情感,現在正支配著“花”。)


    所以,“花守衛”承接了那個女人的感情,對譚達設下了圈套。雖然不知道最後的目的何在,但眼前是為了使用位在另一個世界的譚達的身體。


    (……利用美麗的顏色,甜美的花蜜,使勁一切手段欺騙蟲子,這本來就是花與生俱來的性質。會因此受到迷惑,我還真是個好好先生大笨蛋。不過——)


    譚達思考著。


    (即使是小小的蟲子,也有辦得到的事。)


    靠著最後的咒語保護住“靈魂”的譚達,雖然處在“花”之中,卻沒有受到“花”之夢的俘虜,隻是個普通的靈魂。譚達起身,仰望微亮的霧氣。


    每一室子房裏應該都有夢沉睡其中。如果能夠一口氣喚醒那些夢是再好不過了,但要是這麽做,一定會引起“花守衛”的注意。


    這裏是“花”的世界,玩意進入戰鬥,孤身一人的譚達不可能獲勝。


    (總之,先找到卡雅吧。)


    卡雅一定會相信譚達所言,清醒過來吧。


    譚達變成鳥兒的模樣,獨自振翅往上飛去。為了尋找卡雅而飛過花內部的時候,他找到了一個非常令人懷念的夢——應該是說,沒想到那個人會夢到譚達,所以立刻受到吸引,被吸入了夢中。


    一回神,譚達已經在自己家的爐邊了。即使如此,那跟自己家現在的模樣,感覺上還是有些微的差異。譚達眼熟的家,裏麵沒有這麽明亮,也沒有這麽寬敞。很久以前,倒在地上破裂開來的藥酒瓶子,跟以前一樣放在架子下麵。


    而且,季節不是初夏。譚達發現自己手上拿著隻有在球體啊才采集得到的菇類與寒枯依,帕爾莎坐在地爐的對麵,特羅凱沒禮貌地躺在一旁烤火取暖。然後,自己正在對話的人是……


    “……恰克慕!”


    譚達一大叫,恰克慕立刻露出驚訝的眼神抬頭看著他。


    “咦,怎麽了?”


    譚達丟下手中的寒枯依,抓住恰克慕的肩膀。


    “我好吃驚,你也被抓了嗎?”


    恰克慕皺起眉頭。


    “什麽被抓?你怎麽了,譚達?你在說什麽?”


    譚達再度環視恰克慕夢見的景色,大為震驚。


    讓恰克慕思念到被“花”抓住,一心想要回去的“時光”,竟然是在譚達家與帕爾莎和特羅凱一同度過的那個秋天。


    譚達抱緊了恰克慕,慢慢地開始說明。


    “恰克慕,你仔細挺好了——這是你作的夢。”


    譚達按照順序,說明了自己到這裏的原因,還有“花”的陷阱相關的事情。他很清楚隨著他的陳述,恰克慕的身體越來越僵硬。


    說完的時候,恰克慕掙脫譚達的擁抱,猛力搖頭。


    “我不要!我死都不要回去那邊!我、我才不想成為什麽皇帝!”


    恰克慕雙眼閃耀地看著譚達。


    “那個人生比‘花’的陷阱更加殘酷。與其一輩子陷在那裏,不如陷在這裏的夢中還好得多。”


    譚達直直地凝視恰克慕。


    “……是這樣嗎?你喜歡在這裏死抓著夢沉睡的自己嗎?”


    恰克慕微微後退了一些。


    “如果你真的認為在這裏一邊坐著幸福快樂的夢,一邊步向死亡也無所謂,那就隨你高興吧。”


    譚達放開恰克慕的手。


    “可是,就算隻有一點點都好,如果你無法原諒抓著現在這個夢不放的自己,那麽我認為你還是回去比較好。”


    譚達透過微亮的武器,眺望著許多夢。


    “在這裏的,都是認為自己不幸的人們。這種不幸之中,必定分成兩種人。


    一種,是像罹患了不治之症,或是做了無可挽回的事情之類,碰到無法克服情況的人。


    另一種,是心想‘明明就還有其他的人生,為什麽自己會如此不幸’而詛咒著命運殘酷的人。”


    譚達的視線回到恰克慕臉上。


    “恰克慕,所謂其他的人生,到底是什麽呢。我並不清楚其他人的情況,可是以你的情況來說,如果你現在有了想要拋棄一切的念頭,那麽帕爾莎跟我,我們即使賭上性命,也會幫你逃到其他國家去。這一點,就算是那個一年前的你,應該也都懂吧。


    但是,你在那個時候,應當已經想過要努力想辦法嚐試過自己的人生吧。成為皇帝的人生,恐怕是麵對著一片黑暗,即使感到寂寞,也必須抬頭挺胸。難道,這不是因為你喜歡自己那樣子的形象嗎?”


    譚達輕輕歎了口氣。


    “我呀,覺得每個人內心都把‘自己所愛的自己’的形象當成寶貝。那隻是個很難達成的目標,因為不好意思而無法對別人說出口的形象。


    至少,我活到現在一直都抱持著這麽個心中的形象。然後,當我遇到了不知該如何嗜好的叉路時,要走哪一邊,就是靠思考著‘自己所愛的自己’是什麽來決定。”


    恰克慕咬緊了牙根,譚達牽起他的手。


    “最後的決定


    權在你手上——這種話,聽起來很奸詐吧?”


    恰克慕輕輕搖頭。


    “這裏是空無一物的夢中。你認為即使你發覺到這是夢,還是寧願被你創造出來的帕爾莎、特羅凱師父和我的歡迎所圍繞,直到死亡嗎?”


    恰克慕閉上雙眼,微微顫抖。


    “還是說,你要醒來,知道迎接自己的人生終點?如果你這麽希望,我可以告訴你回去的路喔。”


    大大吸了一口氣後吐出,恰克慕睜開雙眼,直直地凝視譚達。


    譚達露出微笑。


    “很好——你看喔,你看得到這裏有發著白光的線嗎?”


    “我看到了,以前我都沒有發現有這條線。”


    “在‘靈魂’的世界中,隻要沒發現就什麽都看不到,這是咒術的基本。”


    譚達笑了。


    “這條線,是從你的身體延伸出來的線。隻要沿著這條線,你一定可以回到原本的身體去。但是——”


    譚達皺起眉頭,抓著恰克慕的肩膀。


    “路上你千萬不可以回頭。挺好了,你要牢牢記得這一點。千萬、千萬不能夠回頭。不管你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都不許回頭。那些都是‘花’給你看的幻覺。


    可以嗎?你要答應我。”


    恰克慕用力逼近嘴巴,點了點頭。譚達安心地放開了手。


    “還有,等你回到那邊,我要拜托你傳話給師父。告訴她,吹散‘花’的風從那邊的世界吹進這裏的時間,是三天後的半月之夜。如果師父在尋找‘靈魂呼喚’的機會,這一定是最後的機會。”


    “我知道了。三天後的半月之夜對吧?”


