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安娜塔西亞的介紹下租到的龍車,是至今所見過最大型的。


    以巨軀自豪的地龍用後腳用力蹬地,邊發出地鳴邊衝過草原。


    「體型很大,速度……差強人意,不過這些灰塵不能想辦法嗎?」


    揚起的沙塵造成視野模糊,坐在駕駛台上的昴眯起眼睛。


    「原本好像是用來搬運貨物的地龍,所以跑步的方式不會顧慮到乘客,隻有強化速度而沒有接受平靜奔跑的訓練……」


    「畢竟是最後一台,又沒休息一直跑,實在不好多要求啦……不過蠻吃力的。」


    所幸,沙塵的影響在地龍的加持——這個世界特有的、個人或種族被賜予的特別之力下被避開,不過視野差導致的煩躁卻無可避免。


    昴勉強仰望會產生變化的天空。流動的雲和慢慢改變角度的太陽。那些都意味著時間過去,不斷烘烤昴的心。


    ——跟以前相比,應該是朝優勢方向行動才對。


    雖然沒能得到援軍,但龍車第二天就出發是很大的變化。半天就穿過街道,第三天早上應該就能到達宅邸。跟第一輪的世界比起來,得到了超越半天以上的猶豫時間。


    帶愛蜜莉雅她們離開宅邸逃離魔女教的追殺,時間上夠充分。


    「問題在……有可能像上一次那樣,途中遇到魔女教教徒。」


    在朦朧的第二輪世界記憶裏,意識清晰覺醒是在洞窟內。假如那是發生在回宅邸途中,那這次也可能會發生同樣的事。


    考量到雷姆被殺,抱著她的屍體離開洞窟花了將近一天的時間。


    「那些家夥,幾天前就潛伏在宅邸周圍了。」


    隻是,日期還不清楚。


    悲劇是在第五天早晨造訪。在第二輪的世界,假設恢複正常的昴離開洞窟花了一天半,那遇到魔女教的時間帶就是從第三天到第四天。


    「也就是,就算預定明天早上抵達,也沒法消除遇到他們的可能性……!」


    血液在不知道第幾次的咬牙下滲出。


    昴斜眼瞥向握著韁繩專心駕駛的雷姆。


    要是遇到魔女教,又得仰賴雷姆才能脫身。


    有想過事先跟雷姆坦白可能會遇到魔女教,但準備要說出口時,卻又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告知他人用『死亡回歸』得到的情報,就會得到懲罰。所以畏懼——但不是那樣。


    確實是很怕被給予的痛苦。被別人捏心髒的痛楚,不是正常人可以忍受的。那真的痛到讓人不想再去品嚐第二次。


    但是,昴現在不敢說魔女教的原因不在痛楚。


    而是其他更無可奈何的理由。


    ——雷姆真的會相信昴說的話嗎?


    「——唔!」


    光想背脊就一陣寒顫,昴抱著肩膀試圖忍受。


    心跳快到不合理,嘔吐感壓迫內臓。極限狀態的壓力,以及整晚沒睡的肉體疲勞,正在侵蝕昴的精神和肉體。


    對現在的昴而言,這個世上最能信賴的就隻有雷姆。


    連愛蜜莉雅都舍棄自己,又接連被庫珥修、普莉希拉和安娜塔西亞無情對待的昴開始疑心生暗鬼,沒法不去懷疑所有人。


    因此,現在的昴就隻有雷姆。


    能夠寄予全盤全麵的所有信賴,毫不遲疑喚作同伴的就隻有雷姆。


    要是對這樣的雷姆闡明魔女教的事,而她的表情因疑慮而悶悶不樂的話自已會變怎樣?昴光想就覺得害怕。


    「現在是害怕的時候嗎……」


    試圖驅趕膽小的心情,但聲音卻沙啞到像在吐氣。比呢喃還要細微的聲音被地龍發出的地鳴蓋過,沒法傳到自己的耳朵裏。


    就算怕到這樣,也必須開誠布公。


    因為昴丟掉性命重回這裏,是為了抓住最好的未來。


    「雷、雷姆……那個,我有話……」


    「昴。——前方有人聚集。」


    「咦?」


    追隨雷姆瞪著前方的視線,在塵埃的對麵看到好幾道影子。


    該不會是魔女教的埋伏吧?昴戰栗。


    過早發生的事態令昴愕然失聲。麵前模糊的影子逐漸有了輪廓,不久就化為清晰的形狀。那是——


    「喂——!停一下龍車,交換情報好嗎——!」


    影子站在路中央揮舞雙手,大叫要龍車停下。


    臉部瘦長又一頭灰發的人物,是旅行商人奧托·思文。


    2


    「唉呀—太好了。這個時期去王都的人很多,可是反過來的人卻很少。所以我才想問問離開王都的人是怎麽回事呢。」


    迎接停下龍車的雷姆和昴,奧托搓著手帶著笑臉這麽說。


    沒有沉溺在酒精中,也就沒有厭世的慘不忍睹樣。順帶一提也沒受傷的樣子,有種旅行商人奧托如常存在的感覺。


    在第一輪的世界扔下拚命製止昴前進的奧托的記憶複蘇。為了掩飾尷尬,昴看向奧托的身後。


    「聚集在這的,全都是旅行商人還是其他人?」


    「不是其他,全都是商人。大家都是想在王都大賺一票的貪心人。」


    麵對詢問,奧托和藹地笑著回答。


    街道旁邊停靠多輛龍車,疑似車主的人全都聚在一起。數量約十輛上下,車主的年齡層從年輕到四十歲都有。


    估量奧托和昴已經打完招呼,他們就聚過來像是包圍兩人,各自報上名號開始丟出話題。內容主要是王都現在的狀況,以及王選前後的變化。還有就是貨幣價值的變動和市場的氣氛等等,全都是商人在意的話題。


    老實說,在這停下腳步的時間也很寶貴。但因為可以確認奧托平安無事,所以打算在話題告一段落時才離開。不過…


    「您們接下來就要出發了?已經要晚上了,很危險耶?我們今晚打算在這紮營,不嫌棄的話要不要一道?」


    如奧托所言,太陽已經沉入西方,夜晚悄悄接近街道。


    再過一陣子,魯法斯街道就會被夜色侵吞,視野中能仰賴的光源將隻剩下星光和結晶燈這類微小的光芒吧。


    旅行商人們已經開始在做紮營的準備,在中央焚燒光亮的篝火。


    即使是會現身在街道的野狗或強盜,麵對這麽多人也無法出手吧。隻不過,這些安全時間對現在的昴而言也很寶貴。


    「講是這樣講,奧托你隻是想減少錯過進場時機的庫存油吧?少裝得那麽親切!」


    正打算拒絕邀約,商人集團裏就發出奚落奧托的譏笑聲。聽到有人這麽說,笑聲立刻傳開,被當成靶子的奧托扭曲嘴唇一臉不高興。


    「我才沒那個意思咧,單純是出自於善意。唉喲,煮食和燈籠,不都稍微會用到一些油嗎……是不能說我沒那個念頭啦。」


    「你的油,怎麽了嗎?」


    看奧托垂頭喪氣,嘴巴卻又不服輸,雷姆發問。


    「沒有啦,隻是一時疏忽。目前我囤積了大量以商品來說價格微妙的油。其實本來是要運到北方的古斯提克大賺一筆的,可是現在該如何減少赤字成了攸關我生死的事……」


    用傷腦筋的方式換取同情,把油賣出去好彌補損失——這種程度的想法早被看穿。


    雷姆也知道吧。即使同情,也僅止於形式上的安慰。


    「就算去王都,這些油能否全部賣掉都還不確定。假如隻能廉價拋售,那我就破產了。——破產了。」


    因為很重要所以講兩次,但昴現在沒有可以豪邁地說『那油我全買了』的善意。在第一輪的世界是因為受他照顧,但正因如此現在更不想連累到他。與其祈禱奧托的前途,現在要以自己和雷姆的前途為最


    優先。


    眼下必須奔過夜晚的街道,盡早進入梅劄斯領地。正要說出道別的話時——昴突然想到。


    假如信賴沒法策動什麽,那用錢應該可以吧。


    「奧托,我有話……不,我要跟你談生意。」


    突然抹去表情、氣氛一變的昴令奧托瞪大眼睛。不過從聲音感受到昴不是在開玩笑吧,身為商人的他立刻端正姿勢。


    「既然是生意就盡管說。客人——您有什麽需求?」


    「你龍車上的油,我全都買了。相對的要借我交通工具。」


    昴指向奧托的地龍——眼熟的龍車,接著攤開雙手,用正在準備紮營的商人也聽得見的音量大喊:


