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獵人”晉的承諾


    時間接近正午。


    躺在地爐邊的特羅凱動了動身子,幾乎是同一個時間,在保養槍矛的帕爾莎也抬眼看著門口那邊。特羅凱起身,低聲說道:


    “有人穿過結界了。”


    帕爾莎站了起來,手拿著槍矛打開了門。


    有個男人站在朝露沾濕的草地上。淺褐色的圓筒褲裙加上護腿,攜帶劍用的腰帶上,掛著把樸實的雙刃劍。雖是個隨處可見,一臉平凡的士兵長相,外表並不顯眼的男人,但全身完全沒有顯露任何破綻。


    “好久不見了,‘槍矛高手帕爾莎’小姐。”


    帕爾莎微笑以對。


    “太好了——你來了呀,晉先生。”


    “別加什麽先生了,叫我晉就好。”


    “獵人”晉稍稍挑了挑眉,口吻輕鬆地說道:


    “要是我那時候就知道這裏是你的藏身之處就好了……不過,我被你打得七零八落奄奄一息,也沒辦法追上你了。”


    兩人互看一眼,笑了起來。


    晉環顧四周,麵對到兩側的樹叢時,臉部突然繃緊。


    “……原來如此。是有奇怪的氣息,就像是野獸一樣。”


    帕爾莎點頭,帶著晉走入小屋。特羅凱與晉雖然認識,但第一次見麵的幽古諾,則是一臉困惑的表情向晉打招呼。因為聽帕爾莎提過晉是個武術高手,所以他可能想像會是個有如敘事歌中出現的壯漢一般的男人。


    著急的帕爾莎,立刻切入主題。


    “雖然拜托別人這種工作我也覺得過意不去……但是現在,我隻能靠你了。”


    “嗯,我已經聽修格先生說過大致的事情了。我有點難以相信,那位為人穩重的譚達先生,居然會變成那樣子的東西……要在不去姓名、不造成傷害的情況與怪物戰鬥,還要盡可能拖延住對方,這看來確實是有點棘手呀。”


    “而且,那個怪物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即使左肩關節脫臼了,還是繼續用右手痛打我的臉。”


    晉的嘴唇浮現出些許笑意。


    “這……好像不是有點,而是非常地棘手。不過,譚達先生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會盡我所能試試看的。”


    帕爾莎深深一鞠躬。


    “謝謝。”


    “不客氣——但是,如果他變得那麽像野獸,我們倒不如采取捕捉野獸的方法,用網子或繩子把他捆綁起來如何?”


    帕爾莎的臉上籠罩一層陰霾。


    “我一開始也這麽想過……可是,那東西隻把譚達的身體當作是工具使用。所以,要是用繩子抓住了他,他應該會徹底拿自己的皮膚與肌肉……甚至是骨頭來摩擦,企圖逃脫吧。這麽一來,該如何讓他停手?對方不是可以溝通的,也不會失去意識昏迷。即使能用網子逮到,但那東西八成在譚達的身體變得破破爛爛之前都不會停止行動吧。如此一來,譚達在夜晚之前就會……”


    晉眉頭深鎖。


    “原來是這樣。”


    帕爾莎仿佛是要驅散不快的想像,輕輕搖頭。


    “所以,隻要們能獲得先抵達湖邊的時間,然後再讓那東西來追我們,這樣做應該對譚達的身體比較好。因此,我才要拜托你幫忙。”


    “我知道了。”


    晉點點頭,然後突然想起什麽,補充說道:


    “對了,我忘了一件事情了。今天晚上,皇太子殿下也會到湖畔去。”


    “你說什麽!”


    帕爾莎和特羅凱大吃一驚,瞠目結舌。帕爾莎不快地“嘖”了一聲,說道:


    “我知道那孩子有心,但這太危險了吧!為什麽你不阻止他?”


    晉像是在勸她一般說道:


    “‘獵人’的染和永主動要求跟在殿下旁邊護衛,所以殿下應該不會發生什麽事情。”


    帕爾莎與特羅凱彼此互看。他們擔心的不是人身安全,而是靈魂會不會出事。但現在把這事告訴晉,也於事無補了。在煩惱倍增的心情中,帕爾莎忍不住歎氣。


    晉像是要驅散沉重的氣氛,以果斷的口吻說道:


    “總而言之,我會盡我所能,拖延住那個叫什麽‘花之守護者’的,除此之外的事情,現在就算擔心也無計可施。”


    一切準備就緒,手放上大門的時候,帕爾莎回頭看了看晉。然而,隻是稍微吸了口氣,並沒有開口說什麽話。


    她的表情,讓晉的胸口十分難受。


    帕爾莎內心的想法,一定是“如果自己能分裂成兩個人就好了”。盡管擔心會傷了譚達,但對接下來必須拚命戰鬥的晉,這種話帕爾莎說不出口。


    晉不由得抓住了帕爾莎的手臂。


    “如果……我沒辦法拖延到最後一刻,我會集中攻擊譚達的左腳。而且,我會針對骨頭——你明白吧。”


    晉在帕爾莎麵前把腰帶取下,把袋子十字形地纏繞在刀鞘與握把上,表示自己絕對不會拔刀的堅強意誌。


    帕爾莎帶著深深的感謝望著晉,低聲說道:


    “這次,我欠你一條命的人情。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報答這份恩情的。”


    晉笑了起來。


    “別開玩笑了啦。請你別忘了,這本來就是我的報恩呀。要是連你都要加入計算什麽借來借去的人情,那太麻煩了,我吃不消——好了,看起來都準備好了,我們走吧。”


    最前方的是晉,接著是帕爾莎,然後特羅凱走了出來,最戶幽古諾一走到草地上,西邊的樹叢上方立刻湧現出強到讓人吃驚的氣息。


    “……我要解開姐姐了喔。”


    特羅凱低聲說完,帕爾莎與晉便把幽古諾夾在中間站著。幽古諾一臉蒼白,專注地凝視著樹叢。


    特羅凱閉上眼睛,雙手重疊放在胸口上,伴隨著全神貫注一聲吆喝,用力張開雙臂。


    與此同時,一個黑影仿佛是從樹枝上射出來的箭,筆直地朝著幽古諾撲來。


    晉以撈的動作揮劍,傳來微弱的一聲“碰”,被劍鞘打到側腹部的“花之守護者”掉到了地麵上。


    “快走!”


    在晉大叫之前,帕爾莎已經抓住站著不動的幽古諾的手臂,拔腿狂奔。帕爾莎連都都沒回。


    晉所施的衝擊,是強大到人類會暫時喘不過氣且動彈不得的衝擊。


    但是,“花之守護者”一點也沒有疼痛的樣子,立刻起身。先前帕爾莎造成的左肩脫臼,似乎是自己重新接回去的。


    (……原來如此,這家夥不是人類。)


    看著“花之守護者”的眼睛,晉感覺到內心深處越發冰冷起來。那張臉雖然是譚達的臉沒錯,但絲毫不見譚達穩重的氣質——人臉怎麽可能會是因一個表情就改變這麽大的東西……


    看到“花之守護者”膝蓋彎曲,晉立刻察覺到“花之守護者”是想跳過他,直接去追幽古諾。


    就在下個瞬間,晉雖然差一點就要抓到輕鬆一跳就跳到他頭上的“花之守護者”的腳踝,但“花之守護者”整個身體收到這股猛力的拉扯,滾落地麵。


    “花之守護者”企圖用右腳踢開抓住他左腳腳踝的晉的手,晉在險些被踢到之際趕緊鬆手,在地上翻滾之後跳了起來。


    可是,“花之守護者”跳起身的速度,比起晉快了那麽一點點。“花之守護者”完全沒有把晉放在眼裏,朝著幽古諾跑離的方向狂奔而去。


    晉緊握依然放在鞘中的劍,朝著“花之守護者”的腳丟擲過去。劍漂亮地在雙腳之間糾纏,“花之守護者”倒在地上。


    晉撲向“花之守護者”,雙手迅速地穿過對手的腋下,在“花之守護者”的頭部後方扣住手指。這樣一來,就能牢牢固定住雙肩與頭


    部的關節,不隻是對手動彈不得,隻要晉稍微用點力,甚至連對方的脖子都能擰斷。


    一邊將身體重心往後方,晉一邊心想:這樣就抓住“花之守護者”了。隻要能盡可能長時間維持住這個姿勢就可以了。如果能巧妙地絆倒對方的腳,在地麵翻滾,用自己的雙手雙腳緊緊纏繞住對方,那麽隻要還有力氣,應該就可以持續壓製對方。


    晉與帕爾莎一樣,都是從小時候開始就受到非常實戰層麵的無數灌輸。真正武術優秀的人,甚至連自己的體重,某種晨讀都像是能夠操縱自如一般。盡管晉並不是個壯漢,但藉著重心下方的方式與呼吸法,就能讓自己的身體重量變得比任何壯漢都來得重。既然都把對手固定到這種地步,他就有絕對的自信不讓對手脫逃。


    所以,當在自己的雙手底下的“花之守護者”開始有行動的時候,晉感覺到有如胃部緊緊一縮的寒顫。“花之守護者”開始將雙手往背部彎曲,聽到“花之守護者”的手臂骨頭發出的聲音,晉的背部冷汗直流。


    (這家夥,想把自己的雙手折斷!)