    “沒錯。恰克慕,請你一定要把這些話告訴修格。修格會有辦法偷偷見到特羅凱師父的。聽說他是個聰明的男人,他一定會好好告訴特羅凱師父吧。”


    恰克慕用力點頭。


    “太好了,我還能夠把意思傳遞給師父,就算隻有一件事都好。這樣一來,隻要知道連接來呢哥哥世界,風吹進去的地方,那麽師父要做‘靈魂呼喚’就很容易了吧。”


    “譚達,我問你喔。”


    “嗯?”


    “我收到吸引來到這裏的時候,好像看到了很不可思議的景象。雖然我夢見的譚達的爐邊,不過,夢有的時候不是會忽然變換場景嗎?就像這種感覺,我在短短的一瞬間,似乎看到了宮殿。”


    “哦,那一定就是這裏了。剛才你應該在那裏吧?在一個有‘花’綻放,了無人煙的宮殿中庭。”


    “哦……不過,如果是那樣的話,這裏跟‘山中離宮’實在很像呢。”


    譚達訝異地看著恰克慕。


    “咦,真的嗎?這麽說起來,我有聽說過‘山中離宮’是建在湖畔的……”


    “嗯,真的一模一樣呢。到了夏天,我會跟母親大人去那邊避暑,應該不會弄錯才對。而且——”


    恰克慕的臉上浮現興奮的神色。


    “我有聽到曾任學問員的可可魯說過,‘山中離宮’是父皇的撒還能夠一代亞姆爾陛下在大約五十年前蓋的宮殿,可是據說之所以會選在那個地方,是因為二妃正好剛死了皇子,而二妃在某個晚上,作了個又美麗又悲傷的夢,才拜托亞姆爾陛下興建一座跟那個夢裏麵一樣的宮殿,以供養兒子。


    二妃說她受歌聲吸引而沿著青弓川往上遊走去,然後看到了群山環繞的美麗湖泊,湖畔有座宮殿,陛下派人去查看,還真的有跟二妃的夢一樣的湖泊,於是,就在那個湖畔蓋了‘山中離宮’。”


    譚達雙眼發亮。


    “錯不了的!特羅凱師父說過,她以前受到‘花’吸引的時候,也還有其他受吸引過去的靈魂。當中沒對‘花守衛’一見鍾情的那些靈魂,就沒待在宮殿而回去了。亞姆爾陛下的二妃,應該就是那些靈魂當中的一個吧。要是把這事告訴特羅凱師父,不知道會有什麽表情呢。總而言之,恰克慕,這個故事你也一定要告訴修格。”


    譚達覺得肩上的重擔稍微卸下了一些,因放鬆而歎了口氣。


    “盡管如此,恰克慕,我沒想到連你都會受到吸引呀。那首歌,真的有那麽美嗎?”


    恰克慕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嗯。歌詞雖然隻是普通的情歌,不過旋律很美。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那旋律就像是用爪子扒出沉睡在人內心深處的東西一般。一開始聽的時候內心就很難受了,可是那個時候我對自己說要保持冷靜,才有辦法封閉心情。


    可是呢,當我從修格那邊聽到譚達你們的事情時,許多回憶一湧而出,我變得怎麽也忍受不住了。”


    恰克慕竭盡全力說明自己聽修格說密會特羅凱的事情,還有聽到這件事情後,自己產生了怎麽樣的心情。


    “所以,我在那種心情下入睡後,就聽到一個很像是女人的溫柔聲音在呼喚我,往那邊一看,就看到了我十分懷念的燈火顏色的光芒……等我回過神來,已經在這裏了。”


    譚達皺起眉頭。


    “女人的聲音?”


    恰克慕點頭,臉部卻忽然僵硬,轉眼間一片蒼白。


    “……對了,那個聲音,是一妃娘娘的聲音。這麽一說,一妃娘娘也是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沉睡不醒了。”


    譚達一陣毛骨悚然。他想起了在“花守衛”的對麵,那張看來透明的女人白臉。


    “一妃娘娘自從哥哥過世之後,就一直悲傷不止,把自己關在‘山中離宮’裏麵。然後,從六天前開始,她就忽然沒再醒來了……”


    一邊聽著恰克慕的低語,一個可怕的想法抓住了譚達。


    因為一妃死了兒子,所以二妃的兒子恰克慕成了皇太子。


    一妃不隻是失去心愛的兒子而已,原本有一天會變成皇帝的母親——爬上這個國家的女性最高地位,這光明的未來,全都隨著兒子的死,一夕之間遭到剝奪。留給現在的她的,就隻有看著二妃的兒子恰克慕慢慢成為皇帝的過程。


    譚達響起潛藏在“花守衛”背後,那個女人的感情——永遠沉睡在猛力,不願醒來的強烈感情。還有,希望有人也能跟自己嚐到同樣滋味的悲傷的、黏稠的憎恨……


    譚達臉色發白。


    忽然,花香味變成濃得嗆人的味道,這香味一包圍上來,恰克慕的眼睛立刻迷濛起來。


    (……糟了。)


    剛才一妃鐵定是一直在專心傾聽他們的對話。讓譚達察覺到之後,就不顧一切企圖控製恰克慕!


    譚達摩擦雙手集中意識,“呼……”地突出一口很長很長的氣。這口氣變成了很像白色煙霧的東西,逐漸籠罩住譚達與恰克慕。


    譚達用手拖住恰克慕的臉頰,“呼”地用力吹口氣,恰克慕立刻像是突然遭人澆了冰冷的誰,吃驚地跳了起來。


    “……哇,怎麽回事?”


    恰克慕眨了眨眼,身體退離煙霧之牆。譚達伸出雙手,一把將恰克慕拉過來緊緊抱住。接著,煙霧之牆的外麵,有人在痛苦地扭動身體,有如呻吟般的聲音,拉了個長長的尾音回蕩著。那是個充滿憤怒到讓人發毛的呻吟聲。


    盡管覺得煙霧之牆好像要被推倒了,但實際上絲毫沒動。


    “不用擔心,這是我的結界。我隻是在這朵‘花’裏麵,並不是在作夢的靈魂,在最後的咒語施加的時候,我保護住了自己的靈魂,所以我的結界是破壞不了的。”


    靈魂的力量就是意誌的力量。譚達心想,我一定要保住這個結界給你瞧瞧。


    “譚達,發生什麽事了?那是誰的聲音?”