    「這裏的商人和龍車——願意收錢賣我交通工具的家夥,我全都買了!」


    3


    昴所帶來的『生意』,一開始隻讓商人們相視而笑。


    但是,當察覺到昴的意圖的雷姆將裝有盤纏的袋子打開來,讓大家看到內容物後,原本以為是玩笑話的男人們臉色為之一變。


    接下來以奧托為首,願意做這筆生意的人都來排隊。


    結果,在場的十四名商人裏頭,有十名決定同行。一開始進展遲緩的磋商,在奧托分配賺頭的提案下完美地塵埃落定。


    「擁有大型龍車的四個人,負責搬運所有人的行李。日後由王都的工會來分配利潤。也就是協調跟著菜月先生這邊的人的運費和工資。」


    匯集所有人意見的奧托,獲得同行代表的地位。這可以說是他掌握千載難逢的機會下拚命的結果吧。


    「您肯買下油我很開心,不過租用其他龍車又是基於什麽目的呢?」


    望著搬運行李的同行,奧托詢問雙手抱胸在意出發時間的昴。聽到這問題,昴摸自己的下顎。


    「接下來我要回梅劄斯領地。我目前在梅劄斯邊境伯那兒擔任男仆。」


    「我知道喲。有『亞人興趣』的羅茲瓦爾·l·梅劄斯邊境伯。即使在擁有爵位的露格尼卡貴族當中,人品也十分獨特。」


    這樣的評價拉姆聽到會發火吧。不過昴對此隻是聳肩道:


    「唉,沒法否認啦。有點變態是事實。」


    「我們是在談您的雇主呢。不對,正因為期待這樣的答案才會提這個話題。不過怎麽說呢,菜月先生看起來不像貴族的傭人。」


    「我還在實習。及格的就隻有裁縫和鋪床而已。」


    「不管怎樣,我相信您是那位邊境伯的隨從……請問龍車是要做什麽用的呢?邊境伯應該有自己的龍車吧?」


    奧托的打探,就是質疑昴真正目的的證據。


    「就我剛剛說的,我需要的是數量。能載人的龍車越多越好,可以的話我希望龍車裏頭空空如也。你的情況我買的是油所以沒辦法。」


    「這我十分感謝。所以,請問要運送的貨物是什麽?」


    重複發問的奧托,似乎沒有懷疑昴的身份。隻是好像很在意要運送的貨物危險度,所以才打破砂鍋問到底。


    「————」


    沒必要撒謊欺瞞。招來懷疑導致好事中斷的話可叫人受不了。


    「運送的貨物是嗎,是人。」


    「買賣人口的話還請高抬貴手喲!?」


    「我沒在做那種副業啦。邊境伯宅邸的附近有個村莊。村子很小,所有村民加起來不到百人。我想讓他們坐上龍車離開。」


    ——那是昴忽然想到的、雇用奧托他們的理由。


    昴和雷姆搭乘的龍車是搬運貨物用的大型龍車,就算搭載十個人也可以跑。若是有許多輛這樣的龍車,就有可能讓所有村民都離開。


    「您說的不是搬運屍體吧。若是的話雖然非常遺憾,但這生意……」


    「……就是為了避免那樣,才要帶你們去。」


    過於著急何時能見到愛蜜莉雅,反而忘了村民。


    自己的思慮短淺到叫人厭煩,不過在這遇見奧托他們可說是少有的幸運。偶然和命運,難得好意帶給昴幸運。


    「其實最近,邊境伯宅邸周邊將會進行大規模搜山狩獵。」


    「搜山狩獵?」


    「那一帶從以前就棲息很多種魔獸。至今都有結界區分人與魔獸的生活領域……不過前些日子,魔獸越界使得村莊有人受害。」


    「所以才要搜山狩獵嗎?可是……」


    昴的說明會不會是個圈套,奧托緊咬這點不放。昴默默地卷起自己的右手袖子,給他看魔獸留下的殘酷傷疤。


    看到利爪獠牙留下的深深撕裂傷,奧托小聲倒抽一口氣。除了這些,昴的身上還有許多不會消失的疤痕。


    「承蒙邊境伯的好意,讓垂死的我在王都接受治療。現在治療告一段落,就想說回去報備。」


    「原、原來如此……這樣啊。不對,既然如此,為何邊境伯不自己出馬,而是要由菜月先生在路上籌備龍車……」


    「邊境伯不打算移離居民,想要迅速收拾魔獸。可是,看過我的身體就知道,魔獸不會乖乖聽話。所以我隻是想買個保險。不是信不過主人,隻是遵照經驗法則。」


    低垂眼簾的昴老實告知,奧托小聲呻吟後沉思。然後,


    「明白了。踏進您不想被探問的領域,真的很抱歉。我會在不觸及您的傷的情況下向大家好好說明的。」


    不放心地看著昴,奧托那張老好人的臉上浮現苦澀。上頭沒有任何意圖,單純為追問到昴的傷感到懊悔吧。


    從商人的表情急速轉為好人的嘴臉,你也太天真了啦。昴心想。


    「用不著放在心上。為免大家也懷疑,直接跟他們這樣說就好。」


    「既然您這樣說的話,就不客氣了。您這性情很吃虧呢。」


    如此揶揄昴的判斷,奧托的臉上卸下提防,笑了。


    在內心這麽辯解的自己,一定是個壞蛋。


    ——我沒有撒謊。隻是沒有全部坦承。


    4


    一切都準備就緒,揮別營地是在兩個小時後。


    和運走行李的四台大型龍車道別後,昴一行人就馳騁在夜晚的街道上。


    前往梅劄斯領地的有十一輛龍車。可能會擠一點,不過夠把村民全部接出來了吧。


    「半夜也一直跑的話,進入梅劄斯領地會是早上吧。」


    駕著龍車並排而行的奧托,從旁邊這樣說。


    相鄰的龍車能夠普通對話,也是多虧了地龍的『除風』加持效果。不受風和搖晃影響的效果,沒想到也擴及到這種事。


    「沒好好休息一直跑,真抱歉唷。」


    「不會不會!沒什麽好抱怨的。您不但幫我處理了庫存品,連運費都翻倍計算,現在的我可是無敵。就給他跑個三天三夜吧!」


    「不會是要談完生意就立刻倒地呼呼大睡吧?」


    「唉咿!?您會讀心嗎!?」


    必說的笑話被搶先破梗讓奧托很狼狽。昴把視線從他身上移到坐在自己旁邊、握著韁繩的雷姆身上。從凝視行進方向的側臉上看不出感情。這對昴來說多少有點不愉快。


    「——昴。」


    「……啊,嗯,怎麽了雷姆。有什麽事嗎?」


    「沒有。因為很安靜,雷姆想昴是不是累了。雖然沙子導致視野變差,不過因為有其他龍車所以不會走錯路。如果想睡的話沒關係,就睡吧。」


    「很想順著你這話去做,不過隻讓雷姆辛勞我就太難看了。」


    「可是,昴才大病初愈。」


    雷姆顧慮、為自己找藉口的姿態讓昴閉上嘴巴。


    說話方式很溫柔,但意誌堅定態度頑固。昴十分清楚,雷姆隻要辦得到就會


    想要盡量減少昴的負擔。


    每次被她這樣真心誠意竭力對待,就會因為不知道雷姆的意圖而感到害怕。剌在胸口拔不出來的剌的實體是什麽,讓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心情矛盾地扭曲在一起。


