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野的森林雖然不錯,但還是這裏的森林最棒!這裏才有真正的東京曆史與自然遺產呢!」


    許久不見的誌津從長野回來,一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露出笑容。


    穿著毛線衫和棉長褲的誌津,與過去在銀座經營俱樂部時的媽媽桑判若兩人。長野方麵,神山流酩酒的研究計劃正擴大規模,神山宗佑紀念館的準備工作也如期展開。


    這一天,森林裏除了誌津,還有銀座登山俱樂部的另外五名成員。


    「那會議就開始吧!」瑪莉亞環視圍坐在井邊的成員說道。


    拄著輕型拐杖的瑪莉亞,如今也是「神山流好評推薦」的網站站主,每天過著忙碌的生活。


    「該如何做,才能將森林保留下來?我希望聽聽各位的意見。首先,請中裏先生為大家說明森林目前的狀況。」


    在瑪莉亞的指示下,我將大西的事,以及對森林抱持好感的街鄰情況,說給大家聽。


    「我想先說一下大西定義這個人……」


    開口的是老字號的大商社顧問瀨川。瀨川的為人沉著穩重,經常是後輩們請益討教的對象。


    「當年他父親因逃稅而遭到檢舉時,大家都以為公司會宣告破產。但出人意料的是,第二代,也就是定義,竟然將危在旦夕的公司硬是給拉上軌道,甚至比原先的公司更加壯大好幾倍。他的成功竄起,在業界也成為話題。不過,雖然獲得年輕有為、手法創新的評價,但他冷靜、壓抑的那一麵也備受議論。當時正是經濟的高度成長期,大家都因為繁榮景氣而誌得意滿。在那樣的環境裏,他卻是理性主義的貫徹者,不僅將交際費和政治獻金都壓到最低限度,此外不論是自己或員工,都是利用電車通勤;公司的設備用品,包括買一枝原子筆都要經過他核可。這種理性主義的實踐,範圍還包括和他往來的廠商客戶。由於從不浪費,所以覺得他難以交往的人不在少數。麵對這樣的人物,我們該怎麽做?有什麽點子可以拯救森林?大家好好來想想吧!」


    瀨川說到這裏後,將背靠在椅背上。


    接著開口說話的是前知名廣告公司的前任常務堅田。


    「請電視台幫我們製作專輯,如何?說不定大家會因為懷念美好的昭和年代,而對森林有所改觀呢!就像剛才誌津夫人說的,我們就以東京曆史與自然遺產的角度切入.或者,住在樹屋裏的森林管理員——中裏先生的人物特寫,也可以視為是回歸昭和的象征。」


