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沉的, 風該起了。


    齊秦王朝是個臨海的王朝,這裏是個離海不遠的都會。不論春夏秋冬, 夜晚的時候總是常常起風。


    柳老頭佝僂著身,在瑟瑟的寒風中提著燈籠, 扯著嘶啞的嗓門從一條條小街巷上走過, 嘶啞著聲敲著鑼。


    他是個更夫。


    走過一條街之後,柳老漢喘得跟個破風箱一樣, 一口氣倒了老半天。


    一抬起頭來,柳老漢險些驚得背過氣去。


    “你、你……”


    柳老漢哆哆嗦嗦地看著麵前。


    隻見不知道什麽時候, 一個人無聲無息地站到了麵前。


    這人穿著幾乎與夜色融在一起的黑衣服,精瘦精瘦的, 個子高高的, 帶著鬥笠。這個人無聲無息地出現, 像鬼魅一樣。


    在黑暗中出現的人形形色色的什麽都有,柳老漢當更夫當了這麽多年, 見過不少的事情, 情知道想要安安穩穩地在黑夜裏活下來就該當個老老實實的更夫, 什麽時候都看不見聽不見, 低著頭走路。


    那些黑夜裏來來去去的人, 跟他們這些螻蟻一般的人沒有任何關係。


    柳老漢當了一輩子更夫,低了一輩子的頭, 佝僂了一輩子的背。


    但是今天, 卻又這麽一個人悄無聲息地站在他麵前。


    柳老漢見多了自己的同伴, 其他的更夫不知不覺地就死在陰冷的巷子裏, 一抬頭看到這帶著鬥笠的人站在自己麵前的時候,他隻覺得自己的手頓時就抖了起來了。他的腦海裏頓時就浮現出了那些靜靜躺在陰冷巷子裏的更夫屍體,想起官家的人隻會什麽都不說把屍體拖去埋了。


    “我什麽不知道。”


    沒等對方說什麽,柳老漢哆嗦著,一下子就跪了下來。


    對麵出現的人,像是也愣了愣。


    “老丈,我隻是問個路。”


    頓了頓,帶著鬥笠的人說。


    柳老漢死命地埋著頭,幾乎要趴到地上去,渾身顫抖著,話也說不全,隻是一個勁兒地說自己會什麽都當作不知道的。


    風雨欲來前一切是安安靜靜的,但是山間的螞蟻卻能夠感受到那種異動。


    那種不安的異動。


    一日一日無聲無息死去的更夫,夜裏多起來的行色匆匆的人。


    柳老漢隻是個普通的更夫,蒼老,但是人老了,看事情比年輕人就清楚很多了。夜濃的時候,悄無聲息出現問路的人,會是什麽普通的人嗎?不論是什麽樣的人,帶著鬥笠出現在沉沉的夜色中,就不會希望自己的行蹤被暴露。


    就算老老實實地回答了這種人的問題,最後還是會免不了一死啊。


    “我……我不能死啊……”


    柳老漢仿佛聽到了寒刃被風吹出的聲音,他沙啞的嗓音中幾乎帶上了絕望的嘶鳴。


    帶著鬥笠的人沒有說話。


    忽然地,他問:“你這麽大年紀了,怎麽還要當更夫。”


    聲音已經沒剛才的客氣,帶著一種不該是普通人會有的冷刀般的感覺。


    柳老漢哆哆嗦嗦,不知道對方是什麽意思,顛三倒四地急促交代著,就像抓住了一線生機。


    柳老漢一天天在冷夜裏走街串巷的,就為了幾兩銀錢換點兒吃食。他年歲其實已經很大了,就他這把老骨頭,常年嘶喊啞了的破鑼嗓子早就不適合再做更夫了。但是沒法子,柳老頭的兒子上個月就死了。


    怎麽死的,柳老頭自己也說不算清楚。


    柳老頭的兒子和他差不多,一輩子的勤勤懇懇老老實實,幾年前好不容易討了個媳婦,然後得了個大胖小子。他和兒子都喜歡得不得了,為了攢點錢送孫子以後念書,柳老頭的兒子一咬牙,就跟人去當了跑蒼濮的車夫。


