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阿婆森林裏生氣盎然。


    初吐新芽的樹木勃發,蠢蠢欲動的昆蟲和動物活躍,輕柔的晨風吹進樹屋。阿婆去世後,森林一如往常地作息。


    利用舊式民家的廢物材料改建的房子,好似數十年來就屹立於此,與四周圍的樹木融為一體。浴室的設備齊全,洗手間清潔幹淨,以森林的生活來說,是稍微文明了點。不過我的日常起居仍在樹屋上,因此生活沒多大改變。


    如果說有什麽改變的話,那就是距離樹屋約七、八公尺遠的地方,有個正在興建中的小樹屋吧!距離地麵兩公尺、設有樓梯的小樹屋上,懸掛著「nana"s 」的木頭看板。


    「我也來蓋樹屋,怎麽樣?」


    奈奈說這話時,是二月的事。


    「很好呀!」我隨口應和。


    「那就春假的時候來蓋吧!」


    「什麽?那不是下個月嗎?」


    「是啊!」


    我原以為還有一段時間,這下可傷腦筋了。


    「你打算自己做嗎?」


    「偵探叔叔,你會幫我吧?」


    「蓋樹屋是很費力氣的,而且,就算完成,那麽高的地方還是難免有些危險。你要不要考慮等上了大學再蓋呢?」


    「你如果不肯幫我,我就自己蓋。」


    奈奈說著,兩邊的嘴角往下一垂,眉間擠出皺紋。變出這張臉,恐怕沒人敢再拂逆她了。每次看到奈奈露出這副表情,我就很肯定,她的確繼承了阿婆的遺傳基因。


    「我知道了。我幫你就是。」


    我不得不屈服,奈奈馬上回複少女天真的笑容。


    演技愈來愈高超了!我隻能在心裏苦笑。


    「我們要先從哪裏下手呢?」


    「先畫設計圖吧。」


    「聽起來好難喔。」


    「你把想像中樹屋的樣子畫出來就好啦。」


    「那沒問題。」


    奈奈立刻打開素描本。是像漫畫裏出現的香菇型可愛房子。圓柱子的牆壁,配上圓形窗戶,還有回教寺院的屋頂……


    「這太難了。」


    每棵樹的枝幹部有它獨特的造型,樹屋就是要巧妙地運用這些特征來建築……我耐心地解說。當我批評到房子的顏色時,奈奈臉色一沉。


    「為什麽粉紅色不行?」


    「這會影響到周圍的景觀。奈奈的樹屋在視覺上會和整個森林格格不入,看起來就像是通俗的動畫。」


    「動畫有什麽不好?」奈奈一副責難的口吻。


    「沒想到你這麽孩子氣。」


    「哼,瞧不超別人的人最差勁了。」


    盡管在學校成績優良,舉凡大自然的知識也博學多聞,但奈奈畢竟不脫她這個年紀少女的稚氣,想要說服她談何容易。


    「總之,剛開始還是蓋簡單一點的小樹屋比較好。等以後再認真研究要怎麽做,說不定到時可以依你喜歡的設計去完成呢!」


    「嗯……」


    「所以啦,顏色還是必須和周圍協調……」


    對我的話,奈奈沒有反應。似乎還是很在意顏色的問題。


    一會兒過後,奈奈提出條件。


    「如果隻在房子裏塗成粉紅色呢?」


    「哦,這也是一個辦法。」


    「可以嗎?」


    「可以。」


    「哇!好棒啊!」


    奈奈笑得燦爛。


    我們一起動腦筋設計,畫出簡單的構圖。三月中旬開始興建時,貫二也來幫忙。這期間,奈奈也從小學畢業進入國中。四月中旬時,樹屋已經完成大半。


    「隻剩房子裏塗上粉紅色的油漆羅。」


    奈奈的小臉蛋從圓形的窗戶向外眺望。


    那是貫二去弄來的圓形舷窗。雖然無法蓋出香菇型的樹屋,但的確是一個樸實的小木屋。


    「黃金周時(日本每年五月初左右的大型連假),應該可以全部完工吧!」


    將近兩個月的歡樂時光,一轉眼就過了。


    〆


    今天早上,奈奈要到長野旅行。


    黃金周時,長野當地要舉辦神山宗佑紀念館的落成典禮。負責籌劃的瑪莉亞在長野忙著各項事前準備,大部分時間都把奈奈留在東京的家裏。而等活動一日一開始,母女倆見麵的時間就更少了。為此,瑪莉亞決定這個周末要把奈奈一起帶到長野。


    奈奈一心想要建蓋樹屋,可能也是為了排遣母親不在家時獨自一人的孤單與寂寞吧!