    「電視確實具有壓倒性的宣傳力量。不過相對的,這也是媒體令人畏懼的地方。」


    「我們這回做的可不是商品廣告,不是在賣東西,而是激發大家去守護自然,這才困難。」


    「若是新聞報導或文化講座之類的專輯呢?隻要我們登高一呼,就會有讚助者呼應。」


    「現在依據日本民法,一些專輯節目不是都減少了嗎?」


    「電視台隻看收視率。」


    「那就隻有拜托nhk了。」


    「說到專輯製作,那完全取決於製作者的態度。很容易讓人以為那是自以為是的正義感,或受到曲解的人道主義。」


    有關電視台的提案,大家各自發表看法,大都抱持慎重的態度。瑪莉亞也屬於慎重派。


    「電視台這種媒體太過龐大了,如果我們不能確實掌握最貼近自己的東西,很可能隨著電視台一時性的力量,話題炒過一下也就被淡忘了。這點,不論是電視台或報章雜誌都一樣。」


    「最貼近的東西是指——」


    「就是確實能掌握和理解這座森林的價值所在。」


    「也就是說,我們目前的認識還太膚淺嗎?」


    「例如建立資料庫。這森林裏有多少種類的植物和昆蟲?野鳥是如何捕食?以結果來說,這樣的森林與人類的居住有多大的關聯?如果沒有具體的研究資料,可能缺乏說服力。」


    對於瑪莉亞的主張,在座眾人一致頷首。


    「的確如此。想要讓森林在數百年後還繼續維持下去的話,不論是政府機關或教育、自然團體,都要積極接觸。為此,準確度高的資料庫是有必要建立的。」


    「從前神山教授也說過,在徹底的自然觀察中,經常可以發現如哲學或宗教所說的『普世的價值』。」


    「就如同我們從奈奈的觀察日記裏所獲得的共鳴,應該就是類似這樣的東西吧!」


    「那是超越時代、共通的日記。」瑪莉亞興奮地說著。


    「神山教授的學生裏頭,也有不少人從事研究,或許有人的研究題目與此符合。我建議對他們開放這個研究領域。」


    「這提議不錯。也可以籌組提供研究資金的機構。」


    「還有,籌劃一個在學生或研究者都可以參加的包含植物、昆蟲、鳥類、小型動物、行為學的研究組織也不錯。」


    「將快要傾倒的老房子重新改建,提供研究者可以住宿的環境,如何?」


    「還有,下雨天時,有個可以開會的會議廳就更棒了。」


    大家熱烈地討論著,符合現實而非流於感情抒發的點子紛紛出籠。


    可是,我忍不住低著嗓門說道:


    「我可以感受到大家的熱情。從事研究當然有其必要。隻是,可否請大家再多考慮一下。不論是以前或現在,這裏都是川上常老太太的私人財產,是她寶貴的『家』。何況,我住在這裏,可以過著優哉遊哉的日子。希望大家可以以這個為前提來討論,好嗎?」


    對於我的發言,瑪莉亞回以微笑。


    「一旦站在研究者的立場,我就不自覺地偏心。偵探,不,中裏先生所說的意思,我明白。正因為住著常老太太,這裏才能守護到現在。以此為前提再討論今後該如何保留下去,是吧?以搜集資料為優先考量,純粹是研究者的自我意識。」


    話說到這裏,瑪莉亞開始對與會的人介紹阿婆的一生。


    或許是活在同一時代的關係,這些企業界的钜子們,對於阿婆的人生都感慨良多。


    「那麽在做學術研究之前,我有一個提案,可以讓一般民眾更貼近森林。在我們的網站上,收到不少e-mail表示希望可以來參觀森林。或許他們是向往原始風景,或是想要了解失去的東西。總之,我想讓這些人都能來參觀森林。」瑪莉亞提案。


    「你是指開放森林嗎?」衝提出質問。


    「前陣子,幼稚園的人表示想來參觀睡蓮水缸。他們是看到奈奈的觀察日記而產生興趣,希望能來參觀。實際上看過之後,大家都為那小小的水世界裏居然上演著大自然的感人好戲而深受感動。尤其奈奈和中裏先生的解說十分有趣,大家是真的很開心。」


    「瑪莉亞,你是不是已經有腹案了?」


    「是啊,我想最近我們就先開放幾天試看看,如何?將報名來的人數分成幾個小組,由我和中裏先生擔任向導,每組約用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參觀森林。」


    成員們對瑪莉亞的提案都表示讚同,我卻猶豫不決。


    「等一下,也要我當向導嗎?」


    雖然擁有初級自然向導的資格,但事實上,我連一次向導的經驗都沒有。森林裏成長的樹、飛來的鳥和經常看到的昆蟲——我也隻知道這些而已。對於喜歡大自然的參觀者,我可是缺乏足夠的知識可以信服於人。參觀睡蓮水缸時,我也隻是對奈奈的說明加以補充和整理罷了。


    可是,瑪莉亞繼續說:


    「常老太太如何一個人住在森林裏?我希望你能以少年中裏的角度來為大家解說。為什麽會幫常老太太取了『阿婆』這樣失禮的綽號?為什麽會在森林裏到處搞破壞?這也可以做為頑皮少年的行為學研究呢!」


    瑪莉亞調侃的語氣說著,立刻贏得在座一致拍手叫好。


    「阿婆和頑皮少年……有趣!好像現代的民間傳說哩!」衝滿麵笑容地說著。


    我隨意看了大家一眼,大家的臉上完全沒了緊張,隻有燦爛的笑容。更不可思議的是,最年長的瀨川,臉上的表情活像是當時跟我們作對的鄰村惡少老大。


    過了片刻後,瑪莉亞朝著我說:


    「你剛才說,這裏從以前到現在,一直是川上老太太的私人土地,是她最寶貴的家。幸虧有你的這番話,讓我終於理出頭緒。這裏是如假包換的『阿婆森林』,有調皮搗蛋的惡少年,也有拿著鐮刀追趕的阿婆,如果少了這些故事,就很難理解這森林的真正內涵。因此,我想請你以珍貴的見證人身分,擔任助手的工作。例如展示圖鑒,或拿說明牌,為大家講述少年時代的趣聞。」


    「如果隻是助手,我還可以接受。」


    「偶爾也得表演爬樹。」


    「你不是說真的吧?」


    結果,大家又是一陣鼓掌叫好。


    我於是將最近在考慮的事,說給大家聽。


    「事實上,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希望能獲得大西先生的許可,將環繞森林的圍牆給拆掉。後麵的鐵絲網還好,前麵的圍牆簡直就像監獄一樣,而且通風不良,因此濕氣也很重,房子的地基都腐朽了。」


    「所以你才蓋樹屋嗎?」


    「不,樹屋純粹是我個人的喜好。也幸虧有樹屋,我才能享受舒適的生活。但是最近,我越發感到在圍牆的包圍下,讓人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拆掉圍牆後,你打算做什麽呢?」


    「改成竹籬笆,讓頑皮的小孩都可以潛入。」


    「原來如此。這樣看起來是舒服多了,隻是,有一點叫人感到不安。」


    「什麽事?」


    「所謂的頑皮小孩啊,那可是快要麵臨絕種的稀有動物呢!」


    「那就請衝先生們偷偷潛入吧!」


    「頑皮老頭嗎?那可是大有人在啊!」


    衝邊笑邊環視大家,全員都表示讚同地頻頻頷首。


    「話說回來,要搭建新的竹籬笆,你可有足夠的資金?」剛才一直靜靜聆聽的瀨川突然開口問道。


    「住在這裏,事實上並不需花費多少錢。而我當管理員的薪水,多少還存了一點,這樣已經夠了。」


    「我們會裏,也累積了不少經費,你可以拿去使用。」


    看到瀨川一臉祥和的表情,我感受到有些事情已經開始啟動了。


    〆


    那個下午,我去見大西。


    大西隻問我要找誰拆除圍牆,其他倒是很爽快就一口答應。


    隔周,貫二帶著同事來到森林。工作進度相當迅速。


    「平時的工作比這難多了,這種工作,連熱身運動都談不上。」貫二說著。


    不僅拆掉圍牆,之前內部因工事進行到一半而堆置滿地的雜物,也都清除一空。


    讓我感到困惑的是付款的時候。


    「我們已經收過了。」貫二一臉訝異的表情說道。


    「誰給的?」


    「大倉房地產啊!」


    是大西。當初大西問我找誰處理時,想必已打算自己付這筆錢。很像他理性主義的作風。我打心底佩服。


    「好吧!那我就負責明天運來的竹子的錢,以及運送費。」


    「那麽,請砍竹子的同事喝酒的錢、高速公路的過路費、汽油錢,總共是三萬塊。」


    貫二在成田的舊識那裏取得一大批竹子,托人以四噸的卡車運送過來。


    「竹子的錢呢?」


    「免費。」


    對於行事豪爽的貫二,我由衷感謝。


    而且,翌日他還請了兩位同事幫忙製作竹籬笆。一位是職業老手,另一位是學徒。


    「大叔是搭鷹架的的名人喔。近來很少用竹子,所以今天我們是特地請大叔教我們,算是實地訓練吧!」


    工作完後,我請大家一起去澡堂洗澡,晚上再去居酒屋暢飲一番。


    好久沒喝過這麽痛快的酒了。大叔和學徒回去後,我和貫二坐在森林的水井邊,兩人又繼續喝。當晚,貫二就睡在樹屋裏,我則搭帳棚睡在樹下。


    〆


    接下來,每天忙著準備阿婆森林特別開放日的事宜。


    報名參加的人數,遠超過我們的預期。原本隻打算開放周末三天,後來也延長為五天。申請放置路標、向周邊居民說明、還有沿著森林路徑拉起繩索,光是忙這些事,日子一轉眼就過了。


    「距離開放的日子還有四天,總算是趕上了。」


    抬頭仰望十一月的天空,瑪莉亞深深舒了一口氣。


    「天氣不錯呢!」


    我做個深呼吸後,坐在椅子上。連日來睡眠不足,身體有點輕飄飄的感覺,腦後像有薄膜包覆著,不太舒服。突然,那張膜破掉似地,瑪莉亞的手機發出刺耳聲響。


    我仿佛欣賞慢動作,看著瑪莉亞拿起手機。


    她和對方交談著,一句話,兩句話……臉色轉為蒼白。


    「怎麽啦?」我問道。


    隻見瑪莉亞僵硬著臉,一動也不動。


    「姑姑剛剛去世了。」瑪莉亞有些恍神地說著。


    〆


    阿婆的每一天是怎樣睜開眼睛的呢?