    仙家的飛舟是遍布十二王朝大陸沒錯,那是仙家的東西,普通的商人坐不起,因此隻能雇車夫趕車從齊秦跑到蒼濮到金唐。


    這種往返一趟就要很多時日的車隊,車夫的工錢都算得很高,因為路太長。


    而且是件危險的活。


    從齊秦到蒼濮那麽遠的距離,一路上多少的山多少的水,窮山惡水就能夠要了一批人的命,更別提那些野獸妖鬼。跟著這種車隊,也就和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沒什麽兩樣了。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哪個勉強能夠活下去的人願意去賺這個錢?


    大部分的車夫都是小心翼翼跑上幾趟,賺了點兒錢能夠湊合著租上點兒地夠糊口,就不再跑了。


    從齊秦王朝刀蒼濮王朝再到金唐王朝的路上,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的白骨。


    很多年輕的小夥子懷揣著點兒天不怕地不怕的熱血氣往蒼濮一跑,想著大富大貴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兒子決心當跑蒼濮的車夫的時候,柳老漢蹲在破門前,蹲了老半天,覺得太陽辣辣地刺眼。孫子在屋內什麽都不懂地哭著,孩子他娘拍著兒子的繈褓小聲地哄著。兒子悶不吭聲地站在他麵前。


    齊秦的商人遍布十二王朝,九州錢莊繁華無比,但那是九州錢莊的事兒,跟他們這些平頭百姓沒關係。在齊秦,和九州錢莊沒關係的,就別想著經商,經商的人也得按年像九州錢莊交錢。


    商人也算不上容易,至於他們這些老百姓就更不容易了。


    經商的人多,商人一有錢了就買田。田一天天地,少得可憐,商人的田有著九州錢莊的份子,王朝不敢收太多的租。那剩下的稅賦可不就是一層一層地又攤到他們這些窮百姓身上了嗎?


    柳老漢和兒子累了一輩子,不想自己的孫子再這麽活下去。


    那就得讀書啊,得認字啊。


    認字的,才能夠去九州錢莊的莊子裏當個夥子學徒,才能夠考科舉啊,才能夠不用再一輩子活不出個人樣。


    蹲了老半天,柳老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擺了擺手,說,行,你去吧。


    兒子一走,柳老漢的心就開始提起來了。


    一次商隊往返一次齊秦蒼濮,少說也要幾個月。兒子有驚無險地去了兩次,回來的時候,人瘦得隻剩骨頭,黑得不成樣子。但也帶回來了一些錢財。但是幾個月前,兒子隨著一個姓楚的商人再次去了蒼濮。


    柳老漢等啊等,始終沒等到兒子回來。


    托人一問,說,姓楚的商人家裏都在辦喪事了。


    柳老漢的兒子就這麽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了。


    兒子死了,兒媳哭天搶地第三天上吊了。


    一家子四口人,柳老漢年紀大了,兒子才幾歲,家裏沒什麽地。兒子一死,這頂梁柱也就沒了。


    一張席,卷了兒媳運到城南的亂葬崗埋了之後,柳老漢不得不重新當起了更夫。冷風嗖嗖的夜裏,穿著件破棉襖繼續扯著幾乎啞了的嗓子。


    然後在今天夜裏,被帶著鬥笠的黑衣人攔下來了。


    他跪伏在地上,不敢說自己清楚黑衣人不會是什麽好角色,隻會一遍一遍地重複,自己不能死啊,不能死啊。


    兒子已經死了,兒媳上吊了,他也死了的話,他的孫子怎麽辦啊。


    怎麽辦啊。


    柳老漢清楚,自己這種小角色不管是在仙人也好,哪裏的大人物也罷,在他們的眼裏就是螻蟻一樣,不值錢的。被隨手殺掉滅口也是正常的事情,他已經絕望了,卻還是一遍一遍地重複,說自己不能死。