    我眺望著尚未完成的樹屋,不禁懷念起奈奈純真的笑容。


    我也到長野走走吧……


    將盥洗用具塞進背包,我朝車站方向走去。


    〆


    從新幹線換搭飯山線之後,窗外的景色轉為樸素的田園風光。


    很久沒有旅行了,一種解放感讓全身感覺格外輕朗。瀏覽眼前的田園風景,回顧這幾年來的生活,我發現,自己或許本就不適於在固定地方生活。


    電車終於抵達戶狩野溫泉車站,我迫不及待想看到奈奈吃驚的表情。但一想到要在這個地方和瑪莉亞共同生活數天,不知為什麽,我感到胸口悸動不已。


    在車站叫了計程車。


    車子駛離縣道,來到山間。一路上經過幾個村落。在經過簡陋的指示板後,道路變得崎嶇不平。鮮嫩翠綠的新葉綴滿整座雜樹林,遠眺群山,殘留點點白雪。


    「你是那間學校的客人嗎?」年約六十上下的司機,隨口問道。


    「工作上有些關係。」


    「區公所的人好像也常來幫忙,不過這麽偏僻的地方能幹什麽呢?」


    「就是偏僻才好啊!」


    「若不是要蓋溫泉飯店或大型百貨公司,人潮是不會往這裏來的。」


    「人來多了才傷腦筋。」


    「什麽?我聽不懂啦。像我們這種土生土長的人,都希望生活越方便越好,最好是熱鬧點。不過對你們都市人來說,或許覺得這種鄉下地方才有故鄉的味道吧!」司機先生說完,側頭一笑。


    眼前的道路越來越狹窄,坡度也越來越陡。


    「這附近一帶的地方經常會作弄人。太陽下山後,還是小心點。」司機手指著周圍的樹林說道。


    「作弄人?你是指妖怪嗎?」


    看到我苦笑,司機聳著肩膀說:


    「那是路口神。」


    「路口神?」


    「經常出現在分岔路口迷惑路人。你可以不相信啦,不過,像是打獵時老是在相同的地方打轉,或是要回到車上時卻從山的另一頭走出來。這種情形,現在也還常發生。」


    「就像富士的樹海嗎?聽說連指南針都發揮不了作用,是這樣嗎?」


    「這附近一帶雙岔、三岔路很多,非常容易讓人迷路。不過,若連識途老馬都會迷路,那隻能說是路口神在作祟了。」


    司機先生一邊從後視鏡裏窺看我,一邊用力點頭。


    〆


    車子又往前開了一段路後,左邊出現一大片葡萄園斜坡,前方可以看到木製大門。拱形的木製看板上,刻著「森林學校」的字樣。我雖是頭一回造訪這裏,不過之前瑪莉亞已經給我看過資料,也從網頁上得知本校的各項設施與裝備。


    最前麵的原木屋是辦公室,裏頭的大木屋則是神山宗佑紀念館,更裏麵還有大小五間房間的宿舍。今年夏天預定舉辦實驗性的短期自然體驗學校,同時會和行政、教育機關合作。希望透過這次的實驗,能朝恒久設置的目標前進。


    神山遺留下來的森林,大都屬於次生林(受過火災、伐采等破壞後,重新再生長的森林),再往裏頭


    走,就是長滿山毛櫸等落葉高木的原生林地,有很多野生動物棲息於此。因此,要學習森林的再生和原生林地的保護知識,這裏可以說是最佳的荒野林區。


    我一下計程車,「中裏先生!」背後就傳來呼喚聲。


    男子頭上綁著頭巾,一身汙穢的工作服,他打開葡萄園的柵門,朝我大步走了過來。


    「衝先生?」


    褪去企業家的西裝,衝儼然成了飽受陽光洗禮的老頭子。


    「我沒聽說中裏先生要過來啊!」


    「純粹是我個人的意思。想來嚇嚇奈奈。」


    「你能來實在太好了。歡迎光臨我們的聖地。」


    「看起來很不錯嘛!」


    「可不是嘛。原本簡直就是一座荒山,如今在瑪莉亞的指導下,總算看到一點小成就。」


    部分的山區采開放式,創造出像裏山那樣與人類生活息息相關的空間。更裏頭的山區,則考慮百年後的發展,正逐步著手複育森林的工作。


    「規模很大啊!」


    總麵積兩萬坪。和這裏比較起來,阿婆森林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宿舍那邊有一株枝幹長得很好的枹樹耶。」