    她不是沒有鬧鍾嗎?是每天拂曉時分的雞啼,還是樹梢野鳥的啁啾鳴囀?也許是她體內準確的生物時鍾使然吧!


    (起床羅,阿婆!)


    看著阿婆像是在沉睡中的一張臉,我在內心裏大聲嘶喊。


    「姑姑好像又回到了少女時代。」瑪莉亞的手輕輕撫摸著阿婆的臉頰。「我原本還盼望臨終前可以讓她回到森林裏來……」


    如果帶她回森林,說不定她還會睜開眼睛……我抓著阿婆的手,整個腦袋淨想著不可能的事。滿是皺紋、枯瘦的手指頭,它的冰冷,讓我回複意識。那是拒絕生命的冷然。


    森林開放前,阿婆的家也重新整修過。我們的目的,是希望將茶水間和泥地間改造成可以讓研究者或客人休息、過夜的地方。


    我和奈奈還討論說,將來有一天要帶阿婆到那裏呢!


    「姑婆好像在笑呢!」奈奈邊擦眼淚邊說道。


    腫脹的雙眼,讓人看了十分不舍。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靈安室的門開了。


    「爸爸——」


    奈奈跑過去。


    門口站著的人是克彥。奈奈衝上去緊緊抱住父親。


    「奈奈……」


    瑪莉亞隻是默默看著緊緊抱住父親啜泣不止的奈奈。


    克彥朝瑪莉亞的方向看去。


    「過去發生的事情,真的很抱歉。」


    說完,低下頭一禮。


    「你是來送姑婆的吧?」


    克彥頷首。走到常老太太前麵,雙手合掌。


    克彥毫無表情的臉,在靈安室螢光燈的照射下,顯得格外蒼白。


    沒有人開口說話。孩提時的記憶,不斷在腦海裏盤旋。樹木的喃喃絮語,昆蟲的振翅拍飛,阿婆的怒吼,全像閃光一樣在瞬間閃過。


    「各位辛苦了。」


    和院長談話的大西回到靈安室。


    「都告別過了嗎?」


    強做鎮定的大西,浮腫著雙眼。


    「好像還活著,實在感受不到她已經離開人世。」望著常老太太的臉,瑪莉亞歎息道。


    「不管是什麽樣的死,都不是這麽容易就叫人接受。即使是八十八歲高壽往生,也還是會留給活著的人無限遺憾。隻是,


    這麽不可愛的姐姐,居然還有那麽多人想念她,倒是很讓我出乎意料。」


    大西一臉苦笑說著,將白布輕輕覆蓋上她的臉。然後,他看著大家說:


    「現在,我就以監護人的立場,將故人所托之事,如葬禮、遺言等傳達給諸位。我們換個地點吧!中裏先生,我希望你也能參加。」大西交代公事般地說道。


    〆


    我們被帶到位於青山的一間律師事務所。


    負責擬定與保管常老太太遺囑的奧寺律師,打開密封的書簡。


    「這是川上常老夫人的遺囑底稿。正式的遺囑便是根據這底稿擬成的。我想,這底稿或許更可以代表亡者想要傳達的遺願,所以借這個場合,就讓我為大家宣讀這份底稿。」


    奧寺說完開場,接著開始宣讀遺囑底稿:


    「……喪禮上,隻要為我誦經就可以。我還存了一點小錢,就拿它幫我蓋個小小的墓園,我希望能和去世的父母親葬在一起……不動產等財產,悉數留給島村奈奈。隻是,正式的繼承,必須等島村奈奈年滿二十歲那年才生效。在這之前,由我的監護人負責管理。」


