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沈令蓁正是在廊下踱步時瞧見了托著漆盤,匆匆朝淨房走去的空青。


    漆盤上頭擱了一疊白色衣物,她遠遠望見了,叫住他:“你這是做什麽去,可是郎君沐浴完了?”


    空青折回來朝她行禮:“回少夫人,郎君還在淨房裏頭,小人去送衣物。這不,底下當差的辦事不牢靠,拿了外袍,落了中衣。”


    沈令蓁點點頭:“那你趕緊去吧。”


    空青一愣,一雙眼直直地瞪著她,似乎還在等她下文。


    “我這兒沒事了,”沈令蓁奇怪地回看他,“你別叫郎君等急。”


    “哎,小人這就去。”空青朝她躬了躬身,轉頭退下的那刻,齜著牙“嘶”了一聲,一隻手抖巴抖巴地勉力托穩漆盤,另一隻手捂了捂肚子。


    “這是怎麽了?”


    “回少夫人,小人不……不打緊,隻是有些鬧肚子,這一下午……”


    他像怕汙了貴人的耳朵,沒將“如廁”一事說全,沈令蓁卻也聽懂了,麵露幾分掙紮之色,最後輕輕咬了咬牙,像是下了決心:“那你去忙吧,這衣裳我替你送。”


    “這怎麽行?”眼看疼得嘴都歪了,他還在堅持,“少夫人千金之軀,怎能做下等活計。”


    “送些衣物罷了,還分三六九等?”沈令蓁笑著接過漆盤,“好了,你放心去,這兒交給我。”


    “那就有勞少夫人了……”空青弓著腰咬著牙,給她指指淨房所在的方向,然後一溜煙跑沒了影,一直到無人的拐角才直起身板,欣慰地拍了拍胸脯。


    沈令蓁忐忑地來到淨房門前,騰出一隻手叩了叩門。


    裏邊傳來一聲模模糊糊的“進”。


    推開門,一陣熱浪混雜著濃鬱的藥香味撲麵而來,沈令蓁一眼瞧見霍留行支在浴桶邊緣的光裸手臂和肩頭。


    她從未見過男子的身體,碰上這場麵,心慌氣亂得腦袋直發暈,一雙腿不聽使喚地要後退,可思及大局,又強迫自己一點點挪上前去,將漆盤慢慢擱下。


    霍留行撐著額閉著眼在休憩,看起來沒有回頭的意思。


    但從後方望去,沈令蓁隻看得見他手肘那裏破了塊皮,別處哪裏還有什麽傷什麽疤卻不得而知了。


    她為難地咬了咬唇,躡手躡腳地想繞到前邊去。


    霍留行似乎這時候才發現不對勁,睜開眼偏過半個身子去看,眼底錯愕之色一閃而過,像在驚訝來的人是她。


    沈令蓁做賊似的一驚,剛要開口解釋,視線卻落在他身上移不動了。


    這個角度,恰好能瞧見他上半胸膛。在那裏,在他左側鎖骨下方兩寸處,有一塊方方正正,凹凸不平的猙獰痕跡,雖然好像因為泡過熱水的緣故微微泛著紅,比記憶中的陳年傷疤看起來新上不少,但這位置、模樣,都能對上。


    盡管已經醞釀了一天一宿,親眼證實的這一瞬,沈令蓁還是有些緩不過神,目光閃爍地盯著他,說話也忘了。


    霍留行隨著她的視線垂眼看了看自己。


    她這才驀然回神,踉蹌著朝後退了兩步,捂住了雙眼。


    當然,在霍留行看來捂得實在慢了一些。


    沈令蓁尷尬地背過身去,解釋道:“空青在給郎君送衣物的路上鬧了肚子,我就替他送過來了。”


    霍留行語氣帶笑,支肘瞧著她:“哦,是這樣?”


    她點點頭,一時進退兩難,支吾片刻,急急小跑出去:“我在外麵等郎君……”


    霍留行扭過頭,眼睜睜看她在門檻處一絆,靠著門框站穩了,懊惱地扶了扶額,離開了淨房。


    這有賊心沒賊膽的樣子倒是招趣兒。


    霍留行望著那門檻不可思議地一笑,轉念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傷疤,又看了看胸膛,目光在這兩處來回巡睃了幾遍,皺起了眉頭。


    *


    等霍留行的時辰裏,沈令蓁坐在天井邊上的美人靠來來回回想了很多。


    她想,霍留行之所以不肯認對她的恩情,應該是為了隱瞞腿的秘密。可究竟是怎樣的利害關係,竟叫一個四肢健全的人甘心做了十年的殘廢,甘心從雄師鐵騎,橫掃沙場到自入囚籠,一生庸碌?


