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酒壇子要真砸著了少夫人的腳背,怕是骨頭都要碎!”內院裏,方才接下酒壇子的婢女蒹葭正和季嬤嬤細說經過,“世上斷沒有這樣巧的事,依我看,大姑娘分明是借醉有意為之!”


    季嬤嬤皺起眉頭:“你今後多盯著些那位大姑娘,謹防她再有惡行。”


    “我曉得了。還有一事,我與白露保護少夫人時,姑爺也第一時刻出了手,眼見著功夫底子竟是還在。”


    季嬤嬤點了點頭:“倒是難得。”


    傳言說當年的霍二郎是根骨絕佳的習武奇才,年紀輕輕騎射劍槊無一不精,十五歲第一次上戰場便功冠全軍,十七歲更曾在北伐之戰中獨率三千精騎奇襲西羌,以寡勝多,親手斬獲敵將首級,一時震動朝野,威名遠播。


    “誰家英雄出少年,河西霍郎笑談間”——汴京城中的文士爭相為遠在千裏之外的他唱頌讚詩,遙想著他在戰場上所向披靡,萬夫莫敵的風采。


    可惜一夜高樓起,一夜高樓塌,短短半年後再次北伐,這猶如曇花一現的少年將才從此失去了前程,而大齊也從此失去了河西。


    十年過去,朝廷始終未能收複故土,一雪前恥。河西霍郎“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的傳奇也同這片土地一樣,湮滅在了曆史的長河裏,鮮少再被人憶起。


    即使去年西羌洶洶入侵,臨陣折給了霍留行從前種下的一片楊樹林,讓這個曾令西北異族聞風喪膽的名字重新進入了世人的視野,眾人也不過道一句“僥幸僥幸”,說起霍沈聯姻,又認定他如今廢人一個,禁不住替沈令蓁“可惜可惜”。


    但倘使這些庸人之想皆是屬實,聖上又為何促成這樁婚事?總不能是嫌自己的親外甥女過得太舒坦了吧。


    來慶州前,季嬤嬤曾聽長公主說:“他們以為隨便幾時在哪裏種幾排楊樹,便可抵擋西羌族人千萬鐵騎?一年樹穀,十年樹木,那是高瞻遠矚,神機妙算的大智慧。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將才也是如此。縱無法上馬稱雄,但凡風骨不滅,那霍家二郎便仍能做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三軍統帥。”


    桎梏十年,武藝不減,季嬤嬤想,長公主也許沒有錯看這個人物。


    *


    屋子裏,另一名婢女白露正拿著一雙銀筷給席上的早食試毒:“姑爺來話,說四殿下不著急回京,打算趁此機會,順道去視察視察慶州邊防,所以您今日不必前去送行,可以慢慢用早食。”


    沈令蓁點點頭,看向麵前的菜色。


    難為霍家準備得周到,這桌上一半是當地的吃食——杏仁油茶、西米丸子、苜蓿饃、餄餎麵,給她嚐鮮用,一半是照沈家陪嫁下人所言,按她往日喜好準備的——灌湯包、豆腐花、三鮮蓮花酥、江米切糕,免她吃不慣。


    看著白露一絲不苟的動作,沈令蓁笑著嗔怪:“這麽多,是要試到猴年馬月去?方才給那酒壇子嚇得,我都餓了!”


    “少夫人莫怪,這是國公爺的囑咐,說初來乍到,人心難測,叫咱們小心駛得萬年船。”


    一頓早食,吃的功夫反倒比不過查驗的時辰,沈令蓁哭笑不得,用完早食擱下碗筷,忽然聽見一個稚嫩的女聲:“你就是我二嫂嫂嗎?”


    她循聲回頭,瞧見半開的後窗那裏,有個女童正扒著窗沿往這裏張望,露出一雙晶亮的烏瞳。


    “我是。”她立刻笑著起身迎上去,回想著霍家二姑娘的名字,“妙靈,是不是?”


    霍妙靈點點頭,費力地踮著腳,又往上扒了幾寸:“嫂嫂,我上不來……”


    沈令蓁愣了愣:“為何不走正門?”說著給身後的蒹葭遞了個眼色。


    蒹葭上前將霍妙靈一把抱了進來,拿了一塊幹淨的帕子細細擦去她手上和裙角處沾染的泥汙。


    霍妙靈朝她道聲謝,又端端正正向沈令蓁揖了個萬福禮:“妙靈見過嫂嫂。嫂嫂,我阿姐闖了禍,醉得不省人事,阿娘連我一道罰了,不許我出院子,我是偷偷來的,這才隻好爬窗!”