    藉著將遭到牢牢固定的雙手折斷,企圖從晉的手中逃脫——譚達的身體,對“花之守護者”來說不過是個工具——回想起帕爾莎所說過的話。不管是折斷雙手,還是雙手遭到砍斷,隻要還有一口氣,“花之守護者”就會緊追著幽古諾不放吧。


    這種恐怖,晉,現在深刻地體會到了。


    晉瞬間放手,朝著“花之守護者”的膝蓋後方踢去。膝蓋立刻晃動,“花之守護者”倒到地麵上。晉跨過“花之守護者”的雙腳,在“花之守護者”的膝蓋外側跪下,用自己的小腿壓製他膝蓋後方。接著,用右手壓製“花之守護者”的後頸部,讓他的頭無法活動。


    “花之守護者”伸出雙手想要抓住壓抑自己頭部的晉的右手,晉麵對著這個動作,用並攏手指的左手不停地揮開。但是,“花之守護者”憑著驚人的可怕力量,企圖推翻壓在自己身上的晉,連紮眼瞬間都沒有停止過動作。


    晉的額頭冒出汗珠,他不曉得從開始戰鬥後到底過了多久,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晉全心全意地壓製“花之守護者”,不停揮開對方攻擊過來的手,但不久之後,由於疲憊的影響,他在短短的一瞬間喪失了集中的精神。


    就在一瞬間,“花之守護者”的右手指甲劃破了晉的右手。灼熱的疼痛流竄開來,晉不由得用左手按住傷口。接著,“花之守護者”的全身,就像蝦子一樣跳動,晉連吃驚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撞飛出去砸向地麵。


    “花之守護者”一起身,就朝著晉撲去。應該是領悟到要是不打倒這個男人,就沒辦法去追幽古諾吧。


    這根本不是人類的戰鬥方式。宛如野獸攻擊般,想要用指甲與牙齒把晉撕裂。手以驚人速度朝著晉的臉部攻擊過來,雖然晉勉強別過頭去,但左眼的旁邊還是遭到指甲抓出傷口。鮮血流入左眼,視線模糊。察覺到“花之守護者”正對準喉嚨展開攻擊的時候,晉已經失去手下留情的從容了。


    一邊呐喊,晉一邊以右拳全力痛打想要抓住他喉嚨進逼過來的“花之守護者”的下巴。然後對這身體後仰的“花之守護者”的喉嚨,再度痛賞一拳下去。


    “花之守護者”的身體終於離開的時候,晉開著肩膀衝擊,再次壓倒“花之守護者”,然後在其左腳踝稍微上麵一點的位置用手刀使勁砍了下去。骨頭完全折斷的觸感,經由手掌傳了過來。


    就在心想“終於結束了”的一瞬間,“花之守護者”的右手,用力擊中了晉的臉頰。那可怕的劇痛,簡直有如遭到棍棒痛毆。盡管好不容易閃開了要害,但被打飛到一旁的晉,在撞上地麵之前,早就已經昏了過去。


    “花之守護者”站起來之後,發現自己的左腳使不上力氣。雖然他因此暫時坐在地上撫摸左腳,但一會兒之後,便翻了一圈匍匐在地,隻靠雙手與單腳開始往前跑。可怕的是,即使是這個姿態,跟人類奔跑的速度相比,差別並沒有多大。


    化為“花之守護者”的譚達,往幽古諾消失的方向跑去,一下子就失去了蹤影。


    2山之湖


    午後的陽光稍微開始傾斜之際,帕爾莎等人停下了馬。帕爾莎先下馬,再把坐在自己麵前的特羅凱抱下來到地麵上。


    “噢,累死了、累死了。”


    特羅凱一邊嘀咕,一邊伸展發疼的腰。


    幽古諾重重地從馬背上滑下來,狼狽地跌坐在地。幽古諾雖然在先前去替夫人唱歌回家的路上曾經受邀騎過兩、三次,不過自己獨自一人起碼,而且還是跟在策馬前進速度頗快的帕爾莎後麵,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體驗。膝蓋內側磨破皮,大腿顫抖不停。一時之間,連站都沒辦法站好。


    “你還好吧?”


    帕爾莎蹲下來,看著幽古諾慘白的臉。幽古諾一邊摸著正在抽緊的腳,一邊點頭。帕爾莎將手放在幽古諾的肩上。


    “我們休息一下吧。馬也跑了這麽久,靠著人的雙腳應該怎麽也追不上了。”


    離開譚達的家,在亞錫羅村騎上馬後,已經過了將近五坦(約五小時)。一行人從亞錫羅村進入青弓川,渡過淺灘之後,沿著樵夫在山中開墾出用來讓馬運送木材到青弓川的道路,往“山中離宮”前進。


    帕爾莎停馬的地方是“拉車馬匹的飲水處”,是樵夫們為了讓運木材的馬匹暫時休息所興建的飲水處。從這裏延伸出去的運送木材的路會更偏北,不能通到“山中離宮”。因為這前方是禁止伐木與狩獵的“皇家領域”。


    帕爾莎先讓幽古諾與特羅凱休息,再將杏裏從馬背卸下。飲水處的構造是用竹筒引泉水過來,再裝入埋在地裏麵的大木箱裏。


    帕爾莎用竹水壺去接涓涓流水,把冰冷的水拿回來給兩人。接著拉著馬過去,讓馬痛快地飲水。一將飼料袋套上每匹馬的脖子,馬匹便立刻一邊發出巨大聲響一邊歡天喜地地吃起飼料。


    看著看著,人也覺得肚子特別餓了。至今為止,都是受著壓力在一股腦狂奔,即使路上休息過好幾次依然毫無想吃點東西的欲望。


    (我真不夠格當個保鏢。)


    心底如此低語,帕爾莎從杏裏中拿出竹籜包裹著的歇盧吉。這是把肉幹切成丁煮成鹹中帶甜,再跟煮好的稻米攪拌在一起再捏成型的攜帶食物。


    看見帕爾莎大口吃著歇盧吉,特羅凱也伸手要了自己的那一份。


    “好厲害喔……”


    幽古諾以奄奄一息的口吻低聲說道。


    “我實在是吃不下去。”


    帕爾莎在幽古諾身邊坐下,從袋子裏拿出一個小的木製容器,打開蓋子,取出用蜂蜜煮出來的,散發誘人香味的紅色麥卡果實。


    “你就一小口一小口吃點這個吧,慢慢咬然後再吞下去。”


    雖然麵露皺眉的表情,但是把蜂蜜煮出的果實含入口中的幽古諾,立刻吃驚地睜大雙眼。因為爽口甜蜜得讓人驚訝的香味,在整個口中擴散了開來。


    “……我沒想過,麥卡果實居然會這麽好吃。”


    幽古諾這麽小聲一說,帕爾莎露出微笑。


    “我帶了一點譚達珍藏的蜂蜜賣卡出來。聽說是用一種叫做羅尬的香草加上蜂蜜慢慢熬煮出來的喔。”


    “哦。……我有種神清氣爽的感覺,疲勞好像消失了。”


    “沒錯吧。這可是消除疲勞最好用的藥了。”


    忽然,有個鮮明得讓人訝異的回憶在帕爾莎腦海中蘇醒。那大概是十八歲的時候吧,她收到秦庫洛的嚴格訓練,累得差點就要倒地不起地回到家,譚達曾經用盤子裝了賣卡果實端來給她。那個時候的麥卡滋味,她永遠忘不了。身體發燙的疼痛,感覺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


    。


    特羅凱伸出手,再拿了個麥卡果實。


    “雖然一般人都說治療是女人的技術,但實際上沒有這回事。譚達天生就擅長治療,讓他製作這種東西是最好不過的。”


    幽古諾看了帕爾莎一眼。帕爾莎表情凝重地看著手上的果實。


    所有人都吃完麥卡果實後,帕爾莎用草抹抹手後起身。


    “好了,我們走吧。得在月亮升起之前到達湖邊才行。”


    將馬匹係在飲水處旁邊的樹幹上。帕爾莎用槍矛將稍微減輕的行李挑在肩上。從這裏開始,必須徒步走過幾乎沒有路的山中。


    帕爾莎走在最前方,一邊用砍柴刀劈開灌木叢開路出來,後麵跟著幽古諾,殿後的是特羅凱。雖然帕爾莎迅速開路出來往前走,但幽古諾與特羅凱都因為不習慣騎馬而疲憊不堪,隻能慢慢前進。一路上休息了好幾次,他們依然隻是繼續往前走。


    太陽開始西沉,眼看著越來越暗。麵向西方的書皮染上了淺淺的夕陽餘暉,三個人默默地走過這些樹木之間。


    不久,太陽下山了,帕爾莎暫停腳步,從行李中拿出“旅燈”,巧妙地使用打火石與火絨點上燈火。“旅燈”是用細竹編成籠子,裏麵立了根蠟燭的東西,附有一根短握柄,拿離身體也能照亮前方。


    “你幫我拿這個。”