    「雷姆,我……」


    「是。」


    雷姆淺藍色的瞳孔凝視昴。那透徹的眼眸叫人窒息。


    想用沉默帶過迷惘和猶豫,但昴搖頭趕走這個想法。


    既然懷疑雷姆的意圖會帶來痛苦,那攤開來講一定比較好。


    「雷姆,你對我做的事都沒有疑問嗎?我什麽都沒跟你說明。不管是魔女教的事,還是雇用這些商人的事。」


    不負說明責任,還昧於雷姆的溫柔。昴有這樣的自覺。正因如此,毫不質疑也不反駁隻是順從的雷姆,反而讓昴很不安。


    麵對昴的提問,雷姆閉上眼睛。


    「羅茲瓦爾大人吩咐,在王都要尊重昴的行動。」


    結果,雷姆用凍結感情的傭人臉孔回答。


    「————」


    這答案讓昴說不出話來,表情僵硬。


    「因為羅茲瓦爾……吩咐……?」


    「是的。沒有具體指示要做什麽。不過,在王都不論做什麽,都要順從昴的方針。雷姆也隻是盡可能這麽做。」


    「羅茲瓦爾的命令……」


    雷姆的話沒法順利進入昴的腦袋。


    他的腦中隻是淡淡重複羅茲瓦爾下命令給雷姆這件事。


    雷姆沒有對昴的行動唱反調而是默默順從,是因為主人這麽指示。


    亦即,雷姆至今的行為,都不是她的本意。


    不對,豈止如此。雷姆會像這樣待在昴的身旁也是囉。


    「昴?」


    雷姆盯著沉默不語的昴看,漂亮的眉毛靠攏在一起。


    連這樣的擔心眼神,現在的昴都無法直接承受。


    「我、我不要緊。什麽事都沒有。」


    搖頭後逃離雷姆的視線,昴用敷衍的回答粉飾平靜。


    像這樣關懷自己,支撐快要倒下的自己,待在孤立無援的自己身旁,全都是因為羅茲瓦爾的命令。


    講得更極端點,雷姆根本不是真心認同昴的作為。


    「——嗚。」


    猜疑導致胃液上湧,昴硬生生吞下充滿口腔的酸水。嘔吐感失去去處,換膽怯與虛脫在體內瘋狂肆虐。


    手腳麻痹,視野閃爍,大腦癢得受不了。好想立刻剖開頭蓋骨,手指插進裏頭用力抓癢。呼吸在這樣的衝動下變得急促。


    不想去思考任何事。什麽都不想去想。


    越是思考,越是回想,越是渴求,想要的東西就越是遠離,理想變成夢想,希望被替換成絕望與失望。


    「昴,你睡著了嗎?」


    討厭。已經受夠了。


    不想去想。不想去懷疑。不想去相信。不想被背叛。


    抱住頭,阻擋來自外界的所有反應,將自己封閉在裏頭。


    雷姆又呼喚了昴的名字幾次,不過確定沒反應後就放棄呼喚,視線再度回到街道上。


    這個時候,昴終於在這個世界上,變成孤零零一人。


    5


    「——昴。對不起,請起來,昴。」


    在呼喚中,意識產生被搖晃的感覺。


    有人在搖晃肩膀,自我從無意識的深淵處覺醒。用手揉眼皮睜開模糊不清的雙眼,眼前映照出熟悉的少女臉龐。


    「……雷姆啊。怎麽了?」


    一確認是雷姆,就想起睡前的對話。胸口頓生悶痛。


    沒有察覺到昴煞費苦心地在忍痛,雷姆歉意十足地低頭,為叫醒他一事道歉後說:


    「差不多應該要到街道的岔路路口了。雖然暗但有個不會看漏的標記,所以應該不會有問題……可是還是想先確認剩下的距離。」


    周遭充斥深沉的黑暗。連近在身旁的雷姆表情都很模糊。照明就隻有掛在地龍脖子上的結晶燈,還有裝設在龍車上的簡易照明而已。


    和夜視力敏銳的地龍不同,這樣的亮度對人類來說不夠充分,根本沒法看清手邊的狀況。


    「我知道情況了。不過,要我做什麽呢?」


    「雷姆想檢視地圖,可是又不能放開韁繩……地圖放在昴腳邊的行李裏,請幫忙拿出來。」


    「腳邊,這個嗎。」


    在黑暗中,把沉重的行李袋拉起來放在大腿上,手伸進裏頭尋找,卻找不到目標物。


    「不知道哪個是地圖耶。是說,這麽暗根本就沒法看地圖吧?」


    「用不著擔那個心……又沒法這樣斷言。也是,怎麽辦呢?」


    「這個嘛,怎麽辦咧……不,等我一下。」


    悶悶不樂的雷姆,讓昴的腦裏突然閃過一個點子。


    他再度搜尋腳下,拿起另一個行李袋——裝有昴私人物品的袋子。


    「找到了,哦。」


    從那拿出冰冷堅硬的感觸,伸向雷姆的臉。在瞪大雙眼的雷姆麵前,昴久按手機開機鈕。


    「好一陣子沒開機了,電池不會沒電了吧。……哦。」


    緊張了一瞬間後,熒幕浮現『開機中』的字樣。接著過了一秒,昴的手邊就發出剌眼的光芒。


    大放光明的景象,讓雷姆驚訝地盯著昴看。


    「昴,這是?」


    「失傳的失落科技產品,不對,是未來科技的手機。電力勉強還在的樣子,該說幫了大忙嗎。」


    隻有在被召喚到異世界的第一天大為活躍,之後都被關機的手機。


    是昴帶到這世界的少數物品之一。其他還有幾樣私人物品,但以實用性而言手機是出類拔萃的逸品,隻不過有電量這個限製條件。


    「不過,還真沒想到第二次的活躍是用來當手電筒呢。」


    用在跟原本的用途不一樣的地方,昴靠著文明之光照耀行李袋裏頭。結果一下子就找到地圖,拿出來打開後放在雷姆的大腿上。


    「我用這個照著,你看地圖吧。」


    「好的,謝謝。」


    「菜月先生,那是什麽?沒看過的道具耶。」


    興致盎然的奧托從旁邊探頭。讓龍車並排跑在左邊,拉長身子的他歪起脖子。


    「沒看過的結晶燈……不對,看起來不像結晶。好像是我不知道的素材。」


    被奧托的樣子影響,右側也並排一輛同行的龍車。頭上裹著一張頭巾的壯年男子眼神綻放光彩,視線直盯著昴手中的手機瞧。


    平常的話他們的反應會讓昴心情良好到耍嘴皮子和吹牛吧,可是很遺憾的,現在的他沒有閑情逸致這麽做。


    「抱歉,這是邊境伯持有的秘密道具。知道得太詳細的話可能會下落不明。建議還是忘記有看過比較好。」


    「嗚哇啊,是什麽咧,那個隻有錢味的內幕消息。」


    好像反而讓奧托產生興趣,不過沒必要進行對話蒙混過去。在那之前,看完地圖抬起頭的雷姆點頭,說:


    「再往前走一點應該就能看到富魯蓋爾大樹。從那邊往東北走,就能進入梅劄斯領地。」


    「富魯蓋爾大樹?」


    聽到生疏的單字,昴疑惑道。奧托豎起一根手指侃侃而談。


    「所謂的富魯蓋爾大樹呢,就是位在魯法斯街道正中央高聳入雲的大樹的名字。實際看到就會被他的巨大給嚇著。據說是數百年前,名叫富魯蓋爾的賢者親手種下的樹喔。」


    「所以才叫富魯蓋爾大樹啊。為什麽那個賢者要種樹咧?」


    「不知道,畢竟是幾百年前的事了。而且富魯蓋爾賢者除了種樹以外做了些什麽不太有人知道。雖


    然被視為賢者卻是個謎一樣的人物。」


    「那算什麽。功勞不明的偉人嗎。」


    奧托的說明讓人感覺賢者的人生燃燒得很不完全,但是雷姆和其他商人都沒補充,代表他的功績真的沒有流傳下來。


    品嚐這種想法十幾分鍾後,看到話題中的大樹,昴大吃一驚。


    「原來如此……這確實隻能說是雄偉。」


    威風凜凜地朝著夜空伸展枝椏的大樹,帶著壓倒性存在感俯瞰昴他們。


    大樹的碩大,拿原本世界有千年樹齡的神木來比都還比不過。根據奧托所言,這棵大樹的樹齡隻有幾百年,不過這世界的植物成長速度實在差太多了。其雄壯高大讓人忍不住抱持敬畏之心。


    不是在茂密的森林裏,整座平原就隻有這麽一棵大樹紮根。作為魯法斯街道的標記,沒有比這更醒目的存在了。


    通過悠然佇立的大樹旁邊,龍車按照地圖朝著東北走。縮短到梅劄斯領地的路程的同時,逐漸遠去的大樹讓昴感到依依不舍。


    「搞什麽,現在可不是感傷的時候。是說,唉喲?」


    既然還有心力去感傷,那不如用手機拍張照。邊這麽想邊坐回駕駛台的昴,在意識離開大樹後察覺到不對勁。


    「剛剛跑在右邊的頭巾大叔到哪去了?」


    對昴的手機產生興趣,並排跑在右邊的龍車主人不見了。


    想說是不是緊急煞車還啥的才落後,可是確認過後方,卻隻看到一直跑在頭巾大叔後方的龍車,整個隊伍就隻有他不見了。


    「不會是看大樹看到著迷而脫隊吧。」


    「怎麽了,菜月先生?在找什麽嗎?」


    「還找什麽咧,你們的同伴啦。剛剛還跑在這一邊、綁頭巾的臭臉大叔跑哪去了?現在可不是童心大起爬樹的時候耶。」


    挖苦悠哉的奧托後,昴責備自己人的漫不經心。


    但是,被昴的焦躁撞擊的奧托卻一臉錯愕,簡直就像是不懂自己為何被罵,還歪頭說:


    「您在說什麽呀,那一邊本來就沒人啊。」


    「——啊?」


    無法理解他回答的意義,昴愣到嘴巴打開開。


    「你在說什麽?剛剛他不是還跟你一樣對手機產生興趣一直盯著看嗎?」


    「啊,那個叫手機啊。是說,聽到那道具的名字的我人身安全有保障嗎?我不是很想下落不明或怎樣……」


    「不要打哈哈!」


    昴喝叱以為自己在開玩笑而輕鬆帶過的奧托,接著再度往右看,可是那兒依舊隻有空蕩蕩,見不著應該在那的存在。


    「——?」


    這時,瞪著虛空的昴,視野突然開始朦朧。


    簡直就像眼前被霧靄罩住似的不鮮明感。昴眨眼數次,卻還是無法拭去那股不協調。空虛的黑暗就這樣與昴他們的龍車並肩而行。


    那黑暗實在叫人不安,沒法不覺得毛骨悚然。


    所以,昴打開折疊式手機,用光芒驅趕那份空虛。


    本來是要找原本在那的人,然後確認這份無法消除、離奇莫名的感覺的真麵目。


    結果,在照耀黑暗的光芒中——


    「……啊?」


    昴和出現在虛空中的巨大眼睛對上視線。


    緊接著是轟然巨響的咆哮,接著霧氣籠罩魯法斯平原。


    ——魯法斯平原起霧了。


    6


    沐浴在飛濺水花的風中,昴還以為自己被人從正麵毆打。


    「——呃!」


    身體被暴風撞擊,飄起,眼看就要被扔下駕駛台。立刻伸長的手指沒抓到任何東西,昴的身體即將朝黑暗中直直滾落——接著。


    「昴!!」


    後方衣領被抓住,強行把昴往正下方壓。屁股掉到座位上,火花四射的視野裏,看見了邊壓住昴邊操縱韁繩的雷姆。


    雷姆張開嘴巴,摒棄平常的撲克臉,死命吼叫。


    叫出的聲音化為詠唱,瑪那遵從雷姆的意誌凝聚起來,轉變為魔法。


    誕生出來的,是與昴差不多長的冰槍。


    三根冰槍眨眼間在空中出現形體,像箭一樣迅猛地射出去。


    衝過大氣的冰槍,發出岩石撞擊鋼鐵般的聲響命中目標——然後被眼前的黑暗打碎。


    「哦、哇啊!?」


    緊接著,脖子又被抓住,這次整個人被一口氣往上提。


    往上飄的視野中可以看到遠去的座位和龍車。地龍沒有察覺乘客消失,依舊揚起塵土死命地跑在黑暗的街道上。


    下一秒,從側麵撞過來的龐大質量將龍車連同地龍一同打成碎屑。


    搬運貨物用的堅固車體像紙片一樣被撕裂,用力踩踏地麵的大型地龍在衝擊下四分五裂,噴灑完鮮血和內髒後化為肉片。


    超脫現實的光景,讓昴的思考一片空白。


    「往左——!!」


    近距離聽到像破口大罵的聲音,一秒後身體墜落在堅硬的地板。肩膀和腰部產生的悶痛,把昴的意識從空白拉回現實。


    可是接二連三襲來的衝擊讓人沒有抬頭的從容。


    坐進的龍車緊急轉彎,昴在離心力下跟著旋轉,整個人倒在車鬥裏,抓住手指勾到的繩子才免於被直接拋飛出去。


    轉動脖子,才知道自己掉進了奧托的龍車。但也隻掌握了這件事。


    把用來固定車鬥的繩索繞在手腕上,在搖晃中試圖站立。


    「不可以,昴!別站起來!『除風』的加持斷了。雷姆和昴在這都不能動太大!」


    仔細一看,雷姆的右手戳進地板裏才得以固定姿勢。連雷姆強大的肉體能力,在這劇烈晃動中也很難保持平衡。


    被撇除在地龍的『除風』加持影響外,侵襲的搖晃和威猛的強風都毫不留情地削減昴的體力。胸腔覺得不舒服,即使要站也站不起來了。


    理解到這邊後,昴終於掌握住自己身上發生什麽事。


    雷姆抱著昴,從被撞飛的龍車跳到奧托的龍車上。隻要這個判斷慢了一下,現在兩人也會和破碎的龍車成為命運共同體吧。


    「是、是怎樣啊!?那玩意到底是什麽東西p」


    區區幾十秒就發生伴隨壓倒性破壞的大慘況。


    其密度之高,昴的腦袋根本追不上。


    「您不知道嗎!?」


    麵對混亂的昴的提問,奧托發出像哀嚎的聲音。


    轉過頭的奧托臉色蒼白,牙齒打顫指向空中。


    「夜霧出現了!會在霧裏頭用龐大的身軀在空中遊泳的存在就隻有一個!」


    像是確認又像是不想承認,有所抗拒的他嫌惡地搖頭,同時拚命將空氣送進因恐懼而痙攣的肺髒裏,然後卯足全力地叫喊。


    「——是白鯨!!」


    仿佛呼應奧托的慘叫,白鯨震響平原的咆哮撼動大氣。


    ——白鯨。


    這個名字,昴應該隻在第一輪的世界中聽過。


    帶著霧氣堵住街道的怪物之名。


    就是因為白鯨堵住街道,在第一輪的世界要回宅邸時必須繞遠路。會趕不上魔女教施暴的時間,白鯨也可說是原因之一。


    可是之前昴從未見過白鯨,因此忘記它的存在甚至輕視。不過,


    「不會吧,竟然在這個時間點碰到!?」


    這跟昴所知道的、因為白鯨出現所以封鎖街道的時間點吻合。


    在第一輪的世界,昴出發是在第三天。當時街道已經因為白鯨的霧而封鎖。然後現在是第二天的半夜——白鯨出現要到早上才能傳到王都那,因此街道會在明天被封鎖吧。


    會不知道白鯨出現,還直接撞上


    這威脅的狀況,隻會發生在今晚。


    「不會吧……竟、竟然遇到白鯨……啊啊,龍啊,龍啊,救救我……」


    眼神空虛的奧托像念經一樣祈求龍的幫助。


    別說戰意,連生機都喪失的模樣,讓昴親眼見到白鯨的存在帶給旅行商人們絕對恐懼的真實麵貌。


    在以前的世界,奧托有說白鯨對商人來說是凶兆的象征。


    盡管嘴唇顫抖、心神不寧,奧托還是繼續操縱韁繩。


    他的地龍因為察覺白鯨的存在而陷入恐慌,以無視剩餘體力的速度踹擊地麵,持續爬升速度。


    直接品味到車鬥狂速移動的晃動感,昴拚命地凝神望向黑暗。


    白鯨的身影沉入夜色中,怎麽也找不著它的巨軀。


    「可惡……還以為是汗,沒想到竟然是霧……!」


    額頭感受到有別於冷汗的液體,貼上去的手掌嚐到濕潤的觸感,令昴皺起整張臉。


    本來就處在缺乏光源的黑暗中,現在又還起霧,要確保視野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雷姆!看得見白鯨嗎!?」


    「太暗了看不見!不過……!」


    後麵,旁邊,上方,昴在視界裏尋找魚影。


    雷姆悲痛地回應昴,但不知為何她接下來支支吾吾。


    屏息的雷姆叫人在意所以昴看向她,不過在濃霧中隻看得見輪廓看不見表情。霧氣已經濃到連手邊都看不清了。


    「————」


    一開始,昴和應該是白鯨的眼睛對上時,它的眼球大到就算昴伸長雙手都抱不住。


    一顆眼球就這麽巨大。白鯨就如同名字,擁有足以和鯨魚匹敵的身體。


    現實是那樣的怪物可以藏住聲音和氣息,自由地在夜空中泅遊。


    因為霧氣變深導致看不見白鯨,使得恐懼更上一層。


    「不過,雷姆的先發攻擊應該有命中。……有可能擊退它了。」


    會太樂觀嗎?


