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薩在黑暗中沉睡了許久。


    有時她能看見隱隱的光線,聽見說話聲,不過很快又會跌回夢境。


    耳邊傳來陌生男人的聲音,這似乎引起了巴爾薩的戒心,她掙紮著爬出黑暗的沼澤,抬起了眼皮。


    睜開眼,眼前的東西在晃動,她又閉上眼,等頭暈目眩的感覺過去後,她聽見有人說:


    “她好像醒了。”


    巴爾薩睜開眼,看見身旁站著兩個陌生的男人。


    “能聽見我說話嗎?放心吧,一切都過去了。我們是醫術師。你就安安心心地睡吧。”


    “其……他的……”


    巴爾薩的舌頭好像打結了。不過對方似乎明白了她想問什麽。


    “放心,其他三個人也都活著。你快睡吧。”


    聽見他的話,巴爾薩一下放鬆下來,又回到夢鄉。


    耳邊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把巴爾薩從夢中拉了出來。


    睜開眼,除了爐火發出的微光外,周圍一片昏暗,躺在她身邊的唐達如同一個黑影。


    黑暗中,有一個男人背對著巴爾薩坐在雅思拉床邊的椅子上。


    男人笨拙地輕輕撫摩著雅思拉的頭發,在她耳邊低聲說:


    “你為什麽沒有殺我們?”


    低沉的聲音在黑暗中回蕩。


    巴爾薩瞬間聽出了聲音的主人是誰——他是伊翰王爺。


    與其說他是在問雅思拉,不如說他是在問自己。伊翰靜靜地說:


    “你在心底很恨我們吧,害得你的母親那麽不幸。”


    巴爾薩閉上眼,聽著伊翰的聲音。


    “我是真心愛你的母親,想要讓她得到幸福,但我卻不想因此使王族陷入危機。那時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個想法,而你們的母親看出來了。”伊翰長歎了一口氣,“特莉希婭選擇離開我是對的。如果那時我執意娶她為妻,王族必將陷入危機。肯定會有人在她生孩子之前殺了她,而我大概無力阻止那一切發生吧。”


    伊翰沉默了,周圍一片寂靜,隻聽得見風吹過帳篷發出啪啪作響的聲音。伊翰盯‘著雅思拉胸前纏的繃帶,低聲說:


    “槲寄生環就是戴在這裏的吧?把它扯出來的時候,很疼吧?舍棄自己的生命,封印恐怖之神,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巴爾薩睜開眼,緩緩轉過頭。


    伊翰驚訝地回頭看了巴爾薩一眼,說道:


    “你早就醒啦?”


    巴爾薩吃力地說:


    “雅思拉……”


    伊翰神色陰鬱地注視著巴爾薩說:


    “她還活著。不過斯法魯說感應不到她的靈魂。”


    伊翰的聲音在顫抖:


    “這麽小的孩子作了一個多麽沉重的決定啊。”


    巴爾薩閉上眼睛,又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巴爾薩、唐達和齊基薩住在祭城附近的帳篷裏養傷,身體慢慢恢複起來。


    寒冷的冬天終於過去,春天降臨大地。


    斯法魯有時會到帳篷裏來,告訴他們許多事。他說尤薩姆王回朝後,從伊翰那裏聽說了他不在時發生的騷動,他們尚未決定怎麽處置伊亞奴等人。


    不論何時,斯法魯眉間都刻著深深的皺紋。


    斯法魯走後,唐達說:


    “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希哈娜的事吧。”


    希哈娜那天趁亂和幾個同黨一起逃走了。


    斯法魯派了很多人去找,至今仍杳無音信。


    “嗯,對斯法魯來說,這件事必須有個了斷。首先,他是卡夏魯的領導人,不能就這樣放過希哈娜。其次,羅塔王也不可能任煽動塔魯人的罪魁禍首逍遙法外。


    “不過,就算抓住了希哈娜,把她處死,又有什麽用呢,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就像傷口結的痂脫落了,關鍵的是如何處理遺留下來的問題。”


    唐達一路和斯法魯一起走來,目睹了潛藏在羅塔王國深處的各種問題,不禁為這個國家的未來感到憂心忡忡。


    “南部的大領主和王室間的矛盾也尚未消除。


    “還有希哈娜的事。如果她順利逃脫,說不定將來伊翰王爺陷入險境的時候,她又會以拯救王爺的名義再次現身。


    “喂,巴爾薩。你覺得呢?”


    巴爾薩盯著手中的腰劍1說:


    “也許是吧。”


    過了一會兒,巴爾薩揮舞了一下腰劍,發出啪的一聲。她對呆坐在雅思拉身旁的齊基薩說:


    “齊基薩,你過來一下。”


    齊基薩抬起頭,走到巴爾薩身邊,巴爾薩把腰帶遞給他。齊基薩吃驚地說:


    “這是給我的?”


    “是的。你不是讓我幫你準備行裝嗎?”


    齊基薩雖然點了點頭,可還是茫然的表情。


    “這也是必備的行裝之一。係上試試看吧。”


    從巴爾薩手中接過腰帶,齊基薩有些笨拙地把它係在腰間。然後又接過短劍,插入腰帶中。


    “重嗎?”


