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黑影支配的世界中,昴的意識再度被召喚。


    什麽都沒有,隻有意識飄在空中,昴朦朧察覺到己身的存在。


    沒有人,什麽都沒有,沒有開始、沒有結束,隻存在著無為的世界。


    彷佛投身在夜晚的大海,不可靠的感覺讓昴放任意識漂流。


    突然,昏暗的世界產生變化。


    正麵有個人,站在隻有意識的昴的眼前。


    垂直伸長的影子,注意到時已經形成人形,站在昴的麵前。


    看不見臉,樣子很模糊,隻隱隱覺得是個女性的身影。


    影子搖晃,緩緩地朝他伸出手。


    手指溫柔掠過意識的時候,昴不知為何萬分想哭。


    彷佛一直期盼被這樣對待,很不可思議的感情波動。


    被蠢動的影子抱住,衝動性地想被吞險——罾住,被製止。


    昴想要跟影子重疊的意識,被來自後方的纖白指尖給包覆。


    柔軟又灼熱的觸感。


    一意識到那個熱度,昴麵前的影子存在就迅速變得淡薄。


    朝向前方,心靈震顫,激情叫喊——但是在無的世界裏沒有聲音。


    獨自被留下,影子遠去,慢慢淡化,最後消失無蹤。


    在最後,影子平靜地伸手指向快哭出來的昴。


    『——你。』


    連原本聽不清楚的話語都變得模糊不清,而後世界消失了。


    2


    醒過來後,最初映入昴眼簾的,是沒看過的豪華天花板。


    跟起居寢臥的個人房不同,客房的裝飾多到連不太會去看的天花板上都有一堆,雖說是貴族宅邸,為了彰顯主人的權威和其他有的沒的,這是有其必要的虛榮。


    隻不過,對於骨子裏和生養環境都是小市民的昴來說,待起來不是很舒服。


    離清醒還有一段時間,把短暫時光拿來思考這個之後昴不住眨眼,然後……


    「——你醒了嗎?」


    聲音來源就在床的旁邊,而且還是極近距離。


    枕在異常柔軟的枕頭上,昴轉頭,眯起眼睛看著坐在旁邊的人。


    「醒過來後身邊就是女仆,在某種意義上是男人的夙願。」


    「……這次是雷姆思慮不周,這點事根本無法贖罪。」


    「啊——像這種頹廢的開始也不錯呢。比、起、這、個……」


    在低垂眼簾的雷姆麵前撐起上半身,一個字一個字發音來做區隔,同時從棉被裏舉起右手,那隻手和坐著的雷姆的手緊緊牽在一起。


    「這個是我幹的嗎?抓著不放的感覺……如果是的話,那我實在是丟臉至極,簡直就像孩提時代抓著喜歡的毛巾不肯放開似的。」


    「不,那個,這是……」


    聽到昴的發問,雷姆瞥向握著的手,臉頰微微泛紅。


    「是雷姆牽的。」


    「為什麽啊?醜話講在前頭,我睡到滿身是汗,所以手掌也濕濕黏黏的喔?」


    「昴……」


    「嗯?」


    看著交握的手,昴用沉穩的心情望向話語中斷的雷姆。


    在沒有被催促的情況下,雷姆呼吸幾次後才抬眼看昴。


    「因為睡著的昴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所以我就……」


    「握住我的手了?」


    「雷姆很軟弱,充滿缺點,因此像那種時候,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麽,因為不知道,所以就想到別人做了之後雷姆會開心不已的事。」


    牽手的舉動是聯係到害羞的記憶嗎?說話一直斷句,似乎是拙於表達。


    不過,麵對表白心情的雷姆,昴看著交握的手綻放笑容。


    就是這個手掌,解救了像孩子一樣被惡夢壓迫的昴。


    雷姆也曾有過在想哭的夜晚,被誰像這樣子握住手。對昴做同樣的事,讓靡覺得難為情又開心。


    沒有鬆開的理由,於是手掌繼續相握。感受著溫暖,昴歪頭說道:


    「總而言之,不隻是之後的事,我想聽聽事情的始末。」


    「好的,昴的印象到哪裏呢?」


    「羅茲親用火雨來個貴氣降臨後,被興奮的雷姆勒到昏過去這邊吧。」


    「……那麽,就講之後發生的事。」


    雷姆結結巴巴,事務性地說明之後的經過。


    昴失去意識後,羅茲瓦爾開始殲滅森林的魔獸。


    即使失去意識但身上依舊有魔女殘香的昴,毫不影響作為引誘魔獸的活餌機能,聚集起來的魔獸和森林裏的殘黨,最後全都被燒死。


    「那我和雷姆身上的詛咒……」


    「術師……在這個情況就是咬人的魔獸,因為已經死亡所以不用擔心詛咒會發動,羅茲瓦爾大人、碧翠絲大人和大精靈大人都已經確認過了。」


    「三人都診斷過的話就沒問題了……嗯,這次可以相信他們。」


    被咬的地方太多,昴輕撫胸膛,現在總算可以安心了。


    成功拆除身上的定時炸彈,一想起為此而死的次數,麵容就因憶起的辛勞和疼痛皺起。


    「村子的混亂也由羅茲瓦爾大人直接解決了,現在已經幾乎恢複了平常的狀態。」


    「這樣啊,孩子們也沒事吧?不過有那個吧?最喜歡的昴哥哥傷得那麽慘,那些家夥想必也很擔心吧?嘿嘿嘿!」


    「——嗯,正是如此。」


    昴隻是想耍嘴皮子緩和氣氛,但若有所思沉吟的雷姆卻慢慢掀開昴蓋著的棉被。怎麽了?對雷姆態度產生的疑問,立刻轉為驚訝。


    棉被底下,昴的衣服似乎是來到羅茲瓦爾宅邸的第一天,受傷後換穿在身上的病人服,而衣服的下半身和鞋子的地方有異狀,那是……


    「密密麻麻的塗鴉……當這是骨折的人被打的石膏嗎!」


    「那是在羅茲瓦爾大人的好意下,被邀請至宅邸的孩子們寫的。」


    「真是的,那群臭小鬼……」


    咂嘴後,昴看著他們寫的留言。


    從昴的角度來看字是上下顛倒,而且又寫得很亂難以辨認。


    不過,昴畢竟也已經會書寫i文字,花點時間就全部看完了。


    『謝謝你把雷姆玲帶回來。』、『謝謝你——』、『遜斃的你很帥喔。』、『說好囉,還要一起做廣播體操。』、『最喜歡你了。』


    「實在是,那群小蘿卜頭……一群笨蛋,所以我最討厭小孩子了。」


    罵完,背靠著枕頭的昴望向窗戶,瞪著村子的方位,想像在那邊的孩子們。還早咧,能去村子的時刻還遠得很。


    得對那些做這種開心惡作劇的小鬼頭們抱怨幾句才行。


    話語和表情互相矛盾的昴,像是置身在溫暖的視線下,露出複雜的態度。


    溫柔地注視這樣的昴,雷姆突然正色,顫抖著嘴唇說道:


    「關於經過,接下來要說昴的身體狀況。」


    「嗯,喔,那個啊,解除詛咒就算了,太複雜了沒辦法啦。」


    說著說著才發現,被雷姆握住的右手,肩膀的骨頭早已回到原本的位置。


    即使使力右肩也不會抽痛,更感覺不到痛楚,身體各處都沒有獸牙戳過的緊繃感。這個世界的治愈魔法真萬能耶,昴這麽想著。


    「對不起,昂。」


    可是,在做出樂觀判斷的昴麵前,雷姆低頭致歉。


    想不到接受道歉的理由,昴朝雷姆揮了揮手。


    「喂喂,抬起頭啦,雷姆。我不覺得身體有哪裏不對勁呀,根本是完好如初呢。」


    「才不是那樣。明顯的傷勢確實都已治療完畢,幸好也沒留下會對


    日常生活造成影響的後遺症,可是……」


    中斷話語,雷姆的臉上落下悲痛的影子。


    「會留下症痕。不隻是身體,還有心靈也是,而且因為重複治療的關係,昴體內的瑪那幾乎快枯竭了。」


    「喔,難怪覺得身體有點懶懶的……不過那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啦,對男人來說,除了背部以外的傷疤都是勳章,心靈創傷的話我可是個頑強硬漢喔?」