    衝露齒一笑。


    「您打算蓋樹屋嗎?」


    「這地方會積雪,所以我想做個冬天時可以拆卸的地板,在那上頭搭個小帳棚試看看。」


    「避免翻身時會掉下來,最好在地板四周做個柵欄圍起來。」


    「沒錯,這是個好主意。」


    我看到誌津站在木屋的走廊上,朝這裏揮手。身旁還有銀座登山俱樂部的成員和當地的男女數人。


    招呼過後,我向她詢問近況。聽起來,神山流酩酒釀造的並不順利。當地農家、學者以及衝公司的員工雖然都在研究改良適合製酒的葡萄品種,但由於天候寒冷,過程頗為艱辛。


    「不過,我們已經找到一塊很好的南向斜坡地,打算將它做為實驗田。這麽一來,就可以確保新的土田地栽種成功。」誌津興致高昂地說著。


    黃金周時,區公所的觀光課職員、當地的自然向導、農家的誌願者、教師等等,都以工作人員身分幫忙。眼看從去年起開始籌備的工作就要展開,衝和誌津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連我都感染到這份活力。


    「中裏先生,可以的話,明天幫我們去調查自然觀察的路線好嗎?」


    誌津翻開周邊的地圖。


    「總共有六條路線嗎?」


    「這是瑪莉亞提出來的嚐試性想法。大致分成三個小時、半天和一天的行程。今天中午以後,俱樂部有四名成員會先去探勘半天的路程。由於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我請長倉先生陪著一起前往。他們說要采山菜,順便製作山菜地圖。所謂的調查,就是隨著不同季節搜集的各項資訊。」


    「原來如此。」


    「當地的朋友也加入我們的行列,像中裏先生這樣屬於都會派野外人士的意見,我們也很重視。」


    不管是都會派或野外人士,這兩個名詞都讓我覺得很不自在。不過我還是含糊的點頭答應了。


    「對了,怎麽沒看到奈奈呢?」


    趁談話告一段落時,我問誌津。


    「她去看油菜花了,和她媽媽在一起。」


    誌津正要為我說明地點時,觀光課職員的林先生站起來說:


    「我開車送你過去吧!我正要去找油菜花節的負責人談事情。」


    在區公所已經服務六年的林先生,是瑪莉亞和誌津的得意助手。他親切的笑容和謙虛的態度,讓我也對他抱持相當的好感。


    林所駕駛的車子,正好朝我剛才搭計程車前來的路線折返回去。


    眼前出現分岔口。道路中央的竹林裏,有一座小小的祠堂,左右兩條看似相同的道路綿延而去。


    「咦,有這條路嗎?」


    剛才來的時候,我大概隻顧聽著司機說話,沒有留意到吧!


    到底是從哪條路過來的?雜樹林四周的景色幾乎一模一樣,兩條路實在很難分辨。


    林將車子駛向左邊的道路。


    「右邊不能通行。春天時,做了一個此路不通的告示牌,可是前些時候,偏離季節的強風烈雪把它吹掉了。連假前不趕快再重做一塊的話,怕從森林學校回去的人會在這裏迷路。」


    「因為路口神嗎?」我問道。


    「你懂很多嘛。」林笑著。


    「我是聽計程車的司機先生說的。」


    「那你一定是坐到柏原先生的車子了。他出門去采香菇,結果一去不回,後來還出動搜索隊才把他人找到。」


    「原來是這麽回事。」


    我想到那個柏原從後視鏡裏看我的認真表情。


    「迷路走到私人土地或禁止進入的區域時,總有人會把它歸咎於路口神作祟。不過,相信的人也不少,尤其是老一輩的人。」


    「林先生你呢?」


    「要證明隻是單純的迷信,也不容易吧!」


    「也是。」


    「有一個叫加太( kata)的部落,昭和五〇年代以後,人口非常稀少,現在全部的人都已經放棄農作。那個地方,據說是落敗的武士逃難而來,後來定居下來的。」


    「落敗的武士……」


    「加太的發音也可以念成kabuto(兜,即頭盔),從他們將祠堂後的大石頭叫做『兜岩』看來,傳說的可信度應該很高。可是地方誌裏並沒有記載,可以說是被隱藏的曆史吧!」