    帕爾莎將“旅燈”交給幽古諾,再次一邊開路一邊往前走。幽古諾拿著的燈火,雖然幾乎照不到帕爾莎的腳邊,不過帕爾莎的腳步依然走得踏實。除了有時會有因為聲音受到驚嚇而邊叫邊飛走的鳥兒之外,就隻聽得到帕爾莎揮動柴刀的聲音,與三個人的腳步聲而已。


    特羅凱走著走著,越來越有種身處夢中的感覺。年輕的時候,她曾經受到呼喚而一心走過山中直到湖邊。感覺就在那個夢中……


    走過漆黑的山中,前進、前進、前進……


    不久,就跟那時候一樣。眼前忽然豁然開朗。


    深山中群山環繞的大湖,在三人麵前一片黑地延伸開來。


    特羅凱就像腦中受到了麻痹般的衝擊,站著動也不動。


    “啊……就是這座湖。”


    特羅凱沙啞的聲音,讓帕爾莎和幽古諾回頭過去。特羅凱一麵茫然望著湖麵,一麵指著西邊的刪。


    “我那個時候就是從那邊,穿過山林到這裏來的。那座山的另一邊,就是我故鄉的村落。我孩子們的墓也在那裏……”


    特羅凱覺得有雙冰冷的手拂過她的臉龐。孩子們的死以及與丈夫相處的回憶,宛如激流奔入般地在腦海中接連浮現。


    特羅凱痛苦地想到,自己在無意識中從過去別過了雙眼,將記憶掩蓋起來。很久很久以前的過去——轉身離開,努力想要遺忘的過去,似乎朝她伸出了手。


    而且,矗立在湖畔的“山中離宮”……


    一股寒意沿著背脊爬了上來,特羅凱忍不住發抖。巨大的門扉,木頭複雜組合而成的屋頂——完完全全,就是夢中的那座宮殿。


    五十二年前在夢中見過的,矗立在那座湖裏的顛倒宮殿,跨越了遙遠時光的未來宮殿,正映照在湖麵上……


    特羅凱深深吸了一口氣,嚴厲斥責自己。


    (笨蛋,“山中離宮”本來就是模仿那個夢建造出來的宮殿。兩者一模一樣的事情,你不是早就聽恰克慕說過了嗎?)


    特羅凱非常清楚,自己為什麽如此害怕。她閉上雙眼,對自己說話。


    (我已經不是五十二年前那個不幸又軟弱無力的小女孩多慕卡了——我是,咒術師“行走大地上的人”特羅凱。)


    特羅凱以堅強的口吻對帕爾莎與幽古諾說道:


    “來吧,來設結界吧。你們就照我教過你們的去做吧。”


    三個人穿過湖畔的蘆葦原,抵達湖水拍打的岸邊。


    特羅凱將從蘆葦原找來的四根又粗又長的蘆葦深深插入岸邊,在蘆葦之間搭起草編成的細繩。帕爾莎與幽古諾分頭幫忙,把炭放到帶來的四麵素陶火盤上。再從“旅燈”點炭火過來,而且,為了順利點火,還將散發獨特味道的枯草一一放在火焰上。


    燃燒起來的枯草中,白煙有如烽火般生氣,緩緩朝著湖的方向飄去。


    3月之門


    帕爾莎似乎聽到有人喊她,於是抬起頭來。


    看到四個繞著湖邊逐漸靠近的人影時,帕爾莎的胸口湧出喜悅。


    “帕爾莎——!”


    恰克慕差點跌跤地狂奔過來。比起從前,他長高了許多。而且,聲音也不再是尖銳的孩子聲。經過變聲器,成了穩重的少年聲。


    “喂!小心一點,不要破壞結界呀!輕輕地跨進來這邊。”


    特羅凱急忙大叫,恰克慕才終於放慢腳步。乖乖聽話照辦,輕輕地跨過繩子進來的恰克慕,一看到帕爾莎就皺起眉頭。隨即,那時候的印象立刻浮現眼前。


    “恰克慕,你這小子,又長大了呢。”


    帕爾莎聲音嘶啞地說道,就在下一瞬間,立刻緊緊抱住恰克慕的頭。那個時候高度隻到胸口附近的恰克慕,現在把臉埋在帕爾莎的肩上,恰克慕使勁全力緊抱住帕爾莎,抽咽起來。


    帕爾莎和恰克慕,彼此都認為這輩子再也不可能見麵——還有,今晚過去之後,兩人又必須再度分開。


    跟在恰克慕後麵進入結界的修格,還有“獵人”的染與永,全都安靜地看著帕爾莎和恰克慕。


    “……月亮升起了。”


    特羅凱的聲音,讓所有人都吃驚地探頭看天空。群山的棱線處,大大的紅色半月探出了臉。


    “來吧,在月亮映照在湖麵上之前,我必須進行‘靈魂呼喚’的準備。你們全都給我安靜坐好。”


    特羅凱的話語,讓帕爾莎回過神來。恰克慕一臉尷尬地放開帕爾莎,就想朝地麵做下去。看到這一幕,“獵人”永,慌張地說道:


    “殿下,請您稍等一會兒。”


    他寫下背著的坐墊,迅速鋪在地上。恰克慕盡管一臉掃興地看著坐墊,但帕爾莎一點頭,還是莫可奈何地坐在坐墊上。


    帕爾莎看了一眼佇立在一旁的修格,對著修格深深一鞠躬。雖然將感謝之情假裝成對首次見麵的人的招呼,但修格似乎是明白的。修格的嘴角輕輕浮現一抹微笑後,立刻變得一臉正經,對帕爾莎恭敬回禮。


    帕爾莎以眼神對體型呈現對比的兩位“獵人”之意。身材矮壯脖子短粗的“獵人”染,麵無表情地回以注目禮,但臉上留有帕爾莎造成的傷痕。瘦瘦高高的永,稍微猶豫了一下之後,繃著臉也回以注目禮。


    帕爾莎試著在偶爾隻有鳥鳴聲回蕩的寂靜黑暗中,感受周圍的動靜——沒有感覺到“花之守護者”的氣息。他們似乎沒被追到,平安抵達這裏了。


    然而,她對此一點都不感到高興。帕爾莎的腦海中,浮現出譚達傷痕累累在黑暗中奔跑而來的身影。


    (譚達,不會來了。)


    即使這麽想,還是無法阻止另一個念頭從內心深處湧上來。


    (……譚達,讓我看看你活得好好的樣子……)


    不知不覺中,月亮變成了散發皎潔光芒的小小半圓形,高掛空中。月光讓群山的輪廓清晰浮現,矗立在對岸,沒有人煙的“山中離宮”的木頭屋頂上,也映照著宛若冰霜的白光。


    忽然幽古諾動了一下。


    “那座宮殿,是不是有哪裏怪怪的……”


    所有人都看向幽古諾所指的湖麵。


    黑暗的湖麵上,仿佛照鏡子一般,清楚映出了“山中離宮”。可是,那對於藉著月光映照在湖水上的影像來說,看起來太過分明。而且,即使風吹過湖麵興起陣陣漣漪,影像依然絲毫沒


    有搖晃。


    恰克慕顫抖著低聲說道:


    “月亮也怪怪的……”


    掛在空中的月亮,是個漂亮的半月。然而,映照在湖水上方,卻是個形狀接近滿月的月亮。就在眾人觀察的期間,湖上的月亮眼看著越來越圓,逐漸變成了滿月——宛如窗戶自動慢慢打開一般……


    就在月亮完全變成滿月的那一瞬間,開始響起了尖銳的聲音。隨著那類似口哨的聲音越來越高,帕爾莎的肌膚開始感覺到不可思議的氣息。


    “是風嗎?”


    帕爾莎小聲地說,修格搖頭。


    “湖麵沒有動。這火焰還有蘆葦的葉子也是……”


    然而,坐著的人們,肌膚都感覺到風在吹。


    “啊……”


    眾人一同發現到一個現象,嚇得倒抽一口氣。


    從這裏看過去的“山中離宮”,正在沉入毫無光亮的漆黑之中。


    但是,映照在水鏡上的顛倒宮殿,回廊圍繞著的深處,卻開始輕輕搖曳變得越來越亮。微明的,柔和的燈火之色……


    “是‘花’。”


    恰克慕低聲說道。


    “在中庭的‘花’完全綻放了。”


    恰克慕那聽起來帶著睡意的發呆口吻,讓帕爾莎大吃一驚,趕緊抓住他的手臂。


    “恰克慕,你不能著魔呀!要好好保持意識清醒。”


    恰克慕嚇了一跳,全身發抖。其他人也一臉剛被吵醒的迷糊表情看著帕爾莎。


    “大家小心了!那就是會吸引夢過去的‘花’呀!現在,那邊與這邊靠近到連接在一起了。要是一鬆懈,就會被拉過去哦!”


