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穿過神山市的市街,順著路朝東北方繼續前進,不久便來到一道長長的緩坡。我踩著腳踏車踏板的雙腿有些吃力,雖然不到要直起身子以體重壓踏板的程度,我曉得自己的身體正逐漸暖和起來。


    夾道出現了稀疏的樹林,附著些許殘雪,到了這一帶一下子沒了人煙,仿佛進入另一個地域。事實上,神山市東北部的丘陵地帶,在曆史上原是另有名稱的獨立村落,這是我聽福部裏誌說的;到了現代,這一區有個地名叫做陣出。接下來的好一段路程坡度變陡,而春天的氣息愈來愈濃,不過早晨氣溫相當低,我急促的呼吸化成了白霧。


    我發現坡道頂端有一座小廟。這條路我經過了好幾次,一開始是裏誌帶路,後來文化祭的慶功宴時和古籍研究社其他三人一道來,我卻始終沒發現有座小廟,可能每次都是嬉嬉鬧鬧地經過這個路段。


    但今天獨自一人。沒想到向來奉行節能主義的折木奉太郎竟然一早騎著腳踏車衝向遙遠的鄰村,這根本是一年前的我絕不可能做的事,我不禁苦笑。這間小廟供奉的是地藏菩薩,跳下腳踏車稍作休息,不忘以單手恭敬地向地藏菩薩打了招呼。


    過了小廟就是下坡。


    田地仍可見零星殘雪,早晨陽光灑下,空氣冰冷。


    由於這道斜坡並非位於高地,視野不算遼闊,但在廣闊的平原深處,看得見一幢以白牆圍起的大宅第,與一般老舊的房舍風格不太一樣,還看得見庭院氣派地種著鬆樹。那是千反田的家,從這兒看去也曉得那是個大宅,但還是得實際登門拜訪才知道宅第裏大得嚇人的大和室,以及屋內欄間(注)上頭精細無比的雕刻裝飾。


    但今天趕著前往的不是千反田家。我張望一下遠方。


    與千反田家隔著一條小河的對岸,有一座小神社仿佛嵌在微微染上新綠的山丘,這個距離看不見大殿,但那一帶豎著神社的旗子,應該錯不了。


    那裏就是我的目的地,記得是叫做水梨神社來著?


    事情的開端在前天。


    我百無聊賴地躺在房間床上,翻閱著一本怎麽讀也讀不完的厚文庫本,這時電話響起。


    「抱歉在休息時打擾你。」


    是千反田。她本來就謙恭有禮、語氣穩重,不過一旦麵對麵,從那雙大眼睛與過去的經驗,我深刻體認到她不單純是一個清純可人的人。但通電話看不見表情,有一瞬間我不由得懷疑是哪一戶好人家的大小姐打來找我。


    注:日式建築鴨居上方的高窗,具有采光、通風、裝飾等功能。


    「我沒在休息啊。」


    「咦?折木同學,你得去學校補課嗎?」


    「沒有啦……」


    我的成績在神山高中算不上極度優秀,但也不至於差到收到學校的補課通知單。電話的另一頭,千反田平靜地說:


    「那現在就是在放春假嘍。」


    是的,的確是以悠哉的休假心情過著春假。


    「很抱歉這麽突然找你……」


    千反田的口吻聽起來真的很抱歉,我豎起耳想聽聽她為了什麽事找我。


    「請問你後天有沒有計劃呢?」


    下意識地看向月曆,無論後天還是大後天,整個春假都沒有任何計劃。姊姊在家搞不好會冒出一些突發狀況逼我出門去,幸好她現在人在紀伊國南部旅行。


    「嗯,沒計劃。」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


    透過電話,清楚感覺出她鬆了一口氣。接著說:


    「折木同學,我知道這麽突然,一定會造成你的困擾,不過能不能請你幫忙撐傘?」


    我握著話筒,偏起頭。


    這若發生在去年四月,我肯定會認真地絞盡腦汁思考「有幫忙撐傘這個俚語嗎?」


    不過,和千反田打過一年交道的我從經驗中知道,她有求於人時會習慣性跳過解釋。


    「……你從頭講吧。」


    「從頭嗎?嗯,好的,事情的開端是戰後沒多久的時候——」


    「呃,不是,從中段開始就好。請講得淺顯易懂一點,麻煩了。」


    千反田察覺到自己的壞習慣又冒出來,語氣帶些歉意。


    「不好意思,我解釋得不夠清楚……」接著沉吟了一會,看來正在整理說明順序,「簡單講就是,我家附近的神社要慶祝雛偶祭※(注),包括天皇、皇後、右大臣、左大臣,以及三名宮女,聽說從前還有五童子樂隊,但近年少子化,就省去這一階的雛偶了。」


    「是哦……」


    為什麽因為少子化而省去五童子樂隊?完全沒聽懂,但比起這一點,還有一個根本上的矛盾——現在是四月,雛偶祭在三月。


    注:即女兒節(雛祭り),原本是在舊曆三月初三,明治維新後改在西曆三月三日。家中有女兒的家庭為祈求女兒幸福健康成長,會提早在家中擺放雛偶,一過三月三日便得將雛偶收起,以免將來女兒不易嫁出門。精巧的雛偶有一定的擺放規矩,一般需要十五個人形娃娃與七階的陳列台,包括最上層的天皇與皇後,以及下階的十三名侍者,依序由上至下擺放。陳列台也有階數較少的,如五階、三階或一階。雛偶可代代相傳。


    「晚了一個月?」


    「喔,是的,沒錯,因為是依循舊曆過節。」


    我差點沒回她:「是哦,那又怎樣?」遲了一個月的雛偶祭很常見嗎?但千反田絲毫不在意我腦中的問號,繼續說:


    「然後呢,依照習俗必須有人幫天皇與皇後撐傘,但這幾年來負責撐傘的男孩不巧突然受傷,手臂脫臼了,沒辦法請他繼續擔任這個角色,這樣就少了一個人手。候補人選我們都問遍了,還是找不到人幫忙。


    由於服裝是固定尺寸,不是誰都穿得下,譬如福部同學的體形就太嬌小。我個人判斷折木同學的身高最合適。」她停了一下,探我的反應,「整個儀式大概一個小時內就可以結束,你能幫這個忙嗎?」


    我板起了臉。


    也就是說,隻要站在雛偶陳列台旁邊撐傘就可以了,是吧?但平心而論,這很麻煩,雖然千反田主動開口請托,但參與毫不相幹的地方雛偶祭,還是有點讓人退卻。


    「不太想動啊……」


    「這樣啊……」


    尷尬的沉默。


    不過仔細想想,隻是負責撐個傘,沒什麽好顧慮或擔心麵子的問題,而且千反田曉得我是節能主義者,明知道還來拜托我,顯然是很需要幫忙。


    「嗯,不過……好啊,我去。」


    「咦?真的嗎?」聽到我突然態度一變,千反田相當驚訝,做了深呼吸之後,彬彬有禮地說:「非常感謝你,真的幫了大忙。」


    「後天是吧?隻要站在雛偶旁邊就可以了?」


    「是的,要請你跟著隊伍一起前進。我們會奉上謝禮,雖然金額不多。」


    這樣啊,還有禮金,那就隻是去打個工嘍。


    那事情就談定了,此時我察覺狀況不對。哪有這種事。


    「一起前進?跟雛偶嗎?」


    「……是的。」


    「雛偶會走路?」


    「是啊。」


    一副想當然耳態度回我的千反田,說話聲音變小了。


    「為什麽雛偶會走路?」


    千反田忍得很難受地一口氣說了:


    「雖然的確是雛偶,但請你不要一直雛偶、雛偶地掛在嘴上,我也很不好意思啊……」


    有點怪。哪裏怪呢?我試著整理目前狀況。


    照理說隻要幫雛偶撐傘就好了,千反田則說雛偶會走路,而且聽到雛偶兩字會有點害羞。


    那結論隻有一個了


    。


    「難不成,那些雛偶……」


    「……啊。莫非折木同學你從沒聽說嗎?」


    果然是這麽回事。


    我重新拿好手裏的話筒,千反田清晰客氣的聲音傳來。


    「水梨神社每年舊曆的雛偶祭,都由女孩子打扮成真人雛偶進行祭典,真人雛偶領頭的遊行隊伍將繞境整個村落。因為水梨神社的真人雛偶遊行有一定的名氣,我一直以為折木同學你也曉得……嗯,上中學之後,皇後的角色一直由我擔任。福部同學也說會來看遊行哦。」


