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五日一大早,離大梁城十五裏的別亭,六十多名騎手衣甲鮮明,隊形嚴整,目不斜視,跟在侯雲策和趙英身後。


    騎手最前麵的是賀術海東。


    在大梁這一段時間,他住在侯家小院,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閑得無聊。好在大梁城內的花樓還不錯,否則更沒有辦法留在大梁。終於,雲帥要返鳳州,賀術海東穿上皮甲,頓時來了精神,再不去花樓。


    一大群官員送手,頻頻揮手致意。


    趙英身穿軟甲,和侯雲策走到隊伍的最前麵。轉過一個小山坡,兩人放慢了速度。


    錢向南對著隊伍揮了揮手,親衛們全部勒住馬韁繩,隊伍停了下來。錢向南指了指侯雲策和趙英的背影,對奉命宣旨的樞密院承旨時英眨了眨眼睛微。時英是顯德二年的進士,為人機靈,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侯雲策再次勸道:“再送就要到中牟縣境內了,送君千裏,終有一別,還是回去吧。”


    趙英不說話,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


    見妻子傷心,侯雲策道:“成婚以來,總是分多聚少。等到戰事稍止,你就到鳳州來吧。”


    “國事大於家事,我沒有怪郎君。若郎君天天守著我,定然不會快樂的。”趙英輕歎道:“若不是大姐病情不斷反複,我這次就跟著郎君到鳳州。可是姐姐如此情況,我實在不能放心離開大梁。”


    侯雲策一直想跟趙英談談趙皇後的事情。從趙皇後的身體看來,早逝可能性極大,可是趙英不願意接受這一點。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大家都明白的事情,但是很多事情隻能意會而不能說出來,誰先說出來就會受到大家指責,對趙皇後病情的判斷就是這樣一件事情。


    即將分手,侯雲策考慮良久,還是直言道:“大姐以前說曾過讓六妹嫁給陛下。這個提議可以考慮,陛下英明神武、心地善良,六妹如能嫁給陛下,是六妹前世修來的福分。”


    其實,趙英心裏隱隱也有這個念頭,隻是不敢也不願意往深處想,郎君把這件事挑明之後,反而鬆了一口氣,道:“大姐幾天前跟父親提起此事,父親同意了。”


    侯雲策安慰道:“陛下請陳摶道長進宮。陳摶道長道法高深,但願能夠治好大姐。”


    想到陳摶,趙英心中似乎又有了一絲希望,虔誠地道:“若陳摶道長治好大姐的病,我願意出錢捐修一座道觀,不,十座道觀,二十座道觀。”


    啟程之時,宗林還在睡夢中。侯雲策想到兒子紅樸樸的臉蛋,心裏有一絲溫暖,道:“回去吧,家裏一大攤子事就留給你了。”


    又走了數裏,趙英這才勒住馬頭,叮囑道:“兵凶戰危,郎君千萬要小心。不可稍有大意,我和兒子都在家裏等你凱旋。”


    官道又平又直,轟轟馬蹄聲和揚起塵灰越來越遠,越來越淡,最終消失在西去道路上。失去了侯雲策的身影,趙英眼淚水還是流了出來。她不想讓親衛們看見,一提馬韁,讓身下戰馬跑了起來。


    官道上馬蹄揚起的灰塵漸漸消散了,一切又恢複了原樣。


    此時,涇州城東邊喬家堡的寨牆上,在靜難軍節度使李暉眼中,馬蹄揚起的灰塵卻遮天蔽日。堡外,黨項騎兵“嗚嗚”呐喊,旋風一樣襲來,盡情地在喬家堡前展示高明騎技。


    從涇州到頒州,數座大山橫亙其間,造就了無數“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關口,喬家堡就是這許多關口中最易守難攻的一個。靜難節度使李暉站在喬家堡寨牆上暗自慶幸,如果不是有著這麽一個險要關口,黨項騎兵現在肯定在頒州城外縱橫馳騁了。


    李暉從滄州來到頒州不到半年,最大依靠是他從滄州帶來的一千牙兵。一千牙兵是他訓練數年的精銳部隊,也是他的子弟兵。加上五千頒州邊軍,整個頒州軍隊不過六千人。堡外黨項軍至少在兩萬人以上,而且絕大部分是機動能力極強的騎兵。


    麵對敵強我弱的形勢,久經戰陣、經驗豐富的老將李暉把頒州軍主力部隊收縮在喬家堡內,緊閉堡門,任由黨項軍在陣前玩花樣,決不出堡和黨項軍交戰。李暉明白隻要守住喬家堡,黨項軍就無法東進,等到鳳翔軍、黑雕軍等諸軍趕到涇州,黨項軍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李暉看著黨項騎兵總是不停在堡前轉來轉去,總覺得黨項軍的人數在減少,對身旁觀察判官邢培盛道:“黨項軍到底有多少人,搞清楚沒有?”


    邢培盛拱手道:“據斥侯報,黨項軍在兩萬人以上,斥侯伏在山溝裏,數清楚了黨項軍的帳篷,我想黨項軍的人數應該是準確的,。”


    “你們捉住的那個黨項人呢?”