    即使這麽說,帕爾莎還是有種在夢中呐喊的不安定感。空氣仿佛變成了溫涼的液體。


    這個時候,從特羅凱左右緩緩搖晃的身體,突然開始滲出了光,近似螢火蟲散發出的光,帶著淡淡黃色的光。轉眼間,那道光逐漸集中到特羅凱的額頭上。


    然後,帕爾莎有生以來,首度看見了“靈魂”——特羅凱的靈魂變化成了一隻美麗的鳥兒,散發著宛如螢火蟲的光,拖著一條白線飛了起來,筆直地被吸進了湖麵的月亮裏。


    ※


    特羅凱就像是隻投入氣流的鳥,以極高的速度被“月亮”吸了進去。周圍隱約飄過的藍色煙霧,讓她想起了黎明之前的微暗的藍色。


    警鍾在特羅凱的內心大響。


    (這煙霧正在發揮強烈的咒力——可千萬不能被抓住……)


    可是,這個念頭一下子就鬆開消失了,仿佛滑行般在藍色煙霧中下降的時候,在特羅凱心中的“時間”也開始回溯了。


    穿越好幾條回廊,降落到草木扶疏的庭院之時,特羅凱忘卻了五十二年的歲月,回到了二十歲的少女時代——變成了多慕卡。


    當看到一位身穿灰色長袍,係著一條深綠色腰帶的高個子男子的身影時,多慕卡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喜悅。這份喜悅,沒多久便成了溫暖的幸福感,包裹著多慕卡。


    (多慕卡……那孩子,在哪裏?)


    “花守衛”這麽一問,多慕卡嚇了一跳,看著自己的手中。


    (不見了!剛才我明明還牢牢抱著的……)


    雙手的懷抱之中,隻殘留著嬰兒溫度消失之後的些許寒意。


    (不要緊的,多慕卡。你就呼喚那孩子吧,他一定會回來的。)


    多慕卡鬆了一口氣——沒錯,我很清楚那個孩子在哪裏,也知道把那孩子喚回到這個懷抱的方法。


    多慕卡張開雙臂,呼喚兒子。


    ※


    好幾件事情同時發生。


    特羅凱緊握著的芒穗咒具猛烈燃燒起來,結界的繩子馬上像從內側遭到反彈一般破裂四散。與此同時,有個像是三隻腳野獸的影子從蘆葦原跳出來,朝著幽古諾撲去。帕爾莎雖勉強介入幽古諾與影子之間,卻受到極為強大的力量推倒在地。


    “這怪物!”


    帕爾莎的眼角餘光看到“獵人”永大叫,然後拔劍。


    帕爾莎將手伸入“花之守護者”的腋下,用腳繞住對方的右腳腳踝後,使盡渾身力氣將“花之守護者”整個翻倒,趴在他身上。


    永那對準“花之守護者”的背部揮下的劍,貫穿了帕爾莎的左肩。


    永嚇了一大跳立刻把劍拔出來。恰克慕邊喊叫邊撲向帕爾莎,用手壓著帕爾莎的肩膀,企圖止住噴出來的鮮血。


    “花之守護者”想要從帕爾莎的壓製下起身而開始掙紮。緊接著,帕爾莎突然起身,用右手猛力地將“花之守護者”的身體抬到肩膀上。


    雖然帕爾莎想要就這樣扛著“花之守護者”行動,可是“花之守護者”雙手緊緊握拳,猛烈捶打帕爾莎的背。


    帕爾莎痛苦呻吟,放下“花之守護者”,倒在其上。


    永企圖再度揮劍砍向“花之守護者”的時候,染立刻加以製止。


    “你給我好好保護殿下!”


    吼叫一般地說完後,染壓製住“花之守護者”那正想要抓住帕爾莎脖子的雙手。


    “不要殺他。這個怪物是譚達。”


    “我知道。”


    染雖然將“花之守護者”從帕爾莎身體下方拖出來,但察覺到“花之守護者”正打算折斷自己的雙手一邊能夠自由行動,也不得不臉色大變。


    幽古諾打從心底感到害怕。宛如怪物的“花之守護者”撲向他,像鷲的爪子一般能夠使勁彎曲手指,朝著他的喉嚨伸來的時候,國度的恐懼逼得他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


    幽古諾死命想要移動發抖的雙腿,遠離那群糾纏不清的人們,朝著湖那邊後退過去。


    這個時候,忽然飄來了一陣香味。那味道,仿佛是從掛在故鄉的爐邊的鍋子內生氣的熱氣,溫暖地包裹著幽古諾。


    耳朵深處,傳來了讓人懷念的聲音。


    ——幽古諾……


    啊,是母親的聲音。幽古諾的腦海中模糊地這麽想。當他作了可怕惡夢的時候,總是會哄他的溫柔聲音。一聽到那個聲音,因為害怕而僵硬的身體就放鬆下來,轉眼間,就遭那惡夢的記憶追逼到腦海的角落,越發想見母親一麵。


    ——快過來,這裏……


    在自己的靈魂誕生的那個庭院,“花”柔和的光亮,宛如引誘般地搖曳著。


    幽古諾在草地上跪了下去……


    ※


    “花”的世界終結的時候,忽然就開始了。


    一陣風像是預告般地吹來,就在人這麽以為的時候,“咻咻……”地,風的吼聲越來越高,沒多久,已經變得相當激烈。


    譚達在風開始變強的時候,判斷已經沒有時間猶豫,立刻變成鳥,廢棄去尋找卡雅。


    花的光亮因為強風而搖晃著,在附近灑下了一片陰影。可能是某處的子房凋零了,花瓣一瞬間四處飛散。以前嗆人的花香味,正變成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甜蜜味道。


    譚達發覺自己不能隨心所欲拍動翅膀,不禁毛骨悚然。


    (是這封的影響嗎,還是,我在那邊的世界變成“花之守護者”的身體快死了……)


    不管原因為何,他都開始感受到難以承受的疲憊。


    (我一定非救卡雅不可……)


    譚達死命振翅,飛近劇烈搖晃的某片花萼。接著,那片花萼,才剛突然劇烈晃動起來,一瞬間花瓣就凋零了。


    譚達好不容易閃開花瓣的直接撞擊,在遭到風逐漸剝奪的花瓣之中,他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影,晃動著慢慢下降。


    “卡雅!”


    一麵呐喊,譚達一麵抱住少女纖瘦的身體,把自己的身體當墊子,背朝著中庭落下。


    即使撞上


    地麵,也沒有感受到語氣的撞擊力道。中庭的水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像沙子的東西。譚達懷抱中的少女動了動身體。


    “卡雅,你醒了嗎?”


    聽到譚達的聲音,卡雅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叔父?這裏是什麽地方……為什麽我會在這種地方呢?”


    花接連不斷凋零,許多人影宛如成熟的果實,開始掉落到中庭。人們即使落到地上,身體也像是嬰兒一樣蜷曲著橫躺在地,動也不動。


    盡管譚達心想必須喚醒那些人,但是身體已不能隨心所欲地行動。嚴重的疲勞覆蓋著全身。


    (我得把卡雅變成鳥……)


    雖然這麽想著,但譚達動彈不得。麻痹般的恐懼在心底出現,然後緩緩地在整個身體內部蔓延開來。


    (我會死在這種地方嗎……)


    應該有想做的事情的未來,仿佛夕陽餘暉,眼看著變得越來越微弱,就要消失了。


    “叔父?您怎麽了?叔父!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卡雅一麵搖晃譚達,一麵用顫抖的聲音大叫。譚達基礎夙願以償的聲音。


    “……卡雅,你快逃離這裏。你有看到一條線吧?”


    “線?”


    卡雅眯起眼睛,然後,發現有條發光的線從自己的額頭延伸出去,發出驚呼:


    “我看到了!叔父,我看到線了!”


    譚達抓住卡雅的手臂。


    “我接下來會把你變成鳥。所以,等你變成鳥之後,就沿著那條線飛去,不管它延伸到哪裏去。這麽做的話,你就能回家去了。”


    “把我變成鳥?叔父,你做得到呀?”


    譚達勉強提起嘴角,露出微笑。


    “我,做得到的。因為,我也還算是個咒術師嘛。”


    譚達暫時閉起雙眼,他打算接下來一睜開眼睛,就對卡雅的內心下暗示,開始讓卡雅變成鳥這最後的工作。然而,他沒有聽見身體說的話。身體變得十分沉重,眼前越發黑暗……


    ※


    染慢慢移開壓製“花之守護者”的手,抬頭看帕爾莎。帕爾莎按著受傷的肩膀,茫然地,低頭看著譚達麵目全非的身體。看見火盤的光亮中浮現出來的那張臉,帕爾莎了解到譚達的身體正處在生命的極限。


    帕爾莎的胸口流竄著受刀劍刺傷般的疼痛。覆蓋著內心的東西在這一瞬間瓦解,悲傷變成有如麻痹般的冰冷,蔓延全身。


    帕爾莎在動也不動的譚達身邊跪下,抱著譚達的頭,讓他的額頭碰觸自己的額頭,停不下牙齒喀喀顫抖的聲音,喉嚨梗塞,無法呼吸。


    “譚達……”


    淚水自帕爾莎的雙眼溢出。


    “你別死呀,譚達!”


    ※


    譚達覺得聽見了帕爾莎的聲音,因此睜開雙眼,身體的沉重感還是老樣子,但不知為何,一種想要活下去的欲望開始隱隱作痛,給了他移動身體的力量。


    譚達撐著手肘起身,發現卡雅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是呀。他現在還不能死,這也是為了卡雅。


    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突然發現正在開始凋零的“花”的根部,站著一位被“花守衛”拉近身邊的年輕女孩。仿佛完全不介意猛刮著的風,那個女孩恍惚地攤開雙手,像是想要抱起某人的樣子。


    雖然是位很年輕的亞庫族女孩,但那張臉龐清楚殘留著眼熟的氣質。


    (不會吧……)


    譚達倒吸一口氣,容納後,竭盡全力大喊:


    “師、師父!特羅凱師父!”