    可是裏誌昨天起去學校補課,隻來得及看到後段遊行。昨天他帶著很不甘心的語氣打電話給我:


    「聽好了,奉太郎,你可是要幫千反田同學扮演的皇後撐傘哦,你千萬、絕對、說什麽都不準給我們出糗!知道嗎?」


    比起這個,我比較擔心站在皇後後方撐傘的角色得穿上什麽裝扮。


    離約好的時間還早,但不熟悉路線而遲到就糟了。我拉緊軍裝大衣的前襟,跨上腳踏車,一口氣衝下坡道。


    2


    騎著腳踏車重新眺望四周,這是青山環繞的村落,建築物稀稀落落,或許還不到播種季節,田地裏隻見未融的殘雪與零星萌芽的新綠。聽裏誌說過,稻子收割後的田地會利用空檔種蓮花,當時千反田微笑回道,的確有些農家會這麽做。此刻田地當中一塊塊的點點新芽莫非是蓮花?我無從得知。


    沿著小河踩著踏板,河岸種有樹木,去年秋天樹葉落盡到現在,花苞還沒冒出。即使對風花雪月沒興趣,但一見到樹木的外觀,我也曉得那是什麽樹——櫻花樹。市區梅花已競相爭放,不久也會綻放櫻花吧。


    不過植物非工業產品,偶爾會出現開花期錯亂的狀況。這時,沿著小河朝上遊前進的我眼前,矗立著唯一一株粉色花瓣繽紛綻放的櫻花樹,還不到滿開,但相較其他櫻花樹仍蟄伏於冬季的沉默,唯獨這株樹的櫻花已然半開,或許是日照差異造成?單獨一株開著花的美麗櫻花樹,深深吸引著我。


    於是我停下腳踏車,雖然驚豔於提早綻放的這株櫻花樹,但此行不是賞花。我從口袋拿出一張便條紙,上頭寫的是千反田告訴我前往水梨神社的路線。


    「先到平常會走的那條坡道,沿著小河往上遊方向前進,會看到唯一一株提前綻放的櫻花樹,然後越過前方的長久橋,接著隻要順著路走即可。」


    過了這株櫻花樹,越過第一座橋即可。我跨上腳踏車趕路。


    四周嗅得到祭典氣氛。路旁垂掛著家紋布簾的玄關、嬉笑奔跑的孩子、前方不遠處飄揚的神社白色旗幟,以及最不同於平日、即使不是上學日的早晨九點也依然騎著腳踏車飛奔穿過街道的我。


    不久拐過一處彎道,出現在眼前的小橋就是長久橋吧。橋如其名,是一座有長久曆史的舊橋,橋寬很窄,汽車也無法通過。


    咦?可是……


    踩著踏板的雙腳慢了下來。


    「……呃?」


    橋頭立著一個常見告示牌,這下麻煩了,告示牌寫著「禁止通行」。


    這座橋在進行工程。我看向告示牌的說明,橋體老舊而必須改建。也是,這座陳舊的橋身看上去很不可靠,橋麵也沒鋪柏油,外露木板一看就知道使用了很久的年代。


    現在立了禁止通行的告示牌,但橋還沒動工,硬過也過得去。可是對岸橋頭停著一輛小卡車,兩名頭戴黃色安全帽、身穿黃灰色連身工作服的男性從車上搬下鷹架之類的器具,看來是工程公司的工人。不想擅自過橋之後被罵,幸運的是橋僅長數公尺,我看著對岸橋頭的工人喊道: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


    工人看向我,寒冷的冬季中,他們曬成淺黑色的膚色讓人聯想到夏季,是工作的關係?還是冬天滑雪曬出來的?幸好他們都不是嚴肅難以溝通的人。


    「什麽事啊?」


    「請問這橋還能過嗎?」


    「可以啊,當然可以,趁現在快過來吧。快過快過!」


    他們朝我招招手。恭敬不如從命,我牽著腳踏車走上長久橋,腳下木板明顯隨之略微下沉,還是趕快改建比較安全。


    過了橋,兩名工人扠起腰衝著我笑:


    「等一下還有一輛貨車過來就要開工了,到時候就不能過橋嘍。」


    「喔,知道了,多謝告知。」


    也就是說,等等回家必須走再下遊的另一道橋才能渡河。都好,總不會迷路吧。


    離開長久橋,我不經意想到一個疑點。住在陣出地區的千反田應該曉得長久橋在施工,怎麽還會要我走這道橋去神社?也不可能故意整我呀?


    算了,順利過橋也沒什麽好抱怨。接下來順著路前進即可,於是我朝上遊騎去。


    話說回來,今年正月看到了千反田的和服打扮,當時是新年參拜,今天是祭典。我不是信仰虔誠的人,但這真是奇妙的緣分。


    水梨神社一如在遠方看到的印象,傍山而建,規模比不上新年參拜的荒楠神社,鳥居很小,石階梯也很窄,大殿與其說曆史悠久,不如說是單純地老舊。雖然不該拿觀光勝地的荒楠神社比較,但水梨神社為了祭典也盛大地準備一番,入口前方貼出了祭典時程表,還架了一個看板大大地寫著「真人雛偶繞境將於十一點半開始」。


    我長這麽大不曾踏進所謂的神社社務所,但今年就拜訪了兩次,今天是第二次的體驗,不知怎地有了厚臉皮的自信。荒楠神社和水梨神社的社務所毫無關聯,不過該怎麽說呢?就好像在大阪去過了牛丼店,到了名古屋也敢大剌剌地鑽過牛丼店門口的布簾,這就叫做「江戶的仇在長崎報」嗎?(注)不是啊?總之確定的是自己進到社務所內,麵對眾多披著短外褂、上了年紀的神社工作人員忙進忙出,依然能夠坦然自處。


    相較上次去荒楠神社時被帶去暫歇的大和室,這裏小得多,但仍有將近十坪大小,我逮到機會問一名像負責接待的神社工作人員:


    「請問我現在該做些什麽呢?」


    繞境遊行十一點半才開始,集合時間卻在九點半,趕是趕上了,卻無事可做。這名鼻頭紅紅的男士一臉不信任地看我,語氣粗魯地問:


    「……你是哪位?」


    「我叫折木,被叫來負責撐傘。」


    「沒聽說這名字啊。」


    「嗯,我不住這一區。」


    「唔……」男士上下打量我。


    難道他們不曉得?天這麽冷,虧我還大老遠趕來,卻是這種待遇,我忍不住有些不高興。


    「您沒聽千反田提起嗎?前幾年負責撐傘的人受了傷,請我來代替上場。」


    男士一聽,取得了我的身分證明,態度馬上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喔喔!你是來代羽澤上場的啊!我聽說了我聽說了。哎呀,你怎麽這麽早來?男生換裝很快,用不著這麽趕呀。」


    要是提早知道不用這麽趕,我一定會竭盡全力慢慢來。男士接著把出師不利而沮喪不已的我帶到暖爐前。


    「等一下直接在這裏換裝,上場之前你就先在這等一下,暖和暖和一下身子吧。」


    「喔,好的。」


    真是感謝。得到了允許,我脫下白色軍裝大衣披在身上,窩在暖爐前化為人肉雕像,這是我最拿手的行為之一。話說回來,剛才那位男士說男生換裝很快,也就是說九點半就開始著裝的是千反田?