    「那和路口神又有什麽關係呢?」


    「這一帶附近,分岔口特別多,甚至還有地名就叫『百岔路口』。有像剛才回程路上讓人迷路的那種分岔口,也有來時的路上那些岔路口。」


    「柏原先生說,這地方雙岔口、三岔口尤其多。」


    「實際上是叫作『雙股澤』、『三股阪』。所謂三股,有一說是製造和紙的材料裏一種叫三股的植物,不過這就不能說明其他數量較多的分岔口了。事實上,最讓人接受的說法是,這麽多的分岔口,是加太人的祖先所想出來的戰略。」


    「戰略?」


    「為防止敵人或外人入侵這個村莊,故意製造出這麽多的分岔路口。」


    「可是,時間一久,道路不是全被雜草、樹木給遼蔽了嗎?」


    「采山菜和香菇的人還是會走這些道路。也全虧他們,這些路才能保存至今。」


    「應該有不少人迷路吧?」


    「所以很少有外人進來呀!這正是他們所期待的吧。」


    「真厲害!這是誰想到的?」


    「神山教授。」


    「喔!」


    「這雖然隻是寫在他個人日記上遊戲性的推理,但目前島村小姐正在研究手邊搜集的資料。這是不是很有趣呢?」


    「不愧是神山流。」我感動地說道。


    突然,林先生一副親熱的表情向我打聽事情。對我來說,那無異是晴天霹靂的消息。


    「中裏先生認識城戶先生嗎?」


    「城戶先生是誰?」


    「現在和島村小姐在一起的男性呀。」


    「是俱樂部的成員嗎?」


    「不是喔,是島村小姐大學的學長,現在是新瀉大學的助理教授。」


    「喔,我不認識。你想知道城戶先生什麽事呢?」


    「是這樣的,我有位同事很在意島村小姐和城戶先生的關係。所以,我才想跟中裏先生打聽。」


    「在意?」


    「我那個同事很喜歡島村小姐。」


    「……」


    我費了一點時間,才搞清楚他所說的話。


    也就是說,在瑪莉亞的身邊突然冒出一堆我不認識的男人,包括那個叫城戶的男人以及林先生的同事。他的那位同事年約二十七、八歲,顯然比瑪莉亞年輕。


    「欣賞島村小姐的人多著呢!包括農家的長男、商工會會員……」


    「她這麽受歡迎嗎?」


    「人漂亮嘛!要是我還沒結婚,我也會追求她。」


    他的視線停留在遠方,語調略帶甜意。


    突然,我感到一股無名火竄起。這些人哪是為了完成神山宗佑的遺願而來幫忙的?根本就是衝著追求瑪莉亞才來的。


    「城戶什麽時候來的?」


    我很自然地省略掉稱謂,不過他並未注意到。


    「今天早上。我同事到車站接瑪莉亞小姐時,城戶先生也前往迎接。一看到瑪莉亞小姐,他立刻上前擁抱。那之後,瑪莉亞小姐和奈奈就搭乘城戶先生駕駛nd rover汽車到森林學校去。到了那裏,島村小姐才正式為大家介紹城戶先生。」


    「擁抱?」


    「是啊,又不是外國人,幹嘛這麽裝模作樣!」


    真低級……我差點脫口而出。


    「算了,這世上什麽樣的人都有。」


    「搞不好這城戶先生真的是島村小姐的男朋友呢!」


    「怎麽可能?」


    「城戶先生和島村小姐都離過婚。這是他們自己說的。」


    他原本想向我打聽城戶的事情,結果是他比我還更清楚。


    盡管如此,我此刻的不安與焦躁,到底是所為何來?在還沒有厘清這種異樣感受前,車子已經來到油菜花田。


    在俯瞰千曲川那座略微高起的斜坡上,一望無際的油菜花盛開。雖然還在放連假之前,但適逢周末的關係,遊客很多。有全家一起出遊的,也有年輕情侶和老夫妻。中、高年齡的朋友,大都是攝影愛好者,他們認真地架起三腳架,伺機按下照出傑作的快門。


    跟林道謝後,我一腳踩進黃色的花海裏。另一端滿滿綻放著櫻花,還可以望見千曲川蜿蜒流淌。這真是一幅典型的日本美景……但我的心情為何如此低落呢?