    “一妃生氣了。她應該是想要帶你走,才把你引誘到這裏來的。正好又碰到你本身處在容易受到‘花’吸引


    的心理狀態。她一定……不會幹脆放開曾經一度抓在手上的你。”


    恰克慕皺著沒有。


    “但是,一妃娘娘人很善良呀。雖然我不常見到她,但她是個美麗溫柔,如同短暫夢幻之花的人。我不相信她會做出這種像是詛咒一樣的事情……”


    譚達微笑著。盡管是個好勝少年,不過在這種時候,這孩子內心的善良溫柔,忽然看來清澈透明。


    “這樣呀……可是,當受到傷害的時候,應該沒有能夠不怨恨任何人的人吧。這跟善良的內心完全是兩回事。而且在夢裏麵,人的情感應該會赤裸裸顯現出來到讓人羞愧的地步吧?


    我並不是在說這樣的人是壞人,隻是在告訴你,這裏是任何人內心深處都有的黑暗麵會赤裸裸顯現出來的地方。


    我很慶幸,能在把你送出這裏之前發覺到一妃的事情。如果在你不知情的狀態下把你送出去,那麽你在路上大概會落入圈套吧——一妃的圈套是非常巧妙的,我也輕易地上當了。”


    譚達麵露苦笑。


    “現在,即使我們聽得到對麵的聲音,對麵也聽不到我們說話,看不到我們的身影,因為不管變成什麽樣子,一妃大概都不會受到迷惑吧。


    改變你的樣子,是為了要把你‘靈魂’的力量發揮到最大極限。


    對‘靈魂’來說,外型會顯示出相對應的性質,以人的外型,就隻能用人奔跑的速度奔馳。但是,如果變成鳥,就可以獲得鳥飛行的速度。”


    “那,如果變成箭呢?”


    譚達輕輕微笑。


    “雖然箭射出去的瞬間比什麽都快,不過因為本身不具有飛行的能力,所以不行。


    接下來,我要把你變成隼。完成之後,你就別回頭筆直沿著線飛回去吧。一妃可能會企圖迷惑你,但是,你千萬不要回頭。”


    譚達的雙手握住恰克慕肩膀,用力抓緊。


    “你會受引誘來到這裏,是因為你的內心有想要來這裏的念頭。‘花’的力量,一定會對這樣子的人產生強烈的作用。


    但是,聽好了,注意聽我說。一旦靈魂下定決心要回去自己的身體,就沒有力量能夠硬是拉扯住這樣的靈魂。雖然看起來很像有,但實際上不可能有那樣的力量的。隻要你不顯露出你的軟弱,你就一定回得去。你不要迷惘。要是一產生迷惘,就會被拉回來。”


    恰克慕臉頰僵硬。


    “是被一妃娘娘拉回來嗎?”


    “不是,是被你自己的心拉回來。”


    譚達望著恰克慕。


    “‘生命’明明充滿精神在呼吸,‘靈魂’卻持續沉睡,甚至還渴望死亡——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呀。人呀……為什麽會擁有對身體來說過於龐大的靈魂呢?”


    恰克慕輕輕吸了一口氣,聲音顫抖地說:


    “這朵‘花’,真是個殘酷的生物呀,譚達。居然引誘人類的夢,讓人產生求死的念頭。我……我不能……不作夢呀。”


    譚達拉過恰克慕抱住。恰克慕把臉埋在譚達胸口,啜泣起來。


    “……譚達,一妃娘娘也很可憐呀。她一定是痛苦到連呼吸都沒辦法了……這是無可奈何的呀。”


    “我懂。可是,她的夢似乎也因為抓住了你,而變成了非常可怕的惡夢。如果把你綁在這裏,永遠關住你,就可以拉你作伴——當她這麽想的一瞬間,悲傷就會變成了怨恨。


    那怨恨不是針對你,應該是她怨恨自己的命運吧。心想為什麽隻有自己這麽慘!二妃有你,而你遲早會成為皇帝。她羨慕二妃,羨慕得不得了……可是,她應該不停告誡自己說:善良的一妃,不能產生這樣的念頭——然而,在夢中,她的怨恨就完全曝露出來了。”


    譚達在心中補上了幾句話。


    (還有,麻煩的地方是,她的怨恨似乎正在控製“花”。)


    盡管想起了欺騙了他、侵占他身體的那花招有多巧妙,譚達依然感覺到某種不協調的東西。


    (擁有會收到自己引誘來的靈魂控製這種性質,這‘花’還真有本事延續生命知道現在呀。一定還有其他的靈魂是像一妃這樣,希望封閉這個世界,拉其他靈魂作伴一起死的。)


    大部分收到“花”引誘的靈魂,應當都是對目前的生活絕望,想要脫離那種生活——如果沒有某種東西,藉著渴望死亡的靈魂讓“花”保護生命的力量發揮出來,那麽這朵“花”就不能迸出種子重複生命,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滅亡了。


    譚達搖搖頭。現在不是思考這種事的時候。


    “總之,你必須盡快脫離這裏。從一妃的惡夢中解放。這也是為了其他被困在這裏的夢啊。”


    恰克慕表情堅決,緊閉嘴巴用力點頭。


    胸口充滿恰克慕的果敢,譚達不由得用雙手爆竹恰克慕柔軟的臉頰。


    “要是你感到迷惘,就想想看吧。雖然不是有血緣關係的父母與子女,身份也完全不同,可是帕爾莎和我,都把你當兒子看待。我希望……你能神采奕奕地活下去。


    飛行的力量,就是你期盼活下去的力量,衝破痛苦與黑暗,不停飛行下去吧。你一定擁有那樣的力量的。這一點,帕爾莎跟我都非常清楚。”


    恰克慕的眼中湧出了淚。譚達“碰”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讓他站起來。一邊四名忍住淚水,恰克慕一邊問道:


    “那,譚達你呢?”


    “我不能回去,因為我的身體被‘花’占據了。”


    看到恰克慕皺眉的樣子,譚達笑了。


    “小傻瓜,別露出這種表情。我是因為自己本領還不到家,所以徹底失敗了。要是讓師父識破了,這次俺是會被變成烏龜的淒慘大簍子呀。現在,我正要為此付出代價。”


    “特羅凱與帕爾莎一定會救你了。”


    “是呀。雖然淒慘,但我也期待那樣。”


    譚達起身,恢複成正經的表情,雙手放在恰克慕頭上。


    “來吧,閉上雙眼,沉靜內心。你的胸口深處,將會誕生溫暖的光芒。


    瞧,你感覺到了嗎……很溫暖吧。在那個溫度裏,你慢慢變化了。你瞧,你的雙手,逐漸變成翅膀了。


    夢見美麗又強悍的隼吧。沒錯。來吧……揮動雙翼吧!”