    除了我,社務所內的人都有各自要忙的事,而且全卯起勁來趕著處理,他們大聲吆喝來吆喝去,頻繁地進進出出,譬如:


    「喂!誰負責叫酒啊?」


    注:原文做「江戶の仇を長崎で討っ」,意指在意外之處


    得以報了從前的一箭之仇。


    「酒是中竹先生負責的。對了,午餐的部分都準備好了嗎?」


    「那部分交代給阿姨了,我再去確認一次。」


    或者。


    「花井先生!有電話!報社打來的!」


    「報社?不是nhk嗎?」


    「對方說他們是報社。」


    之類。我從他們的對話得知剛才的紅鼻子男士是花井。


    在忙碌的大和室,我自顧自地進行補充體內熱能的作業,偶爾會有「那家夥是誰啊?也不過來幫忙,窩在那兒幹什麽?」的目光飄來,別對上眼就沒什麽好怕。


    說來我也不是有特別理由才選擇節能主義,不過,現在窩在暖爐前不動如山,理由可相當正當。


    一是,這個村落我完全不熟,人際關係也好、祭典程序也好,我一概不知,沒人開口還厚著臉皮跳出去說要幫忙,很可能會添麻煩。


    二是,暖爐前好溫暖。


    靜靜蜷坐著的我,連存在感也逐漸消失,大多在場的人都無視我、各自忙碌著。要是我在真人雛偶的遊行隊伍中也毫無存在感該怎麽辦?正憂心著,那位花井來到麵前,很快地問我:


    「你說來幫千反田家的小姐撐傘的吧?」


    「是,她是這麽說的。」


    「這樣啊,那我還是先跟你說一下,因為園家在辦喪事,繞境路線有變哦。」


    「啊,那還真是遺憾的消息。」


    聽到我的回應,花井一派平靜地輕輕點頭:


    「不過算是享盡天壽,很幸福了。對了,你聽說路線了嗎?」


    「還沒有。」


    「那你隻要跟著前麵的人走就對了,有幾段是走捷徑哦。」


    花井自顧自交代完便快步離去。橫豎跟在千反田後頭走就好,何必通知我變更路線的事咧?他沒來告知,我也不必知道園家有喪事,不過應該是得享天壽,我默默祝園老先生或園老太太安息。


    忙碌的準備工作依舊沒有止歇的跡象。


    「鞋子數量不對哦!女用的草鞋呢?確認過了嗎?」


    「數量不對?缺一雙還是兩雙?」


    「缺一雙。」


    「那請千反田家的小姐拿自家的過來。」


    莫非我也要穿草鞋?也就是說需要換上足袋嘍?我現在腳上穿的是能夠阻擋寒氣的普通襪子耶,沒關係嗎?


    不行,怎麽能感染他們忙亂的氣氛,但我也慌張起來。沒問題,之前跟千反田確認過了,她說人來就好,不用準備任何東西。


    可是他們好像沒有聯絡得很周全,心裏還是有些不安。


    時間分秒過去,衝進大和室的人愈來愈多是一臉慌張。一位白發瘦削的老先生一進來便扯著難以置信的大嗓門吼:


    「中竹!你酒怎麽訂的!」


    一名一直待在角落的男子緩緩起身,他一副福態,看上去行動遲緩,但好像很有力氣。


    「我已經訂好了啊,說中午會送到。」


    「中午是中午幾點?」


    「一點的時候。」


    「你搞什麽啊!」


    白發老先生放聲大罵,待在屋子對角的我也不由得身子一顫。


    「隊伍十二點半就回來了,東西一點才送到是來得及嗎?所以我不是說一切都要提早準備好嗎?快去改時間!」


    負責訂酒的男子不太服氣,但還是簡短地回了聲:「馬上去。」離開大和室。白發老先生瞪視屋內一圈,我不小心和他對上眼。老先生「噢」了一聲,帶著嚴肅的表情,踏著穩重的步伐走過來,他微微彎下健朗的身子,看著我開口:


    「這位小哥,你是千反田家小姐請來幫忙的人手吧?」


    為什麽擁有如此驚人的氣勢?我忍不住有股衝動回:「不是,您認錯人了。」但當然不可能這麽說。


    「是的,就是我。」


    我老實回答,而且原本單膝跪地的姿勢不知何時換成了規矩的正座。


    老先生一聽,低頭向我行了一禮。


    「很抱歉勞煩你遠道而來,沒想到人手實在不足,還要麻煩到外人。今天就麻煩你多幫忙了。」


    我反射性地脫下軍裝大衣,站了起來。


    「別這麽說,很抱歉我這個外人還跑來攬和,我會注意不造成各位的困擾。不過這是我初次參與繞境隊伍,要是有不周到之處,還請您不吝指導。」


    老先生抬起臉,眯細了眼:


    「你還滿可靠的嘛。」


    出生至今,第一次有人這麽稱讚我。


    「那麽上場前再請你等一下了,別拘束呀。」老先生行了一禮便離開大和室。我有一種得到恩準、真的可以不必拘束的感覺。


    然而,世事不盡如人意。


    我聽到忙進忙出的男士談起一件事。


    「長久橋那邊沒問題吧?」紅鼻子的花井問。


    他問的一名男子,在體格壯碩的神社工作人員中顯得特別高挑。


    「跟村井議員說過,請他多關照了。」


    「是去拜托村井先生啊……」花井的語氣有些苦澀。


    高個男察覺到,問說:「不該找他嗎?」


    「不是啦。嗯,找他也好。然後咧?工程確定延後了吧?」


    「村井議員說包在他身上,就算進度有點落後,他還是會請工程人員過了雛偶祭這天再施工。」


    我畢竟是外人,閉上嘴,默默在心裏祝福他們能夠順利過橋就好。


    但為什麽沒有保持緘默,連我也不明白。我回過身讓暖爐烘著背,幽幽地插了嘴:


    「長久橋開始施工了哦。」


    這一句話有驚人的影響力,不止花井、和花井說話的高個男,白發老先生、訂酒出錯被老先生怒叱的男子,大和室所有人一起看向我。


    這個消息茲事體大。花井瞪大了眼,問我一句:


    「你說什麽?」接著,他看著高個男高聲喊:「阿繁!你真的確認過了嗎?」


    被稱為阿繁的高個男吞吞吐吐地回:「我跟村井議員確認過了啊,可是他都說包在他身上了,我也不好又去跟工程公司確認……」


    「你!」這下花井把矛頭轉向我身上,「你確定動工了嗎?」


    我忽然被逼問,也不知怎麽回答。「來這裏的路上,我看到長久橋的橋頭立著禁止通行的告示牌,剛好工人在場,經過他們同意才過橋。」


    「擺出告示牌而已嘛。」


    「是的,可是工人還說再等一輛卡車到場就要動工了。」


    鬧得沸沸揚揚的大和室瞬間一片死寂,不曉得是不是來自廚房,我隱約聽見了女性的高喊。


    白發老先生開口了:「園老弟,抱歉,麻煩你開小卡車去確認一下好嗎?穀本你打電話給村井,不,打去中川工務店問清楚狀況。」


    看來高個男名叫穀本阿繁,至於是單名一個「繁」字,還是叫繁次郎就不確定。阿繁老實接下任務,對此花井點點頭說:「那麻煩你了。」


    接下來,不知為何花井瞪向我。萬一他們問回來,發現長久橋可照常通行,我不知會遭到什麽私刑對待。


    不過我多慮了。


    十多分鍾後,姓園的先生氣喘籲籲地衝進來,他胖到短外褂幾乎要被撐破。一進屋內,他大聲報告:「是真的!開始施工了!」


    我終於知道為什麽這件事如此嚴重,簡單來講,真人雛偶祭的繞境隊伍需要經過長久橋。


    花井不顧形象地大吼:「阿繁!你到底怎麽辦事啦!」


    穀本阿繁也有話要說,盡管被花井的氣勢震懾,話卻說得很清楚:「不是的,這中間出了狀況。中川工務


    店真的收到了村井議員的聯絡,本來今天不會施工的。」


    「那……」


    「可是前天他們又接到通知,請他們依照原訂計劃動工。」


    園先生也幫穀本說話:「阿繁說的是真的。中川工務店的人現在正趕來了解狀況,我也聽他們說接到了叫他們照常施工的通知。」


    有人低聲咕噥:「怎麽會發生這種事呢……」


    屋內一片凝重氣氛,我也不由得難受起來。我是不是也該皺起眉頭比較好?可惜很遺憾,沒感到困擾時,我也擺不出困擾表情。什麽都別想好了,我默默靜候事情發展。


    這時,又是白發老先生提出建設性的發言。


    「工務店的部分暫放一邊,看來是聯絡上出了問題,現在重要的是繞境路線怎麽調整。」


    掛在鴨居上方殺風景的圓形時鍾,顯示時間接近十點半。


    原先預定路線非常單純。


    從神社前方的道路出發,順著小河往下遊走去,越過長久橋,轉向朝上流方向前進,快到神社時還有一座橋叫做茅橋,越過這座橋便回到神社。僅此而已。


    可是長久橋走不了。


    由於事態緊急,各處忙著準備工作的男性工作人員全被叫回來,休息用的寬廣大和室登時成了擁擠的會議室,我也沒辦法再待在暖爐前發呆,於是再度脫下軍裝大衣,默默地正座在屋內最不起眼的角落。接下來的會議內容徹底與我這個外人無關,其實很想離開現場,但找不到適當時機。