    「偵探叔叔——」


    突然有人叫住我。


    「奈奈!」


    「你怎麽會在這裏?」


    奈奈一雙大眼睛盯著我瞧。


    「嚇了你一大跳吧!」


    「才沒有咧。」


    「什麽嘛!一點都不可愛。」


    「哼!」


    奈奈邊從鼻孔哼出一口氣,拿起保特瓶裝的茶來喝。


    「媽媽呢?」


    「在那邊。」


    斜坡下,有一排排的原木長椅,在那裏,並肩坐著一對男女。


    我揮手招呼,但對方顯然正熱絡談話,並沒有發現。


    「那就是城戶先生?」我問。


    奈奈點點頭。


    「原來奈奈你也認識他啊!」


    「上個暑假,他來過家裏。」


    「奈奈的家嗎?」


    「那是媽媽和爸爸離婚後的事。」


    「喔?」


    看到我感興趣地追問,奈奈對著我瞪大雙眼:


    「你想不想知道更詳細的事?」


    「不,這……我沒這意思……」


    「說的也是。」


    奈奈擺出偌不在意的笑容。


    「還不快說!」


    「哈,你還是很在意嘛!」


    「別開大人的玩笑。」


    完全落入奈奈的掌握裏。我隻好乖乖等候她的說明。


    「城戶先生向我媽媽求婚。」


    「求婚……」


    「城戶先生也離過婚。」


    「然後呢?」


    「別擔心,我媽媽拒絕了。」


    「……」


    「可是,今天他好像又來提結婚的事。他們已經那樣子談了兩個多小時了。」


    「奈奈你就一個人一直在這裏玩嗎?」


    「是啊。」


    「太過份了。」


    「那也沒辦法,這種事情得好好談嘛!」奈奈用寂寞的口吻喃喃自語。


    我改變話題。


    「這裏的風景真漂亮!」


    「已經看膩了。」


    「油菜花很美啊!」


    「一點都不覺得。」


    奈奈在鬧別扭。


    專程把女兒帶來這裏,卻把她丟在一旁不管。我不禁對長椅上的兩人感到憤怒。


    就在這時候,瑪莉亞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對著手機不曉得說了什麽,人也朝這方向跑來。


    「怎麽啦?」


    奈奈也朝瑪莉亞跑去。


    「奈奈,我們趕快回去……咦,中裏怎麽會在……」


    瑪莉亞總算留意到我的存在。


    在入口處的林先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


    然而這時誰也沒時間多說。直到坐上城戶的車子,瑪莉亞才為大家說明。


    「到山裏采山菜的兩名俱樂部成員,中途與大家走散。由於對方是上了年紀的人,所以必須趕在太陽下山前找到才行。」


    瑪莉亞為我介紹城戶,是在我搭上車子之後的事。


    修長的身材、茶褐色的頭發、清澈的雙眸,很像當紅連續劇裏的男主角。當他爽朗的笑著朝我點頭時,我突然感到胸口愈來愈窒悶。


    〆


    回到原木屋時,長會一臉嚴肅的表情等候著我們。


    「我稍微一個閃神,兩人就不見蹤影。在附近找了一會兒,眼看就要起霧,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先回來。」


    一起回來的兩位男女,也都一臉擔憂的表情。


    「我們兩個是第一次來,所以一直跟在大倉先生的身邊。可是園山先生和岸女士都已經很有經驗,可能朝更裏頭的山區走了吧!」


    「在哪裏走失的呢?」


    聽到瑪莉亞的質問,長倉手指在地圖上。


    「那是三股阪吧!」


    瑪莉亞顯出頹喪的表情。她在兩萬五千分之一的地圖上,用綠色線將森林學校框了起來。走散的地點位於北東,離邊界線數百公尺遠的地方。


    長倉頻頻點頭。責任心強的他,一定很著急吧。


    誌津不忍見他自責,一旁幫忙解釋:


    「把兩位安全送回到這裏後,長倉先生還打算一個人回去尋找,可是被我們攔住。我勸他等瑪莉亞還有林先生回來,大家一起商討對策。」


    「林先生已經去找熟悉山路的人。現在距離太陽下山還有一段時間,我們絕對不能慌張。長倉先生也一起去找人吧!」瑪莉亞說著,雙手支在地圖上。「這附近一帶,分歧的道路非常多。外表看起來沒什麽的岔路,回程時往往就迷路。所以我們在幾個重要路口都設立標誌。長倉先生,路標沒有倒塌吧!」


    「沒有。多虧設有路標,我們才沒有迷路。那是很好的散步路徑,回程時,我一路都在留意,可是……」


    「這不是你的責任。我想路標還是設的不夠多。原以為走這條路在時間和體力上都此較輕鬆,我也就疏忽了。沒想到一旦遇上起霧或下雨天,狀況完全不一樣。」


    「不,是我的錯,是我沒發現他們二位已經脫離了路徑。」


    「他二人走散的地點是三股阪。從那裏到百岔路口一帶,道路尤其複雜。不規則的上下坡,讓人分不清高度和方位,所以才會偏離原來的道路。」


    「從這張地圖上,看不出細小的道路。」


    城戶開口。不知何時,他已經穿戴好登山用的雨衣,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在他身旁的林,看著地圖說:


    「地圖上印的是幾條主要道路。至於以前留下來的小徑,即便是當地人也時常迷路呢!」


    「那東京來的人會迷路也沒什麽好奇怪了。」


    說這話時,林先生通知的三位男性也趕到,每一位都是熟悉山路的當地朋友。


    人員立刻分成兩組。長倉、城戶和兩名支援為一組,另一組是瑪莉亞、林和一名支援。問題在我被唱名的時候。


    「城戶先生熟悉山林還好,中裏先生就有點讓人擔心……」瑪莉亞蹙眉說道。


    「沒問題,幾年前我還經常……」


    話說到這裏,至於幾年前,我實在想不起來。


    「算了,你還是待在這裏吧。」


    「可是防寒用具和雨具都足夠,人手多不是比較好嗎?」


    我不放棄。


    「人多反而礙手礙腳,說不定還給瑪莉亞添麻煩。你還是和奈奈待在這裏等候吧!」城戶用略帶責難的口氣說著。


    那一刻,我氣血直衝腦門,但我還是盡可能冷靜地思考。


    「園山先生他們說不定會受傷。不管是護送受傷的人,還是先行回來聯絡的人,人多總是比較好辦事吧!」


    「說的也是。」瑪莉亞當場決定。「那就拜托你了。把這個放到背包裏吧!」


    瑪莉亞遞過來輕型止滑鐵釘。


    〆


    原木屋四周籠上淡淡一層霧,隨著我們前進的步伐,霧愈來愈濃。


    花了三十分鍾,一行人抵達三股阪。視線所及約在五公尺左右。


    兩位組長分別是由當地山嶽會的木島和瑪莉亞擔任。


    「我們就從這個分歧點開始分頭尋找吧!島村小姐那一組往東邊找;百岔路口一帶就拜托你們了。現在是四點八分,搜索時間以五個半小時為限。之後,大家回到這裏集合。」


    木島說完,搜索隊也兵分兩路出發。


    道路寬度和一般山路差不多。沿途爬坡、下坡、t字型、y字型、三岔路樣樣都遇到。我們每到一個岔路口,便放聲大喊,呼叫名字或吹哨子。兩人往分歧的更裏頭前進,另外兩人留在路口,將顯目的紅布巾綁在樹枝上。隻要循著紅布巾,就能找到主要幹道。神山流的布巾是銀座登山俱樂部的成員製作的,因此,園山和岸應該有印象才是。