    恰克慕一邊發出螢火色般的光芒,一邊慢慢變成了隼的模樣。


    譚達雙手抱起溫暖的隼,往上丟出去。


    “來吧,飛吧,筆直地朝著你的故鄉飛去吧!臉感受著風,飛去吧!”


    一瞬間仿佛有點不知所措,啪啪地拍動幾下翅膀之後,恰克慕便乘著來自外麵的風,用力地往上飛去。煙霧迅速往後方消失。在順著些微吹上臉頰的風不停往上飛的時候,聽到後麵傳來了聲音。


    “喂,等一下呀,恰克慕!”


    是譚達的聲音,忍不住想要回過頭去,恰克慕卻在差點這麽做的時候打消了念頭。即使是譚達有事情忘記告訴他,他也不能冒這個險轉頭回望。


    接著,煙霧開始卷起漩渦,以前看過的某個景象在眼前出現了。那是悠果宮的大廳。頭戴標示帝位的金色皇冠的父親大人麵前,應該已經去世的哥哥撒克慕,臉色紅潤地站在那裏。腳踩純白毛織地毯,哥哥往前進了一步,父親將皇太子的身份證明,金線織成的披肩披掛到哥哥肩上。金線在午後陽光下閃耀,哥哥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


    尖銳的悲傷,在恰克慕的胸中流竄。


    他跟哥哥撒克慕幾乎沒有交談過。完全不曾感受到什麽兄弟之情。現在貫穿恰克慕胸口的,是生命的如夢似幻。


    這個時候,哥哥應該沒有想過自己會在短短一年後離開人世吧。哥哥一定是認為自己會一路以皇太子的身份成長


    ,不久之後將會戴上皇帝的皇冠。


    (為什麽哥哥會去世,而我非得成為一點也不想當的皇太子……)


    恰克慕心想,這個世界的命運,真的非常殘酷。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


    ——為什麽,撒克慕非死不可?願意成為皇帝的那個孩子……


    內心深處,有如被尖銳的指甲瞬間劃過的痛苦流竄著。


    ——為什麽,渴望活下去的那孩子死了,覺得成為皇帝還不如死了算了的你卻能活下去?你想回到宮中,再度過起那冰冷、像沙子一樣的乏味生活嗎?你的未來,到底有什麽呢?


    翅膀,變得重如鉛塊。


    確實,就算回去,等在眼前的也不會是愉快的生活。想到這裏的時候,就有受不了的疲倦襲擊而來。停止拍動翅膀,沉睡下去的話,心情會有多好呀。這麽一來,一妃的悲傷,應該也會稍微得到安慰吧。她憎恨恰克慕的心情,應該會消失吧……


    來自東方的風,這個時候,比剛才更強一點地摩擦過恰克慕的臉頰。


    然後,譚達開朗的聲音,以料想不到的強悍在耳朵深處湧現。


    ——要是你感到迷惘,就想想看吧。雖然不是有血緣關係的父母與子女,身份也完全不同,可是帕爾莎和我,都把你當兒子看待,我希望你能神采奕奕地活下去。


    仿佛,在眼底綻放光芒的感覺。


    ——飛行的力量,就是你期盼活下去的力量。衝破痛苦與黑暗,不停飛行下去吧。你一定擁有那樣的力量的。這一點,帕爾莎跟我都非常清楚。


    忽然,以前浮現了帕爾莎的身影。背對著恰克慕保護他,麵對可怕的怪物拉盧卡,拿著槍矛的身影。即使舍命也要保護並不是自己孩子的恰克慕的那種堅強……


    (帕爾莎也是一個很多東西都糟剝奪的人,親人、普通的人生都沒了……可是,帕爾莎絕對不會像這樣逃到夢中吧——即使有這種念頭,也絕對不會逃避吧。)


    一股火熱的力量自內心深處湧出,用力振翅,立刻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乘風飛得更高,對這不知道何時會遭到剝奪的短暫生命——自己的生命,第一次有了視為珍寶的想法。


    他以錢還是“精靈守護者”的時候見過的納由古那皎潔冰冷的廣闊風景在眼前逐漸蘇醒。生命維持原貌存在的世界。赤裸裸的、寧靜的,山河風景……


    身體一瞬間變得輕盈了。恰克慕沿著散發微光的線不停地筆直往前飛,不久,炫目的光芒包圍過來……


    恰克慕就像被夢推擠出來一般,整個人跳了起來。接近中午的明亮陽光中,恰克慕氣喘籲籲。絲綢寢具的觸感,讓他知道自己從夢中醒了。心髒怦怦狂跳,讓人發疼。


    (作了一個好奇怪的夢。)


    譚達的話等等都太過逼真了,太厲害了。


    房間門口傳來茶碗大炮的誇張“喀鏘”聲,恰克慕嚇了一跳,回過頭去。房門口負責照顧他的年輕隨從呆站著動也不動。


    “拉薩木,你怎麽了?”


    “殿、殿下……”


    還以為他要發牢騷,沒想到他一個轉身就往回走。


    “殿下他醒過來了!”


    一邊大叫,一邊跑開了。


    恰克慕得知自己竟然睡了三天,是隨從與督師跑回來之後的事。隨即,沉睡不醒的一妃自己與修格的對話,還有,自己與譚達的交談等事,全都一口氣在心中蘇醒過來。


    “不得了了!快,馬上叫修格過來!”


    對隨從大叫之後,發現旁人吃驚看著自己的表情,恰克慕趕忙重新再說一次。


    “我有即使要找觀星博士修格,請傳令下去說我馬上過去。”


    3密會


    一如往常,在拂曉之際穿越“萬事通”後門的修格,聽到陶亞告訴他“特羅凱還沒來”,眉頭深鎖。


    “奇怪了。特羅凱大師說過,就算她白跑一趟,但接下來每天早晨她都會到這裏來的。”


    “是呀。她也是那樣對我說的……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傷腦筋呀。請問你知道大師住哪裏嗎?”


    “我大概知道是哪一帶,可是不知道正確的位置。去問附近村莊的人,應該就會知道了吧。不過聽說是在距離這裏足足花一坦(約一小時)的山裏。當然,我也會跟著你去為你帶路……你要怎麽辦?”