    首先,有人開口了:「真的沒辦法請他們暫停施工嗎?隊伍隻要五分鍾就能過到橋的另一頭了。」


    辦得到就不用這麽傷腦筋了。花井搖頭回道:「就算隊伍過得去,別忘了還有采訪媒體,要是有人在原本施工改建的橋上受了傷,責任是工務店要負的。一旦動工下去就沒辦法喊停,當初就是怕這樣才派人去關說呀……」他眼神一瞟,視線彼端當然是穀本。接著,花井摩挲著下巴:「沒辦法了,讓隊伍走到長久橋再沿原路折返吧。」


    話才剛說完,反對聲四起。


    「怎麽能這麽做!」


    「你說要沿原路折回來?」


    「河西岸的人或許無所謂,可是河東岸的人怎麽辦?難道今年要他們看不到真人雛偶嗎!」


    我大致聽出他們的爭執點了。雛偶祭是小河兩岸的住民共同協力舉辦,繞境隊伍隻經過一岸,另一岸的人當然會不高興。


    花井提出第二個方案:「那麽先走到長久橋橋頭折返,回來越過茅橋後,再順著東岸走到長久橋的另一端橋頭再折返。」


    也就是去了又回兩次?這的確也是個方法啦……


    這次隻有一個人出來反對,是直到剛才都在外頭準備的人。「這樣一來,繞境就需要雙倍的時間了,步行距離也會變兩倍耶。」


    「這也沒辦法呀。」


    「怎麽能一句沒辦法就帶過?之後預定行程全都會亂掉呀!電視台的人也來了,不能做這種不負責任的臨時更動。」


    另一名男士也插嘴:「真人扮雛偶遊行是很費體力的,要走雙倍路途,她們肯定吃不消。」


    真是精辟的見解。雖然不曉得傘多重,我也不想走上雙倍的距離。


    被群起攻擊的花井這下不僅鼻頭紅,連雙頰也紅起來。「話是這麽說,但繞境還是得進行啊。沒有其他法子了嗎?」


    「可以走遠一點點,到遠路橋再回頭哦。」


    開口的是一名年輕男子。


    「走過遠路橋到對岸再折返回茅橋,就不至於走上雙倍的距離了。」


    從他的話聽來,施工中的長久橋再往下遊方向走,還有另一座橋。可是我今天沿著小河騎來,怎麽不記得有看到其他的橋?算了,應該有吧,可能我沒特別留意以致沒有印象。


    然而此提議一出,花井神情登時一變,沉默下來;不止花井如此,大和室裏不知怎地彌漫尷尬的氣氛。


    繞境即將開始,拜托誰來幫幫忙打破這僵局吧!


    先不論僵局,沉默倒很快被打破。紙拉門突然拉開,一名微胖的中年婦人半信半疑地開口了。


    「呃……不好意思打擾你們的會議。請問這裏有沒有一位折木先生?」


    「啊,我是。」我站起身,「我是折木。」


    婦人望向我,一臉難以置信,對方似乎擅自對我有失禮的想象。


    「請問有什麽事嗎?」


    「千反田家的小姐有事找你,想請你過去一趟。」


    千反田?


    在場的人大概想等闖入者離開再揣測吧?所有人緊閉嘴,屋內空氣更顯沉重,我迅速走出大和室。不知道千反田有什麽事,嗯,總之感謝幫我逃離那個場合。


    3


    不過依照規定,我不能和千反田麵對麵說話。


    這是一間寬廣和室,和擠滿男性工作人員的休息室差不多大小,擺了許多暖爐,因此比大和室還溫暖。屋內以類似厚窗簾的布拉起了隔簾,白色隔簾的另一側有誰在?有幾人在?完全看不見,就算我想看,她們也不會答應。除了燃燒燈油的氣味,還彌漫著化妝品的香氣。


    沒多久,隔簾的另一側,傳出平靜沉穩的聲音:


    「是折木同學吧?」


    那應該是千反田的聲音,不可能是別人。


    然而,我有一瞬間不太確定。千反田常以沉穩的聲音說話,也聽過她以這種語氣講話,隻不過透過隔簾傳來的聲音,比之前聽過的還要端正且冷淡,甚至相當見外。


    「非常抱歉,還在著裝,隻能以這種方式與你談話。」


    我思考了一下隔簾代表的意義,看來沒想錯,這是提供給女性更衣的房間。模糊地嗯嗯喔喔應了聲。這個房間不好待,剛才氣氛嚴肅的會議室反而如一間午睡專用房,隻是小兒科。我把披在肩上帶來的軍裝大衣疊好放在一旁。


    「請你過來一趟,原因無他。聽說出了點麻煩是吧?」


    「……是。」


    「事情很嚴重嗎?」


    「好像是。」


    「這樣啊。」


    話聲一度中斷,隔簾另一端隻有千反田在嗎?應該不可能,真人的雛偶伍不止千反田扮裝,雖然不清楚皇後必須穿上什麽服裝,不過大部分傳統服飾都不是單獨一人有辦法穿上身。可是談話主導權不在我,我沉默下來。過不久,千反田開口:


    「那請告訴我發生什麽事吧,時間所剩不多了。」


    沒錯,隊伍十一點半出發,我也差不多該換裝了。如今事態緊急,我也多少曉得千反田希望掌握現況,與其找其他男士來問,同世代的我反而比較沒有顧慮。


    然而。


    談話時看不到對方的臉也沒什麽大不了,和平常講電話沒兩樣,但總覺得講起話來舌頭打結,可能因為倏地從寒冷的地方進到暖和之處吧。


    沒問題,不至於講不出話。我潤了潤唇,開口了。


    「那座長久橋——」


    開始施工了。


    聽說本來跟工務店講好,請他們延期。


    可是工務店後來又接到通知,叫他們按原定計劃施工。


    結果長久橋無法通行,於是大家嚴肅地討論路線如何變更。


    我把事情歸納成上述幾點,不疾不徐地告訴千反田。


    隔簾另一側連一聲輕咳都沒有,好歹聽人家講話時有點反應應個聲吧?不,說不定千反田應了聲,隻是被厚厚的隔簾遮住,我聽不到。那聽我說話的神情呢?我也無從得知,可能她正座著邊讓人梳頭邊聽我講,也可能她倒立著聽我說話。說到頭,她到底有沒有在聽?


    我不由得不安起來,說明到一半便開口問了。


    「後來有人提議由遠路橋過河——你在聽嗎?」


    一問一答似地,她回應了。


    「我在聽。」


    語氣也不是冷漠,是幾乎無感的低溫。我腦中浮現了一幅景象,千反田不知何時以扇子輕掩嘴角,一手倚著脥息(注),忍著嗬欠聽我講話。輕歎了口氣,交代完男性工作人員的休息室彌漫著一股凝重氣氛,結束了報告。


    我一閉上嘴,屋內就剩暖爐燈油燃燒時發出的低沉聲響。


    ……不對。


    側耳傾聽,還有音量壓得非常低的細聲交談,有人在對話。是千反田嗎?還是千反田身邊始終不發一語的某人?