    「一定要找到他們呀。」


    瑪莉亞邊祈禱邊將布巾綁在樹枝上。


    隨著一分一秒過去,我們也開始變得焦慮。


    「喂,園山先生、岸女士——」


    我們四人輪流呼喊,朝百岔路口挺進。


    誠如其名,這地方有無數個分歧點。這種羊腸小徑幾乎隻有動物才會經過,地上還留有足跡。因為不可能檢查所有的分歧叉道,隻能依賴當地人的經驗,挑出幾條比較有可能的道路。


    我們終於來到較大的分歧路口。轉角處一株古木悠然聳立,那是枹樹。


    「聽到聲音了。」


    雖然很輕微,但的確是有人回應。


    我們再一次扯開嗓門大聲呼喚。濃霧中,隱約傳來「喂」的聲音。


    瑪莉亞和我朝分歧的道路前進。


    霧越來越濃,腳下的路也越來越暗。


    「小心,這裏很容易滑倒。」


    走在前方的瑪莉亞不時提醒我。


    不久,前方傳來不規則的腳步聲。


    「園山先生,是您嗎?」瑪莉亞呼喚。


    回音有些含糊。


    「是岸女士嗎?」我也跟著大聲喊話。


    結果,傳回來的是相同的聲音。


    這時,濃霧中出現一座濡濕的岩石,是一塊突出的岩壁。當我們來到岩壁前時,腳步聲突然不見了。


    「是回音。」


    瑪莉亞說著,難掩失望。


    「我們完全被它給騙了。」


    我突然感到全身疲累。


    「回去吧!」瑪莉亞低聲說著。


    我們折回來時路。可是,就在途中,瑪莉亞突然站住。


    「剛才來的時候,有這條路嗎?」


    眼前是兩條分岔的路。剛才來時完全沒有注意到。


    「喂,林—先—生——」


    我不禁大聲呼叫,也使勁猛吹口哨,但都毫無回應。


    「到底是哪一條?」


    我們確認地上的足跡,可惜沒有發現比較像樣的形跡。


    左右兩條都像是剛才我們走來的路,也都不像;被濃霧纏繞的群樹草影,仿佛是左右對稱、錯視的圖像。先前被回音所誘,太急於奔尋而疏於觀察。


    這就是當初設計百岔路口的神秘陷阱嗎?既使曆經數百年,此刻的森林裏,仿佛依舊飄蕩著前人深深的遺恨,那股沉重的氣壓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定睛瞧著左右道路,一直看到森林周緣的部分,有楓葉微微的顫抖著。


    「左邊的道路好像有風吹過。」


    相對於左邊,右邊的道路上,空氣就顯得相當凝重。


    瑪莉亞在轉角處綁上黃色的布巾。


    「先走左邊看看。我們和林先生分手不過是五分鍾前的事。如果錯了,再折回這裏,換走右邊的路。」


    「就這麽辦。」


    「希望能起風,這樣霧就可以散去。」


    瑪莉亞說著,一腳踏進左邊的道路。


    也許是心理作用,感覺樹梢不時沙沙作響。跟在瑪莉亞後麵,我一直叮嚀她小心腳步。


    踩在既幽暗又潮濕的森林裏,我被奇怪的感覺所擄獲。小時候溜進阿婆森林時的那股緊張感又再次襲擊全身,但這次是既恐怖,又有些叫人懷念。我拚命想要揮去這種感覺,不斷告訴自己,這裏不是那座私人森林,而是攸關數條性命的濃密山林。


