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翌日,沈令蓁在一陣輪椅的軲轆聲中醒轉,想是霍留行又先她一步起身了。


    她迷迷糊糊要睜眼,臨了記起昨夜那一出,又趕緊把眼睛闔緊了裝睡,直到軲轆聲漸漸遠去,才從床榻上坐起來,輕籲出一口氣。


    蒹葭和白露進來伺候她更衣洗漱,見她麵容憔悴,問她昨夜可是沒有歇好。


    這是自然的。被抓包以後,她幾乎半夜無眠,又不好意思翻來覆去地打擾與自己一臂之隔的霍留行,隻好僵著身板幹躺著,在心裏掰數年月,從今日這四月十九一直數到年底臘月三十。


    想到這裏,她低低“哎”了一聲:“今日四月十九,是溯洄的七七之日吧?”


    溯洄就是早前在桃花穀為保護她而喪命的那名婢女。


    “是的,少夫人。”白露答,“婢子記著您的交代呢,今日會按例為溯洄燒紙祈福。”


    沈令蓁點點頭:“這才新婚,忌諱白事,你們去外頭辦,別叫府裏人曉得。替我多燒些元寶,將我早前擬好的祭文也一並帶去,還有,切記不可在紙錢燒盡前離去。”


    “因為那是對亡者的不敬!”蒹葭接過話,“您回回都交代一遍,婢子們耳朵上已生了繭子,再蠢笨也萬萬忘不了,是吧,白露?”


    蒹葭和白露嘴上笑著,目光中卻有感慨之意。


    這世道,多的是將奴仆當牲畜輕賤、役使的貴人,哪來這樣良善的主子,待幾個貼身婢女如同姐妹,還替下人親手寫祭文,從頭七到七七,一回不落地悼念。


    蒹葭和白露伺候完沈令蓁就尋了個由頭一道離府了。


    兩人前腳剛走,霍舒儀匆匆進了霍留行的院子。


    她穿一身利落的男式窄袖袍,頭發用一根木簪束成單髻,腳下步履如風,到了書房,氣沒喘停就叩門:“二哥,我有事與你說。”


    霍留行正坐在書案前看一幅邊關輿圖,道一聲“進”,抬頭問:“什麽事?”


    “剛剛我院裏的采買小廝從外頭回來,遇上沈氏那兩個貼身婢女拿著一籃子物什出府去,瞧著鬼鬼祟祟的,我就叫人跟上去看看……”


    霍留行剛一皺起眉,霍舒儀就擺手解釋:“你放心,我是讓京墨去的,他辦事牢靠,身手也是頂尖,絕不會被發現。”


    霍留行依然肅著臉:“若非生死攸關的特殊情形,即便是你以為萬無一失的事,也切忌自作主張。再要這樣,你就聽母親的,搬到君仙觀去。”


    霍舒儀垂下眼:“是我多管閑事。”


    霍留行神色稍霽:“我看你實在精力過盛,方才跑這麽快,是昨日罰你蹲兩個時辰馬步,罰得還不夠狠?”


    “兩個時辰本來就不算什麽。”她揚眉一笑,“二哥當我是泥巴做的?”


    霍留行搖搖頭:“那是你嫂嫂用晚膳時替你說了好話。”


    她神色一僵,冷冰冰道:“我沒有嫂嫂。流著趙家和沈家的髒血,她怎麽配進霍家的門!”


    霍留行一道眼風掃過去,霍舒儀立刻收斂:“我知道,這話不會說到她跟前去。昨日我是真喝暈了頭,才大著膽子嚇唬嚇唬她,但我心裏有數,不是真要傷她,我曉得二哥在底下,砸不著她。”


    “你圖一時爽快,叫她怎麽看待你的敵意?這是擺明了告訴人家,我霍家還對過去的事,對聖上和長公主心存芥蒂。”


    “可是日日同處一個屋簷,我又學不來你和阿娘那一套,對人虛與委蛇,逢場作戲。討厭一個人,本來就是怎麽也藏不住的啊……”她說著停下來想了想,“不然讓她誤會我是因為愛慕二哥才不待見她吧,這樣就不壞事了!”


    霍留行蹙起眉頭:“別口無遮攔的,還要不要嫁人?”


    “我本來就不要嫁人,我一輩子跟著二哥!”