    首先,千反田公布了我的表現得分。


    「你的說明歸納得非常好。」


    多謝褒獎。


    但接下來卻和先前不太一樣。她似乎吸了口氣才開口,語調也略微提高。


    「村井先生是神山市的市議員。為了雛偶祭,所以延後改建工程也無妨,這應該隻是場麵話。事實上隻要村井先生出麵交涉,中山工務店也很難拒絕。換句話說,工務店說有人撥了電話、通知他們依照原訂計劃施工,這肯定確有其事,對吧?」


    我從她這段話聽出再熟悉不過的東西。說到千反田,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無時無刻都存於她清澈大眼深處的熱度,那是去年四月初次見麵以來,每每把我和裏誌以及伊原卷進事件的東西——好奇心。


    也就是說,千反田沒拿著我想象中的扇子。她很想知道究竟是誰、為了什麽幹下這種事,她當然也不可能打嗬欠,說不定正盡可能貼近隔簾。那雙大眼睛肯定有難以形容的力量。那就是千反田。


    「為什麽,要做出那種事……」


    隔簾的另一側,千反田,很好奇。


    然而,僅止於此。


    那股熱度一閃即逝,宛如最初就不存在似地被冷落一旁。


    麵對正座在榻榻米的我,千反田出口的不是「我很好奇」。她開口了:


    「不過請放心,看樣子這不是太嚴重的問題。」


    我有兩句話想說,但一時居然無法應聲。一句話是:「就這樣?」不過這話當然不能出口。我幹咳了一聲,問:


    注:和式家具的一種,與無腳座椅搭配,席地而坐時,可用以靠手歇息好支撐上半身。


    「是嗎?可是大和室那邊大家心情都很沉重哦。」


    「或許吧,但不是找不出對策。我簡單解釋給你聽。我們在猶豫的是上遊的祭典遊行,是否能夠跨進比長久橋更下遊的地域。」


    這是曉以大義的語氣。明明沒有太大興趣,我卻想叫她解釋得詳盡一點。


    她似乎在思考,沉默一會之後。


    「折木同學,我想請你幫我帶話給大和室的大家。」


    「嗯,好的。」


    「……那麽,」她口吻中的堅毅又多了幾分,「另一邊的宮司(注1)由我去打招呼;神社誌工代表的部分,我會請父親代為聯絡。請幫我告訴大家。」


    有一瞬間,我以為千反田的壞習慣又冒出來,她話講得沒頭沒尾。每次有事相求,她總習慣跳過解釋,不過當場被指出這一點,她也會詳盡地補充說明。


    可是此刻,即使我再度確認:「這樣說就行了嗎?」厚厚隔簾的另一側隻傳來冷淡幹澀的回應:


    「這麽說,他們就曉得了。」


    實際上,這麽說他們就明白了。


    我回到大和室,暗自嘀咕這還真冷,一邊帶到話。煩惱著會議遲遲得不出結論的花井,頓時鬆了一大口氣。


    「喔喔,那就好那就好。好,大夥聽好了,繞境路線決定延長到遠路橋再折返!」我還一頭霧水,新路線已經敲定。


    接下來就進入無暇思考的疾風怒濤之中,距離遊行開始沒剩多少時間了。


    4


    我的換裝作業以驚人的速度進行。


    宛如早春的陽光射進屋內。我脫下運動t恤,軍裝大衣也不可能穿著。一身內衣的我先穿上黑色羽織(注2),套上類似袴(注3)的褲子,上衣袖子的尺寸剛好,但褲子卻太短,小腿有將近三分之一都露在外頭。


    「這個……尺寸不合啊。」我看著幫我著裝的工作人員詢問。


    當初千反田說服裝尺寸合我的身材,才找我來幫忙,不要現在才說尺寸不對吧。然而這位看上去剛滿二十歲的年輕男子笑著回道:


    注1:日本神社負責統管祭祀及整體社務的神職人員。


    注2:日本男性傳統正式服裝的外套。


    注3:日本男性傳統正式服裝的外套。


    「這種服裝的樣式本來就這樣哦。」


    「本來就是這樣嗎?」


    這樣腳會很冷啊。我想起今年正月的事,恐怕今後提到「千反田」加上「和服」,就自動導出「冷」的結論。


    「這個長度最剛好哦,要是下擺再長一點,我就會被抓去負責撐傘。」男子說。他的身高比我高許多,頭發染成淺褐色,是一位有型的小哥。但既然還有其他年輕男子,幹麽硬抓我來幫忙。我一想到上場在即,出乎意料地緊張起來,不由自主地開口抱怨:「不過是下擺尺寸不合,你上場應該也行啊。」


    男子一邊把黑色足袋遞給我,聳聳肩說:


    「我是為了看千載難逢的繞境遊行,才特地回老家來的,自己也在隊伍裏就沒辦法欣賞了。」


    說的也是,等一下整段遊行我隻能一直看著千反田的背影。


    雖然不甚滿意服裝,但更讓人退卻的是必須穿上前人穿過的足袋,事到如今也不容說不,於是抱著自暴自棄的心情穿上足袋。


    這下我一身黑衣黑褲黑足袋的打扮,可是小腿裸露在外很難堪。


    「好,再來穿上這個。」


    男子遞來的是一件類似白色連身外褂的上衣。


    「用這件把全身裹起來,再綁上腰帶。」


    我依言穿上,把腰帶綁成蝴蝶結。


    褲子下擺內側縫有鬆緊帶,緊緊密合我的小腿;衣袖又寬又大,黑衣襯在裏頭若隱若現;腰部到膝蓋的側身一帶開著口,看得見褲子縐褶;外褂的前身一片雪白,毫無衣褶、裝飾,也沒有開衣襟,唯有頸項一帶露出黑領,成了一身黑白交錯的多層次裝束。


    原來如此,果然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這下終於像一個祭典相關人員。


    「最後,戴上這個吧。」


    男子遞了一頂黑帽給我,形狀仿佛從側麵被壓扁的圓筒,似乎是烏帽子(注)的一種。


    不知為何,我有一股不好的預感。衣服就算了,可是,要我戴上這個……


    我戴上一看。


    站到全身鏡前方。盯著看了許久,男子嘀咕:


    「一點也不搭啊。」


    同感。


    不過,無論折木奉太郎適不適合傳統裝束,祭典依然揭開序幕。


    橋的問題解決了,但開場比預定要遲一些,我接到通知說繞境出發時間延後十五分鍾。


    注:日本平安時代至近代和服的一種黑色禮帽。本是上層公卿的服飾,後來普及到民間。鐮倉時代開始。烏帽子愈高表示身分等級愈高。


    按照計劃,我要先從後門出去。真人雛偶必須走出社務所玄關並在大殿前整隊,這時候我還不必上場,等到隊伍整好隊,再不著痕跡地加入行列,移動到千反田身後即可。


    好,順序都清楚記下了。


    我一邊感受穿不慣的足袋所帶來的奇妙感,穿過社務所的走廊來到後門,換上他們準備好的草鞋。依照行程得穿著草鞋走上約一個小時,加上路線有變,恐怕得再走久一些。我在玄關處穿著草鞋


    走走,稱不上舒適,但也沒哪裏磨腳,嗯,應該走得完全程。


    一走出社務所,肥胖到幾乎撐破短外褂、記得姓園的男士,拿著遊行用的傘等我。打開一看,這是一把紅紫色的和式紙傘,尺寸很大、張開角度也比一般傘更大,表乎呈現字形,看起來傘整整大了一圈。發現我有些退卻,園先生鼓勵我:


    「哎呀,隻是真人雛偶祭,不用那麽嚴肅,放輕鬆繞境吧。」


    「您是說還有其他的祭典嗎?」


    「有啊,春祭之類的,有其他舉辦時間。」


    這樣啊,還真辛苦。我邊暗忖邊接下傘。看上去很大的傘拿起來卻不太重,隻比一般的傘重一點點。我是雙手持傘,撐一個小時應該不成問題。


    我籲了一口氣。園先生問我:「很緊張嗎?」


    ……有一點。


    真人雛偶全員在大殿集合。


    首先亮相的是天皇。天皇戴的烏帽子和我不同,拖了一條長長尾巴在後腦做裝飾,一身黑色裝束,唯有腳邊露出些許白色。雖然是傳統貴族裝扮,但為了重現雛偶天皇的服飾,黑色布料並非一片墨黑,反而繡有色調深淺有別的黑色花紋。離得遠的我認不出花紋,但似乎是條紋花樣。扮演天皇的人神色凜然,是非常美形的年輕男子。


    但我驚覺誤會大了,不禁懷疑起自己雙眼——那不是男的,真人雛偶必須由女性扮演,而那位天皇的麵孔我很熟悉。犀利的眼神、纖細的下巴、隻是頭發梳高,這些都無法掩飾女性的氣質,那是神山高中二年級的入須冬實!


    入須在文化祭和我交過手,我幫了她忙,也受到她的照顧,但不清楚她的背景。但能夠確定入須家不在這一區,她和我一樣是被找來幫忙嗎?入須筆直地望著前方,不卑不吭,視線一動也不動,她應該沒看到我。


    接下來是皇後。


    大殿前的廣場不知從何聚來許多民眾,從這盛況看來也包括神山市以外的觀光客。真人雛偶遊行似乎是本地吸引觀光客的重要資源,難怪千反田會說水梨神社的雛偶祭有一定名氣。


    淹沒神社院內的人潮喧鬧擾攘,也架上許多台相機,要不是早春陽光遍灑,此時鎂光燈肯定閃不停。


    雛偶當中的天皇穿一身貴族黑衣,所以入須穿上這套服飾,那皇後的雛偶穿什麽呢?