    女孩莫名其妙地回頭看譚達。


    兩人視線交會的瞬間,女孩的眼中浮現訝異的光芒。


    “譚達……?”


    多慕卡一看到譚達,就感覺到顫抖從身體深處流竄出來。被迫沉睡的某種東西突然蘇醒,皺紋與難以對付的表情,回到了那豐滿柔軟卻露出無依無靠表情的臉上。


    ——多慕卡,你開始變老變醜了,要小心呀……


    “花守衛”口吻嚴厲地說道。


    顫抖著搖搖頭,露出笑容的那時候,那張臉,已經完全變回了特羅凱。


    “是嗎?有這麽醜嗎?不過,這就是我呀。過了五十二年這麽久所培養出來的長相。”


    特羅凱瞪著“花守衛”。


    “你根本不是‘花守衛’——我這個混賬,居然中了你這卑鄙的圈套!光是受騙,我就快氣死了!”


    特羅凱變化成火焰,撲向那個男人,但男人迅速晃動後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男人施展出來的幻象全都消失,特羅凱被拋到一個風刮得有如暴風雨般的世界中。


    隨風飛散的花瓣如沙般崩解、逐漸淡化消失的宮殿……


    “你這家夥,真夠慘的!”


    特羅凱小聲地說,想要跑向蹲在風中的譚達。


    但是,沙暴突然籠罩譚達的身影,讓她越來越看不見。


    ——不能讓你過去。


    細細的、尖銳的女人聲音響徹四周。


    ——我們所有人,要永遠待在這裏。


    回來吧!以前從我手中逃走的孩子們……


    4伴隨滅亡之風,伴隨歌聲


    低頭看著趴在已經無法行動的譚達身上的帕爾莎,修格忽然眼角好像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動,轉頭過去。


    修格睜大雙眼。


    幽古諾跪在湖畔草叢中的身體,不正在緩緩地向前傾倒嗎?


    “幽古諾先生!”


    修格的聲音之上,重疊了永呐喊的聲音。


    “皇太子殿下?殿下!您怎麽了?”


    修格趕忙回頭,恰克慕由永撐著,正死命地想要起身。仿佛酩酊大醉一般,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最後,恰克慕終於在永的懷抱中倒了下去。


    修格發現到人的聲音很奇怪的聽起來遠遠的。雖然想跑去恰克慕的身邊,卻像是在夢中奔跑,沒辦法順利前進。


    帕爾莎因為修格等人的聲音而抬頭。然後,發據周圍的景色奇妙的扭曲著。


    朝著湖水映照的月亮旋轉吹去的風,正把自己這群人也卷入其中。


    不可思議的是,這陣法是肉眼可見的。不僅如此,甚至連帕爾莎都能清楚看見那眼神自幽古諾與恰克慕額頭的靈魂之光膨脹起來,想要掙脫出去的樣子。還有,從特羅凱額頭伸展出去的同樣的線,有好幾條線奔跑過天際,朝著湖水宮殿小時的樣子。帕爾莎也看見了——那應該就是連接受到“花”俘虜的人們的靈魂,與殘留在身體內的生命之間的線吧。


    帕爾莎將雙手放在膝蓋上,使勁全身的力氣站起來。


    可能是因為有過好幾次順利度過千鈞一發危機的經驗,帕爾莎的心在這種時候,越來越沉著冷靜。


    “修格!永!用力搖恰克慕!千萬不能讓他睡著!”


    這麽呐喊後,帕爾莎開始逆著旋轉吹著的風,往身邊沒半個人在的幽古諾跑去。


    帕爾莎的每一步都踩得十分用力。一靠近幽古諾,立刻單手抱起臉朝下倒在草叢中的幽古諾。


    幽古諾的頭部就像是個死人頭顱般,在雙肩之間搖晃著。他額頭上的光,迅速變亮,仿佛掙紮著要出來外麵的樣子。


    (譚達。)


    帕爾莎在心中詢問譚達。她沒有比此時此刻更後悔自己沒有半點咒術的知識了。


    (我該怎麽做,才能讓這家夥醒過來呢……)


    帕爾莎突然抬起頭。某個念頭閃過她的腦海。


    張望四周,帕爾莎大聲喊叫:


    “離‘木靈’!你們的‘思念者’就要被帶走了!”‘


    這裏是山中的水邊,符合傳說中離“


    木靈”居住地的條件。即使看不到身影,他們一定也在這裏的……


    “離‘木靈’!快留住你們的‘思念者’呀!”


    幽古諾受到熟悉的母親聲音吸引,想要往那邊去。那誕生出他的靈魂,淺藍色的庭院與高個子的父親……他強烈地懷念起在湖底看見的風景。


    ——快點,過來吧……


    讓人聽來幸福的聲音正在呼喚著。幽古諾掙紮著,想要往上浮出。


    接著,突然,有什麽東西緊緊地抓住他,無數的小手纏住了他,拉住了他,手一被抓住,小時候第一次聽到的離“木靈”們的歌聲,立刻以出乎意料的鮮明清晰,蘇醒了過來。


    什麽都不需要,隻要能夠唱出讓靈魂顫抖的歌曲……盡管知道離施加了咒語,但曾經在泉水邊麵對著“木靈”們唱歌的時候所感受到那有如發燒的情感湧上幽古諾胸口,他想起了那首歌所喚醒的,仿佛整個身體氣泡顫抖般的熱度。


    這一瞬間,盡管偽裝成母親的聲音,但實際上是呼喚人向死亡而去的呼聲,它所帶來的魔力突然停止了。


    幽古諾對著那些糾纏住他的離“木靈”們,露出微笑。


    (沒事的,我哪裏也不會去。)


    幽古諾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咻”的一聲逐漸回到身體……


    “幽古諾。”


    幽古諾聽見了帕爾莎的聲音。就跟離“木靈”們一樣。帕爾莎也依然緊緊抓著他的手。


    “醒醒呀,幽古諾。”


    帕爾莎抓著手的手掌熱度,幽古諾閉著雙眼感受著。


    由衷祈禱,用力抓著自己手臂的那隻手,傳來了顫抖。


    幽古諾的內心深處,感覺到有某種東西痛了起來。


    遠方,傳來男人們呼喚恰克慕名字的聲音。無數次、無數次,重複呼喚著的聲音,以及透過帕爾莎的手傳過來的顫抖,在幽古諾的心中變成了緩緩互相重疊、互相呼應的強烈脈動,開始撼動整個身體。


    呼喚生命的聲音——從丹田深處,灌注了全身的感情呼喚的聲音。


    抓住幽古諾的離“木靈”們,與他們的聲音產生共鳴,搖晃著身體,開始呢喃。那呢喃震動了幽古諾的內心,變成愉快的顫抖湧現出來。


    草、木、蟲、鳥、獸、魚、石、水——這山中湖畔的一切都在遠離,仿佛起泡般的寂靜顫抖傳了過來。


    幽古諾睜開眼睛,坐起身。接著慢慢站起來,露出微笑。


    (顫抖吧,顫抖吧。)


    幽古諾開始嗤嗤地小。如泡泡上升般,讓人發癢的喜悅湧現上來。


    (來吧,搖晃吧,笑出來吧——顫抖然後裂開吧!)


    突然,聲音從幽古諾的喉嚨噴發出來。經由全身共鳴而噴發出來的,高亢的歌聲……


    離“木靈”們快樂地共鳴,蘆葦原跟著晃動,天地開始搖晃。


    歌聲化成極端的喜悅度過湖水,搖曳整座湖。


    正朝著湖中消失的許多線——連接著生命與靈魂的線,隨著歌聲搖晃,一邊跳動,一邊開始閃閃發光。


    歌聲化成微風,變成了天地之聲。


    ※


    “花”的世界,急速地衰敗了。木頭宮殿也如遭到風吹走的沙子,正逐漸衰敗消失。


    那個世界,開始吹起與以前相異的怪風。


    被吹進充滿惡意的沉重沙暴中的譚達,受到彈開這沙暴的清爽微風拂過臉頰的時候,感受到強烈的喜悅。仿佛白色晨光照在臉上那般安穩的喜悅。


    他覺得似乎聽見帕爾莎在對他說“別放棄”。


    “我知道。”


    譚達小聲地說。


    “我不會放棄的。”


    宛如水逐漸滲透進來,身體恢複了力氣。


    卡雅的眼睛裏,也映照著光芒。


    “這風散發著一股香味。就像是吹過稻穗之中的風一樣。不過,是更強烈的香味。就像是夏天草叢的熱氣。”


    兩股風,晃動著世界。


    一股,是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風。另一股,是有如盛夏草原的熱氣,散發著生命氣息的奇妙的風。兩股風就像是扭轉的線一般互相纏繞,卷起旋風,一邊吼叫著一邊流動。


    附近的景色都成了無邊無際隨風起伏波動的草原。


    譚達慢慢站起來。掉落在中庭的人們,也收到風的吹拂,有的身體微微顫抖,有的正在起身。


    他們一臉不知所措地開始行走。盡管腳步一開始還不穩定,但不久之後,等到一出現難以言喻的笑容,就立刻接連以興高采烈的腳步開始奔跑。


    卡雅和譚達也是一樣,站在無邊無際的盛夏草原上,隨風搖曳的草浪看著看著,就從丹田深處湧出一股興奮,不明就裏想要奔跑的感覺。兩個人稍微互相看一眼後,馬上像迸開般地開始奔馳。隨著越跑越快,變得想要跑得更快、更快。


    卡雅看見自己額頭延伸出去的線正在發光。有股熱流從那條線往全身上下,一邊跳動一邊流入。


    (我想回去。)


    鼻腔深處痛得刺骨。早晨,去泉邊打水時的朝露味道。赤腳的腳底,踩著冰冷的草。鳥的名叫,家人的臉……這些東西,接連不斷地湧現出來。


    不久,遠遠的頭上,藍色的黑暗中,開始看得見滿月了。


    許許多多的線,朝著那滿月延伸過去。


    “飛舞吧!”