    接著,律師在大家麵前公開正式的遺囑,讓大家確認常老太太的遺誌。


    「雖然我個人有很多想法,不過,我相信大家都已經了解家姐的意思了。克彥,你就算爭取到奈奈的親權,最後事情也不會如你所願。家姐一輩子勤儉度日、辛苦守護過來的土地,一夕之間會成為巨大的財產,我想她本人也很煩惱吧!她更害怕在她臨死之際,這塊森林會成為大家覬覦、爭奪的火種。」


    大西看著克彥說道,然後,視線轉移到奈奈和瑪莉亞身上,繼續說:


    「至於將來的事……距離奈奈滿二十歲還有八、九年的時間,可是,我是否還能活到那時候,實在很難說。所以,如果我有什麽萬一,一切由奧寺律師接手監護。我希望你們能理解這一點。有關財產的繼承,應該是沒問題……」說到這裏,大西喝了口茶,潤潤喉。


    「剩下的,就是森林該如何處置的問題。」


    大西說完,深深地坐回沙發。


    「不能讓它保持現狀嗎?」奈奈問道。


    「家姐的儲蓄約有一千五百萬元,那是用她的年金一點一滴累積出來的。但這些錢可以維持森林到什麽程度呢?考慮到家姐的立場,我當然也很希望它能保存下來。問題在於,那塊森林地是否有繼續保持原貌的意義呢?」


    「這幾年,大家已經留意到雜樹林和郊區山林的重要性,了解到它的生態體係和人類的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所以各地區都開始展開保存、複育的工作……」


    聽到瑪莉亞的說明,大西雖然點頭讚同,但卻立刻提出反駁:


    「但那是在還留有田地的郊外才能發揮功能吧!在東京最高級的住宅區裏,雜樹林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呢?」


    「如您所知,當我們公告開放森林時,全國各地寄來的參觀申請書,如雪片般湧到。可見有好多人對它抱持興趣。對他們來說,這麽寶貴的森林怎麽能讓它消失掉呢?」


    瑪莉亞越說越激動。


    「嗯,瑪莉亞小姐的心意我了解。可是,如果把它賣掉,你們可以到鄉下過著悠閑的日子。如果改建成大樓,光是收租金,日子就能過得很優渥。從現實麵考量,你不覺得這樣做對奈奈將來的幸福比有保障嗎?」


    大西冷靜的口吻分析著。


    「那本來就不是奈奈個人的東西,是姑姑托付給她的。」


    「我明白了。關於這件事,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討論。先讓我處理其他的事吧!」


    「好啊,就算再花上幾年的時間,我都會說到讓大西先生您同意為止。」


    對於瑪莉亞挑戰性的言語,大西隻是微笑接受。他環視眾人,說道:


    「其實,我有件事想和各位商量。家姐雖然交代隻要在喪禮上幫她誦經就好,可是我想在森林裏幫她舉行簡單的葬儀。這裏在座的各位,和幾位親戚列席就可以。火葬之前,我會請住持師父先來誦經,連同父母的遺骨也一起,幫他們守夜。翌日,告別式之後就送去火葬場。各位覺得如何?」


    先前一直以事務性口吻說話的大西,這回換成謙虛的態度表達。


    他已經從監護人的角色換上亡者弟弟的角色嗎?


    「在森林幫阿婆……」我不禁喃喃自語。


    「就在靈堂舉辦未免太可憐。」


    瑪莉亞的反應很直率,但隨即表情卻變得複雜。


    「可是,距離開放的日子……」


    「什麽時候開放?」大西問。


    「四天後。」


    這時,一直在旁邊觀看的奧寺先生開口說話了:


    「趕緊準備也許還來得及,隻是還得考慮到住持師父和火葬場配合的問題。可是如此來,葬禮會辦得很倉皇。」


    他顯然思考過所有狀況後才發言。


    「把開放的時間往後延吧!」我對瑪莉亞說道。


    瑪莉亞咬著嘴唇點點頭。


    「我會和報名參加的人聯絡,請他們諒解我們有非延期不可的理由,我會寫在網頁上。」


    「阿婆要回森林了,相信大家會接受的。你在網頁上附帶記上:為了表示敬意,我們有四十九天的服喪期。我總覺得,若不這麽做,即使在夢裏也會被阿婆追著打。」


    「也可以趁這段時間尋找墓園。」


    「大西先生,您看如何呢?」我問道。


    「就這麽辦吧。」大西緩緩頷首。


    〆


    三天後,我們忙著守夜的各項準備。


    「好一個秋高氣爽的天氣哪!」


    瑪莉亞一邊整理宅配送來的鮮花,一邊伸懶腰說著。


    昨天在網頁上刊載川上常去世的緊急特集,在全國各地引起莫大反響,就連衝他們看過之後都讚不絕口。除了豐富的內容文字,還有常老太太年輕時的照片、森林的逸史,可以說是一部濃縮的昭和史。