    前有晨起練武的夫人,後有屋脊飲酒的大姑娘,如今又是爬窗登門的二姑娘,這霍府實在是門風彪悍。


    沈令蓁笑著吩咐白露拿來一盒見麵禮:“不曉得你喜歡什麽,挑了一套適合女孩家用的文房四寶。”


    霍妙靈接過來,打開盒蓋,登時亮了眼睛,一樣樣指過去:“紫毫筆、漆煙墨、流沙紙、澄泥硯……”


    “認得不錯,你平日裏也用這些嗎?”


    “哪能呀?我可用不起。”霍妙靈小心翼翼地捧著幾樣物件細細打量。


    這一套文房四寶件件出自大家名手,怕是上貢也不顯寒磣,不難見出沈家家底深厚。


    “嫂嫂,我昨日聽人說家裏的庫房全滿了才塞下你一半嫁妝還不信,這下可是眼見為實了!”


    沈令蓁聞言有些意外,轉向蒹葭與白露:“那餘下一半嫁妝安置在哪了?”


    “暫且放在空院落裏,婢子們想著與夫人商議過後再作打算。”


    原本住人的院落塞了新婦的嫁妝,這就有些不好看了。沈令蓁說:“這樣,你們先帶我去瞧瞧哪些物什沒處放,我心裏有個數了,再去與婆母商議。”她說著又低頭看霍妙靈,“嫂嫂現下得去辦正事,恐怕沒法招待你了,要不差人送你回去?”


    霍妙靈點點頭,轉身走出幾步,又絞著手指回過頭:“我能不能一道去?我不亂碰嫂嫂的嫁妝,我就看一看。”


    曉得她的隨嫁物裏一定還有不少稀罕的珍寶,小孩子圖個新鮮,想開開眼界,這也是人之常情,沈令蓁自然答應了,讓人叫來霍府的管事嬤嬤,與她說明原委,去開庫房。


    隻是這不看不知道,一看更叫人為難。庫房裏頭,霍府原本的物件都被當作破銅爛鐵似的堆到了黑黢黢的角落,而她帶來的那些箱子卻在正當中鋥光瓦亮的。


    她想了想,與婢女交代:“這麽著不是個事。我記得阿爹給我在慶陽置辦了一處宅子?”


    “是有這麽回事。”


    國公爺疼惜女兒,擔心她萬一在霍府住不慣,或者受人欺淩,無處可去,所以未雨綢繆地買下了一座現成的宅子。


    “我在這兒挑揀挑揀,你們將暫時用不著的物件都挪去那兒吧。”沈令蓁說著往裏走去,一個箱子一個箱子地察看。


    霍妙靈跟在她身後,一路瞧一路驚羨:“這些首飾可真好看。”


    “那把首飾留在這裏,你和你阿姐若是有什麽喜歡的,就拿去用。”


    霍妙靈立刻擺手:“這是嫂嫂的嫁妝,動不得的。況且我還小,用不著,我阿姐成日作兒郎扮相,也從不穿戴這些。不過……不過留在這裏也好,嫂嫂一日換一套首飾,漂漂亮亮的,叫我二哥哥飽眼福!”


    沈令蓁剛要笑,注意到庫房角落的一座劍架和劍架上橫置著的一柄劍,神情忽地一凝。


    這柄劍,這柄劍……


    “出什麽事了,少夫人?”蒹葭問。


    沈令蓁沒有答,朝她招招手:“油燈給我。”她接過油燈,慢慢靠近那座雞翅木劍架,待借著昏黃的光暈看清其上寶劍模樣,一下子目光發了直。


    這柄重劍的劍鞘上刻了以蓮花為雛形的卷草紋浮雕,吞口處鑲了十八顆菩提子,與沈令蓁記憶中救命恩公所持之劍毫無二致。


    她詫異回頭:“妙靈,你可知這劍是誰的?”