    巴爾薩問。齊基薩高興地搖搖頭。


    巴爾薩抬起頭看著齊基薩說:


    “我不知道塔魯的風俗,不過在我的故鄉,佩帶短劍就意味著已經長大成人了。”


    齊基薩臉上浮現出燦爛的笑容,他手按劍鞘,慢慢拔出短劍說:


    “謝謝你!太好啦!”


    劍身發出銀色的光芒,齊基薩看得如癡如醉。巴爾薩對他說:


    “在坎巴爾,父親把劍交給兒子時會舉行一個儀式,在儀式上他會說,‘劍的重量代表生命的重量。這把劍關乎你的生死。當你拔劍出鞘時,就要作好把性命托付給它的準備!’”


    笑容從齊基薩臉上消失了,他的眼中出現了一絲猶豫,問道:


    “我還沒有長大到足夠承擔這一切……我有資格佩帶這把劍嗎?”


    巴爾薩笑了,說道:


    “伊翰殿下說今後要照顧你們,你不是拒絕了他嗎?你還毅然決然地說,就算背著妹妹也要離開故鄉,從此不再見塔魯人。那個時候,我就想,齊基薩長大了,該給他準備一把劍了。”


    想起和伊翰王爺見麵時的情景,齊基薩說:


    “我想把殿下給我的錢也還給他。”


    “你就拿著吧。”唐達笑著說,“等你將來能掙錢了,再還錢給他也不遲啊。”


    摸著劍柄,齊基薩想起了伊翰王爺臉上無法用語言描述的表情。


    若幹年後,就算伊翰王爺在他記憶中隻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子,齊基薩也一定會記得他說完“你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後,轉身離去時的背影。


    那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


    薩達·塔魯哈瑪雅雖然消失了,源自神的世界的那條河流依舊靜靜地流淌在羅塔的大地上。它滋潤萬物,把雪地變成了一片鮮花盛開的草原。


    到了春天,雅思拉還是沒有醒來。


    把湯汁喂進她嘴裏,她會吞下去。不過她至今一句話也沒說過,勉強扒開她的眼皮,眼神也暗淡無光。


    “不是因為沒有靈魂。”


    唐達多次接觸過人的靈魂,他認為斯法魯的看法是錯的。


    “靈魂在她體內,隻是很難接近,或許是因為她自己不想活下去。”


    巴爾薩經常把雅思拉抱到草原上曬太陽。粉紅色的莎拉蓧花盛開在草原上,迎風飄舞。巴爾薩就這樣靜靜地抱著雅思拉坐在草原上,直到夜幕降臨。


    有一天,齊基薩也來到草原上,坐在巴爾薩身旁。他摸著雅思拉的頭發,過了許久,難過地說:


    “這樣也許對雅思拉來說才是最好的吧。”


    他抬起頭看著遠處吃草的羊群,說:


    “在辛塔旦牢城被雅思拉殺死的人,即使想醒,也醒不過來了。殺了人的雅思拉怎麽有資格醒過來呢?”


    齊基薩雙手抱膝,頭靠在膝蓋上,幽幽地說:


    “所以,巴爾薩,就到此為止吧。讓雅思拉靜靜地死去吧。”


    巴爾薩背靠大樹,抱著雅思拉。


    那是今年春天剛剛出生的小羊羔吧?它像螞蚱一樣在草原上歡快地跳來跳去,似乎因為活著而感到無限歡欣。


    “如果現在讓她死,我當初又何必出手救她。”巴爾薩伸手摸摸齊基薩的頭,把他的頭發撥弄得亂蓬蓬的,“齊基薩,你也應該以有一個這樣的妹妹而感到自豪。”


    齊基薩驚訝地抬頭看著巴爾薩,說道:


    “自豪?”


    巴爾薩點點頭說:


    “你不覺得雅思拉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嗎?”


    齊基薩眨眨眼。


    “她一直是個膽小怕事的孩子。在她掌握了可怕的神力、嚐到隨心所欲發泄怒氣的快感之後,還是決定放下屠刀,把塔魯哈瑪雅封印在體內。你不覺得這麽做很了不起嗎?”巴爾薩嘴角露出苦笑,“如果她沒有資格活下去,那我早就該死了。”


    說完巴爾薩聳聳肩。


    “不過我不想讓他人左右我的生死。”巴爾薩盯著齊基薩繼續說,“雅思拉要不要醒由她自己決定。”


    “由她自己決定?”


    “唐達說了雅思拉的靈魂在她的身體裏。”巴爾薩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他這個人從來不會撒謊。雅思拉的靈魂肯定在她的身體裏,正在為了要不要醒來而掙紮。或許她也和你想得一樣,認為自己不應該醒來。”


    巴爾薩微笑地凝視著在草原上奔跑的小羊羔。


    “醒來吧,雅思拉。活著或許比一死了之更痛苦。”巴爾薩在雅思拉耳邊喃喃地說,“也許要花上很長的時間,你才會發現選擇活下去並沒有錯。即便如此……”


    一陣風吹來,草木隨風搖擺。


    “快看,莎拉蓧花在隨風起舞。”


    黑暗中飄蕩著一股花香味。


    一道針尖般微弱的白光照進黑暗之中。


    它帶來了春天的氣息,那是粉紅色的莎拉蓧和青草的香味。


    1一種武器,腰帶中藏著一把短劍,便於隨身攜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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