    沈令蓁不知道。但她曉得,霍留行的的確確曾拿命救過她。


    當時那夥賊人本想活擄她,可後來打鬥中形勢混亂,對方一不做二不休地要取她性命,挑斷了連接馬與車的套繩。


    她手腳受縛,車窗又被木條封死,求生無門,隨車一路順著斜坡俯衝向斷崖,千鈞一發之際,是霍留行用血肉之軀生生撞阻了馬車。


    車子徹底停穩的那刻,他的腳後跟已貼到懸崖邊緣,隻差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這樣九死一生的險境,絕不可能是謀算與做戲。


    就衝這一點,這個恩,他可以不認,她卻不能知而不報。


    沈令蓁眉頭緊蹙地倚著美人靠,沒留神霍留行已經出來了。直到熟悉的軲轆聲近至咫尺,她才站起來回身看他。


    這麽切切的一眼,在霍留行看來有些擔憂的意味,與她先前處處懷疑、探究他的樣子大不相同。


    似乎就在這片刻功夫裏,有什麽變了。


    沈令蓁快步迎上去,叫了一聲:“郎君。”叫完卻又不知該說什麽,戛然而止了。


    倒是霍留行先開了話匣子:“方才急急忙忙的,磕著哪兒了嗎?”


    她搖搖頭。


    他笑起來:“以後當心一些,你要摔著了,我都沒法去扶你。”


    這話一出,沈令蓁看他的眼神更添了幾分軟意,甚至有了那麽一絲為娘的,心疼兒子的神|韻。


    霍留行心裏莫名其妙,麵上未動聲色:“怎麽?”


    她搖頭:“沒,沒什麽。我記著了。”


    “聽空青說你等了我很久,可是有事?”


    “原本聽說郎君在書房,想著來送壺茶,現在……”她摸摸鼻子,“現在倒是沒事了。”


    說是沒事了,但又不見要走的意思。


    霍留行沉吟片刻,看看天色:“那去用膳吧,時候不早了。”


    “郎君呢?”


    “我剛泡過藥浴,不太有胃口,晚些在書房隨便吃一點。”


    “那我等郎君一起。”


    霍留行稍稍愣了愣,又笑起來:“那還是現在一起吧。”


    沈令蓁就在霍留行的院子裏用了晚膳。


    霍家人從前一向過得儉樸,吃穿用度皆是能省則省,可如今迎了這麽位貴家千金進門,飯菜哪能夠真隨便了去——煨羊肉,煎鵪子,手剝筍,三脆羹,豬骨湯,不搭個葷素齊全,也不好拿上台麵。


    饒是如此,霍留行還客套道:“這裏吃不著汴京新鮮的薑蝦炒蟹,鮑螺鱖魚,是不是不習慣?”


    沈令蓁搖搖頭:“我不挑食,郎君吃什麽,我就吃什麽,往後不用叫廚房另起鍋灶。”她說著,也沒要一旁的空青和京墨伺候,親手盛了碗羹端給他。


    霍留行接過湯碗,再次感到了沈令蓁的不對勁。但見她已經開始動筷,也就沒有多問。


    沈家把這姑娘教養得很規矩,食不言寢不語的,他第一天就發現了。


    可事實上,沈令蓁憋了滿肚子的話想問,等吃到後半程,看霍留行擱下了筷子,也沒了吃飯的心思,拿巾帕擦了擦嘴,叫他:“郎君。”


    “嗯?”


    “我方才瞧見你……”她往自己身上大致比劃了個位置,“瞧見你這裏有塊疤,那是怎麽來的?”


    “真想知道?”


    “嗯。”


    “那你別嚇著。”


    沈令蓁點點頭,一雙手使勁攥緊了桌緣。


    霍留行被她這模樣逗得朗聲笑起來:“用不著緊張,也沒什麽,是我自己拿刀剜的。”


    她瞠目道:“為何要自傷?”


    “在西羌的戰俘營被刺了字,回來後嫌醜,就給去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沈令蓁卻聽得冷汗直冒。受墨刑時再怎麽痛苦折磨,那也是別人動的手,可要自己親手將完好的皮肉剜去一層,得是多堅忍的心性。


    要知道,他那時也不過十七歲而已。


    霍留行看她好像快哭了,好笑道:“跟你說了別嚇著。”


    “我不是嚇著了,我隻是心疼郎君。”她認真強調,“我……我不會像之前那樣不中用了……”


    霍留行一愣:“之前哪樣?”