    在雷姆的詠唱下凝聚而成的冰槍威力,在昴至今所見過的魔法裏位居最頂尖,要是一次剌中一根,昴可以說就死了三次。


    管它是身軀多龐大的怪物,受重傷的話也是會害怕的吧。


    「其他龍車怎樣了!?」


    「應該是散開逃跑了。霧一出現就立刻分散逃逸。運氣好的話就不會被白鯨追,就有可能逃出白霧。」


    這是一般遇到白鯨時的應對法吧。


    原來如此,確實沒有龍車跟這輛車並肩而行。原本跟在後頭的其他車輛似乎都照著這條不成文規定散開逃竄了。


    ——失去好不容易籌措到的交通工具,這件事實讓昴緊皎牙根。


    時間點太糟了。帶著所有村民逃走的方案再度瓦解。


    「就算懊悔也沒用。總而言之,現在隻要想如何離開這片霧……」


    在內臓因搖晃而翻攪的過程中,昴先把逃脫後的問題擱在一旁。


    眼前的絕境,減少的手牌。既然失去自己的龍車,那就隻能靠奧托的龍車前往宅邸。所以說,現在要想辦法穿越這麻煩的霧——


    「————!!」


    眼前突然張開一張巨嘴,口腔裏頭排列著大如石臼的強壯牙齒。


    咆哮轟然巨響,壓倒性的聲音暴力和氣浪嚇到地龍絆到腳,刮過地麵。車輪懸空,龍車車鬥大幅傾斜。裝有油的壺撞破車篷掉到外頭,抓住車鬥車緣的昴也差點被甩出去。


    昴拚命抓緊車鬥,同時看到龍車正麵是有著肮髒牙齒的巨大嘴巴正逐漸逼近,像要吞掉這裏。


    到這一瞬間,昴終於理解到自己的認知太過天真。


    現狀是遇到白鯨,徘徊在深沉夜霧中。


    現在這刹那,進入了能否幸存的賭局。


    「——喝啊啊啊啊啊!」


    吞噬龍車的嘴巴迫近的瞬間,車鬥的木頭地板因吼叫與衝擊彈飛。


    雷姆踢碎地板,像子彈一樣朝前方跳躍。被暴風掀起的發飾下方突出銳利的角,鬼化狀態的她揮舞自己隨身攜帶的帶剌鐵球,喊:


    「——朝左走!」


    「左邊左邊左邊左邊左邊左邊左邊!」


    鐵球從正上方敲爛白鯨的上顎。烏黑的血幕噴出,張開的大嘴被強行合上。下顎撞擊大地,盡管如此巨臉的推進力依舊沒有消失。奧托專心駕馭地龍,順利讓龍車衝向旁邊。


    奔馳的龍車車鬥右側無法完全避開而擦撞巨軀,發出像是摩擦岩石的刮擦聲後被壓到變形撞飛。


    沒了車輪的車鬥大幅傾斜,失去平衡直接翻轉過來。


    當然,上頭的昴無計可施,即將被扔向地麵。


    ——會死嗎?


    判斷太遲而招來死亡之前,混在轟然巨響中衝過來的銀蛇纏住昴的身體,強行將他拉離墜落的軌道,讓昴頭下腳上摔在駕駛台上。


    然後,


    「接、招吧————!!」


    右手握著拉起昴的鐵球,用空著的左手破壞駕駛台與車鬥的連結部位後,雷姆抓起被分開的車鬥——頓時,載重增加到拉龍車的地龍痛到嚎叫的地步,然後大型貨物用車身被扔向後方。


    雖說被削掉一半,但依舊是形同一座小屋的超大型質量彈。車身直擊錯身而過的白鯨側腹——扭動身軀的白鯨用尾巴拍擊,使大地和木材爆裂開來,灑落土塊。


    「幹、幹、幹掉它了嗎!?」


    盡管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但還是領悟到自己的龍車毀壞了大部分吧。支付這麽大的犧牲隻求有等值的希望,這想法灌注在自暴自棄的聲音裏頭。


    鳴動大氣的咆哮,和增加氣勢的宵暗之霧。以及從背後迫近、名為絕望的壓力打碎了他的希望。


    「為、為什麽一直追我們……還有其他龍車吧」


    吼叫的奧托詛咒降臨在身上的不幸。


    譴責白鯨完全不理其他八輛龍車隻攻擊自己的不講理。昴也非常讚同,但眼見奧托持續咒罵的樣子讓他的不平被拖進喉嚨深處。


    棄子,或是替代肉盾——假如遇到魔女教的話,與自己同行的商人就是很好用的利用對象。昴覺得窺見了自己醜陋的一麵。


    「而且就算抱怨命運,狀況也不會改變……」


    白鯨的威脅依舊逼近身後,在空中遊動的巨軀速度遠勝龍車。


    即使舍棄載貨車鬥減輕重量,單靠地龍的奔馳被追上隻是時間上的問題。


    「快想快想快想,突破突破突破的方法。有什麽,有沒有什麽,有什麽……!」


    就算死命運轉腦袋,卻還是想不到任何突破現狀的策略。被追殺的急迫感,在連腳邊都看不見的夜霧中,昴完全找不到任何方法。


    而在把時間浪費在無所作為的期間,命運再度強加苦難的選擇給昴。


    雷姆走近承受劇烈搖晃、緊抓車體的昴。明明同樣被震動翻攪,雷姆接近的腳步卻讓人感受不到這點。


    「昴,請收下這個。」


    「幹嘛!?你想到什麽了嗎!?接下來要怎麽……」


    以為對方想到脫離絕境的妙計而抬頭的昴,被雷姆塞了一個小袋子。沉甸甸的重量讓昴立刻知道那是盤纏袋。


    現在,這種場合,這些錢派得上什麽用場嗎?