    悄無聲息出現在夜色中的人沒有再說話了,柳老漢隻能感覺到,對方依舊靜靜地站在麵前。


    久到柳老漢在等一道刀光的時候,帶著鬥笠的男子忽然開口了。


    問了幾個很偏僻,一般人不知道的地點在哪裏。


    沒有人比當更夫的,更了解這座城的大街小巷了。他們知道最繁華的人家在哪,也知道最生冷無人煙的地方在哪。


    柳老漢哆哆嗦嗦地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


    他依舊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頭也不敢抬。


    然後麵前就沒有聲響了。


    風呼呼地吹,冷到骨頭縫裏,柳老漢顫抖著一點一點抬起頭,看到麵前空蕩蕩的,帶著鬥笠的男子就像他出現的時候一樣,無聲無息地消息了。


    柳老漢一下子就癱在地上。


    他喘著氣,許久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朝著自己家裏衝。


    ……………………………………………………………………………………


    站在屋簷之上,身影與黑暗相融。


    渡鴉就像他的稱號一樣,烏鴉一般地隱沒在黑暗中。


    他看著那個蒼老的更夫跌跌撞撞地抱起自己的孫子,又哭又笑。然後顫抖著手收拾行李,收拾到一半,又猛地一扔,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嚎啕大哭。


    渡鴉看著。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智慧和活命的方法啊。


    渡鴉想起這個蒼老的佝僂的更夫看到自己的瞬間,發抖起來的手。


    那種身份低微的更夫是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渡鴉金雀是什麽存在,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多少殺手穿行在黑暗中,卻憑借著小人物的直覺,在看到他的一瞬間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


    他該殺了那個老更夫的。


    任何有一絲泄密可能的東西,不論是人或物都該處理掉的。


    但是攏在袖子裏的刀,卻沒有滑出去。


    四個月前,渡鴉的人不留痕跡地處理了一批車夫,他們的屍骨被扔進蒼濮的深淵裏。其中有個黑黑瘦瘦的,算得上年輕的車夫。那時候渡鴉做商人打扮,夜裏坐在火邊的時候,聽到那名年輕的車夫在和自己夥伴說自己的媳婦,說自己的兒子。


    紅紅的火堆邊,沒讀過書的車夫說起自己的媳婦,隻會一個勁兒地說她燒的飯有多好吃,晚上兩人在被子裏有多暖和。


    還說自己的兒子已經會開口喊他了。


    那時候渡鴉靠在馬車,攏在袖子裏的手,握著冷冰冰的刀。


    殺手是種與冰冷的刀刃為伴的角色。


    修仙者可以是殺手,普通人也可以是殺手,古氏十八的後裔也可以是殺手,不論以前是什麽身份,隻要扣上了“殺手”這兩個字,所有的溫暖就全部都離你而去,生命裏隻剩下冷冰冰的刀。


    大部分的殺手活著也就和死了沒什麽區別。


    然而剩下的一小部分,是靠著心裏燃燒的怒火活著的。


    那點兒不知道是對是錯的怒火讓他們活得勉強像個人樣。


    可是在成為渡鴉之前,他覺得自己也是個人的。


    車隊駛出蒼濮的時候,箱子裏的東西醒過來一次,那些車夫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渡鴉就將他們全都殺了,下手的時候刀很穩——他已經這麽殺過不知道多少人了。刀鋒沒入那個年輕車夫的時候,渡鴉甚至感受到了一絲快意。


    他曾經擁有的,後來沒了的東西,別人又有什麽資格擁有?


    那是卑鄙的快意。


    然而命運有時候真的就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殺了那個老漢的兒子,然後又遇到了這名老漢,這一次卻沒能殺了那名蒼老的,佝僂的老更夫。


    是因為什麽?