    修格露出嚴肅的表情,沉默不語。光是為了間特羅凱在黎明溜出來,就已經是非常危險的事情了,再過約一坦半後,討論昨夜觀星結果的“朝會”就要開始了。要是那個視乎遭人發現他不在“星之宮”,當然就會追問起他人在那裏。


    在皇太子恰克慕醒來的此刻,還有必要冒著被逐出師門的危險,去救那些遭到“花”抓住的人們嗎——修格心中浮現了這樣的念頭。而且皇太子告訴他,現在距離“花”凋零的夜晚,還有兩天的時間。


    “……沒辦法了,明天再出來一趟吧。我就暫且把口信……”


    就在此時,小巷裏出現了難得聽見的馬蹄聲,以驚人之勢逐漸靠近。修格與陶亞麵麵相覷,修格趕緊自己躲入隱藏的房間。


    馬匹似乎停在“萬事通”後麵的木門處。修格屏息凝神蜻蜓,結果聽到跟表示特羅凱到達的暗號一模一樣的敲門聲。


    陶亞發出的歡呼傳了過來。


    “帕爾莎小姐!”


    “陶亞,不好意思拜托你幫我看一下馬。有沒有一個叫做修格的觀星博士來找你?”


    修格歲皺著眉頭,但立刻打開暗門,放下梯子。


    “我就是修格——請上來這裏。”


    梯子下方,出現了一個女人。那抬頭仰望的銳利視線,讓修格覺得好像遭人拿著亮晶晶的刀子威脅,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女人一下子就沿著梯子爬上來。


    “您好幸會,我是帕爾莎。因為特羅凱大師不能來,所以我代替她來,不好意思。因為我很著急,所以請讓我長話短說。”


    帕爾莎告訴修格關於譚達被迫成為“花之守護者”的事,幽古諾的事,還有正在設置結界的特羅凱不克前來的事。


    “我聽說恰克慕也陷在夢中了,情況有進展嗎?”


    聽到帕爾莎擔心的事,修格展露微笑。


    “有的。我就是因此才想盡快見到特羅凱大師。放心吧,皇太子殿下已經醒來了。”


    “醒來了嗎!太好了!”


    “是的。他在昨天中午醒來,然後說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希望我轉告特羅凱大師。殿下說後天的半月之夜,那邊的世界與這邊的世界會緊連在一起,風吹進去後,‘花’就會凋零。如果特羅凱大師要拯救那些夢,這個時間就是最後的機會。殿下還說,‘花’開的地方說不定就是‘山中離宮’旁邊的湖。”


    帕爾莎的表情冷靜得教人吃驚。


    “幸好。真不愧是恰克慕——真是個堅強的孩子。我本來就認為他一定會回來的。”


    修格忽然想起皇太子講述這位女保鏢之事時的表情。


    “是呀。殿下是個堅強的人。不過殿下說,要不是有您剛才提到的那叫做‘花之守護者’的譚達先生深處援手幫忙他,他可能也回不來。”


    帕爾莎的臉上立刻浮現出欣喜之色。


    “你說譚達幫了他?那麽,譚達隻有身體遭到占據,靈魂還好好地留在那邊是嗎?特羅凱大師說他的靈魂被‘花’給抓走了。”


    “不,聽說他的靈魂依然是原本的譚達先生。有關這最後一夜的口信,也是譚達先生要殿下轉達給特羅凱大師的。可是,譚達先生說,他沒有辦法回來這裏。”


    修格將恰克慕所言的一切,完整地告訴了帕爾莎。聽到一妃的故事後


    ,帕爾莎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原來如此,所以才……”


    修格一臉詫異地看著帕爾莎。


    “不是的,特羅凱大師覺得很奇怪。為什麽‘花’會要譚達當‘花之守護者’,要他去追幽古諾。因為那家夥跟‘花’的本性並不搭調。”


    “原來如此……我聽到譚達先生說,‘靈魂’會隨著感情改變模樣,而那個模樣又會顯示出性質的時候,覺得真是有意思……”


    修格雖然雙眼發亮地說著話,但對這話題不怎麽感興趣的帕爾莎心不在焉地點頭,她已經在思考其他的事情。


    修格的話告一段落,帕爾莎立刻轉變話題。


    “修格先生,你能跟‘獵人’當中的晉取得聯係吧?”


    所謂的“獵人”,是替皇帝進行暗殺之類見不得光的工作的人,皇帝身邊負責保護皇帝的禁衛士中,隻有八個人是代代相傳擔任“獵人”的人。他們的存在是最高機密。不過帕爾莎在一年前,為了保護恰克慕曾經與他們有過殊死戰,而修格也因選為聖導師的左右手,得知他們的存在。


    而叫做“晉”的“獵人”,曾因奇妙的因緣際會,被譚達救了一命。他說他會記得那份恩情,總有一天會回報譚達。是個頭腦聰明,本領高強的男人。


    “我想應該有辦法聯絡上吧……怎麽了?”


    “就像我剛說過的,譚達變成了‘花之守護者’。這家夥很可怕,動作像野狼般靈巧,力量驚人,一般的武人奈何不了他。”


    修格點頭,帕爾莎繼續說道:


    “但是,特羅凱大師因為要藉著‘靈魂呼喚’的咒語拯救那些遭到‘花’困住的靈魂,我必須保護她,跟隨她到那座‘山中離宮’去。由於‘花之守護者’的目標是幽古諾,所以我會帶著幽古諾逃走。那段時間雖然可以要求特羅凱大師到湖邊去,可是不能保證‘花之守護者’不會攻擊她,我同時保護他們兩個人到湖邊去,應該是最踏實的做法。


    這麽一來,就得靠著除了我之外的某個人,去拖延這個‘花之守護者’的行動,就算隻是暫時的也好。”


    帕爾莎幹脆俐落的說話方式,讓修格再度想起眼前這名女子,是個本領過人的保鏢一事。


    “不過,問題是如果能殺掉他也就罷了,但那東西甚至不會失去意識昏迷。而且……我個人希望,想要盡可能不傷害譚達,既然他的靈魂還活著,就更不用說了。”


    帕爾莎浮現陰鬱的表情。


    “還有,我之所以吵醒出租馬匹的店家,借了馬過來這裏,是因為我不知道特羅凱大師設置的結界能撐到什麽時候。”


    “所以……你才要晉幫忙?”


    “嗯。晉他很感謝譚達救他一命,本領也了得。如果是他,應該就可以代替我暫時壓製住譚達的行動吧。


    我剛才已經先借好兩匹馬,綁在亞錫羅村那裏了。晉一到,我就請特羅凱大師與幽古諾騎上馬,護衛他們到‘山中離宮’去。到了那邊,再請特羅凱大師設置結界就行了吧。”


    修格雖然一臉緊張地聽著帕爾莎的計劃,可是過了一會兒,又插嘴說道:


    “帕爾莎小姐,這個計劃有幾個問題。”


    帕爾莎點頭。


    “首先,晉他在表麵上是禁衛士,沒有皇帝陛下的許可,不能擅離職位。而且,現在不知道幾天後的那晚會發生什麽事,所以要是有個萬一,就必須讓‘山中離宮’的人們避難,這一點也得取得陛下的同意。”


    “……原來如此。”


    修格的嘴唇露出一抹苦笑。


    “而且,還有一點。我跟特羅凱大師有往來一事,是天大的秘密。要是曝光,我會馬上被逐出師門。雖然現在的聖導師是個心胸寬大的優秀人士,但是,我看他八成不會願意對我伸出援手吧。”


    帕爾莎以射穿人的雙眼凝視著修格。


    “你呀,為什麽知道了這個計劃,還不肯冒曝光的危險?”