    一身十二單衣(注)的千反田現身了。


    最外層的衣裳是橙色,往內逐層是桃色、淺蔥色、高雅穩重的黃色,以及白色,布麵花紋則是車輪圖樣。千反田溫柔交疊的手上持著收起的扇子,扇子上頭有五色線纏繞。上了妝的她低垂眼眸輕移蓮步走進廣場,我看她走了幾步就曉得,她學過在這種場合怎麽走路才符合傳統美。


    啊。我不由得心想。


    早知道就不來。這套十二單衣太不妙了。糟了。問題出在我真的不該來這。


    嗯,也就是說,這代表……


    換句話說……


    折木奉太郎向來頗自負自己的日語程度。


    我的腦袋就算稱不上邏輯性強,至少能夠有條有理地整理思緒。


    但在上午十一點四十五分左右,在神山市水梨神社的廣場上,春意盎然的日子裏,看到身穿十二單衣緩步的千反田這一刻。


    為什麽心裏響起的是「糟了」兩字?連話都無法好好說。


    我拚命思考各種可能,卻依然無法解釋。沒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盡快做。我的節能主義受到了致命威脅,但盡管察覺此事,卻無法化成言語好好分析。


    我一個勁在心裏呢喃:這下糟了。這真的不妙。


    一身十二單衣的千反田身後垂著長肩巾,兩名和服侍女牽著布尾以免著地。她長長的頭發以金色和紙束成一束垂在身後,不知情的人看了會以為這名身穿十二單衣的小姑娘頭發還真長,但我曉得千反田的頭發沒那麽長,那是接上去的假發。


    按常理判斷,後方應該還有右大臣、左大臣及三名宮女,但很遺憾我看不見。


    回神時,我已伸出紅紫色的傘遮住千反田上方,悄悄地並入遊行隊伍,隊伍依序是入須、千反田、兩名替千反田牽肩巾的侍女,還有我。


    小步小步前進著。我心想,那條肩巾真礙事,害我看不清楚千反田。


    不止觀光客,一路還有許多采訪媒體,架著三腳架,大大鏡頭朝向我的方向,走了一會,電視攝影機都出現了。我想過:「要是哪一天因為某些緣故上了電視,一定會很緊張吧。」然而實際籠罩在鏡頭中,我毫無感覺,幾乎沒意識到攝影機。


    當然,也因為我隻是隨從,不是主角。


    遊行隊伍比想象中長,穿著一式服裝的男性吹著橫笛前進,不知何處隱約傳來「咚——咚——」的聲響,隊伍中也包括打太鼓的人。


    注:十二單衣,又稱五衣唐衣裳,日本女性傳統服飾中最正式的一種。平安時代的十世紀後成為貴族女性的朝服,現代在一些場合是正式禮服。十二單一般由五至十二件衣服組合而成,依照不同季節以及穿著人的身分場合,衣服顏色與花紋都有特定的複雜搭配。


    隊伍順著我早上的來時路,沿著河邊道路往下遊前行。早上穿著軍裝大衣都嫌冷,現在沐浴在和煦日光下卻非常舒服。風拂過狹窄的小河河麵,四月風帶著冬意,但不會予人不快。


    兩側夾道是成排觀光客。出生起我就不曾暴露在這麽多人的視線之下,雖然在皇後身後撐傘的一介男從誰都沒看進眼。我一味望著前方。


    隊伍早已過了之前的大問題長久橋,不止如此,不知何時遊行隊伍越過遠路橋,朝上遊方向折返時,我發現了那個。


    一片粉紅進入視野,我抬起了頭。


    千反田經過一株花期錯亂、提早綻放的櫻花樹。還不到滿開,但鮮明地妝點了全樹的櫻花樹旁,遊行隊伍綏緩走過。在準備盡情綻放的權花下,身穿十二單衣的千反田靜靜前進。溫暖柔和的陽光、一旁有著瓦片屋頂的舊民家、田地的殘雪、水聲潺潺、帶著雪水的清澈小河。此時此地,宛如不存在任何醜陋事物。


    可是,我隻看得見垂著發、身後牽著長肩巾的千反田背影。


    平日千反田不時湧起的好奇心,我始終不太能夠感同身受。但說不定千反田就是抱著此刻的心境。很想看看她是什麽表情。就在現在、就在此處,如果能夠從正麵看到嫣唇、低垂眼眸的千反田,會是多麽……


    「奉太郎——」有人喊了我。


    我猛地回神。


    順著聲音一看,裏誌站在路旁的人群中,身旁跟著伊原。


    我擺出毫未察覺他們的神情,悄悄地將視線移回正前方。


    5


    後來酒還是沒有提早送達,但繞境路線更動,回到神社的時間也比預定晚,以結果來看剛好趕上。在社務所迎接遊行隊伍回來的是熱騰騰的食物與酒。雖然經曆大小狀況,總算順利落幕,接下來是類似後夜祭(注)的宴席了。白天舉辦的午宴,氣氛尤其和樂融融,席間笑聲不絕於耳。


    千反田等一幹真人雛偶卻是一回神社便直奔大殿,連飯也沒吃,據說必須盡快除穢才行。


    原本雛偶就是代替人們承接噩運與穢氣之用,因此勢必得處理掉累積在雛偶身上不好的能量。雖然不清楚水梨神社的真人雛偶祭有多久的曆史,但雛偶的任務是由真人接下,以祭祀的角度來看,其實相當微妙,往咒術的方向思考,甚至有點恐怖,所以讓這些真人雛偶盡快前往大殿除穢也有一定的道理。


    注:日本人在祭典或活動結束後舉辦的慶功宴稱之。


    告訴我這些事的,正是雜學王福部裏誌……旁邊的伊原。換回便服、穿著軍裝大衣的我,和伊原、裏誌三人坐在神社的


    角落吃著禦手洗丸子(注)。話說回來,我不曉得原來伊原對咒術還頗有研究。


    裏誌告訴我的,是另一件事。


    「奉太郎,這真的是奇跡啊。」他說。


    「你是說你趕上了祭典?」


    「哦,對耶,那也是奇跡,沒想到祭典的行程居然會整個延後。」


    裏誌似乎是等學校補課結束後,跳上腳踏車全速衝過來的,直到遊行過了遠路橋的後半段才趕上。裏誌伸手進麻布束口袋裏,拿出一台立可拍。


    「雖然是這種粗糙東西,哎呀,有相機總比沒相機可拍要好,隻要想想說不定好狗運能夠拍到,就不枉費我準備這東西了。要是錯過沒看到,一定會後悔不已,但要是沒拍到,可是會遺憾得跺腳啊。」


    「然後呢?拍到了嗎?」


    「櫻花也入鏡了哦,大功告成!」


    我沒接話,裏誌又笑嘻嘻地衝著我說:


    「以奉太郎的喜好來看,你一定說不出口叫我加洗一張給你當紀念吧?不過放心吧,你不用開口我也會洗給你的。」


    「雖然你跟隊伍一點也不搭。」


    伊原補了一句沒必要特地挑明講的發言。


    結果我在水梨神社直到最後都沒能再和千反田打到照麵,祭神儀式不知何時結束了,觀光客很快散去,裏誌和伊原也覺得留下來沒事可幹,要我代為問候千反田之後便離開了。


    至於我,由於不曉得自己該以祭典相關人士的身分待到何時,用過午餐後,認真地幫忙收拾,另有要事處理的男性工作人員都早早撤走,隻剩下大約十人左右仍在桌邊吃著奈良漬或酒粕漬等下酒菜。


    直到日薄西山,我才見到了千反田,地點則是受邀前往的千反田家緣廊。


    原本我乖乖待在接待室等著,突然想上廁所,解決之後回接待室路上,與千反田不期而遇。


    「啊,折木同學,我正想去和你打個招呼呢。」


    眼前麵帶微笑的千反田已經卸了妝,恢複了平日的千反田。雖然沒有直盯著她瞧,我心裏有種恍然的感覺,這個的確才是我見慣了的千反田。她應該早在神社裏便換下了十二單衣,不過此時穿的卻不是居家服,而是開襟襯衫搭裙裝,可能等一下還得去參加宴席吧。