    聽到譚達聲音的時候,卡雅仿佛被線吸起一般,“咻”的一聲便飛到了空中。


    受旋轉的風拍打著,逐漸被吸進滿月去。炫目的光芒包裹著全身……


    譚達一動也不動地目送著作夢的靈魂變成散發著蛋蛋螢火蟲色澤的圓球,被自己的“生命”之線慢慢拉上去的情景。


    對譚達而言,倒是沒有把他拉上去的線。


    (到此為止了嗎。)


    這麽想之後,他突然想起特羅凱大師。在這陣風吹來之前,在被吞入沙暴之前,他的確看見了特羅凱大師。難道,那是“花”讓自己看見的幻影嗎?


    就在想去尋找特羅凱大師而踏出一步的時候,譚達感覺到自己的雙腳遭到什麽東西牢牢纏繞住。定睛一看,那是發黑的根。


    ——不能讓你走。你要和我在一起,永遠沉睡。


    根轉眼之間變成了蛇一般纏繞譚達,開始以驚人的力氣勒緊他。


    從勒緊自己的根底下,仿佛墜入突然塌陷的黑暗洞穴般的寂寞與悲哀,滲透了進來。


    ——不要走……


    譚達感受到有雙手死命地緊抓著他不妨。那悲傷,深深震撼譚達的心。


    (你這麽寂寞嗎……)


    沒有企圖抗拒的氣力,譚達的身體放盡了力量……


    這個時候,響起像是要痛揍人一般的激烈怒吼聲:


    “笨徒弟,你在幹什麽!”


    特羅凱三步並兩步走過來,站在遭到根纏繞住的譚達麵前。


    “你這蠢蛋!你是什麽東西被對方卷進去了?我辛苦教你的東西你全忘光了嗎?你不是咒術師嗎!還在這裏跟絕望的靈魂共鳴,是想怎樣!


    如果你同情對方,就盡全力去拯救對方!來吧,快把那根粉碎吧。”


    羞愧與放心的感覺同時湧現,譚達不由得苦笑。


    閉上雙眼,譚達無視勒住自己的力量,讓全身變化成誰,滑溜溜地逃出了那根的手中。


    悲傷的呐喊越發強烈,根發出啾啾的聲音直立起來,變成“花守衛”的模樣。


    特羅凱一走近“花守衛”,突然就伸出雙手,抓住對方的肩膀。


    “……別躲在別人的影子裏,出來吧,一妃。”


    “花守衛”的表情扭曲,慢慢地晃動,一張痛苦的


    女人臉龐從那底下ianianchi。一妃發出尖銳的聲音。


    ——別碰我!你這個卑賤人!


    然而,特羅凱沒有鬆手。


    “如果我一直都是多慕卡,我應該會放開你,然後雙手遮住眼睛,你說是吧,一妃娘娘。我是咒術師特羅凱,是超越身份地位,處在這個時節與那個世界交界的人。”


    特羅凱平靜地說。


    “一妃娘娘,你叫什麽名字?”


    蒼白的臉顫抖著。


    ——莉雅諾……


    “那麽,莉雅諾,我呢,就是來呼喚你的靈魂的。”


    一聽到有人喊“莉雅諾”,身為一妃的派頭與傲氣,便從女人的臉上消失了。從底下顯露出來的,是個慘敗,仿佛一碰就會碎裂的脆弱表情。


    ——我,回不去了。


    莉雅諾低語。莉雅諾的懷抱中,音樂浮現出兒子撒克慕的身影。


    ——我回不去那個沒有皇太子撒克慕存在的世界。


    特羅凱抓住莉雅諾肩膀的雙手更加用力。


    “如果你真的認為那孩子在這裏,那麽你應該露出更加幸福的表情才對——就不用靠著這種咒語覆蓋‘花’了。


    不論你怎麽做,失去孩子的悲傷都不會消失。即使失去孩子五十年了,我的內心深處,還是沉睡著一碰就痛的悲傷呀。


    可是,即使悲傷至此,為什麽還是活得下去呢。這是因為,人類應當是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厲害許多的生物。”


    特羅凱的臉上,浮現破涕為笑般的表情。


    “來吧。不要再像個任性孩子,緊抓著憎恨不妨,為了哭泣而哭泣了。我現在抓著你,我很清楚一切。你的憎恨,你的悲傷,已經開始慢慢減少,變白了……這沒什麽好丟臉的。”


    拉妖女抬起臉,第一次看著特羅凱。


    “……離開的人,也感覺到我人在這裏。


    我找到恰克慕的時候,雖然強烈期盼得像是燒灼一般,想把他關在這裏,讓二妃也嚐到跟我一樣的悲傷,可是我在這裏變成‘花’以後,懷抱著恰克慕那孩子的夢,這種心情就逐漸淡去了。那孩子離開這裏的時候,強力揮動翅膀的聲音也讓我疑惑,沒辦法抓住他。


    盡管我把幽古諾抱在胸口,希望我不要變成喚醒那些‘夢’的風,想跟所有人一起變小,慢慢消失,但是在這陣風中,我感覺到回去原本的世界是理所當然的事。明明應該是自己的靈魂,卻不能隨心所欲變化,好奇怪呀。”


    莉雅諾的嘴角浮現帶著悲哀的笑容。


    “我作了好多夢。男人的夢、女人的夢、少女的夢、少年的夢……”


    特羅凱苦笑。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作夢應該很累人吧。”


    莉雅諾的小哦那個變得更深了。莉雅諾輕輕地點點頭。


    “……我有種自己會作夢作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感覺。”


    “你聞聞這風,你不會想起早晨的光芒嗎?”


    莉雅諾眯起雙眼,臉龐感受著散發生命氣息的風。


    特羅凱一麵看著埋在“花”莖裏麵的“花守衛”的麵具逐漸變黑,枯萎,一麵低聲地說:


    “你看,就連這封都有無法喚醒的靈魂們。”


    從花萼掉落下來後就蹲著不動的,好幾張睡臉延伸出去的生命之線,“啪”的一聲斷了之後消失,他們靜靜地變黑,溶解在迅速模糊起來的“花”梗另一邊的黑暗中。


    “睡眠非常接近死亡。真的被帶走的靈魂們,現在就保持在沉睡的狀態中,滑落到那個世界的黑暗裏去了……”


    特羅凱緊抓住莉雅諾的手臂,聲音強而有力地說道:


    “來吧,你差不多該醒了。因為不管你再怎麽不願意,總有一天你還是不得不被迫醒來。


    莉雅諾,我送你身為咒術師的我所能贈送的最好的禮物吧。我讓你變成白色的鳥兒,品嚐飛翔空中的喜悅。


    變成鳥吧,莉雅諾。用心想像那用美麗的雙翼乘風高飛的白色鳥兒吧。


    在夢中,‘心想’就是最大的力量!”


    莉雅諾似乎不知所措,一時停止了動作,但不久之後,吐出了一口氣,便一邊散發著螢火蟲般的光亮,一邊化身為美麗的白色鳥兒。


    “振翅高飛吧,莉雅諾!”


    受到特羅凱聲音推了一把,莉雅諾飛了起來,一振翅,立刻筆直朝著月亮飛去。


    特羅凱目送莉雅諾消失在白光之中,接著朝茫然仰望著月亮的譚達的脛骨,狠狠踢了一腳。


    “痛死!”


    譚達按著腳,發出慘叫。


    “你這大笨蛋!讓我費了這麽大一番功夫!”


    譚達又哭又笑地看著特羅凱,然後,突然繃緊了臉。


    特羅凱察覺到譚達正在看她的背後,便回過頭去。


    有個高瘦的男人,佇立凝視著特羅凱,特羅凱說不出話,看著那男人的臉——那張比記憶中顯得蒼老許多的,“花守衛”的臉。


    “花守衛”緩緩地浮現微笑。


    ——我們的兒子,替我注入了風呢。


    “花守衛”的聲音很沙啞,變得不容易挺清楚。他的身影,也開始逐漸模糊。“花守衛”一邊看著特羅凱與譚達一邊說話。


    ——種子平安結成了,大部分的夢也回去了……


    你在那邊的另一個兒子,幫了我很大的忙。


    雖然我不想讓他變成那樣背負著憎恨的“花之守護者”,但由於受粉的“夢”之力非常強大,讓我實在沒辦法隨心所欲進行一切……


    “但是,你應該,偶爾有對我伸出過援手吧?”