    邢培盛搖頭道:“黨項人真是悍勇,割了他的耳朵,他也一字不說。今天早上,自己把舌頭咬斷了。”他想到那名被俘黨項人倔強的眼神,由衷地道:“真是一條好漢。”


    李暉是比較純粹的軍人,對英雄好漢有著天生好感,道:“既然是條好漢,不用折磨他了,砍了吧。”然後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道:“你注意到沒有,那一匹白馬,就是很高大的那一匹,今天在堡前轉了好幾次,莫非黨項人兵力不夠。用的是疑兵之計。”


    邢培盛突然指著堡外道:“節度使,你看。”


    三個黨項騎兵在堡前縱馬飛奔而過,每人地馬後都拖著一個人,從地上之人服飾來看,應是周圍的老百姓。黨項騎兵在堡外拖了幾圈後,來到箭程外站定。


    李暉對邢培盛說道:“讓親衛準備好腰張弩,聽我命令,這些黨項騎兵殘害百姓,要給他們一點教訓。”


    一名黨項人提刀跳下馬,用中原說對堡內喊道:“堡內膽小鬼聽著,這是你們的斥侯。”


    黨項人此語一出,邢培盛臉色變了。三天前他派出五個斥侯,按照約定,在昨天夜裏就應該回到堡中,可是昨夜隻回來兩個,看來沒有回來的三個斥侯被黨項人捉住了。他急步走到身旁的弩手小隊旁,命令道:“準備腰張弩,射死這幾個黨項人。”


    站在地上的黨項人用腳猛踢拖在馬後的三人,然後對著堡內眾罵道:“有本事就出來,象男人一樣和我們打仗。”說完,高舉著長刀,對著地上的上人砍去。


    陣陣慘叫,讓堡內眾軍士熱血狂湧。


    李暉咬牙切齒道:“發射。”


    十支弩箭發了嗡嗡聲音,朝三個黨項人飛去。弩的製造比弓箭複雜,成本高,所以西北諸族主要遠程武器是弓箭,極少用弩,對弩箭防範意識也差。這幾個黨項人以為在箭程之外,堡內大林軍就拿他們沒有辦法,根本沒有想到堡內還配有步軍弩。


    步軍弩是輕型弩,分為有臂張弩和腰張弩兩種。顧名思義,腰張弩是一種需要使用腰力才能上好弩箭的小型弩,射程不如床弩,卻超過臂張弩。


    弩箭呼嘯著射過來時,三個黨項人完全沒有時間做出躲避動作,被弩箭輕易刺穿身體,強勁衝力讓中箭黨項人從馬上飛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上。


    堡內頒州軍發出了震天歡呼聲,數名膽大軍士拿著繩索從寨牆上飛快滑到堡外。這幾名軍士剛剛靠近躺在地上的頒州軍斥侯,數十名黨項騎兵快速地向他們衝過來,堡內軍士們見狀焦急大喊:“黨項騎兵來了,快點回來。”


    救人軍士們用刀砍斷繩索,背著傷重斥侯往回跑。黨項騎兵如風般來到了他們麵前,經過短暫搏鬥,出堡的幾名勇敢軍士全部倒在地上,無一幸免。


    李暉大叫:“放弩箭,快放弩箭。”


    黨項騎手砍殺成功後,迅速朝遠處跑去,灰塵散盡之後,隻留下被砍得血肉模糊地幾具頒州軍軍士的屍體。


    李暉嚴曆製止了激憤軍士們開堡迎戰的請求,軍士們眼巴巴看著戰死兄弟們靜靜躺在堡外,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軍士們才趁黑夜,悄悄滑出喬家堡,把勇士們的屍體運回堡中。


    有了用弩箭射殺黨項人的經驗,觀察判官邢培盛連夜把頒州軍中的臂張弩、腰張弩和床弩集中起來,集中布置在喬家堡寨牆正麵。


    第二天清晨,邢培盛正在堡下喝粥,親衛氣喘籲籲地從堡上跑了下來,大聲喊道:“他們來了。”


    邢培盛把碗一丟,提著腰刀,跑上寨牆。


    東麵開闊地傳來隆隆馬蹄聲,滿天灰塵慢慢騰起,邢培盛狠狠地道:“狗日的,還真準時。”話音未落,人數約在四五百人的騎兵隊,帶著太陽的閃光,直奔喬家堡而來。


    邢培盛眼中擁出複仇渴望,沉著、清晰而又有些凶狠地下命令:“腰張弩準備。”


    整個頒州軍有一百多張腰張弩,平時分散在各隊,從沒有集中使用,昨天弩箭成功殺敵給了邢培盛靈感,他要利用弩箭可以延時發射的特點,讓黨項人付出代價。


    黨項人顯然並沒有吸取昨天教訓,縱馬狂奔,來到堡外後才停下,與喬家堡寨牆保持一箭距離。當他們第二次來到喬家堡寨牆正麵,邢培盛大喊一聲:“放箭。”