    眼看他還在裝傻,沈令蓁也隻好在下人麵前給他留著台階,不戳穿他,搖頭示意沒什麽,又問:“那郎君身上現在還有沒好的傷嗎?”


    “這麽久,早都好了。”


    沈令蓁有點懷疑這話的真假。他在汴京丟了大半條命,且不說內傷,光她親眼所見,腰腹那深可見骨的一刀,就不可能輕易愈合。


    她皺著眉叮囑:“你千萬不要麻痹大意,傷一定得養仔細,要是落下病根就糟了。”


    他笑著點點頭:“你放心,我時時針灸藥浴,就為養著這兩條腿。”


    沈令蓁耷拉著眉,輕歎一口氣。


    知道他腿是好的,明明在說別的地方。真是驢唇不對馬嘴。


    “郎君,我如今是你的妻子,凡事一定與你站在同一邊,你要是有什麽事,能不能不要瞞著我?”


    霍留行沉默一晌,跟一旁的京墨和空青悄然對了一眼。


    兩人顯然也有些驚愕,但很快收斂了表情。


    沈令蓁繼續道:“還有,我自幼受父母與師長教導,是懂得知恩圖報的,郎君對我的好,我全都記著,你要相信我,絕不會忘恩負義出賣你。”


    霍留行笑了笑:“這是怎麽了,好端端說起這些來?夫妻二人本就該風雨同舟,我當然是相信你的。我若有什麽事,也一定會如實告知你。”


    “好,”她端坐著,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那郎君你說吧。”


    霍留行的表情眼看有些繃不住了,遲疑著道:“說什麽?”


    沈令蓁這下是真生氣了,不高興地站起來,掉了頭想走人,沒走兩步,似乎又覺得這樣很失禮,在原地輕輕跺了跺腳,泄出那股氣,然後重新坐了回去,低頭盯著眼前的飯碗一言不發。


    “……”


    霍留行瞥了眼空青:什麽情況?


    空青搖搖頭,又看京墨:你看呢?


    京墨嘴角一抽:我哪知道?


    “你……”霍留行斟酌著開口,蹦出一個字又頓住。


    但沈令蓁卻自己開解了自己,垂頭喪氣一會兒,也不知心裏過了什麽九連環、十八彎的,自顧自點著頭道:“好吧,沒關係,我不生氣。”


    “……”


    空青朝霍留行擠眼色:好了,甭管為什麽生氣了,反正確定是生氣了,那就一個字——哄!


    霍留行默了默,輕咳一聲:“你要消消食嗎?”


    沈令蓁抬起頭來,聲音還是悶悶的:“怎麽消?”


    “我帶你出府去轉轉?”


    “這個時辰上街去?”她看了眼窗外大暗的天色,“慶陽也有夜市嗎?”


    汴京的夜市繁華如晝,除非戰時,平日一般不設宵禁,是出了名的不夜城。但慶陽這裏,一則人口稀疏,二則經濟落後,怎麽也不像燈紅酒綠的地方。


    “不比汴京熱鬧,於你恐怕算是由奢入儉,但麻雀雖小,倒也五髒俱全。”


    沈令蓁吸吸鼻子,也不知消了多少氣,勉強道:“那好吧。”


    “那你去換身輕便的衣裳,我在前院等你。”霍留行笑著目送她離開,等人走了,麵無表情地覷覷京墨和空青。


    空青撓撓頭:“郎君,不該吧?少夫人初來乍到,這就識破了您的腿?”


    京墨也費解:“小人這些天時時盯著少夫人,隻發現她昨日對郎君的佩劍,還有今日對您的傷疤態度有些古怪,但一柄蒙塵十年的劍和一塊舊傷疤,這樣八竿子打不著邊的線索能說明什麽?或許……或許還是您就寢時露了什麽破綻嗎?”


    “那怎麽能!”空青急了,“就為著過就寢這一關,我這幾日夜夜冒險給郎君針灸,封竅鎖脈,就寢那幾個時辰,郎君的腿真是不好使的。怎麽,你在質疑我施針的本事?”


    京墨剜他一眼,又轉向霍留行:“既然如此,若非少夫人開了天眼,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了——她隻是在套話詐您。”


    霍留行未置可否,食指關節一下下敲著輪椅的木扶手,半晌後皺著眉道:“上回你說的,桃花穀那件事,派人好好去查一查。叫他們將與我這位夫人有關的訊息,事無巨細都呈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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