    對雷姆遞出盤纏的行為感到一陣寒意,昴在臉頰貼上僵硬的笑容。


    「雷、雷姆……?我知道扔錢是威力足以毀壞遊戲平衡的技能,不過那畢竟是在遊戲


    裏……」


    「雷姆要下車迎擊白鯨。這段期間,請昴離開霧。」


    想用玩笑話否定現實的昴,被雷姆毅然決然的聲音給打碎。


    雷姆重新麵向奧托,而不是


    昴。


    「奧托大人,昴就拜托您了。約定的報酬已經交給昴。——請脫離霧,向梅劄斯領地報告白鯨出現。」


    「報、報酬……?現在這種時候,命比較重要吧!?」


    沒有聽見兩人對話的奧托如此回答。盡管如此,看到他為了活下去而拚命駕駛龍車的模樣,雷姆就安心地嘴唇微綻看向昴。


    「昴,雷姆腦袋不好,隻想得出這個方法。請務必活下去……」


    「等、等一下,雷姆!你說要我們去通知領地白鯨出現了吧?你該不會……沒打算活著回來!?」


    昴拚命挽留做出悲壯決定的雷姆。


    盡管黑暗的世界依舊高掛整片昏沉暗夜,但不知為何現在的昴就是覺得眼前的雷姆麵部十分清晰。


    「我不讓你去!我不讓你去!要、要是連你都死了,我……!」


    裝有盤纏的袋子掉到腳邊,雙手抱住站在眼前的雷姆的腰杆。


    將小巧身軀抱在懷裏,挽留意欲離去的存在。要是放開手,雷姆就會豁出性命衝向白鯨。


    隻有這件事一定要阻止。不然的話——


    「啊啊……」


    在感情發狂衝撞、快要哭出來的時候,承受擁抱的雷姆吐出熱烈的歎息。


    聽見陶醉的聲響後視線下滑,懷中的雷姆正仰望自己,恍惚地微笑。


    「雷姆是為了這一刻而活。」


    「你在說……」


    什麽。可是卻沒法講完。


    衝擊拍打脖子後方,天旋地轉的感覺襲擊昴。


    原本伸手回抱的雷姆,用手刀敲擊昴的後腦杓。


    力量脫離身體,昴像坍塌一樣靠向雷姆。


    「雷、姆……你做什麽……」


    不隻視野,連意識都快被龍車的晃動給吞沒消失。


    即使連要抬頭都很困難,昴依然死命抓著雷姆。


    而雷姆用慈愛的眼神凝視這樣掙紮的昴,接著嘴唇輕輕湊向昴的耳朵,朝遠去的意識一端送出耳語。


    「沒事。因為雷姆永遠都會在昴的後麵保護你。」


    『你什麽都不用做。跟在我後麵就好。』


    在今天早上出發前,跟雷姆這樣說的人就是昴自己。


    所以雷姆就按照他說的,為了保護昴而站在後方。始終站在那。


    「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


    「昴,雷姆——」


    意識中斷。


    感覺又被用力抱緊一次。


    溫柔且柔軟的感觸貼在額頭上,又馬上離開。


    而那就是最後了。


    7


    ————


    ————————


    ————————啊。


    被搖晃、衝擊拍打臉部的感覺不斷重複。


    反覆的感覺喚醒空白的意識,昴回到現實。


    抬起臉,想要撐起上半身卻被晃動阻撓。手一滑,頭又差點要撞擊地板,不過壓在腹部一帶的沉重質量勉強阻止其發生。


    抵住腹部的堅硬壓迫感。伸手觸碰,確認那個感觸來自於塞滿金幣的袋子後,意識消失前的記憶穿過腦海。


    「——雷姆呢!?」


    「菜月先生!?您醒啦!?」


    把肚子上的盤纏袋扔向旁邊,四肢著地的昴環顧周圍。世界還是一樣被黑暗包圍,劇烈的搖晃和聲響告知他現在在龍車上。


    而察覺到昴跳起來,隻轉動脖子看過來的人是奧托。坐在駕駛台上的他看向後方,朝著想要站起來的昴出聲。


    「請不要動!您被敲到頭,而且現在沒有加持。地龍目前還在全力奔跑,沒法顧慮到菜月先生!」


    「那種事無所謂!雷姆呢?雷姆怎麽了!?」


    怒吼回嗆的昴看遍駕駛台每個角落,尋找少女的身影。失去車鬥而變小的龍車,根本沒必要看那麽多眼,就能知道上頭有誰。


    盡管如此,在實際確認事實之前,都還是沒法承認這點。


    「回答我,奧托!雷姆怎麽了……!」


    「那位小姐……」


    看到粗聲粗氣、現在亢奮到要撲過來的昴,奧托理解到拖延回答的危險性。


    「為了讓我們坐的龍車逃走……她下車去迎戰白鯨了。」


    失去意識前的對話不是作夢也不是幻覺,而是現實。


    「————」


    他擠出來的話讓昴倒抽一口氣。接著,


    「回去。」


    「……啊?」


    「我說回去!回去救雷姆,回去幫雷姆!現在立刻回去!」


    昴跳上狹窄的駕駛台,揪著奧托的前襟。


    現在光是要駕馭混亂的地龍就忙不過來的奧托,根本沒法應付昴的暴行。領口被抓的他麵色鐵青。


    「您、您是認真的嗎!?回去……您倒是說說回去又能怎樣!不都看見白鯨那種怪物的恐怖了嗎!?這根本是自殺行為!」


    「就是因為近距離看到那隻怪物,才會說回去救雷姆的吧!」


    麵對抗拒命令的奧托,昴氣得青筋直暴、破口大罵。


    白鯨的威脅,深深烙印在昴眼底。


    那副巨軀以淩駕地龍的速度在空中遊動,尾巴輕輕一揮就破壞掉大型龍車。即使在視野受阻的霧中也能確實捕捉獵物,連雷姆的魔法也沒法讓它負傷。


    它毫無疑問,是昴在這個異世界中所看過的最大最強的敵人。


    與那威脅相比,應付還在人類範疇內的艾爾莎,以及挑戰無數的沃爾加姆,還比較能找到簡單的攻略法。


    但是要戰勝強大到如此地步的怪物,連要想像都沒辦法。


    「雷姆也一樣……怎麽能放著她不管。要是那樣的話!」


    鬼化的雷姆有多強焊,昴十分清楚。但正因為理解才敢這麽說:在白鯨麵前,那樣的強勁沒有意義。


    要是把雷姆丟在這,就真的會失去她。


    那樣就沒意義了。那樣昴就算幸存也沒有任何意義。


    昴所期望的未來,不能欠缺雷姆這存在。


    沒有雷姆,昴會迷失自己,沒法肯定自己。因此會肯定昴的雷姆,有必要存在。


    「你要犧牲她好爭取時間嗎!現在就回頭,奧托!不然的話……」


    「您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啊!?」


    可是,昴的懇求卻被奧托的怒罵給蓋過。


    揪著前襟的手腕被反手握住,下一秒背部就撞擊駕駛台。


    「啊嘎!」


    「在加持效果消失的狀態下,想憑力氣強迫一個人也能單獨穿越街道的旅行商人嗎?不要太瞧不起人了!」


    扭轉抓著衣服的手腕,讓昴趴倒在地後把昴的手臂扭到背後。在做這些的期間,奧托的一隻手始終都握著韁繩。


    「總而言之請冷靜下來!這就是您現在的狀態。這種狀態下的您能做什麽?您是想要白費那女孩、留下來的她的心情嗎!」


    「你還敢提雷姆!舍棄雷姆……眼睜睜看她送死的你,有什麽資格稱呼她!回去!現在立刻去救雷姆!」


    「啊啊夠了!講不通啊!拜托您冷靜一點啦!」


    拚命掙紮、試圖讓被扭的手臂掙脫的昴令奧托咂嘴。他就這樣凝視前方,驅使地龍筆直前進,說:


    「白鯨有多恐怖,您還不知道嗎!君臨世界幾百年的期間,有多少人說要殺了他!您知道嗎!?」


    朝著講不聽的昴訴說,奧托鬱悶到麵露愁苦。


    「幾百名拿武器的人類去挑戰,都還殺不了它!沒有武器沒有戰鬥能力的我們就算去到那,是能幹什麽!救出擋在它麵前的女孩p我們連那種事都辦不到!根本辦不到!


    」


    「吵死了!那種事,在做之前……!」


    「那我說件能讓您理解的事吧!露格尼卡王國組成的討伐隊!連大征伐的時候,前代劍聖都被它殺掉!根本沒人能戰勝那種怪物!」


    在奧托拚命擠出的激烈表白中,遺憾和悔恨都化為顫抖表露出來。


    奧托本身也對白鯨抱持深深的憤怒。盡管如此,那股憤怒的源頭,白鯨對人類的威脅太過巨大。


    為了告訴不懂事的昴這點,他自己也不得不去自覺白鯨的龐大,然後品嚐消滅內心對抗意識的苦澀。


    「劍聖……被殺……?」


    聽到用盡靈魂的呐喊,原本聽不進任何話的昴氣勢瞬間萎縮。


    劍聖——那是被召喚至異世界的昴曾親眼目擊、最強的人物方能被給予的稱號,對昴來說更是無人能及的『強大』象征。


    前代劍聖所體現出的『最強』,跟萊因哈魯特的強大並不相同。


    可是擁有和萊因哈魯特同樣稱號的存在,被白鯨所殺。


    「比萊因哈魯特…還強……?」


    連最強的存在都無法匹敵的怪物,根本就是『最強災厄』的化身。


    剛剛毫無根據推著昴一把的焦躁感急速消失。在失去那樣的後盾時,昴才察覺自己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


    「我在幹什麽……現在,可不是倒在這種地方的時候……」


    想救雷姆。想救出她。現在不立刻回頭的話就無法實現這想法。


    內心能夠理解,但關鍵的鬥誌卻到不了手腳,甚至到不了靈魂。


    放開扭住的手臂,奧托用憐憫的聲音說:


    「我很弱,你也很弱,所以我們救不了那個女孩。——那女孩的強大,我們根本追不上。」


    ——可是,雷姆其實不強。


    昴知道這點,明明知道卻又說不出來。


    他垂頭喪氣任由身體被龍車搖晃。地龍繼續筆直地穿越夜霧。


    扔下身後的雷姆,龍車遠去。


    昴不斷地遠離雷姆。


    「————」


    就這樣,五分鍾,十分鍾,低著頭任時間經過時。


    「菜月先生,那是……」


    一直默默駕駛地龍奔馳的奧托,凝視著前方同時呼喚昴。慢慢抬起頭,昴爬向奧托旁邊,從那邊跟他看向同個方向——在黑暗中,看到朦朧搖晃的光芒。


    「雖然被霧遮住……不過那是結晶燈的光!」


    「穿過霧了嗎……?」


    「就算穿越了外頭仍是夜晚的街道,有燈光太不自然了。恐怕是跟我們一樣被霧包圍的人……」


    宛如為奧托的推測背書,對方同樣也注意到這邊而直直奔過來。十幾秒後,從霧的後方出現一輛龍車和坐在上頭的男駕駛。


    「終、終於遇到人了……欸!這是霧吧!?是、是白鯨弄的吧p」


    壯年男子口吐白沫,如字麵意思陷入恐慌狀態但還是拚死叫喊。


    在夜霧中發現昴他們讓男子覺得就像遇到佛祖神明吧。悲痛的聲音難以否定這樣的推測,不過奧托點頭。


    「對,是白鯨。我們已經遇過了。現在很幸運地逃出來,但在離開霧之前隨時都還有可能會遇見它。」


    「真、真的嗎……!啊啊,太糟糕了。為什麽、為什麽會遇到這種事……」


    斜瞄抱頭不斷悲歎的男子一眼,昴瞪向坐在隔壁的奧托。


    因為奧托說的『很幸運』這幾個字,聽起來簡直就像忘了丟下雷姆的罪惡感。


    「奧托,注意你說話的方式。」


    「什麽意思呢,菜月先生?」


    「我叫你講話別那麽輕浮!很幸運?開什麽玩笑。雷姆、雷姆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讓我們……」