    修格毫不退縮,接受了帕爾莎的視線。


    “是的——如果恰克慕殿下繼續身陷夢中,那麽我大概就會願意冒著被逐出師門的危機吧。不過現在我並不想讓自己置身在那麽危險之下。”


    帕爾莎領會到,這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是個非常難對付的男人。


    “你還真老實。”


    帕爾莎突然笑了出來。


    “可是,情勢對你比較不利喔。我隨時都可以抖出你跟特羅凱大師暗中往來的事情,為了讓譚達恢複原狀,什麽肮髒事我都敢做。”


    盡管兩個人彼此盯著看了好一會兒,但先別開視線的人是修格。


    “……你說的對。看樣子是我居於劣勢。我們來想想看,有什麽能讓我不被逐出師門,又能讓你的策略成功的方法吧。”


    點點頭,帕爾莎站了起來。


    “謝謝你。我把到我們住的地方的地圖畫給你。”


    說完之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麽,帕爾莎看著修格。同時,修格也張開嘴巴,兩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我們找皇太子陛下……”


    “讓恰克慕說謊蒙騙外界,怎麽樣?”


    修格笑了。


    “就說是夢裏麵收到上天的旨意之類的,想盡辦法編個虛構故事應該可以……”


    “是呀。那孩子是個從容的孩子,一定會掩飾得很好的吧。”


    “我們在回去的路上,編一個巧妙的說法出來吧。順利的話,明天早晨晉大概就可以到你那邊去了。”


    “好好祈禱一切順利吧——為了我們彼此好。”


    修格一露出苦笑,帕爾莎也立刻回以微笑。


    ※


    修格以皇太子有事找他這個借口溜出“觀空”,是約莫剛過中午的時候。當他在平常教授“天道”的房間內與恰克慕兩人獨處之後,便探出身子,在恰克慕耳邊小聲說什麽與帕爾莎交談過的事情。


    “帕爾莎!你見到帕爾莎了嗎?”


    恰克慕的眼睛裂開閃閃發光。


    “是的。她如同殿下您所言,是個可怕的女人。”


    恰克慕差點忍不住發出聲音大小,慌忙用手掩住嘴巴。


    “所以,帕爾莎的意思是要我演戲,好拉攏父皇嗎?”


    修格點頭。


    “重點有兩個。把‘獵人’晉送去幫帕爾莎,還有讓‘山中離宮’空無一人。您必須在不然那個人聯想到這是出自於特羅凱與帕爾莎這種一般平民的指示之下進行。”


    恰克慕眼中浮現出頗感樂趣的光芒。


    “那麽,就當作是我在那個夢裏麵知道的好了。這麽一來,最好是可以把傳說中夢見‘山中離宮’的亞姆爾陛下的二妃扯出來吧。”


    修格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殿下,我也是這麽想。”


    修格把聲音壓得更低,把自己構思出來的故事告訴恰克慕。恰克慕一臉認真,邊點頭邊聆聽,一會兒後,非常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了解了。包在我身上。騙父皇這種小事,易如反掌啦。”


    修格臉上籠罩陰霾。


    “殿下,我懇切拜托您,不要輕視陛下。陛下是個非常恐怖的人——恐怖,而且嚴厲的人。”


    恰克慕的眼裏浮現出陰暗的微光。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一點嗎?我身為曾被他這個父親追殺的兒子,會不知道嗎?”


    “我隻不過是提醒您。而且,在陛下下定決心之前,他一定會去跟聖導師大人商量的。我們現在必須麵對的,就是陛下與聖導師這兩個全國最恐怖的人。這一點請您務必牢記在心。”


    恰克慕的臉上,浮現了無所畏懼的笑容。


    4恰克慕的策略


    “悠果宮”是座背對北方,麵向東西展開的梯形宮殿。這座宮殿的中央部分稱為“帝之道”,是隻有得到晉見皇帝許可的人可以踏足的領域。“帝之道”的最南方——也就是最靠近街道的地方,有間廣大的謁見廳,貴族之流想要晉見皇帝的視乎,皇帝就會在這裏接見。然後,宮殿最裏麵的地方是皇帝的寢殿,隻準許皇族與聖導師進入。


    此刻,在寢殿的起居室內,有三個人形。經過徹底琢磨的木質地板的起居室,鋪滿了最上等的白色獸休休無的毛織地毯。


    皇帝整個人陷在鑲嵌了夜光貝,散發光澤的塗漆椅子上,皇太子恰克慕則端坐在與皇帝麵對麵,放在地毯上的矮柢子上。


    恰克慕的斜後方,從“山中離宮”一妃身邊暫時召回的聖導師,直接端坐在地毯上。


    比起在眼前的皇帝,恰克慕更強烈感受到位在他看不見的位置的聖導師的視線投射在背上。聖導師席比·多南是個適合當武士生過所謂的觀星博士,肩膀寬闊的高大男人。因為高齡的緣故,眉毛與胡子都擺了,但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具備著常年穩坐權力高位的人才擁有的,仿佛自然流露出來的威嚴。


    恰克慕隱約察覺到,一年前擬定暗殺他的實際計劃的,還有為了救他一命而采取行動的,都是這個男人。


    皇帝開口說道:


    “恰克慕,我聽到連你都醒不過來的時候,實在很擔心……幸好,你沒什麽大礙。”


    恰克慕雙手放在膝蓋上,深深行禮之後抬起了頭。


    “父皇,抱歉讓您掛心了。”


    “嗯……你或,你有事要跟我說?”