    昴用拇指比向自己,燦笑著想打消雷姆的罪惡感。


    這也不是謊言,要是昴的心靈單純到碎裂後就無法恢複,那就無法迎接像這樣和雷姆握著手


    的早晨。


    講到心靈創傷,昴有體驗過就算無法直視雷姆的臉也不奇怪的經曆。


    想到這裏,昴直盯著雷姆看。


    淺藍色的短發,端正的臉與其說漂亮不如說是偏可愛,連一開始以為感情變化很少的表情,現在也開始轉變。不可怕,完全不怕她了。


    雖然有讓昴數次經曆死亡回歸的雷姆,但也有像這樣打從心底為昴生還感到欣喜的雷姆,這些全都是運氣機緣。


    有為了姊姊而失控的雷姆,也有為了保護昴而著急誤事的雷姆,也有下定決心不傷同伴就扔卻理性進入狂戰士模式的雷姆——


    「事情塵埃落定後回過頭看,雷姆其實既冷靜又不冷靜呢。」


    就平常在宅邸的態度來看,雷姆是個非常優秀又具備冷靜判斷力的人。


    一旦事態急速轉變,她本人的思考也會跟著急速轉變,這點在這次的事件中就可以看出來。


    當下就做決定的特質昴沒資格說別人,不過雷姆的情況在於還會伴隨行使實力及行使實力時帶來的危險,而這些狀況主要是由昴擔任被害人。


    聽到昴的針砭,雷姆瞬間停止動作,接著無力地低下頭。


    「雷姆明白。」


    聲音微弱,像是要把胸中的想法一點一點吐出。


    「雷姆無能又無才,是鬼族裏扯後腿的人,所以怎樣努力也到不了姊姊的境界。腳步慢的雷姆要追上姊姊,除了跑快一點之外,雷姆想不出其他方法。」


    用空著的手遮住臉,雷姆用擠出來的聲音持續告解。


    「如果是姊姊就能做得更好,如果是姊姊就不會有這樣的失敗,如果是姊姊就一定不會猶豫,如果是姊姊就絕對不會有錯。如果是姊姊、如果是姊姊、如果是姊姊——」


    話語中斷,雷姆看向昴的目光中帶著微弱光芒。


    浮現在雙眸的不是眼淚而是空虛,以及看清現實的絕望。


    「雷姆是姊姊的替代品,而且一直都很劣等,不管花多久時間都追不上真正的姊姊,生來就是瑕疵品。」


    ——突然,眼眶泛出薄薄一行淚。


    「為什麽是雷姆的角留下來了呢?為什麽不是姊姊的角留下來呢?為什麽姊姊生下來隻有一隻角呢?為什麽——姊姊和雷姆是雙胞胎呢?」


    彷佛在尋求自己的存在意義,雷姆的雙唇顫抖著。


    蓄積在眼眶的水珠滑下臉頰,在雷姆的白皙肌膚上留下悲痛的光芒。


    昴陷入沉默。像是難以忍受這陣沉默,雷姆連忙拭去淚水。


    「對、對不起,說了奇怪的話,請你忘了。這是雷姆第一次……跟人說這種事……才會這樣……」


    「我說雷姆。」


    雷姆連珠炮似地說著,想要抵銷剛剛的話。


    打斷那樣的雷姆,昴呼喚她的名字。


    打破沉默的昴會說什麽呢?雷姆害怕答案卻還是抬起頭。


    昴對這樣的她說了。


    「就我所聽到的,你真的是大笨蛋呢。」


    「——咦?」


    「仔細想想,要頒發三個笨蛋獎給你,知道是哪三個嗎?」


    不明白昴的意思,雷姆的眼神蒙上陰影。看到這個反應,昴笑說「真拿你沒辦法」,然後在雷姆麵前豎起一根左手手指。


    「首先,第一個笨蛋獎。用真的救了我這種已經過去的事來嘮哩嘮叨。有看到在你眼前活跳跳的我嗎?而且腳也好好的黏在身上喔。」


    昴搖晃寫滿留言的雙腳。雷姆察覺昴說的話跟自己的告解似乎有關,但她還是微微搖頭說:


    「那是以結果來定論……」


    「結局好萬事好,古人曾這麽說過。要拿過程來看的話,老實說我的情況比你更不忍卒睹。這就是你的第二個笨蛋獎,什麽事都往心裏藏,想要自己一個人解決。」


    眨眼後,昴豎起第二根手指。


    「雖然你為了我而暴走讓我很開心啦,但那也是要看時間、場合的,最重要的是,大家一起商量一定可以找出更好的方法。」


    關於狩獵魔獸,昴話中的道理可是自明之理。


    雷姆似乎對自己的魯莽感到羞恥,沒有反駁隻是低垂視線。


    不過,這是在看到結果之後才能說出口的馬後炮理論。


    沒有心思細想的雷姆絲毫未覺,也沒發現昴偷偷伸舌頭做鬼臉。


    「那麽第三個……你應該知道吧,雷姆?」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雷姆總是能力不足,沒辦法到達……」


    「對,就是這個,這就是你的第三個笨蛋獎。」


    昴的手指指向無法停止蔑視自己的雷姆。


    接著豎起來的第三根手指開始搖晃。


    「雷姆你呢,講到姊姊就會死命地捧高拉姆眨低自己……我不覺得拉姆待在雷姆的位置上會為狀況加分唷?她比雷姆還沒體力,料理技巧也差,會蹺掉工作講話還很難聽……優點的話,就是考慮得比別人周全一點吧?」


    細數拉姆的特質,昴心想她跟雷姆所講的理想樣貌實在是天差地遠。


    所有能力都劣於妹妹的姊姊,那應該是姊妹倆的共同認知。


    聽到昴的感想,雷姆像是反對似地搖了搖頭。


    「不對,不是的,真正的姊姊是更……有角的話,就不會那樣……」


    「可是拉姆就是沒有角啊,而且我也不認識有角的拉姆。」


    打斷想用既定答案否定自己的雷姆,昴繼續說下去。


    「我認識的拉姆就如我剛剛所說,料理、裁縫、打掃、禮儀談吐,全都比不上雷姆——不過,我覺得那樣不錯啦。」


    言行舉止妄自尊大過了頭,偶爾起個衝突也不賴。


    和拉姆來往的距離感,對昂來說非常舒服。


    「有沒有角什麽的,大概就隻有雷姆會在意那種事吧?你隻是拿對方的優點和自己的缺點來比較,然後因此沮喪罷了。」


    「——」


    「拉姆沒有的東西雷姆有,你就認同這點吧。雷姆很溫柔,又是拚命三郎,非常努力,還有胸部比拉姆大。」


    「——哼!」


    「好痛!慢著,不準含淚打人!」


    想起在森林時跟拉姆的簡短對話。


    拉姆本人,對鬼族的拘泥與堅持似乎沒那麽多。


    不僅如此,拉姆好像還很想把雷姆的拘泥與堅持處理掉。


    ——昴並沒有自大到要試圓幫忙處理。


    畢竟,他的人生經驗論長度和密度都太過淺薄,是隻有嘴巴不輸人的毛頭小鬼。


    這種人的說教,哪可能去敲動他人的心房。


    不逞能,也不覺得有辦法打動他人。


    因為必須在自己心中妥協的事,不能仰賴某人得到答案,而是要靠自己擺平才有用。


    所以他告訴雷姆的,單純隻是昴強迫推銷自己的心情而已。


    「沒有你,我現在一定是被狗咬到一命嗚呼。多虧有你我才能得救,現在才能像這樣活得好好的。不是隻靠你姊姊,


    還因為托了你的福。」


    「……真正的姊姊,可以做得更好。」


    「或許吧,不過當時在場的是你。」


    罩住微弱的抗辯後,昴將左手放在被握著的右手上。


    雷姆驚訝地抬頭,昴帶著害臊的感謝開口。


    「還好有雷姆在,謝謝你。」


    「——呃。」


    昴說出的話,讓雷姆發出像是喉嚨痙攣的呻吟。


    然後她背過臉,不讓昴看到自己的表情說道:


    「雷姆……雷姆是姊姊的替代品,永遠都是……」


    「別用那麽寂寞的方式定義自己啦,原本把拉姆和雷姆分門別類就錯了,畢竟姊姊屬性和妹妹屬性——視狀況,是會引發戰爭的。」


    至死都無法相容的嗜好差異,兩邊都各有其優點。


    先不管想說的話有沒有傳達出去,昴的話讓雷姆緊閉雙眼。


    「算了,失去角的理由我也不想追問,沒問就不會知道啦,因為不知道才能說些自以為是的話。」


    昴用左手拍拍自己的額頭上方——就是雷姆的角長出來的那一帶。


    「沒有角的拉姆,有雷姆代替她的角就好啦,兩人相親相愛地扮好『鬼』就行了。美麗的姊妹愛,是最強的喔?」


    「——啊嗚。」


    「還有啊,雖然你說什麽替代品,可是拉姆也不是雷姆的替代品呀?假如雷姆不在了,你能想像拉姆會變成怎樣嗎?」


    語塞的雷姆不知道,但昴知悉那樣的未來。


    因妹妹的死而絕望,瘋狂的拉姆竭盡所能想要報仇。


    「不過……」


    盡管如此,雷姆還是無法輕易同意昂的勸說。


    要說服人很難,雷姆的情況在於長年累月的想法難以改變,內心的疙瘩硬度也很結實。


    「我明白了,不然就這樣吧。雷姆是拿自己跟心中的理想拉姆相比,然後束手無策吧,既然如此,那就把比較的基準,也就是把你理想的拉姆給消除掉。」


    「哪可能這麽簡單就辦到,雷姆一直和姊姊……」


    「所以說,想要評價的時候就問我囉。比起那個理想拉姆,我更能站在現實層麵給你評語。先聲明,我完全沒有看氣氛的能力,所以會直言不諱,什麽客套話還是講情麵的我一概不說,因為是你自作自受。」


    昴笑出來,用左手輕撫雷姆的藍色頭發。


    雷姆覺得難為情而眯起眼睛,昴則是小聲吐氣。


    「在我的故鄉,有句話叫『講到明年的事鬼就會笑』,所以說呢——」


    昴歪頭朝著什麽話都沒說,乖乖被摸頭的雷姆繼續講道。


    「笑吧,雷姆,別苦著一張臉。笑吧,邊笑邊聊未來的事吧,你至今說了那麽多消極負麵的話,今後就用同等分量積極正麵的話來蓋過。總而言之,從明天的事開始也行。」


    「……明、明天的事?」


    「對,明天的事。什麽都可以唷?例如明天早餐要做日式料理還是西式料理,襪子要從右腳先穿還是左腳先穿,任何芝麻小事都可以。不管多無聊的事,都要等到明天才能做到,是未來的事,怎麽樣?」


    攤開手,昴向雷姆索求答案。


    雷姆躊躇片刻,然後麵有難色地皺緊雙眉。


    「雷姆很弱,所以肯定會一直依賴人的。」


    「有什麽關係?我軟弱、腦袋差、眼神凶狠、還不懂看氣氛,連我自己說了都覺得沮喪,可是我還不是一邊期待身旁的人幫我一把,一邊靠他人活過來了,就彼此依賴往前進就好啦。」


    就因為什麽都自己抱著,眼裏隻有那個重擔,所以才會越來越看不見自己所走道路的盡頭。


    昴也是,若能兩手空空走的話就輕鬆多了。


    盡管這麽想,行李卻在不知不覺間堆積起來——既然一個人拿會看不見前方,那就跟別人一起分著拿,一同前進就行了。用一句話來形容這種感覺,要怎麽說呢?