    一百多支弩箭,發出呼嘯聲,向黨項騎兵撲去。


    大多數黨項騎兵在出發之前,以為這次任務和平常一樣,僅僅是在堡外表演一番騎術就收工回營,他們沒有想到死亡在縱情狂奔的時候,呼嘯襲來。


    “噗、噗”的弩箭穿透身體的聲音。“啊、啊”的慘叫聲音,戰馬嘶啞的叫聲,堡內頒州軍士狂吼聲,響徹雲霄。


    邢培盛發出了第二道命令:“床弩發射。”


    床弩主要用於步軍防守固定陣地,五隻粗大弩箭如一隻張牙舞爪的怪物,向逃竄的黨項騎兵追去,五隻弩箭有四支落空了。黨項騎兵是在高速運動中,要射中他們著實不易。但是,眾多黨項騎手看到了終身難忘的一幕,一名黨項騎手後背被粗大弩箭擊中,弩箭狂暴衝擊力把這名倒黴的騎手穿了一個透心涼,弩箭餘勢帶著已經死亡的騎手在空中飛行了很遠,才落到地上。


    剩下的三百多黨項騎兵被突然襲來的兩輪弩箭打懵了,逃得遠遠的,然後停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堡外掙紮呻吟的倒地騎手。


    正在此時,西南方麵又響起一陣急促馬蹄聲,灰塵四起。


    “腰張弩準備。”邢培盛雙眼滿是殺氣,幾聲大喊,讓他聲音有些嘶啞。


    弩和弓有一個很大的區別就是弩上弦後能夠延時發射,能做到發射的突然性和集中性,而弓做不到這一點。邢培盛緊盯灰塵處,等著又一支不怕死的黨項騎兵進入弩箭射程。他手半舉,時刻準備下達發射命令。


    弩箭突襲成功後,不少軍士興奮得跳了起來。李暉沒有任何表情,和邢培盛一樣,緊盯快速過來的騎兵隊伍。


    一麵黑色軍旗最先透過重重灰塵露了出來,一隻大大的黑雕迎風飄揚,這支騎兵隊伍並沒有朝著喬家堡衝過來,而是全速向黨項騎兵衝去。


    邢培盛有些失望地看著沒有靠近的騎兵隊伍,手舉在半空中不肯放下。李暉見到這麵旗幟,愣了一下,這麵旗幟和黨項旗幟很象,但是,黨項軍旗是一隻鷹,而這麵軍旗是一隻黑雕。


    “黑雕軍,是黑雕軍。”李暉在滄州曾見過黑雕軍軍旗,印象頗為深刻。他天天盼著黑雕軍、鳳翔軍過來增援,看見軍旗,立刻判斷出這是黑雕軍。


    邢培盛雖然年輕,視力更好,可是他沒有見過黑雕軍軍旗,因此,半信半疑地看著這支騎兵隊伍,嘴裏道:“黑雕軍來了,怎麽才兩三百人啊?完了,黑雕軍正好是黨項軍的複仇對象。”


    這支突然出現的騎兵小隊正是鐵川源率領的黑雕軍獅營,他們在吳留關奪得黨項軍軍旗後,又帶著房當赤虎在渭州城下轉圈,讓房當赤虎吃了個大虧。


    鐵川源脫離房當赤虎的追兵以後,為了尋找黨項軍主力,一路東來,在喬家堡總算逮到黨項軍主力。黑雕軍獅營隻有兩百人,容易隱蔽,他們在喬家堡附近觀察著黨項軍和一舉一動。


    武家強雖說帶著傷,火氣卻最大,看著黨項人在喬家堡耀武揚威,生了一肚子氣,多次向鐵川源請戰,


    劉黑狗成功射下黨項軍的軍旗之後,立了大功,這幾天也是牛得不行,竭力請戰。


    鐵川源本是無事都是踢三腳的角色,隻是當了前鋒營的主官,要對這兩百名軍士負責,因為職責在身,他和武家強劉黑狗相比,要冷靜得多了。


    沒有找到出擊的最好時機,黑雕軍一直按兵不動。


    周青是這一群年輕人中,頭腦最冷靜的一個,他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坐在半山腰觀察黨項軍營。這幾天,他有一個重要發現:黨項軍到堡前的人數一天比一天減少,而且是每天減少三百多人。


    鐵川源得知此情況後,意識到機會來了,當前往堡前進行挑戰的黨項騎兵降到一千人左右的時候,膽大包天的鐵川源決定突襲黨項軍。


    邢培盛安排弩手的時侯,黑雕軍獅營趁著夜色潛入了距離黨項軍行進路線很近的小山坡,這個小山坡雖然平緩,但是樹林茂密,易於隱身,更為關鍵的是黨項軍從這裏經過的時候,從來沒有查勘過這片小樹林,黑雕軍獅營準備在黨項軍原途返回、警惕性最弱的時侯進行伏擊。


    黑雕軍獅營沒有想到,一直回避不戰的頒州軍竟然用弩箭給了黨項軍重重一擊。鐵川源見黨項軍陣形已亂,果斷發出進攻命令。


    (第一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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