    恰克慕看著皇帝的眼睛,盡管皇帝臉上毫無表情,但恰克慕感覺到那雙眼睛的深處,有著些微的警戒神色。


    “是的。父皇,以及聖導師大人。我想,我必須向你們稟告,我為什麽無法從睡眠中醒過來的原因。說不定那能夠幫現在依然沉睡的一妃娘娘。”


    (您不能立刻斷言說可以救一妃娘娘。)


    修格的聲音在耳邊深處浮現。


    (當一妃娘娘自己選擇留在夢中的時候,您的立場就會變得站不住腳了。)


    “哦,這可重要了……說來聽聽。”


    “遵命。父皇,我在那天晚上,作了個非常不可思議的夢。雖然也許是因為我在睡前想到了‘山中離宮’的事情所致……


    我夢到在微弱的藍色光芒中站了一個女人。她對我招手,要我過去。我順著她的手勢走近了一看,發現那個人在對我說——


    ‘我是,亞姆爾陛下的二妃。’。”


    皇帝雖皺了眉頭,但恰克慕不在乎地繼續說下去:


    “當時,我知道自己正在作夢。即使如此,那還真是一個讓人印象極為深刻的夢。


    自稱是亞姆爾陛下妃子的那個人,說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然後,她懇切地跟我說,要我不要以為這是場夢,醒來就忘記了,還要把故事告訴陛下。


    亞姆爾陛下的妃子所說的,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恰克慕調整呼吸,挺直腰杆,開始訴說。


    “我夢到了建築在藍色湖泊岸邊,一棟木造的美麗宮殿。那座宮殿裏,住著沒有人認識的顯貴們。


    這個顯貴之人居住的都城,雖然興盛了千年之久,但現在已經走到黃昏,即將要沒落了。那些顯貴之人對我唱歌,唱出了那千年的興衰,與最火的夢境,歌詞是這樣的:


    ‘我們化為“花”,生出了夢。知道來自你的世界的風,吹散我們的花的那一刻。請你在這湖邊蓋一座宮殿,讓我們的夢得以綻放。這樣一來,我們就會把你兒子的靈魂視為我們的一分子。’


    聽了那首歌與他們的心願之後,我興建了‘山中離宮’,然後,等我死後,我的靈魂再度與夢中的顯貴們在一起,在湖泊的宮殿中化為‘花’,然後作夢。


    但是,我的孫子呀,你聽仔細了。這朵‘花’是會引誘夢的‘花’。因為這朵‘花’,會讓寂寞的靈魂夢見無比甜美的夢。所以,現在失去皇太子的妃子,也陷入了‘花’的夢裏麵。


    還有,我的孫子呀,你聽仔細了。這朵‘花’終究還是有凋零的那一刻。下一個半月之後,就是毀滅之夜。


    這邊的世界與你那邊的世界,連接起通路的那個夜晚,如果‘山中離宮’裏麵有人在,說不定就會被引誘到毀滅之夢去。


    我的孫子呀,那個晚上,請你隻留下陷入夢境的妃子一個人,讓‘山中離宮’沒有其他人留在裏麵。


    然後,請隻有夢見我們的你,來對走向毀滅的我們作最後的告別吧。你站在湖畔的身影,將會成為路標,那些陷入夢中的悲傷靈魂,也許就能因此回到原本的世界……”


    一口氣說到這裏後,恰克慕才稍微喘口氣。皇帝凝視著恰克慕。


    “原來如此,真是個沒有道理的怪夢。你丫……記得一切的細節是嗎?你都像這樣,把事記得清清楚楚的嗎?”


    “……就是因為記得太清楚了,所以才有理由認為這不單純隻是個夢而已。這仿佛就像是有首歌響徹我的耳中,這個內容,現在也依然在我體內回蕩著。”


    遭到反駁之後,皇帝動了動身體。


    “哦——總而言之,你是在說你相信那個夢,希望在那半月之夜,把‘山中離宮’的人都疏散吧。”


    恰克慕低垂雙眼。


    “是的。雖然我也想過,如果把夢當真然後這麽做,可能會變成別人的笑柄,但是因為也有一妃娘娘的事情,所以我想要是父皇和聖導師可以同意,就可以進行了。”


    沉默籠罩了房間。皇帝的眼睛看了一下在恰克慕背後的聖導師。


    “應該沒有必要把一切緣由都說出來。”


    聖導師粗厚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恰克慕的身體僵硬起來。


    “考慮到可能會有萬一,陛下如果說要那麽做,那麽應該可以說要淨化‘山中離宮’,讓裏麵空無一人吧。一妃娘娘的身體我會負起責任,好好保護的。”


    皇帝起身。


    “你的意思是……你相信恰克慕的夢?”


    “唉,夢呀,終究隻是夢——可是,一妃娘娘到現在都沒有醒來是事實,而皇太子殿下在昨天之前沒醒來也是事實。這麽看來,會認為那個不可以死睡眠中所作的夢可能有什麽意義也是很自然的吧。”


    恰克慕的心中輕輕鬆了一口氣。


    以微帶笑意的聲音,聖導師繼續說道:


    “但是,現在的問題應該是,皇太子殿下那天晚上必須站在湖畔的這個部分。”


    皇帝用力點頭。


    “沒錯。不能讓皇太子待在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的危險之處。”


    恰克慕一邊告訴自己“不要心急、不要心急”,一邊開口說道:


    “但是,父皇,那個夢——那些顯貴之人的悲傷情感——就隻有夢到那個夢的我才了解。還有,說不定是因為曾經陷在夢中,後來有辦法回到原本世界的我,真的擁有能夠擔任路標的力量。


    我懇請父皇,就讓我胡鬧一次吧,一次就好了。”


    皇帝的眼中浮現銳利的光芒。


    “倘若你自己有身為皇太子的自覺,應該就不會說出這種話來吧。”


    心髒跳得都發疼了。低著臉,恰克慕抱著必死決心說道:


    “我是因為哥哥過世才成為皇太子的。因為一妃娘娘失去兒子,所以我才成為皇太子。對哦這件事情,我一直都很難受……


    父皇,這個夢不是由別人,而是由我來作,這種安排本身一定有特別的意義存在吧。您不能讓我對一妃娘娘表示自己由衷的遺憾與感謝嗎?那個時候,才是我第一


    次能夠主動接納自己是皇太子這件事。


    因為‘獵人’的首領要負責保護父皇,那麽如果您能派晉他們護衛我,我應該就不會發生什麽事情才對——拜托父皇,讓我去吧。”


    皇帝一臉不悅地看著聖導師。聖導師的臉上,依然音樂浮現著覺得有什麽地方挺有意思的神色。


    “醒來之後,皇太子殿下好像有點改變了呢。”


    聖導師以穩重的聲音說道。


    “陛下,您怎麽看呢?我個人認為,這樣的變化,是往正麵發展的好現象。”


    “是這樣嗎……”


    那雙望著恰克慕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並不是父親在看兒子的眼神,從以前開始,恰克慕就討厭父親的眼神到有種想吐的感覺。然而,現在不可思議的是,並沒有出現這樣的感覺。因為恰克慕的內心已經遠離父親了。


    恰克慕忽然心想,當自己成為皇帝的時候,會以何種眼神看著自己的兒子呢。


    “算了,那好吧。我也不是不懂你說的想要供養亡兄的心意。而且,你確實曾經陷入沉睡一直沒有醒過來——派‘獵人’跟著你去,你試著指揮就好了。”


    恰克慕雙手放在膝蓋上,深深行禮。


    ※


    在學問房內,聽恰克慕說完這段對話過程的修格,瞠目結舌。


    “你說什麽!殿下,您這是多莽撞的行動呀……為什麽要擅自加上那些話!”