    就在我望著她時,千反田突然鼓起雙頰。


    注:刷上甜醬油烤過的糯米丸子串。


    「幹、幹麽?」


    千反田接著長籲一口氣,激動地說道:


    「折木同學!」


    「……」


    「今天真是太折騰了!我一直、一直在忍耐。唯獨今天,連我都想稱讚自己,真虧我忍了那麽久!」


    「喔,你是說扮演皇後的事啊。」


    但我猜錯了。千反田搖了搖頭,朝我逼近一步,擦得晶亮的緣廊木板發出「嘰」的聲響。


    「那不是忍耐。我在忍耐的當然是……」千反田雙手交握胸前,仿佛一股腦倒出心裏話似地說:「到底是誰、又是為了什麽打電話給中川工務店?我一直很好奇!」


    ……是那件事啊。


    「在那間換衣間裏,我一直在想,折木同學一定知道些什麽,可是我又不能開口問,我甚至在想隔簾的另一側,折木同學是不是正在偷偷恥笑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沒有笑你哦。」


    我沒想到她這麽想。


    「我想了很多很多。有人讓長久橋無法通行,就表示對這個人而言這麽做有好處,可是我今天有職責在身,不能一直鑽這件事,又不能跟任何人商量……」


    她說著話的神情沒什麽變化,我卻清楚感受到她的不甘。緣廊上沒有隔簾,千反田象征好奇心的雙瞳就近在眼前。


    「折木同學,你一直待在社務所裏,有沒有發現什麽異狀?」


    我很想回她說沒有。


    其實,有的。若是平日的我壓根不會在意橋能不能通過,但今天考慮到狀況特殊,我也在想千反田會不會很好奇這件事,不知不覺間豎起耳朵聽著大和室裏眾人的談話。


    先前在換衣間裏因為沒聽到千反田說出「我很好奇」,本來以為事情告一段落,沒想到卻在傍晚時分,在千反田家裏被這句話追著要答案。


    我退後半步,回道:


    「嗯,今天遇到了很多人,說真的,我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想我應該全部都認得的。」


    「你覺得誰可疑嗎?」


    我試著反問,千反田那閃爍著強烈好奇心的眼睛驚訝地睜得大大的,指著自己說:


    「咦?我嗎?」


    仔細想想,她好像到最近才開始出現這種小動作。接著她偏起頭想了想。


    「……嗯,雖然毫無根據,其實我在想,可能是某個人幹的。」


    「我心裏也有個人選,而且應該隻有那一個人是從一開始就曉得長久橋不能通行的。」


    千反田像知道什麽秘密似地笑了。


    「那怎麽辦呢?我們各自寫下來,再同時亮出答案,如何?」


    你在講什麽?這裏既沒紙也沒筆的。


    但千反田是不打狂語的,隻見她伸手進裙子口袋拿出一支簽字筆。


    「這兒有筆。」


    「為什麽有這種東西在身上?」


    「剛才我在寫收件人的名字,不過那不重要。」


    「那要寫在什麽上頭?」


    千反田稍稍蹙起眉頭想了想,很快便得出結論。


    「寫在手上吧。」


    ……我是無所謂,可是你等一會兒不是還要去參加宴席嗎?


    千反田取下簽字筆筆蓋,毫不猶豫地朝白皙的手心寫下字,寫完後把筆一轉遞給我。


    「換你了,折木同學。」


    沒辦法,我也寫下我的推測。左手心很癢,我拚命忍著不要笑出聲,但因為太用力忍笑,說不定表情反而變得很怪。


    兩人各自握著左拳。由於緣廊的雨窗開著,宅第外頭說不定看得到我們。不,應該沒問題,千反田家的庭院很大,圍牆也很高。


    「我數一二三哦……好,一、二、三!」


    千反田的左手心寫著:「小成家的兒子」。


    我的左手心寫著:「淺褐色頭發」。


    千反田用力地看向兩個手心仔細比對,不久,輕點著頭,一臉滿足地說:


    「小成家的兒子,頭發是淺褐色的。」


    「原本我覺得那位姓園的男士很可疑,聽說他家裏在辦喪事,怎麽還有心情來幫忙準備祭典。」


    「哦,園家啊……我記得那位過世的婆婆將近百歲哦。」


    「嗯,不過我一方麵又覺得不能如此武斷,如果這個村落裏有兩戶姓園的人家,事情就說得過去了。」


    千反田點了頭。


    「確實村裏有兩戶園家哦,雖然有親戚關係。我們村子裏還滿多同姓的人家。」


    「我想也是。那麽,園先生就排除嫌疑了。再來,我覺得可能的嫌疑是負責叫酒的中竹,他因為叫酒商在一點把酒送到,被白發爺爺痛罵了一頓,後來遊行路線因為繞了遠路,送來的酒剛好趕上隊伍回來的時間。


    但是工務店接到那通奇怪的電話是在前天,從這一點來看,中竹應該隻是單純的作業疏失訂酒訂錯時間了。」


    「中竹先生他人不壞哦。」


    辦事卻很兩光,麻煩你識人的眼光再多磨練一下。


    ※校對注:兩光,係指不知變通、辦事不利之意。


    「接下來,我懷疑中川工務店、村井市議員、以及去拜托村井幫忙的穀本,這三方當中有人說謊。譬如工務店當然以工期為最優先考量,還有我在想,會


    不會是村井一方麵答應穀本,一方麵又對中川工務店說:『你們跟神社那邊隻要表麵上這麽這麽說就好了,實際上還是按計劃走吧。』可是他有什麽必要這麽做呢?


    隻不過,實際上我今天早上照常通過了長久橋,當時還沒動工,這表示,改建工程才剛進入工期,而通常他們都會把工期訂得長一點以防中間遇到雨天無法動工,難道工程真的趕到連晚這麽一天也不行嗎?另外那位市議員是不是會做出這種兩麵討好的事,也有待商榷。」


    千反田輕籲了一口氣,我才在想她是覺得哪兒奇怪,她便開口:


    「的確,村井先生那個人是有點滑頭。」


    是哦?雖然我一個市議員都不認識。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發現當中唯獨一個人的行動是以長久橋無法通行為前提的。」


    「那個人就是小成家的兒子?」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兩人老站著說話也很怪,於是我坐到緣廊邊上。夕陽燦爛,這時要是再來三毛貓(注)和日本茶,下場就不可收拾了。


    「那個男生說,他是為了『看千載難逢的繞境遊行』而『特地回老家來』,你不覺得很怪嗎?你從中學時代就每年擔任真人雛偶,是吧?也就是說,水梨神社的雛偶祭每年會舉辦,雖然一年舉辦確實不算頻繁,但每年都看得到一次的祭典說是『千載難逢』也很奇怪。」


    「的確,有點奇怪。」千反田謹慎地點點頭。


    我瞄了一眼她的側臉,夕照映得她的臉龐分外紅潤。我把視線拉回空中,繼續說:


    「然而唯獨今年,是可以看見『千載難逢的繞境遊行』的。」


    「咦?」千反田一驚。


    我想起裏誌說的「這真的是奇跡啊」。


    「河邊的路旁有唯一一株因花期錯亂而提早綻放的櫻花樹,而長久橋由於改建工程而無法通行。我不曉得小成離開家鄉後去了哪裏,但隻要老家在這,一定有辦法問到這些消息的。


    所以隻要在今年此時,讓繞境路線走遠一點到遠路橋,過河後再折返,就能夠看見『真人雛偶繞境隊伍走過櫻花樹下』這宛如奇跡的景象,這正是『千載難逢的繞境遊行』,值得他『特地回老家來』欣賞了。」


    注:即三色貓,身上毛色同時包括黑色、橘色與白色。正式名稱為「玳瑁白色貓」(tortoiseshell-and-white cat)。


    「竟……」千反田的手掩上嘴,「竟然隻是為了這個埋由!」


    她是這麽說,但我也覺得:「正是為了這個理由。」


    我的腦子裏出現石川五右衛門跳著舞的景象。絕景啊!絕景啊!說什麽早春一景值千金,沒眼光!沒眼光!(注)