    「昨天看過瑪莉亞小姐文章的人,今天寄了鮮花來給常老太太,真是叫人感動。」


    白天送來的花就有七束,從東北到九州都有人送,分布範圍相當廣。


    多虧貫二和他的木工同事,阿婆舊家約改建才能趕上時間。為了配合喪禮,緊急追加的工事,他們在兩天內就完工。


    不久,大西接洽的葬儀社人員也運來棺木。他們將躺在茶水間的遺體先擺進棺木裏,然後恭恭敬敬地扛到設置於房間的靈堂旁。


    大西的媳婦美佐子,將寄放在寺院的常老太太的雙親遺骨放在棺木旁—之後,由奈奈擺上常老太太的遺像。


    那遺像原是和奈奈合照的相片,現在將常個人的部分放大製成。在背景新綠嫩葉的襯托下,阿婆的笑容顯得份外慈祥。


    祭壇上,裝飾著大西家、川上家、島村家、大倉房地產、還有我獻上的鮮花。銀座登山俱樂部的花則分飾左右。原本以為會很素樸的葬禮,加上川上家以及銀座登山俱樂部約十七名成員列席的情況下,規模也不算小。


    下午三點過後,穿著喪服的衝帶來新的消息。


    「網頁上,從加拿大及澳洲都有學者寄來吊唁的e-mail。」


    「海外寄來的?」


    「好像是神山教授的舊識,平時常上網看我們的網站。看來以後要製作英文版了。」


    衝報告完後,就開始設置從森林入口到家屋路徑的路牌。


    為了銀座登山俱樂部的成員,他還讓部下拿著路牌和地圖站在離森林最近的兩個車站出口以及兩處主要的十字路口引導。


    我在換穿喪服前,先到森林外圍巡視。


    突然,


    有五名背著背包的中年男女叫住我。


    「請問,這裏是阿婆森林嗎?」


    「是的。」


    「我們是從神戶來的……」


    從外表看來,對方像是報名活動的參加者。難道他們沒有收到活動暫停的通知嗎?


    「原本預定明天開放的活動,已經暫停了……」


    看到我疑惑的表情,其中一位上了年紀的男性說道:


    「我們是想為川上常老夫人守夜而來的。」


    好意外的答覆。


    「你們是常老夫人的親戚嗎?」


    「不是。我們是神戶自然俱樂部的負責人。一直有幸拜覽神山流的網站,這次也是從網頁上得知川上老夫人去世的消息。這次的葬禮雖然隻限親近的家屬參加,但不知道能否讓一般人也來追悼呢?」


    「……感謝你們這麽專程前來。」


    事情出乎意料,我一時拙於應答。


    我帶領他們來到井邊,守夜從五點開始,這段時間隻好請他們稍做等待。


    然而,這無疑是個前兆。


    沒多久,負責在車站引導的部下打手機給衝。


    「聽說問路的人很多,地圖已經不夠分發了。」衝著急地說著。


    「到底有多少人啊?」


    「不清楚。我讓他們各自拿十份在身上。聽說拿去超商影印仍然不夠發,又去影印。」


    衝再次打手機確認。而這時,聽說又有不少人陸陸續續走出剪票口,跟引導員打過招呼後,朝森林方向走來。


    〆


    森林四周喧騰不已,道路窒礙難行,不斷湧到的人群自動排隊。


    裏麵有學生、整個家庭成員,還有中、高年齡者,年齡分布很廣。這些都是從全國趕來為川上常守夜的人。衝和銀座登山俱樂部的成員幫忙整理隊伍。井邊的桌子上,擺著由附近文具店買來的簽名冊和預備用的筆記本。