    恰克慕輕輕笑了。


    “就算有這麽點小利益,也不為過吧。我無論如何都想要再見到他們一麵,而且,我想親眼看到這件事情的結果。”


    修格責備自己,考量到這名少年的個性與能力,這種扇子計劃並且進行那些荒唐事的念頭,自己應該要事先就察覺到。


    “殿下,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在‘山中離宮’會發生什麽事!即使有‘獵人’和帕爾莎等人在場,也不能肯定能保護殿下平安無事……”


    恰克慕聳了聳肩。


    “到時候就……”


    話才出口,恰克慕就把剩下的話給吞回去了。因為他聽到了敲門聲。


    “有事嗎?”


    聽到房門的另一邊,那回應恰克慕的聲音,兩個人都僵住了。


    “我是席比·多南。我優化要對皇太子殿下說。雖然魯莽,但還是過來拜訪了。”


    恰克慕深吸一口氣,回答道:


    “請進。”


    聖導師沒帶任何隨從,獨自打開房門走了進來。然後,輕輕鞠躬之後,坐在皇太子指示他人座的椅子上。看到修格也在房內,臉上也沒露出吃驚的樣子。


    接著,他望著恰克慕,沒有開場白直接說道:


    “好了,殿下。我來請教您,您剛才說的話,有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您編造的。”


    恰克慕雖然臉部僵硬,但立刻重振精神,雙眼瞪著聖導師。


    “……您這是什麽意思?我隻說真話,不會說其他的東西。”


    “是這樣嗎?很不湊巧,我聽起來不像是這麽回事。特別是殿下您自己要當那些陷入夢中的靈魂的路標那一段。”


    聖導師露出微笑。


    “那聽起來,實在太像是殿下您為了自己方便而編造出來的。”


    恰克慕的心髒狂跳到幾乎爆炸。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聖導師他不可能知道一切的,冷靜下來好好思考。)


    恰克慕突然喪氣地低下頭去,然後,麵帶苦笑看著聖導師。


    “這樣呀……真不愧是聖導師,有一套。”


    修格雖然臉色沒有變化地坐著,但內心以想要呐喊的心情,看著恰克慕這冒險的行徑。


    “如果是您,應該可以了解吧,有些話是不能對父皇說的。我相信您,會相信您說出一切,請您告訴我,我有沒有做錯。”


    聖導師麵無表情地點頭。


    “我想,您大概也察覺到了吧。我對於現在必須要當皇太子活下去的人生討厭得不得了。可以的話,我不想成為皇太子,我隻想當平凡的恰克慕,過著平民的生活。


    會把人絆在夢中的‘花’是真有其事。那朵‘花’抓住了像我一樣,想要逃離眼前人生的人們,讓他們夢見心裏想要夢見的夢。一妃娘娘也陷在其中一事,是理所當然的,不僅如此,我還看有很多人被絆住,在那朵‘花’的裏麵。”


    恰克慕以“你要懷疑的話就隨便你吧”的眼神盯著聖導師,聖導師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花’凋零的夜晚即將到來,這件事情是真的。那個時候,‘山中離宮’一定會發生什麽異狀。所以,我才想要疏散那裏的人。


    但是,亞姆爾陛下妃子的事,是我編造的。把我從夢中救出來,告訴我正在發生什麽事情的人,是譚達。”


    聖導師的表情,第一次有了變化。


    “譚達?”


    “是的。就是一年前,救了我一命的咒術師特羅凱的徒弟。”


    恰克慕小心翼翼地在不讓修格的秘密曝光的前提下,將所有的內容當成從譚達那邊聽來的故事,告訴了聖導師。


    恰克慕苦笑。


    “您明白了吧?我不能原封不動把一切的內容告訴父皇。”


    聖導師挺直背部。


    “原來如此。那麽,殿下您說當天晚上您本人必須在湖畔,又是怎麽回事?”


    “那是騙人的。譚達說,如果由特羅凱大師出馬,就可以藉著‘靈魂呼喊’這個咒術,救出那些被‘花’抓住的靈魂。可是,有個保護那朵花,叫做‘花之守護者’的妖怪會出麵阻止,還會攻擊特羅凱大師,所以,為了保護特羅凱大師,我才想借助‘獵人’的力量。至於我必須在湖畔當路標的事情,是我編出來的。”


    恰克慕看了修格一眼,然後又看著聖導師。


    “我想把自己所有的煩悶做個了結。我想要親眼看著那天晚上到底會發生什麽事情。那些陷入讓心情愉快的夢境之中的靈魂,真的會回到原本的世界,重新生活下去吧……我想知道這些。”


    聖導師暫時沉默地看著恰克慕,過了一會兒,以宛如長刀的鋼鐵一般冰冷,帶著震撼力的口吻說道:


    “殿下您應該懂吧,您隻擁有唯一的一條生存之路。


    陛下還很年輕,將來要和某個妃子生下了男孩還綽綽有餘,即使沒生男孩,真到了緊要關頭,也還有三之宮的公主在。也就是說,即使殿下您不在了,這個國家的繼承,也不會因此斷絕。


    但是,成為皇太子的您,就隻有唯一的一條生存之路。所謂的皇太子,就是會成為皇帝的人。途中受挫,不能成為皇帝的,就隻有碰到病死或意外死亡這些命運的人。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會有不願意成為皇帝的皇太子的。”


    這種過於直接的講法,讓恰克慕與修格不發一語地望著聖導師。


    “即使如此,那天晚上,我能去湖畔嗎?”


    恰克慕平靜地問道。


    “去吧。因為不去的話,以後可能也會在某處碰到病死或意外死亡的命運。”


    聖導師露出微笑。


    “我知道了。那麽,就悉數照殿下對陛下所言去辦,讓‘獵人’跟著您去吧。”


    修格出聲對起身的聖導師說道:


    “聖導師大人,明天晚上,我能不能也陪著殿下去呢?”


    聖導師低頭看了看修格。


    “可以,你要好好看著殿下。”


    聖導師走出房間,腳步聲越來越遠最後消失的時候,修格低聲的說:


    “殿下,我由衷感謝您的幫助。您對我的庇護,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這樣一來,就可以把‘獵人’晉送到帕爾莎的身邊去了


    。不過——”


    恰克慕沒有血色的蒼白臉龐,浮現了苦笑。


    “這個意思就是,如果我想跟著帕爾莎逃跑,‘獵人’們的刀口就會對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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