    櫻花與皇後千反田相互輝映的絕美畫麵,連從她身後望著的我都不由得感動到屏息,當然值得細細欣賞,或者值得動小手腳讓這夢幻景象成真。


    但當然沒辦法對千反田說。


    我別開臉,換我問她了。


    「你呢?為什麽覺得是他幹的?」


    千反田一聽,低下頭說:


    「呃,我一開始也說過,我其實毫無根據,對吧?」


    「說來聽聽啊,我又不會笑你。」


    但千反田還是躊躇再躊躇,最後才終於下定決心似地說道:


    「讓村井先生丟了麵子,還能夠一臉無動於衷、悠哉悠哉的人,我隻想得到小成家的兒子。」


    原來如此。


    但這麽說來,福部裏誌也是嫌疑重大的人選哦。


    不用說,我們本來就沒打算以這種遊走灰色地帶的推論去告發那位小成某某,若要探究事實真相,可能還得在這待上一陣子進行調查才行。


    但那又有什麽意義呢?說不定徒增對方困擾。再說祭典順利結束,我和千反田互看手心確認彼此推測一致就很開心了,幸運的是千反田似乎也相當滿足。


    夕陽西下,氣溫愈來愈低,但在我要開口說「變冷了,進屋去吧」時,千反田說話了:


    「折木同學,在換衣間裏,我不是說由我去和另一邊的宮司打招呼嗎?」


    我點了點頭。千反田說由她負責聯絡宮司,而她父親會去通知神社誌工代表。我隻是代為傳達這簡短的內容,長久橋無法通行所引起的風波就宛如魔法般迅速平息了下來。


    「雖然可能對你而言是無趣的內容,請你聽我說好嗎?」


    這如果是裏誌說出口的話,一點也不稀奇,但我從沒聽過千反田如此鄭重其事地講開場白,當然也就說不出我覺得很冷想進屋裏去。


    注:石川五右衛門,活躍於安土桃山時代劫富濟貧的大盜。生年不詳,卒於文祿三年(西元一五九四年)。因為企圖刺殺豐臣秀吉失手被捕,豐臣秀吉下令將他連同親族同夥數人押往京都三條河原,處以油鍋烹死之刑。義賊傳奇性十足的一生受到後世的謳歌,江戶時代開始出現大量歌頌他事跡的淨琉璃與歌舞伎作品,此段為知名歌舞伎戲碼《樓門五三桐》當中的經典橋段〈南禪寺山門之場〉,五右衛門一手拿著煙袋,悠然眺望夕照中滿開的櫻花邊感慨:「絕景呀!絕景呀!說什麽春宵一刻值千金,沒眼光!沒眼光!在我五右衛門的眼裏,這可是值萬金呀!萬萬金!」


    千反田看向遠方的視線好像越過了庭院及院外的高牆,投向籠罩在夕陽裏頭,懷抱著村落的層層山嶺。


    「我家這一帶,現在你所看到的樣貌是經過土壤改良之後的成果,從前原本是被一片濕地隔開成南北兩個村落,而那處沼澤就大概位於現在長久橋的位置,以北是我們的村子,以南則是另一個村落,現在已經整合叫做神山市陣出了。」


    我不明白她想說什麽,隻是靜靜地聽下去。


    「然後呢,我們村子裏有水梨神社,南邊的村子則有另一間叫做酒押神社。當然現代已經沒有南北兩村爭土地、爭水源之類的事了,但即使如此,如果因為祭典活動而越過長久橋進入對方村落,總會覺得像是踏入了別人家地盤,雙方心裏都會不太舒服。


    這次因為是臨時狀況,我相信酒押神社的人也會願意通融一下的,花井先生和神社的男性工作人員也都明白這一點,隻不過如果沒先打過招呼就直接踏過分界線,難保不會引起日後的衝突。花井先生和大家都很想先和對方講一聲,但有門路的人卻不多。


    我那時說這不是太嚴重的問題,對吧?那是因為我知道大家隻要聽到我說,我會出麵去和酒押神社打聲招呼,就能夠放心地踏入長久橋以南的土地了。」


    「原來如此。」我直率地感到佩服,「不愧是裏誌口中的名門。」


    然而千反田卻有些激動地說:


    「是這樣嗎?」


    「……」


    「你不覺得這是個很小的世界嗎?位於神山市北方叫陣出的一個小町,我隻是出麵疏通一下町上的北陣出村和南陣出村的關係罷了。折木同學,我不覺得這是不足掛齒的小事,可是,也不覺得是多麽嚴重的大事。」


    太陽開始隱入山後,夕陽餘暉映照的四下正逐漸掩上夜色。


    「聽說小成家的兒子立誌成為攝影家,所以現在在大阪上專門學校。折木同學你推論說,他的動機是出於無論如何都想親眼看到難得一見的景象,我想是合理的,而且他應該不僅透過雙眼看,還以相機拍了下來吧。另一方麵,至於我,高中畢業之後,應該毫無疑問會選擇繼續升大學。


    但是,小成家的兒子可能和我不同,我呢,終歸是要回來這片土地。無論選擇什麽樣的路,我的歸屬點是這裏。終究是這裏哦。」


    接著千反田衝著我微微一笑。


    「折木同


    學,文理選組,你怎麽決定?」


    突然冒出「文理選組」四個字,我一時沒意會過來她在說什麽,等察覺她是說升高二前必須決定念文組還是理組的事,我才終於回道:


    「哦,我選文組。」


    「為什麽呢?」


    「理科的四個科目當中我最喜歡的是化學,文科的四個科目當中我最喜歡的是日本史,然後呢,比起化學,我又多喜歡日本史一點。」


    千反田輕輕握拳貼上嘴角,笑著說:


    「相當合理呢。」


    「這種小事就交給我吧。」


    「……我呢,選了理組。」


    千反田的成績似乎是全學年的前五名之內,雖然她不曾親口講過這方麵的事,學校也不曾貼出全學年的成績排行,但多少推估得出來。總之這家夥要思考未來出路,選擇其實非常廣。


    可是,千反田在思考的卻不是這個。


    「我對於自己終究得回到這裏,既不覺得不情願,也不覺得悲哀。我在想的是,身為北陣出握有一定主導地位的千反田家女兒,我也希望能對家鄉有所貢獻。於是我開始思考,現在隻是高中生的我,能為家鄉做些什麽呢?


    我想到一個方法是,開發出高經濟價值的作物,讓大家得以過豐饒的生活。


    另一個方法是,透過精準宏觀的經營策略,提高生產效率,讓大家脫離貧窮日子。


    最後我選擇了前者,所以決定走理組。」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而一逕沉默,千反田又再問我:


    「你知道我最後決定選前者的理由是什麽嗎?」


    「不……」但我隻知道一件事,「隻不過,總覺得你不太適合後者。」


    千反田輕輕點了個頭。


    「答對了。講白一點,就是之前在文化季還有社刊那件事引起的騷動讓我下決定。我也曉得給折木同學添了許多麻煩,所以我想,我應該不適合經營公司。」


    嗯,我也這麽想。


    坐在緣廊邊上的千反田突然張開雙臂朝向天空,天色幾近全暗,還看得見數顆星星閃爍。


    「請看!折木同學,這裏就是我的歸屬之地。如何?這裏隻有水源與土壤,人們也將逐漸衰弱老去;雖然周圍的山上持續有計劃地造林,就經濟價值來看,有沒有發展呢?我不覺得此處是最美好的,也不覺得這裏擁有無限的發展可能,但是……」千反田放下雙臂,垂著眼低喃:「我想讓折木同學你也看看這個地方。」


    這一刻,我內心懷抱著的一個疑問,得到了解答。


    我想這麽回她:「話說,你放棄的宏觀經營策略部分,由我來接手如何?」


    可是不知為何,我想說歸想說,實際上卻完全不覺得自己說得出口。


    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這個初體驗,成為足以解答我心中始終無解疑問的極大關鍵。


    我懂了。


    福部裏誌為什麽會敲碎伊原的巧克力。


    簡單講就是,這麽一回事。


    或許這和我身處在夜色降臨的千反田家,說出了與所思所想不同的話是一樣的道理。


    我強壓下內心激動,佯裝平靜地說:


    「變冷了呢。」


    但千反田有些訝異地睜大了眼睛,接著露出溫柔的微笑,緩緩搖了搖頭:


    「不,已經春天了。」


    (全文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古典部係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米澤穗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米澤穗信並收藏古典部係列最新章節