    “應當是我二哥哥的。聽說二哥哥從前行兵打仗,可威風了,這麽重的劍,在他手裏輕得跟竹筷似的,隻是多年不用,如今也隻能放在這裏蒙塵了……”


    霍妙靈嘮嘮叨叨地誇著兄長昔年的威武英姿,沈令蓁卻再沒聽清她之後的話。


    這世上真有那麽多巧合嗎?一次兩次是偶然,三次就再說不過去了。


    她愣在原地,心不受控製地,怦怦怦跳了起來。


    *


    沈令蓁魂不守舍了一整天,連午後霍留行帶她去參觀演武場時都是心不在焉。


    一家子用晚膳時,霍舒儀沒來,聽說是醒酒後在受罰。


    原本這時候,沈令蓁怎麽也應當去看看,解個圍,但她因了那柄寶劍,一門心思都在霍留行身上,就隻在席上替霍舒儀說了幾句好話。


    餘下時候,便是夾菜看身邊人一眼,舀湯又看一眼。


    實則她對救命恩公的身份已經肯定了七八成,剩下兩三成不過是在疑慮:倘使是這樣,霍留行的腿究竟是怎麽回事?


    很顯然,這事直截了當地問是問不出結果的。倘使他願意說明,昨夜也不會與她撒謊,說十五歲之後再不曾去過汴京。而他既然有心隱瞞,就一定會有別的說辭,重新打消她的懷疑。


    她想,最好的辦法還是親眼確認。


    她那救命恩公,左側鎖骨下方約莫兩寸處有一塊偏近方形的陳年傷疤,如果連這一點也對上了,那麽,霍留行所謂的雙腿殘疾恐怕便是假的了。


    隻是這個隱秘的位置……


    沈令蓁犯了難,一直到就寢的時辰,也沒找著機會一探究竟。


    從淨房出來時,她見霍留行與昨夜一樣穿著中衣在挑燈夜讀,輕手輕腳走到他身後,由上自下悄悄朝他衣襟處瞅了一眼。


    但這領口遮得太嚴實,她什麽也沒瞧見,倒是霍留行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頭來:“怎麽了?看你這一整天不是六神無主,就是欲言又止的,在為今早的事不高興?”


    “不是。”沈令蓁忙擺手,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虛張著聲勢,“我隻是見郎君看得認真,想瞧瞧是什麽好書。”


    霍留行合攏書卷,側過書脊給她看:“《六祖壇經》,講的是佛教禪宗祖師慧能的事跡言說,你要看看嗎?”


    她一心隻想掀開他的衣襟,哪有功夫念經?


    沈令蓁搖著頭暗示道:“我有些困了。”


    “那就睡吧。”霍留行笑了笑,熄了案上的油燈,留了一支供夜間照明的燭。


    沈令蓁睡在床裏側,先他一步躺下,隨即轉過頭暗暗留心他的動作,見他搖著輪椅過來,收攏一側的木扶手,借著臂力與腰力將自己平挪上榻,一串動作熟練得行雲流水。


    卻也的確沒使到腿腳的力。


    她心虛地閉上眼,感覺到霍留行在自己右手邊躺下來,蓋好了被衾,想這下萬事具備,隻等他睡著了。


    沈令蓁在心裏默默計著數,約莫兩盞茶時辰過去,聽身邊人氣息漸沉,才悄然靠過去,將他身上的被衾往下扯了些,慢慢伸手探向他的衣襟,用指尖捏住了領口一角,一點點朝外扒。


    她屏著息,忐忑得心跳如鼓,眼看就要扒到“要害”,卻聽霍留行平穩的呼吸一滯,下一瞬,她的手腕已被他一把扣緊。


    抬起頭,一個尷尬的四目相對。


    “做什麽?”他眸光銳利清醒,像是根本從未入睡。


    沈令蓁半個身子還捱著他,一刹熱血上湧,臉漲得通紅:“我……”她緊張地吞咽了一下,硬著頭皮顛倒黑白,“我給你掖被角,看你衣襟散了,怕你著涼……”


    他神情寡淡地垂眼看著她:“我的衣襟怎麽會散了?”


    “郎君可能是,可能是睡相不好蹭開了吧……”


    “哦。”從來定力非凡,行軍時掛睡在樹枝上一整夜不動分毫的人恍然大悟般點點頭,放開了她。


    沈令蓁縮回手,苦著臉揉被擰疼的腕子。


    霍留行低頭瞧了眼她腕上的紅痕,空握了握拳,像在驚訝這力道就能傷著人小姑娘,再出口,語氣便和緩一些:“是,我睡相向來‘不好’,勞煩你費心‘照顧’我。”


    沈令蓁一個激靈,老老實實平躺回去,拱進被窩搖搖頭:“不客氣,不客氣的……”


    霍留行緊了緊衣襟,重新闔上眼睛,心中卻有些不大平靜。


    怎麽他一個血氣方剛的大男人尚且風雨不動,這女孩家卻先忍不住毛手毛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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