    下坡道路變得和緩;霧,也逐漸散去。


    我把希望寄托於哨子。


    「喂——我們在這裏。」


    聲音雖然沙啞,但的的確確是從前方傳來。


    瑪莉亞立刻掏出手電筒,朝著逐漸散去的霧裏開燈。隨著那一線光明,對方的聲音也持續傳來。這次不是回音。


    我們一步步前進,聲音也愈來愈大聲。終於,前方可以看到人影。


    「喂——」沙啞的聲音。


    「園山先生!」瑪莉亞驚呼出聲。「岸女士也沒事吧!」


    我將水壺裏的熱紅茶倒入茶杯,遞給看起來已經筋疲力盡的兩位老人家。


    「我們完全迷路了,正愁著不知該怎麽辦呢!」


    「實在太好了,可以不用住到那間廢屋裏。」


    「真的,多虧瑪莉亞小姐的幫忙。」


    園山和岸兩人輪流點頭說著。


    「廢屋?」瑪莉亞問道。


    園山手指著背後。模糊、陰暗的濃霧中,的確可以著到一間小屋的影子。在手電筒的照射下,約略可以看出是一間廢棄多年的舊民家。


    「居然在這種地方……」


    瑪莉亞一臉茫然地注視著民家。


    「已經超過約定的時間了。大家都在擔心,我們還是快點回去吧!」在沉重的空氣中,我大聲說道。


    現在已是下午六點,再拖延下去,恐怕會遇上第二次山難。


    「我知道了。不過還是急不得,慢慢走下去吧!」


    這時,晚風陣陣襲來,搖落樹葉。收起黃色布巾,再往下走一條道路後,霧開始散去。


    寧靜的森林裏,響起數聲哨音。我立刻吹哨回應。


    和跑來的林先生會合後,眾人一起回到分歧點,搜索隊全員都在等候我們。


    「大家平安無事就好。」小組長木島說著。


    「讓大家操心,真是對


    不起!」園山和岸向大家低頭致謝。


    城戶以手環繞瑪莉亞的肩膀,慶幸無事。受到熱切的關注,瑪莉亞似乎也鬆了一口氣。


    不過那隻是一下子的時間。


    「這附近可有廢屋?」瑪莉亞認真的眼神詢問木島。


    「沒有啊!」


    「爬上這個分歧點後,會看到一塊很大的岩壁吧!」


    木島點頭。


    「從岩壁折回來時,會過上兩條分岔路。中裏先生,你說是不是?」


    「是啊,我們還在那裏還綁上黃布巾呢,就是現在瑪莉亞手上拿的這條。」


    聽到我的回答,木島猛搖頭。


    「那裏應該沒有分歧點。」


    同意木島的說詞,林先生也點頭。


    「那就在距離岩壁不遠的地方。我們就是從那裏進入左邊的道路。」


    這回換我點頭。結果,城戶緊盯著瑪莉亞看。


    「你太累了,明天我親自跑一趟去幫你確認,今天大家還是先回去比較好。和外行人一起行動,你一定更加辛苦吧!」


    外行人?是在說我嗎?我不禁全身氣血逆流。不過,瑪莉亞比我更激動。


    「城戶先生,請你別再說了。聽著,我們是循著左邊的道路走,才找到園山先生他們。的確是有一棟廢棄的小屋,是古老的民家。」


    「沒錯,的確有。」


    園山為大家說明從他們迷路到過上瑪莉亞的過程。


    他們同樣也受到岩壁的迷惑。從岩壁折回時,不如不覺就走到廢屋前。


    「那裏沒有什麽廢屋啊!」


    木島一臉困惑的表情看著我們。


    「那戶人家的舊信箱上,刻有名字,我記得是叫『甲田』。」


    一直保持沉默的岸女士也回想著當時的情況。


    聽到甲田的名字時,林先生的臉色一變。


    「那是加太的人。」


    聽到他說的話,當地的朋友全都臉色僵硬。


    瑪莉亞接口:


    「從這裏到加太,得走上一個小時的路程。」毫無起伏的語調。


    風低吼著,樹梢不住搖晃,我感到冰涼的背脊有一陣電流竄過。


    「是路口神。」


    林突然冒出這句話。


    眾人無言地踏上歸途。


    回到森林學校時,誌津等人迫不及待地從原木屋裏跑出來迎接我們。


    奈奈撲向母親,緊緊抱住瑪莉亞。一旁的城戶微笑著,儼然一幅天倫樂。


    「好漂亮的星星啊!」


    奈奈仰望夜空,城戶開始為她解說星座。


    〆


    翌日,瑪莉亞、奈奈和城戶,一起到百岔路口。


    目送誓言解開路口之謎的奈奈後,我離開了森林學校。


    搭上新幹線後,雖喝了不少罐裝啤酒,就是醉不了。瑪莉亞和城戶交談到深夜的情景,始終在我腦裏揮之不去。


    奈奈打手機來的時候,車子剛過高崎。


    「沒有岔路口喔。」


    「是嗎?」


    我從車窗向外眺望街景。在百岔路口發生的奇異景象,仿佛已是久遠以前的事。


    「可能是路口神在作祟吧!」


    「也許。」


    「告訴你喔,媽媽和城戶先生大吵了一架。他居然想用家庭綁住媽媽,真不知道他腦袋裏在想什麽!」


    「是嗎?」


    「你很開心吧?」


    「羅唆。」


    「那就拜拜羅!」


    電話裏傳來陣陣竊笑聲,之後掛上手機。


    我回到座位上,開啟新的罐裝啤酒,朝空中幹杯。


    (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東京爬樹偵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平野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平野肇並收藏東京爬樹偵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