    比較傷腦筋的是,該如何幫開車前來的朋友安排停車位。大倉和克彥一邊知會鄰居,一邊忙著指揮交通。幸虧中途有交通課的警宮代為協助。不過,停車場的空間已到達極限。


    角鬆刑警趕到時,「裏山愛好會」的老人所乘坐的巴士正困在停車場。


    「我已經跟神社還有教會聯絡過,今明兩天讓我們的車子停放。你這邊派人疏導車子吧!」


    有角鬆的鼎力相助,讓原本已經累壞的我們再度燃起勇氣。


    距離預定時間已經晚了一個小時。


    究竟有多少人參加?就在沒有人計算的情況下,開始誦經。


    參拜者們莊重的麵容,沿著路標前進。有人手捧鮮花,有人準備了香奠,也有人手上纏繞著念珠。每個人都懷著虔敬的心在冊子上簽下名姓,進入泥地房間上香。


    上完香後,再順著白色燭台路的引導,從森林後門出去。這是研判過現場狀況後所安排的路徑。


    我站在出口處,目送參拜者,告訴他們往車站的路怎麽走。


    「你就是那位偵探先生吧!」


    由於我的相片就貼在奈奈的觀察日記上,因此不乏有人向我問候。


    「住在樹屋真的很棒!它正是我的夢想。請你以後也要好好守護這裏喔!」


    氣質優雅的老先生要求和我握手。


    樹屋的木板地上,吊著露營燈,讓參拜者回程的路上都可以看到。這是衝先生的點子。


    住在附近經常碰麵的老先生對我深深一鞠躬後,轉身離去。


    人群中,也有過去曾經向森林提出抗議的歐巴桑。


    踏上歸途的老夫婦、不斷回頭眺望森林的年輕情侶、抬頭仰望蝙蝠在空中飛翔的家族……


    莊嚴的送葬隊伍,沿路不絕。


    十一點過後,我送走最後的參拜者,回到靈堂前,隻見靈堂四周淹沒在一片花海裏。


    「姑婆好像躺在花田裏呢!」奈奈走到我身邊說道。


    裝飾不完的鮮花,擺滿了泥地房間。


    衝和他的部下、銀座登山俱樂部的各位成員、大倉、克彥、負責接待的瑪莉亞、安排葬儀的大西、還有前來協助的美佐子、以及從工作現場趕來的貫二,大家群聚一起。


    「各位辛苦了!」


    「今天來了有幾百人吧!」


    「所幸沒有發生狀況。」


    「明天也會很忙喲!」


    大家互相加油時,角鬆出現了。他向大家一鞠躬。


    「讓我上個香吧!」角鬆低聲說道。


    「你這麽一說,我才想到,我自己也還沒上香呢!」


    聽到瑪莉亞的話,大家不禁相對失笑。


    「大家都忙昏頭了。」


    不隻身為親人的大西和瑪莉亞忙著照料前來參拜的人,這裏聚集的所有人幾乎都忘了上香。於是,繼角鬆之後,大西帶領大家重新上香。


    時間靜靜流逝。


    我凝視阿婆的遺像良久,心裏默默祈禱。


    「你祈禱了什麽呀?」


    散會後,瑪莉亞走到我身邊問道。


    「我隻跟阿婆說了聲謝謝。」


    我說的是實話。


    「我也是。


    瑪莉亞笑得很平靜。


    奈奈好像很疲倦,倒在茶水間的坐墊上睡著了。看著奈奈的睡姿,大西說:


    「印象中,我從未和家姐一起睡過覺。今晚,我要留在這裏陪姐姐過夜。」


    「等一下我會帶奈奈回去。」


    瑪莉亞話剛說完,大西就搖著頭。


    「不,我希望奈奈和瑪莉亞你們兩位都能留下來,讓家姐再一次享受家人團聚的天倫之樂。今晚有父母、兄弟以及奈奈陪伴身旁,相信姐姐應該無所遺憾了。」


    對於大西提出的要求,瑪莉亞點了頭。


    我拿了兩個睡袋和毛毯交給瑪莉亞。


    「晚安。」


    跟瑪莉亞道過晚安後,我回到樹屋。


    在樹屋的木陽台上,我一個人喝著小瓶裝的威士忌酒,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熱淚灼燙瞼頰,滴落在木陽台上;抬頭仰望星星,一片朦朧。


    露營燈在閃滅間終至消失。


    我,一直在合夜裏眺望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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