    霍留行沉默地看了她半晌,最後無波無瀾地道:“舒儀,二哥這一輩子,沒有風月,隻有刀槍。”


    “所以我才要一直保護二哥,做二哥的腿。好了,我會去給沈氏賠罪的,二哥放心忙正事吧。”


    她說完,笑著闔上書房的門退了出去,背過身定定地站在廊廡下,失神地看著院子裏那片開敗的荼蘼花。


    都說荼蘼是春天最後的花,詩裏講“一年春事到荼蘼”,花開到這一天,人間也便再無芳菲了。


    “郎君何必總與大姑娘提嫁人的事?”在書案邊研磨的空青望著窗外的霍舒儀,“您瞧,大姑娘都觸景傷情了。”


    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一聲冷嗤:“明年不是還有春天嗎?矯情!”


    空青噎住。


    霍留行搖搖頭,繼續看起了輿圖。


    兩炷香後,京墨回來了:“郎君,少夫人是吩咐她們去給一位已故四十九日的婢女燒紙的。”


    京墨是霍留行的人,本不可能聽從旁人差使,之所以跟了蒹葭和白露一趟,不過是大姑娘的吩咐恰好合了郎君要他盯著少夫人的意思。


    霍留行執筆的手一頓:“沒有別的?”


    “沒有別的,那兩名婢女現下已回了內院。”


    空青感慨:“看來是擔心白喜相衝,怕郎君知道了心裏頭不舒服,所以才這樣偷偷摸摸。連已故多時的婢女都如此珍視悼念,小人瞧著,這位少夫人為人很是純善。”


    霍留行沒說話,倒是京墨先開口了:“京城派來的人,能跟純善沾一條邊?這才兩日,你瞧得出個什麽?”


    “我看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正我沒覺得少夫人有什麽可疑的,倒是眼見著很喜歡咱們郎君,就說昨天吧,但凡郎君在的地方,她的眼光可曾有一刻離了他?郎君您說是不是?”


    “哦。”霍留行像是從他的話裏抓住了什麽精髓,突然被點撥通了一茬兒困惑,慢慢點了點頭。


    京墨和空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光裏讀到了不解。


    霍留行卻顯然沒有解釋的打算,隻是皺了皺眉頭,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襟:“果真如此。現在的小姑娘,實在太不矜持了。”


    “……?”


    *


    內院,沈令蓁正與剛進門來賠罪的霍舒儀說話,莫名其妙鼻子一癢,打了個噴嚏。


    “少夫人可是著涼了?”白露問。


    她擺擺手示意不礙,讓蒹葭拿來見麵禮,遞給霍舒儀。是一對成色上佳的翡翠鐲子。


    霍舒儀向她行了個拱手禮,極快地道:“謝過二嫂。本該昨日一早就來拜會二嫂,隻是我前夜裏心緒不佳,吃醉了酒,糊塗了一天,還差點傷了二嫂,二嫂莫怪。”


    “無妨,倒是醉酒傷身,你要當心身體。”


    “那就當二嫂接受我的賠罪了。”霍舒儀擠出個笑,“我去練武了。”


    “好。”


    霍舒儀隨手將鐲子遞給了身邊婢女,轉身快步走了。


    屋子裏,蒹葭的神情霎時冷了下來。


    連平素不愛爭論是非的白露也氣上了頭:“少夫人,這大姑娘怎麽這般陰陽怪氣?姑爺新婚,她卻心緒不佳,那不就是在說,她不歡迎您嗎?”


    沈令蓁笑著搖搖頭:“你們不必這樣如臨大敵,我倒覺得,她主動對我表明敵意,這是好事。”


    “好事?”


    “我始終想不通,京中適齡貴女數眾,皇舅舅與阿娘為何選擇將我嫁來霍府。我總覺得這背後應當有什麽緣由,是非我不可的。但這兩日來,郎君待我憐惜體貼,婆母待我嗬護備至,二姑娘待我真摯赤誠,下人待我恭順有禮,整個霍府上下都瞧不出端倪,反而是大姑娘……雖然不曉得她緣何如此針對我,但我想,會光明正大表露敵意的人,一定不是最壞的人,我倒不妨與她來往來往。”


    “那最壞的人是誰?”