    決定丟下雷姆的那一刻,昴跟奧托的立場就完全相同。盡管如此昴還是試圖藉由思念雷姆而憤怒的行為,來混淆自己的罪惡感。


    昴很清楚。昴早就了然於心。


    被留下的雷姆麵對白鯨絞盡腦汁、用盡智慧而得以幸存——這種事,不過是妄想,連有希望性的觀測都稱不上。


    雷姆在這片霧中,在這第三次的世界裏,再度為了救昴而死——


    「雷姆?誰啊?」


    而雷姆如此悲壯的覺悟與想法,卻被輕而易舉地背叛。


    「——啥?」


    「就是,那個叫雷姆的人是誰呢?在其他四散而逃的商人裏頭,應該沒人叫那個名字……請問您是在說誰?」


    不明白昴發言的意圖,奧托歪頭表示不解。


    這個褻瀆雷姆存在的舉止,根本就是踐踏她的高潔。


    ——揚起的拳頭用力地朝他的側臉揍下去。


    車上的動亂頓時透過韁繩傳給地龍,龍車大幅左搖右擺。失去支撐的昴朝駕駛台後方倒下,被揍的奧托橫倒在駕駛台上。


    奧托按著被打的臉,看向迅速起身又倒下去的昴。


    「幹、幹嘛突然打人啊!?」


    「別開玩笑了!」


    昴的暴行讓奧托一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珠,但對昴來說奧托的言行才叫人難以置信。


    「你說什麽……!竟然敢問我留下來好讓我們逃跑的雷姆是誰,開什麽玩笑!你是想被殺嗎……呃!」


    「就說不知道您在說什麽了啦!搞什麽,突然就講些奇怪的話……是看到白鯨發瘋了嗎!?」


    麵對昴緊咬不放的言論,奧托堅持不知情。


    憋不住的激情讓視野一片血紅。時間感覺過得格外的慢,噴發的殺意命令昴折斷眼前男子的細頸。


    伸長手,扭斷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的性命——


    「你們在幹嘛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吧!總而言之趕快離開霧……」


    看著兩人互相叫罵甚至發展成要殺人的情況,並肩駕駛龍車的男子雖然狼狽但還是出言喝叱。隻是他的聲音沒有傳給氣氛險惡到極點的兩人。


    阻止那醜陋爭鬥的,是男子的下一個動作。


    「現在先以離開霧逃離白鯨為最優先——」


    拚命用現實說服兩人的男子,身體被吸進從背後吞噬龍車的白鯨大嘴裏,一瞬間就從昴他們的視野裏消失。


    將龍車和地龍整個吞入後,白鯨臉往上抬,咀嚼巨大的質量。


    木材和鐵材被絞碎,肉被石臼般的牙齒磨爛,地龍發出臨死哀嚎。慘叫和破碎聲混在一起,同樣被做成絞肉的男子的聲音則是沒有傳到任何人耳裏。


    「什、什——」


    巨軀無聲接近然後蹂躪,嚇得昴和奧托都說不出話來。


    再見白鯨威容,奧托雙腿顫抖,昴整個人呆掉瞪大眼睛。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還健在的白鯨,絲毫不理會旁邊渺小的兩人,專心地咂嘴享用口中的晚餐。


    「你會在這裏,代表……」


    為了吸引這隻怪物而留在現場的少女怎麽了?


    壓倒性的存在出現在眼前,答案已十分明顯卻又不得不追求。


    當然,白鯨不會回答這問題。咀嚼完的白鯨仿佛在鎖定下一個獵物,那大大的眼睛盯著旁邊的龍車——俯瞰著昴。


    「嗚、啊啊啊啊啊——!!」


    承受不了壓力、先陷入狂亂的奧托大叫。


    地龍也因為白鯨的存在而恐慌,沒等主人下指示就提升奔跑的速度。但隻有在一瞬間拉開彼此的距離,白鯨邊扭動身軀邊加快遊泳的速度。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執著?應該已經拉開距離啦……」


    在加速的龍車上,被喪失感擊潰的昴癱坐駕駛台。連錯亂的奧托的悲泣,現在也是左耳進右


    耳出。


    「搞什麽鬼,隻追我們……!在這麽暗的、情況下……為什麽……!是有什麽、被當成、目標了嗎……!」


    奧托邊啜泣邊把掛在龍車上的結晶燈拔下扔掉。


    為了不讓白鯨盯上而做的無謂抵抗叫人不忍卒睹。但是奧托的叫喊讓昴的腦海浮現某個念頭。


    對於固執追擊兩人的白鯨,奧托哭說是不是有什麽被當成目標。


    假如白鯨那可怕至極的執著是有理由的話——


    「該不會……」


    從駕駛台探出身子,昴凝神朝遊在身後的白鯨方向看過去。


    悠遊在夜霧中的白鯨,以朦朧的黑暗覆蓋自己的巨軀。可是,舍命做垂死掙紮的昴,微微確認到白鯨的臉部正麵。


    它的頭部那兒可以看到長著一根歪斜扭曲的角。


    ——棲息在宅邸周遭森林裏的魔獸沃爾加姆,外觀看起來就像頭上長著角的大型野狗。而且據稱誕生自魔女之力的魔獸,會被昴身上散發的魔女氣味吸引而主動襲擊。也就是說…


    「那個怪物……白鯨也是魔獸嗎……?」


    道出難以置信的可能性後,昴為這無法接受的現實搖頭。


    但是,這麽想的話一切就都吻合了。


    在分散開來的眾多龍車裏,白鯨最早盯上昴搭的龍車的理由,以及昴改搭奧托的龍車後它還是偏執狙擊兩人的理由。


    雷姆抱著必死覺悟爭取到時間後,又繼續追這輛龍車的理由。


    回想起白鯨在黑暗中緊追不舍之際,雷姆曾想說什麽卻又猶豫地沒道出口。其實雷姆在那個時間點,就察覺到了。


    「是我的身體……在吸引白鯨嗎……?」


    白鯨追著昴的存在,追著魔女的氣味攻過來。


    雷姆比誰都先察覺到這件事,所以才為了保護昴而主動下車爭取時間。為了保護昴,就隻為了保護昴。


    「怎麽會,雷姆……我、沒那個……都怪我……!」


    蜂擁而上的沉重壓力和悲歎,讓昴掩麵蹲下。


    失去雷姆,讓雷姆犧牲。理解到這一切的責任出在自己身上,這樣的事實開始責備昴的身心。


    「菜月先生……」


    昴被絕望打垮時,奧托從背後拍他的肩膀。


    顫抖的手指,和特別幹巴巴的聲音。昴膽戰心驚地回頭看向奧托。


    「奧托,我……」


    「請您去死。」


    下一秒,肩膀被推的昴身體直接墜下龍車。


    「——啊?」


    視野顛倒過來,被推下的身體劇烈旋轉到沒法分辨上下。


    在混亂的視野裏看到大笑的奧托。他嘴巴張大到可以看見牙齒的地步,邊流淌口水邊笑喊:


    「都、都是你不好!都怪你、都怪你它才會追過來,所以請負起責任!啊哈哈!去死吧!死了我就得救了——!」


    看到他狂笑的模樣,昴發現他的精神已經崩潰。


    聽到昴的軟弱低語,也不問根據就抓緊這點直接推昴下車,奧托的精神狀況就是被逼到這種地步。


    理解到這點的瞬間,昴的身體也到達地麵。


    背後毫不留情地撞擊地麵,全身的骨頭品嚐到碎裂的痛楚。哀鳴中還夾雜了內臓破裂的聲響,昴邊在地上翻滾邊持續吐血。


    衝擊強烈到連自覺痛楚的機能都被奪去。


    重複嘔出胃液和血液,昴慢慢地抬起頭。感覺遠處傳來撇下自己的龍車逃跑的聲音,而且還越來越遠。


    很不可思議的沒有湧現怨慰。


    因痛苦而管不了那些是真的,不過除此之外不知為何還有著沒法責備奧托的感情。


    奧托隻是被牽連,為了活下去才做出推落自己的垂死掙紮。或許是因為接受了這樣的無可奈何所以才原諒。


    「惡噗,咳惡惡。」


    那樣的感傷變成盈滿口腔的血味,還有像突然想起而震破全身的劇痛,讓昴痛苦扭身。


    「——」


    但那些全都在巨大存在現身之際,被吹得一幹二淨。


    ——其威容之強大,隻稍一眼就能讓昴理解到意圖對抗的愚蠢。


    在趴臥在地的昴麵前,隻要伸手就能碰到的距離,白鯨從那張大過頭的嘴巴吐出腥臭,確認微小的昴的存在。


    對矮小的人類肉身而言,光是白鯨的呼吸就等於暴風。更何況現在的昴已經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光一個吐氣就能讓他持續在地麵滾。


    折斷的骨頭變成更複雜的形狀,新鮮的痛楚讓昴的喉嚨炸開聽膩的慘叫。


    「————」


    就這樣俯視痛苦不堪的昴,白鯨保持沉默像在玩弄。


    悠然佇立的姿態不適用鬆懈這類詞匯。因為這是物種上的差異。


    具體來說就是螞蟻挑戰大象、人類在海中挑戰鯨魚那樣。


    被疼痛和嘔吐感支配的腦袋,理解到即將到來的『死亡』。


    已經品嚐過無數次的絕望感。


    確實又緩慢失去自己的喪失感。


    壯誌未酬又什麽都辦不到的無力感。


    這些全都親密地磨蹭昴,熟稔地跟他勾肩搭背,譏笑他這次的不像樣苦惱與滑稽的掙紮。


    已經搞不懂是什麽不對、哪裏錯了。


    隻是,失去雷姆的現在,昴的手中已經什麽都不剩。


    自嘲連那樣的苟且偷生都隻是無意義的抵抗。


    無趣。無聊。什麽都辦不到且什麽也沒剩下、最糟糕的存活樣貌。


    感覺白鯨的鼻尖逼近到眼前。


    張開的口腔內,並排著能將有著堅硬鱗片的地龍絞碎的強韌牙齒。


    昴的肉、骨頭和靈魂,都會被磨爛咀嚼吃得到處都是。


    不如殺了我,快點用你的嘴巴吃掉我。想要道出不服輸但顫抖的嘴唇吐出的卻是:


    「我…不想死……」


    連嘴硬都辦不到的軟弱,這次真的讓昴絕望。


    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朝胸膛內側刺下冰冷刀刃。全身血液結凍冷卻,眼前因失望而一片黑。


    「不、不要……我、不想死。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要不要不要……救救我,雷姆,救我……」


    抱怨、泄氣話、對汙穢人生止不住的執著,從嘴巴溢出。


    緊抓早就失去過的性命、害人失去的性命不放。什麽都辦不到的弱者,什麽都做不好的魯蛇,什麽都沒法守護的垃圾,卻還是哭喊著留他一條小命。


    可悲。悲慘。所謂的醜態講的就是這模樣。


    任誰都不屑看那滑稽,隻會投以嘲諷話語、責備連看都覺得痛苦的光景吧。抓著生命到這種地步,是高潔的人性絕不容許的行為。


    慘不忍睹。螻蟻的生存方式都還比較可愛。憐惜自己,汙穢高傲尊貴存在的尊嚴,簡直就是『豬的欲望』本身。


    「不、不要啊……我、我不想死……救我……」


    盡管如此還是攀地爬行、努力逃竄,尋求維係生命的可能性好苟延殘喘。


    終於身體失去力量無法前進,手指撫摸草,連挖起泥土的力量都不剩。哭喊的力氣早就用光,隻能讓身體往旁邊倒做為最後抵抗。


    「我、不想、死啊……」


    然後,仰躺倒下的昴嘴巴吐出求饒。


    那是最後的求活掙紮。


    什麽都做不到了。沒法思考。隻能任人擺布。


    然而,將昴帶向結束的衝擊卻始終沒有降臨。


    熟悉親近的『死亡』氣息,被咬碎的淒慘結局,直到最後都沒造訪。


    持續等待不知何時結束的完結,這份恐怖輕易毀


    壞人心。


    忍受不了恐懼而扭動身體,昴殘酷地驅使發抖的身體,然後泅遊視線尋找能了結自己的絕望。


    「……咦?」


    ——原本近在眼前的白鯨,消失得無影無蹤。


    8


    在那之後,昴隻是憑著對生的執著持續奔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喘氣,雙腿搖晃,血流進眼睛使視野混濁。但是昴依舊不厭其煩地跑。反正本來就置身在視野很差的黑暗和霧中,什麽都沒改變。


    在看不見星星月亮的夜之懷抱裏,昴連自己的腳邊都看不見。搞不好隻是沒察覺到,其實自己早就被白鯨吞掉了吧。


    現在自己可能在魔獸的肚子裏,一直朝終點邁進罷了。


    「咿呃!」


    在黑暗中,昴從頭到尾都一個人。


    失去雷姆,被奧托舍棄,連白鯨都對昴置之不理。


    失去存在價值的昴,渺小的存在,沒有人會去在乎。


    我不想死。都搞不清楚為什麽會這麽想了。


    活著有什麽意義嗎?沒有死又留有任何意義嗎?


    會冒出亂七八糟的想法,是為了混淆痛楚和恐懼而有的自我防衛本能嗎?連在這種場合都發揮自我憐憫的自己,實在令人厭惡至極。


    「——啊?」


    霧氣的終點,在自虐到極限、連罵聲都發不出的時候突然出現。


    以為是無邊無盡的黑暗突然告終,無法相信的昴整個人垮在地麵上。柔和的月光照耀大地,昴這才理解到自己活下來了。


    血液流通手腳的感覺回來了,昴朝夜空伸出雙手。


    讓昴這麽做、湧上心頭的,不是抓住生的喜悅。


    「我又……」


    而是在難看掙紮到最後,對抓住生命的自己的失望。


    得到曾經那麽渴望的生,昴已不抱任何感慨。承受不住的罪惡感燒灼胸膛,感覺快要被原本忘記的存在、名為羞恥的感情給殺了。


    「雷姆……雷姆……!」


    掩著臉,持續溢出憋不住的熱淚和少女的名字。


    藉由呼喊那名字和請求諒解,昴不斷安慰自己的靈魂。


    額頭摩擦泥土後啜泣,不知道過了多久。


    那個發出緩慢的摩擦音,來到蹲著的昴麵前。


    「你、你是……」


    拉著失去原型的車體、沾染鮮血的是一輛龍車和地龍。


    曾經見過的那個,毫無疑問是奧托的地龍。但是,車上卻沒有看見推下昴的青年。


    「為什麽你會……那家夥…奧托呢?」


    疑問雖然出口,但想當然爾不會有回答。


    看到晃悠悠接近的龍車,昴也站起來走過去。仰望那殘破不堪的龍車,昴注意到。


    ——駕駛台上剌著好幾把仿照十字架的短劍,還留有血跡。


    是離開霧的時候,被什麽人攻擊了吧。


    無法想像發瘋到舍棄昴隻為保住一命的奧托,脫離險境後又麵對絕望時抱著什麽樣的感情。


    可是,他身上發生什麽事,隻要看孤零零的地龍就能明了。


    「……走吧。」


    喃喃自語後,昴撐起疼痛的身體坐上駕駛台。


    用勉強能動的右手抓住韁繩,模仿看過的動作揮舞韁繩好對地龍發出指示。


    與主人操控韁繩的感覺不同,地龍困惑地用圓溜溜的眼珠仰望昴。


    但是,看昴反覆揮動韁繩,地龍便開始慢慢地沿著街道前進。


    ——在銀色月光下,龍車緩慢移動。


    彼此都失去重要存在,互舔傷口的人與地龍。這樣的組合緩緩地、緩緩地沐浴在星月的嘲笑中。


    龍車持續地緩緩奔馳。


    持續奔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長月達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長月達平並收藏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