    「讓我們笑著並肩而行,聊明天這種未來的話題吧。跟鬼邊笑邊聊明年的事,可是我的夢想唷。」


    「……你鬼上身了。」


    「對吧?」


    昴對她眨眼、揚起嘴角,雷姆看到之後也跟著輕笑。


    小聲笑出來,笑著笑著眼角突然湧出淚水。不知停止的淚水流呀流的,即使如此雷姆還是一直笑。


    又笑又哭、又哭又笑,雷姆把臉埋在棉被上來遏止哽咽和笑聲,即便這樣雷姆的哭笑聲卻還是靜靜地落在房內。


    昴一直溫柔地撫摸雷姆的頭發。


    右手也一直牢牢地握著她的手,直到最後。


    始終溫柔無比,和藹慈祥地摸著頭發。


    3


    昴回想起在羅茲瓦爾宅邸重複了好幾次的一個禮拜時光。


    和雷姆、拉姆這對雙胞胎的關係,昴在宅邸裏的地位,救出村裏的孩子們,森林裏的魔獸被殲滅,已經沒有危險。合計超過二十天的冒險萬萬歲。


    沒錯,應該要高呼萬萬歲。


    「——我沒在生氣唷,嗯,我沒有生氣。看護的對象清醒後跑掉,怕我找他所以先把我五花大綁在椅子上,然後丟下我就走。我沒有在氣這些事,沒有喔。」


    要是沒有心情不好的少女,邊用手指玩弄銀發邊逼問昴的話。


    【插圖281】


    像瀑布一樣流下冷汗,昴默默地傾聽愛蜜莉雅的恨意。


    愛蜜莉雅來到房間已經過了十分鍾,可是大部分的時間都像這樣披著說教的皮實則在埋怨。


    剛來探病時她有擔心昴的身體狀況,確認沒事後安心吐氣,接著像是重新振作精神般開始抱怨,這樣的作風完全彰顯了愛蜜莉雅的性格。


    「我,真的,沒有,生氣喔。」


    「是,愛蜜莉雅醬生氣是應該的,真的很對不起。」


    「我都說我沒生氣了,討厭。不過昴好像自認為有錯,那也沒辦法了,我就接受你的道歉吧——真是的,不要讓人擔心啦。」


    昴被氣勢壓過而道歉,愛蜜莉雅在勸誡完之後露出極品微笑。


    超卑鄙的,用那種表情說這種話,自己怎能不屑一顧呢。


    和雷姆和解後,取代離開的女仆進來的人,就是愛蜜莉雅。


    來訪的愛蜜莉雅行動就如前麵所述,不過說教完,藍紫色瞳孔浮現的就隻有掛念昴的光芒,而被這光芒照耀的昴反而靜不下心神。


    「話說回來,昴真的是很會受傷的孩子呢,會來到這個宅邸就是因為受傷……在那之後也才過了四天而已。」


    「我可不是喜歡才受傷的喔?隻是這個世界對我有點嚴苛……所以說,就算隻有愛蜜莉雅醬,要是肯讓我撒嬌的話就好了!」


    「一臉想要撒嬌的樣子,明明就跑掉了還敢說,我才不管你呢。」


    「嗚啊啊!葬送機會啦!可惡,碧翠子你就不能做得更好嗎!」


    昴大叫,遷怒給完全沒來露臉探望的薄情奶油卷。


    聽到他的話,愛蜜莉雅想起了自己被扔下的事,因而鬧起了別扭。


    「坐在椅子上睡著,醒過來就被五花大綁,嚇得我大驚失色。」


    「好久沒聽到『大驚失色』這種話了……」


    「不要打哈哈。帕克也是,用它的方式不讓我去追你們,要是羅茲瓦爾沒回來,事情會變怎樣你知道嗎?」


    嘟起嘴唇微慍的愛蜜莉雅,讓昴覺得過意不去。


    帕克就如自己所料,努力不讓愛蜜莉雅沾染危險,碧翠絲則是早早放棄說服愛蜜莉雅,直接朝強製封鎖她行動的方向進行。


    被兩人聯手堵住去路,擔心昴的愛蜜莉雅會有多難受呢?


    假如被丟下的人是自己,一定也會那麽想。


    盡管如此,同樣的事若是再次發生,昴果然還是會扔下愛蜜莉雅吧。


    「不過,又被救了呢。」


    「咦?」


    「我說,又被你救啦。明明是為了答謝你幫助我才帶你來這間宅邸,結果又變成這樣了。所以,非——常謝謝你。」


    雙手合十,愛蜜莉雅的表情瓦解轉為微笑。


    接受謝意後,昴覺得有東西落在胸口。


    「沒有啦,別這麽說,我隻是去做想做的事,畢竟也不是跟我沒關係嘛。對啦,是我做的。」


    邊說邊湧出真實感,剛剛落在胸口的感覺就是這個。


    回顧二十幾天反覆的日子,昂終於看到了終點。


    內心挫敗無比,即使被擊倒卻還是追求的東西,現在到了手中。


    達成了,總算靠自己感受到這點。


    「雖然昴這麽說,但我們會覺得過意不去。羅茲瓦爾也好,拉姆和雷姆也是,一定都想向昴致謝。」


    「這樣啊……那我就接受這番好意,羅茲親要稍微重新審視我的雇用條件,拉姆、雷姆要暫時當我的專屬女仆,嗚呼呼。然、後、呢!」


    用手遮住嘴巴發出好色的笑聲後,昴突然左右搖擺身體逼近愛蜜莉雅,然後指向略微縮起身子的她說道:


    「愛蜜莉雅醬也要給我獎勵吧?」


    「真是現實耶你,受不了。如果是我辦得到的事……是說,之前是問我的名字呢。」


    「哼哼——不能小看貪心的我唷,這次的我是和那種天真無緣的男人,貪欲和貪婪加上性欲,交織融合起來在挑撥我!」


    即使無法從床上站起,昴還是擺出雙手斜舉的粗暴姿勢。


    看到昴器宇軒昂到如此地步,愛蜜莉雅也端正坐姿重新麵向昴,似乎沒想到會聽到出乎意料的要求。


    麵對擺出「放馬過來」姿態的愛蜜莉雅,昴在腦內搜尋「愛蜜莉雅獎勵清單」。


    從酸甜滋味到夜晚冒險的龐大選項中,深思熟慮後他選了其中一個。


    那就是……


    「那麽,跟我約會吧,愛蜜莉雅醬。」


    沒錯,二十天前說好的約會,昴決定再次跟愛蜜莉雅締結約定。


    「約會?」


    「就是兩人一同出門,看一樣的東西、吃一樣的食物、做同樣的事,創造共同的回憶。」


    「……那種事有什麽好?」


    「就是那樣才好啊。」


    最初的一步,就是從那裏開始的。


    昴為了跟愛蜜莉雅來場夢寐以求的約會,不知道花了多少心力和苦力。


    途中各種想法累積重疊,昴輪回後需要的難度通常都會持續攀升,不過最後祈禱可以飛越的難度通常也就那麽高。


    所以說,要為這個反覆不斷的日子收尾,這個約定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我可以跟村子裏的小鬼頭炫耀愛蜜莉雅醬,那邊還有很漂亮的花田唷,就算隻是發呆走路,隻要在一起對我來說就是特別的。」


    「在昴心中,貪婪的意思跟一般人不一樣呢。」


    「別提啦,再過不久,你那可愛的微笑也會因為我的厚顏無恥而凍結喔,yes!」


    豎起拇指、牙齒反射光芒,昴邊比讚邊眨眼。


    看到昴一貫的姿勢,愛蜜莉雅虛脫似地笑了笑。


    「好啦,知道了,就跟昴約會吧。」


    「好耶!那樣正是e·m·f(愛蜜莉雅醬·真的是·妖精)!」


    約定好了,昴舶手歡天喜地地喧鬧。


    愛蜜莉雅歎了口氣,斜眼看他興奮的樣子。昴懷著期望身體快快康複的心情望向窗外——那是村子的方位,是他們約好的約會目的地。


    幻想璀璨奪目的未來,昴突然想到魔獸之森。


    據說留在昴身上的詛咒已經全部失效。


    一切都是從穿過破掉結界、闖入村子的一隻魔獸開始,最後以魔獸被殲滅作結。


    這次的事件,最終以滅絕分開居住的其中一方劃下句點。


    莫名其妙無法釋懷,昴想起了一件事。


    拚命到忘我,拿劍戳進魔獸身體的觸感,殘留在手掌上的感覺仍然記憶猶新。


    奪走性命的那個觸感。


    這種觸感,會在不知不覺中忘卻吧。


    隨著時間經過,像現在這樣縈繞在心頭的東西一定會消失吧。


    隻是,在忘記的日子到來之前,自己能辦到什麽呢——


    「昴。」


    「嗯?」


    被呼喚而轉過頭。


    昂望向遠方的朦朧視線,愛蜜莉雅會認為有什麽含意呢?


    站起來的愛蜜莉雅拉開窗簾,陽光一口氣充斥房間,愛蜜莉雅美麗的銀發被光之亂舞吞噬,朝昴的意識裏引進光輝。


    然後,愛蜜莉雅突然對不發一語的昴微笑道:


    「約會那一天,帶著花束去吧。」


    「——嗯。」


    接受這微笑,心想真敵不過她的昴用手掌蓋住臉。


    在忘記的日子到來之前,在心中銘刻下來以免忘記吧。


    雖然是偽善、強迫式的感傷,但不覺得自己有搞錯。


    因為愛蜜莉雅的微笑彷佛在說,那樣做是正確的。


    和愛蜜莉雅兩個人,互相談笑一同度過接下來的時光。


    ——總算到來的第五天朝陽,柔和地照耀在兩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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