    沈令蓁有些困惑地皺了皺眉,轉而晃晃腦袋,示意不想了:“日久自然見人心,我現下更關心的是,怎樣才能掀開郎君的衣襟。”


    “……”這話從素來規矩的沈令蓁嘴裏冒出來,著實嚇壞了兩名婢女。


    偏沈令蓁心心念念著那塊疤,對此毫無所覺,撐著腮思考片刻,語出再驚人:“要不你們二人教教我,如何服侍男子更衣?”


    “少夫人,您想學當然可以,但您恐怕服侍不了姑爺。您這兩天醒得晚,沒瞧見,姑爺每日都得靠空青和京墨兩人協力扶持,才可完成穿戴。您的力氣,那是斷然支撐不起姑爺的。”


    也對。沈令蓁歎了口氣,想了想又問:“那沐浴呢?郎君一般什麽時辰沐浴?”


    *


    一輩子就侍奉這麽一個主子,難道還能對她說個“不”字?別說少夫人隻是想偷看姑爺沐浴,就是想和姑爺一道沐浴,那做下人的也得盡力滿足不是?


    蒹葭和白露的武藝在女輩之中也屬傑出,輾轉打探到霍留行沐浴的時辰後,潛入他院中,大致勘測了一番淨房附近的地形,回到了內院。


    “少夫人,姑爺平日一般就寢前洗身,但因今日需濯發,沐浴提早安排在了申正。到時您拿上一麵小銅鏡去淨房後窗,見機行事,若是順利,或許能透過窗縫與屋內大銅鏡對照上,這樣,就能從鏡中瞧見郎君了。”兩人如是向沈令蓁回報。


    沈令蓁向她們道一聲“辛苦”,臨近申時,捎帶了一壺事前準備好的新茶,去了霍留行的院子,果不其然,聽他院中下人說,他前腳剛去了淨房沐浴。


    空青笑嗬嗬道:“少夫人有心了,隻是來得不巧,得勞煩您在書房等一等郎君。”說著客客氣氣將她迎進去,而後主動離開。


    沈令蓁起先還擔心書房裏把守了人,眼見事態如此順利,反而畏縮起來。


    人家對她如此不設防,她卻打著那樣卑劣的主意,實是有些於心不安。


    見她猶豫,蒹葭催促道:“少夫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您趕緊去呀!”


    “等等,再等等。”她內心掙紮著,開始在屋子裏徘徊。


    淨房內,霍留行正坐在浴桶裏閉目養神,一炷香後,頗有些百無聊賴的意思,皺眉問空青:“人呢?這水都等涼了。”


    空青替他加了一桶熱水,撓頭不解:“小人沒在書房到淨房這一路留人啊,少夫人若是有心過來,早該到了,難道當真隻是來送茶水的?”


    “那打探我沐浴時辰做什麽?”霍留行沉出一口氣,重新閉上眼。


    又是半炷香過去,空青加第二桶熱水的時候,霍留行再次睜開了眼:“你去看看,是不是迷路了。”


    空青咧嘴一笑:“好嘞,郎君,您還怪體貼的呢。”


    能不體貼點嗎?若不體貼一些,憑她那兩下伎倆,連這院子的大門都摸不進來。


    空青領命退了出去,半柱香後,匆匆回來了:“郎君,少夫人沒迷路,看上去像在廊子裏思考人生。”


    “?”


    “小人演給您看啊。”


    空青即刻擺出一張惆悵的苦臉,來回來回地踱步,踱一會兒,蹲下來,兩手撐腮歎了口氣,自顧自搖了搖頭,掐著嗓子說:“不行,不行。”


    說著又站起來,將兩手反背在身後,低頭瞧著自己的鞋尖,碎碎地一腳腳踢著什麽,繼續愁眉不展地踱步。


    “……”霍留行“砰”地一手肘磕到浴桶邊沿,愣是磕破了一塊皮。


    他抬手打住空青:“行了。”一個大男人,做起這些動作來怪惡心的。


    空青輕咳一聲:“小人瞧著,少夫人當真是心思單純,這夫妻之間本就不分彼此,不過是偷看您沐浴,她卻竟要躊躇這麽久。”


    “謬論。心思單純,又為何要偷看我沐浴?”霍留行瞥他一眼,默了默,蹙著眉說,“好了,等得乏了,你給她個機會進來,就說我忘了拿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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