    譚達說完,“花守衛”立刻點頭。


    ——是的。我盡全力不讓“花之守護者”毀掉那孩子的喉嚨,我隻能做到這樣。


    “花守衛”抬頭望著月亮。


    ——月亮開始缺角了。這朵“花”的時間,要不了多久就會結束。


    “花守衛”的身體,看起來已經隻像是蜻蜓翅膀般的薄透了。藉著那透明的手,“花守衛”牽起特羅凱的手。


    ——別了,我心愛的多慕卡。


    “花”的生命雖然永遠會循環,可是我——我那帶著與你相愛的記憶的時間與世界,就要在此消失了……這是,真正的別離。再見了,我深愛的、深愛的多慕卡……


    特羅凱咬緊牙關。


    “……再見了。”


    “花守衛”宛如溶化在特羅凱的手中般消失無蹤。


    特羅凱痛苦喘息。伴隨著“花守衛”的身影,感受到那仿佛急流流入自己手中逐漸溶化的東西,緊緊擁抱住“花守衛”最後的心願。


    特羅凱緊緊吸了一口氣後抬起頭。然後看了譚達一眼,立刻變成鳥用力地振翅高飛。譚達也完全變成鳥,追上特羅凱。


    兩隻鳥奮力揮動翅膀,朝著正在企圖封閉的天空之月,迅速飛去。


    月亮已變成接近半月的樣子。


    “穿過去!讓身體變細!”


    特羅凱和譚達,在炫目的光芒中,扭轉身體傳了過去。


    就在此時,清爽的風完全包裹住了兩人……


    ※


    幽古諾看見好幾條光從湖上映照著的月亮飛舞上來,逐漸遠去。每當那些光亮的線顫抖的時候,清脆的美麗音色就會回蕩在空無一物的空中。


    轉眼之間,湖中的月亮缺了角,顛倒的宮殿慢慢消失——就在宮殿的光亮完全消失的瞬間,可以看到如同吸取全部的光一般,兩隻閃閃發光的鳥兒在湖麵上高飛。


    突然,寂寞湧了出來。


    誕生之後始終凝視著的“花”消失了。“花”對幽古諾而言,是永遠綻放在心中


    的一盞明燈。


    幽古諾開始放聲大哭。


    周圍也嘈雜起來。他聽到特羅凱不知道在說什麽的聲音,帕爾莎等人發出的歡聲。可是,對幽古諾來說,感覺起來就隻像是在遙遠的地方正在活動的剪影圖畫。


    幽古諾慢吞吞地站起來,在稍微遠離他們一些的草叢中坐下來。身體疲憊得像是被掏空一般。與“木靈”們一同唱歌之後,全身明明慢慢充滿了驚奇,現在為什麽會有仿佛生命之燈已經熄滅的空虛感呢?


    幽古諾在草叢內躺下,閉上雙眼。雖然聽到有人擔心地問他話的聲音,但他隻是稍微揮揮手,要對方離開,讓自己靜一靜。


    這樣子過了多久呢。


    忽然,幽古諾發現自己站在淡藍色的黑暗中。站在他打從懂事之後就一直看習慣的,那座夢中的庭院裏……


    轉頭過去,看見有個佇立在藍色黑暗中的人形。幽古諾緩慢走進那個皮膚黝黑,身材矮小的老婦人。


    “……特羅凱大師。”


    特羅凱露出比白天看到的時候,更加沉穩的表情微笑著。


    “這裏是‘花之夢’的裏麵嗎?”


    “不是,我把你呼喚來的時候,因為我碰觸你之後,感覺你很寂寞的樣子。”


    幽古諾輕輕點頭。


    “‘花’消失的時候,就像我內在的光明也消失了。我的內心變得十分空虛。”


    特羅凱伸出雙手,像是把幽古諾當成年幼孩子一般,輕輕撫摸他的臉頰。


    “幽古諾,‘花’沒有消失喔,你看。”


    特羅凱攤開手掌,在那不滿皺紋的手掌上,放著一顆小小的種子。


    “這是……”


    “沒錯。這是‘花’的種子,是‘花守衛’最後留在我手中的。”


    特羅凱滾動手掌上那顆小小的種子。


    “那朵‘花’,到底是什麽呢?何時誕生的呢,從哪裏來的呢……我甚至不知道有像曾在那裏看過的燈火顏色的話。”


    放在特羅凱手上的,雖是個似乎是隨處可見的褐色小種子,但幽古諾看著看著,那顆種子的形狀突然搖晃起來,取而代之地變成了白色大種子。目瞪口呆看著的時候,那白色種子又再度慢慢改變形狀,恢複成原本的褐色種子。


    “隻要是種子,無論是變成了什麽顏色,什麽形狀,都用不著變成石頭。這就是呀,隻要是符合本性之物,就能藉著在夢中描繪,編出無數的樣貌外型。”


    特羅凱抬起雙眼,看著幽古諾。


    “因為是靠著讓夢描繪而得到外型的話,所以那些麽個才會遭到擔任受粉工作的一妃之夢支配吧。即使如此,受粉、結種、凋零這些本性,依然是能夠維持原狀的。”


    特羅凱一邊的臉頰扭曲著。


    “‘花守衛’呀,一定就是保護這些本性的力量吧。他是保護花即使受到夢的支配,還是能夠留下種子再凋零的守衛。”


    “那麽,‘花之守護者’又是什麽呢?”


    幽古諾的問題,讓特羅凱別有寓意地笑了。


    “‘花之守護者’,不就是保護你的保鏢嗎?”


    “咦?”


    “為了保護身在不同世界的,這個珍貴的你,所以支配從那個世界引誘來的靈魂,操控對方的身體——原本,應該是這麽一回事吧。”


    “結果因為一妃的一直,而遭到了扭曲是嗎?”


    點頭的特羅凱,笑容漸漸變成了含毒的東西。


    “但是呀,在一妃的意誌與‘花’的意誌之間,大概隻有唯一的一個共通點——就是切斷你與‘花’的牽絆,防止你逃走吧。


    為了在那一夜把你帶回到‘花’的身邊,所以派出‘花之守護者’。這一點,雙方的意誌應該也是一致的。”


    幽古諾一陣毛骨悚然,身上起了雞皮疙瘩。


    “但是,一妃想毀掉你的喉嚨——這一點並不是‘花’的意思。‘花守衛’說,他隻能盡力做到不讓一妃過度支配‘花’而已。”


    特羅凱抓起種子。


    “這朵‘花’,一定是個會讓容貌乘風把種子運送到遙遠的土地去,像花一樣的生物吧。


    你成為離·托·露元‘木靈思念者’,一定也不是偶人的。人的‘靈魂’與‘生命’都會想要一起唱讓人顫抖的歌曲,沒有比得到長生不老,在各國四處旅行的你,更適合當帶著絨毛移動的風了。


    與‘花’深深融合在一起的一妃,或許感受到了‘花’這樣的特性,於是,害怕你會讓生命之風吹入,解放那些‘夢’,所以才會派‘花守衛’去追你吧。


    當我聽到你說你在惡夢中遭到可怕的母親派出‘花守衛’要毀掉你的喉嚨,讓你不能再唱歌這件事的時候,我隻覺得很奇怪,不知道為什麽有人會這麽恐懼你的歌,不過試著這麽一想,應該就很好懂了,對吧?”


    幽古諾無力地微笑。


    “然後,我的任務結束了。所以才會變得這麽空虛吧。”


    特羅凱發出笑聲。


    “沒這回事。你的人生接下來還長得很呢。”


    幽古諾緩緩地搖頭。


    “可是,我總覺得好累好累……甚至連想要唱歌的心情都已經枯萎了……”


    特羅凱收起笑容,輕輕撫摸幽古諾的手。


    “幽古諾,你呀,是黎明與夕陽的孩子喔。就像這淡藍色的黑暗,處在夜晚與白天的交界處。


    你的歌,擁有如明亮陽光般振奮生命的力量——這份力量的源頭,就是夜晚的夢。水麵可以撫平白天的疲勞,夢可以替靈魂療傷。即使是惡夢,也能曝露出潛藏在靈魂深處的傷痛,使其遭到風吹日曬……


    那些離,與你的靈魂共鳴,然後誕生出了‘歌’。對你來說,作夢這件事,就是唱歌的力量本身。”


    幽古諾咬著嘴唇。特羅凱平靜地問道:


    “你想要繼續唱下去嗎?或者,想要跟普通人一樣活下去?