    渡鴉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大概是因為,忽然地就想起了年輕的車夫坐在火邊說起自己媳婦的時候,那張洋溢著幸福的臉——他有什麽資格感覺到幸福?明明不過是個活著也得用盡全力的可憐蟲。


    但是不論是為了什麽,刀就滑不出來了。


    無聲無息地跟著老更夫,看他回到家抱著自己的孫子,看著他慌慌張張地收拾行李想要離開這裏,然後又忽然扔下東西嚎啕大哭。


    渡鴉明白老更夫為什麽忽然就不收拾了,忽然就嚎啕大哭起來。


    他就算跑,又能夠跑到哪裏去?天下,就要亂了,哪裏都要死人的。一個年邁的老更夫,一個幾歲的小孩子,在哪裏都活不下來。


    跑與不跑,又有什麽差別?


    渡鴉不再看了。


    不過是兩個將死之人罷了。


    渡鴉拉了拉自己的鬥笠,抬起頭看著聳立在城中心的青冥塔。


    他的黑衣被風吹得拂動著,烈烈地響著。


    站在屋簷之上,不遠處是哭嚎著的老更夫,渡鴉眺望向離青冥塔不遠的另一個方向。


    在這個夜裏,許多人沉睡著的夜裏的夜裏,有許多穿著黑衣服的人,帶著麵具在夜色中烏鴉一般地飛舞著,就如同亂葬崗掠起的群鴉。


    這是注定被記載的一個夜晚。


    錢莊的臧庫中,經過多年積累起來的鐵箱子環形般一圈一圈地排開,林長老緩緩地一口一口地打開了那些箱子。每一口箱子裏,都是一種黏糊糊的潮濕的黑暗,那黑暗在蠕動著,像是有著四肢有著意識。


    藏庫裏交織著低沉的喘息聲。


    在箱子被打開的時候,穿著灰撲撲的僧袍的明心和尚站到了九州錢莊分莊的大門前。


    他握著佛珠,麵色凝重。


    錢莊中暗沉沉的,昏暗一片,血腥氣濃得令人作嘔。


    輕輕的,帶著點兒粘稠感的腳步聲響起,在明心和尚的注視中,昏暗的錢莊中忽然燈火齊齊亮起。燈火裏,隻見得九州錢莊的弟子橫屍遍地。


    王敬之就踩著一地粘稠的鮮血從錢莊深處走出來,那把穿透廖乾心髒的劍低垂著,劍尖一點一點地向下落著鮮血。


    他的臉上帶著淺淺的,溫和的微笑。


    明心和尚看著他的背後。


    他背後是連燈火都照不亮的黑暗。


    “你們來晚了。”


    王敬之輕輕地說道。


    “梵音宗的佛子啊,真是了不得的人物。隻是……”王敬之的劍上清冷的光在流動,“不會讓你過去的。”


    明心和尚捏斷了佛珠的繩索,一顆顆佛珠懸浮在了他的身邊。


    在明心和尚與王敬之對峙的時候,帶著麵具的黑衣人在青冥塔中一層一層而上,青冥塔中九州錢莊的守塔弟子中了藥——齊秦是以商業聞名的王朝,蒼濮的草藥那麽多年日複一日地流入齊秦,誰也不會覺得奇怪。


    誰也不會戒備那些草藥是否全部轉賣出去,是否在齊秦王朝的境內被製成了另外的東西。


    這份戒備在今天換來了惡果。


    青冥塔的控製向來主要是有宗門的弟子接受,王朝的人隻負責一些賬目。但是此時,王朝的守塔與黑衣人一道一層一層地踏上青冥塔。


    奔行在夜風中的柳無顏忽然停下了腳步。


    她懷中的山河卷殘卷忽然飛了起來,在空中展開。


    光芒直指一個方向——這城中的青冥塔。


    然而柳無顏沒有去看那個方向了,她握住了刀,看著另一個方向。


    一名帶著黃金麵具,披著黑袍的人靜靜地站在麵前,氣息晦澀——那是魔的氣息。


    在隆冬將過的夜晚,在齊秦王朝的商都,在灰沉沉的夜色裏。


    這個紀元狂潮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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