    所謂的人,是很強的生物。即使失去了歌曲……就連你現在所感受到的空虛……也會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慢慢習慣,不久後消失無蹤吧。我會幫你的,幫你找到其他的生存之道。你一定可以安穩地過日子的。”


    幽古諾表情扭曲,浮現了帶著悲傷的笑容後,他緩緩搖頭。


    “我……我這個人,要是不唱歌,就活不下去了。”


    特羅凱點頭。


    “那麽,你伸出手。”


    一領悟到特羅凱打算做什麽,一陣含意就流竄過幽古諾的背脊。


    (就跟那時候一樣……)


    幽古諾想起了,與小時候第一次在泉水前唱歌的那一天的恐懼相比,這是淩駕其上的強烈情感……


    (現在,我又再度來到了跟那個時候相同的別離之路。)


    幽古諾這麽想著。以前到底有幾次這種念頭了?他想如果是小時候的那一天,沒有在泉水邊唱歌的話,究竟會有怎麽樣的人生在等著他呢。


    然而,現在他很清楚了。在別離之路的另一邊等待著的是何等的未來幸福也好,在這邊等待著的是不幸也罷,這些與想要唱歌的心情一比較,都會褪去色彩。


    幽古諾緩緩伸出了手。特羅凱把“花”的種子放到他的手掌上。


    種子雖有像是人類肌膚的溫暖,但眼看著種子先是搖晃,後來就滲入手中消失了,踏實的熱度在整個身體內蔓延開來。


    與此同時,伴隨著熱度,沉睡在“花”中的那些“夢”的記憶,宛如急流般流入幽古諾的靈魂。


    幽古諾喘著氣,雙手掩麵。


    人們的情感……烙印般的心願,還有無法實現願望的無奈悲傷,混亂地流了進來。


    無數的人生,變成


    眼花繚亂的印象激流,在幽古諾的體內團團打轉,人們度過的漫長歲月,藝術間蜂擁而至……


    不久,那“夢”的漩渦,靜靜地沉入靈魂底部——然後,種子完全融入靈魂的時候,幽古諾的靈魂便打從根本產生了變化。


    緩緩放下雙手,幽古諾抬頭起來。


    盡管肌膚與頭發都維持著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模樣,但在幽古諾的雙眼與表情中,特羅凱首度看見了深沉的歲月之色。


    那雙眼睛,雖然已經失去了隻有年幼孩童才擁有的明亮至極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出現了能將人心的痛苦感同身受的人所擁有的深沉。藉著將人們的夢融入自己的心中,幽古諾第一次了解到作夢所隱藏的痛苦——不得不作夢的人的痛苦。


    “你牢牢地懷抱住那些‘夢’了吧。”


    特羅凱淡淡微笑,呢喃著。


    “你的歌,也許會失去以往那般輕鬆明亮。


    不過,你一定會變成即使不是跟木靈們唱歌,也能夠唱出深深撼動人們靈魂的歌曲的人——當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會呼喚你,你可得用你的歌聲送我到那個世界去呀。”


    幽古諾點點頭,特羅凱牽起幽古諾的手。


    “很久很久以前,是你的靈魂誕生出了‘花’,還是‘花’誕生出了你的靈魂?或者是,本來就曾經是那樣的一個生物,這些我都不知道。不過,你與‘花’必定是互相糾纏到難以理解的。”


    特羅凱望著幽古諾,仿佛咒語一般地低聲說道:


    “你是黎明與夕陽的孩子,淺藍色黑暗的孩子。你是帶著‘花’種子的絨毛,將其送到遙遠世界去的風。


    這顆種子應該會沉睡在你心中,在你迎接夜晚的時候萌芽,藉著你最後的夢獲得形體,引誘某人的夢,不久後再度開花吧。也許,以前一直都是像這個樣子的。因為一個周期的結束,就是另一個周期的開始。”


    幽古諾凝視著特羅凱。特羅凱像是要鼓舞幽古諾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想要繼續輕鬆唱歌,就飛吧。我夢中的兒子呀。”


    幽古諾自短暫的睡眠中醒了過來,慢慢起身。雖然以為已經黎明了,不過周圍還是一片漆黑。火堆的火光搖曳,他看到帕爾莎等人正擔心地圍繞著譚達。明明應該作了個漫長的夢,不過看來他跟特羅凱在夢中的對話,似乎隻花了一點點時間而已。


    他看到躺在火堆邊的特羅凱起身。特羅凱轉過頭,看著幽古諾,接著,露出一閃而過的微笑。


    然後,吆喝了一聲站起身,朝著譚達身邊走去。


    5清醒


    冰冷的東西碰觸臉頰,讓譚達清醒了。雖然想要睜開雙眼,但眼皮上方非常沉重,睜都睜不開。


    “……左腳踝完全斷了。”


    “應該是晉用手砍的吧。我造成的肩膀脫臼好像接回去了,不過果然腫起來了。啊,對了,我記得左邊的鼓膜也破了。”


    譚達心想,這是帕爾莎的聲音。雖然伴隨著“哇嗯……”的奇怪回音,很難聽得清楚……另一個人的聲音,是他完全沒印象的聲音。


    “最嚴重的問題是過勞吧。”


    “是呀。他大概幾乎都沒吃什麽東西吧——在左腳斷了的狀態下,要怎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到達這裏,現在想起來都很不可思議。”


    有個耳熟的清嗓子咳嗽聲在耳邊響起。


    “哼。在感覺不到疼痛的狀態下,是沒有疲勞這回事的。我們雖然騎馬過來,可是為了讓馬好走而繞了點路,一路上還休息了好幾次。”


    就在他心想:這是師父的聲音之時,忽然,全身的感覺都恢複了。譚達痛苦呻吟。與其說是疼痛,不如說是重得不得了。就像是灌鉛到身體內部一般。


    一隻幹燥的手碰觸他的臉頰。


    “譚達!你醒了嗎?譚達,你聽得到嗎?”


    雖然聽得到帕爾莎的聲音,但現在可不是回應的時候。


    “他在呻吟。”


    “這是痛苦的反應吧,一定很難受。喂喂,帕爾莎!這太不像你的作風了,不要驚慌失措啦。”


    特羅凱吃驚的聲音傳了過來。


    “不要緊的啦。這小子的‘生命’弱了弱了點,不過還不到會死的地步。你不相信我這個老手的判斷嗎?”


    “我相信呀,可是,沒有什麽可以減輕痛苦的藥嗎?剛才您給我的藥還滿有效的,不能讓他吃嗎?”


    聽見像是打開油紙的沙沙聲。


    “你說的對,他好像恢複意識了,就讓他吃藥吧,把他的頭抬起來。”


    不隻是帕爾莎的手,還有某個人結實的手替譚達撐起了身體,小心翼翼,慢慢扶他起來,即使如此,驚人的眩暈還是襲擊而來。


    放在額頭上的冰冷布巾掉到膝蓋上,好不容易眼睛終於看得見了。正轉給沒完的周圍,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下來。接著隱約可見許多擔心看著他的臉。


    應該還是半夜吧,火堆正在猛烈燃燒。冰涼的水送到嘴邊。


    “譚達,喝水吧。你聽得到嗎?現在要讓你吃藥。希望你不要嗆到,好好吃下去。”


    藥的枯萎在口中蔓延。


    (……這是來克露的根。這樣吃下去的話,人會睡著的……)


    這麽想著之後,譚達再度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中。


    再次清醒的時候,白色光芒已經在眼皮上跳舞了。整張臉都有模糊的溫暖,是吻合的早晨陽光。


    譚達比著眼睛,聽著周圍的嘈雜。烤著肥美鮮魚散發出來的香味飄了過來,也有正在灰燼中烘烤的薄片拉塔的味道。


    “……肩膀,不要緊吧?”


    恰克慕的聲音傳了過來。


    “嗯。修格先生包紮繃帶包得很牢固,會有點痛,不好行動就是了。”


    帕爾莎一回答,昨天晚上聽過的陌生男聲就回答道:


    “抱歉。不過出血應該滿嚴重的,傷口也很深。”


    帕爾莎低聲笑了。


    “我不是在抱怨啦。我很感謝你幫忙治療喔。”


    “平常總是幫你治療的家夥,現在倒在這裏了。”


    聽到了特羅凱師父帶著笑意的聲音。


    感覺有某人靠近過來,陽光被這株了。感覺與有隻幹燥的、溫暖的手放到額頭上——譚達心想,是帕爾莎的手。


    睜開雙眼,這次可總算清楚看到帕爾莎的臉了。明明半年沒見了,還是完全沒變的那張臉上,慢慢地浮現微笑。


    “唷。”


    聽起來很舒服的低沉嗓音。譚達也淺淺笑了。


    “……你回來了呀。”


    隻能發出軟弱到教人不甘心的聲音。


    “是呀——這半年,發生了各種事情呢。真的很多了。旅行的時候,發生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有好幾次我曾經想過要是你也在場就好了。”


    使槍矛而長繭的堅硬手指,以意料之外的柔軟動作,替譚達將貼在額頭上的頭發往後攏。


    “等你精神好點了,我再告訴你——告訴你靈魂飛到那邊去的時候發生的事情,還有大家……”


    譚達點點頭,閉上了眼,接著,再次被吸入深深的睡眠中。


    ※


    看到譚達睡去,帕爾莎立刻站起來,回到火堆旁邊。幽古諾正手法熟練地從灰中取出拉塔,啪啪地拍掉灰燼。


    “好了,烤好了,大家來吃吧。”


    特羅凱最先伸出手。以米磨成的粉加上水與鹽搓揉,弄成薄薄一片去烘烤的拉塔,包著烤魚吃或是包著肉幹吃都很美味。


    眾人格子行動,有人包烤魚,有人包自己帶來的肉幹。看到“獵人”們吃肉幹,恰克慕對他們說道:


    “染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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